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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故都起雷霆

孫子大傳 韩静霆 5574 2018-03-13
夫概慘敗。 他的軍隊怎麼會潰不成軍?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強大的秦國軍隊竟然沒有出戰,只是在後面“隔岸觀火”,只作為後援。也沒想到楚國將軍子西糾集起來的殘部竟然是一支敢死隊。楚國軍隊哪裡是什麼軍隊呵?成群打伙的楚國百姓,擁入楚軍行伍之中,隊不成隊,列不成列,只知道拿起武器來拼命,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楚將子西率領著一支軍隊在正前方與夫概相遇,這支紅了眼的部隊夠對付的,可是夫概更沒想到左邊,右邊,還有後方,神出鬼沒地衝來了不怕死、不怕戈鉞的老百姓。夫概的隊伍被沖得亂七八糟。在楚城稷邑,夫概敗了;退守沂地,又敗了。楚國士卒一是複國之心急切,又有百姓相助,個個驍勇;二是仗恃著背後秦國軍隊勢力大,有恃無恐。倘若夫概依了孫武的謀略,避開楚軍銳氣,先去擊潰秦軍,戰爭的結局也許不會這樣慘。究其實,夫概在此一戰役中的心思不盡在這一戰役中,他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想的是及時抓住時機謀求君王的王位,這是他數年來朝思暮想的最終人生目標。他在出征之前,曾經用自己的性命做賭注,賭這一戰的輸贏,更主要的是賭來了單獨率兵的兵權。現在既然已經戰敗,恐怕回去見吳王闔閭只能是兇多吉少。一不做二不休,他決定立即揮兵東進,回到吳國去。他思謀著,秦楚之兵不會善罷幹休,定會進軍郢城,箝制住闔閭,闔閭一時回不了姑蘇,也顧不上姑蘇,吳國都城姑蘇正是空虛,君王之位正在虛席以待!想到這兒,夫概激動得手心出汗。他想他雖是打了敗仗,可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敗於秦楚,恐怕正是神的某種昭示,神在召喚他當機立斷,取而代之。

遺憾的是未能拉孫武來入夥。 還有一個小小的遺憾,是他的美人阿婧。臨行時,大王闔閭說:“夫概將軍不必帶上美人去征戰,一是請將軍一心一意率兵打仗,二是免去美人勞頓。”其實闔閭的用意並非如此,那王兄是把阿婧留下當成人質的。留下便留下,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不料,在夫概率兵出征的前一天夜裡,這阿婧竟然沐浴之後,悄悄穿戴一身槁素,到外面用三尺白綾套在戰車車轅上,盤著腿,自盡而死!死就死罷。偏偏選這樣一個死法,偏偏要在他領兵出發之前死掉,夫概噓唏之餘,又是大惑不解,又是恨這女人帶給他晦氣。夫概無暇顧及這些兒女情長,吩咐人把阿婧草草埋到郢城郊外,吩咐葬時讓阿婧的頭向著姑蘇,心想也算對得起這女人了。 阿婧到底沒有做王妃的福分,他想。

夫概的心中,沒有在這些憾事上糾纏,他焦急地召集親信,部署一番,又對部卒,煽動一番: “夫概之為敗軍之將,因由是大王不肯分兵給我。孤軍遠征,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奈何在臨行之前,大王已命我以頭顱作為賭注,回去再見大王,夫概恐怕是頭顱不在了。夫概頭既不存,帳下諸位命也難保。大王空國遠征郢都,從去年三月至今,整整十八個月了。大王留連郢城,哪顧得徒卒死活?跟隨大王,誰知還要經受多少時日的征戰之苦?誰知道會戰死暴屍在楚國哪一片土上?與其回到大王帳前死,或跟隨大王繼續征戰死,不如活著回到姑蘇去見白髮爹娘和嬌妻弱子!回家吧!回家吧!這是天意!跟隨夫概殺回姑蘇者生,不肯順遂天意者立即斬首!狐疑不前者,私下議論者,剁足!率先進城者,重金封賞!”

部卒哪個敢擅自離開夫概?夫概的親信早已在四周拉滿了弓弩。人們誰不想回到姑蘇去見親人?疲憊的甲徒早已厭倦了戰爭。夫概一番煽動,下面部署好的親信開始應諾,片刻的靜默之後,接著是一片呼吼,簡直是群情激昂了。夫概的聰明之處,在於他深深琢磨透了手下徒卒心理。這些來自尋常百姓家的子弟,拋家棄母,已經在戰場泡了十八個月,在血裡泡了一年半有餘了!他們周圍的士兵,一個又一個倒下了,再也不能回家了。誰都知道生命其實是很嬌弱的東西,很可能在瞬間就死掉的。他們厭倦了無盡無休的戰爭。與其在戰場上冒險而死,還不如冒險回家,也許會生還。而且,這不是單個逃亡者的冒險,這是一次集體的賭博,集體的冒險。儘管夫概有率先回城重金封賞的許諾,可是這並不重要,在這個時候,在十八個月的戰場生活之後,在秦楚聯軍就要衝殺過來的時候,一句“回家吧”,是最實際,也是最具有誘惑力和煽動性的了。

夫概命部下驅動戰車,拼命向東,向姑蘇方向狂奔。 徒卒拼命跟隨著。向東,向東!姑蘇城沒有抵抗。 姑蘇大開城門,迎接君王的胞弟,將軍夫概“回守”姑蘇。 夫概大搖大擺走進了王宮。 夫概大模大樣地在“王兄”所有坐過的繡團上坐了一遍,他順理成章地用君王的服飾裝點了自己。 他封賞部下。他大宴“臣下”。 他終於可以無顧無忌地自稱“寡人”了。 他的部僚們,誠惶誠恐誠心誠意地歡呼“大王萬歲”。 守城的,忠於闔閭的軍卒幾乎沒有敢動手,就逃之夭夭了。因此,他完全是“和平解決”了姑蘇。在一片改朝換代的慶祝之後,王宮復歸於森嚴。他命諸“臣”各干各的事去,他坐在兄長闔閭坐過的繡團之上,一個人,環顧空空蕩蕩的宮殿。高大的宮殿,在這秋日里,像墓穴一樣陰冷。他不敢相信,這一切,“寡人”和“萬歲”,都會是真的。他曾經設想過種種獲得王位的方式。他想到過,如闔閭刺殺吳王僚那樣,在盛大的筵席中間,用匕首貫通闔閭的胸腹;想到過,在亂軍之中,從背後引弓發弩射殺闔閭和他的繼承人;設想過在大的戰役中間,突然兵變,反戈一擊,讓闔閭死在營帳;也想過,在闔閭巡視城頭,要不就是游弋太湖的時候,把這位王兄推下城頭摔死,或者掀到太湖去餵魚……每次想到闔閭的不同死法的時候,他都激情奔湧,不能自已。所有的構想都是驚心動魄的,都有鮮血迸濺。想到這些冒險的時候,有一種雄性的快感,都會使他狂妄一陣,也會突然對阿婧有了強烈的慾望,去享受一番王妃美麗香豔的肉體。可他沒料道,種種設想都和現實相距千里,他竟會說是君王就是君王了。彷彿闔閭出讓了宮殿,出讓了宮中佳麗,出讓了王冠,出讓了座席,讓他邁著方步,無遮無擋地走上了王位。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 你,夫概,你還是你麼? 他咳嗽一聲,聲音在空落落的宮殿打了個旋,迴聲嗡嗡的。 是真的。當然,是。 這樣的結果,有點讓他心裡慌。他覺得摸不著邊際,對未來沒有什麼把握。當然,首先是因為闔閭並沒有按照他設想過的種種死法,選擇一種去死。闔閭還活著,隱患不僅存在,並且每時每刻可能發作。而最令他不安的是,在他大宴部下、一一封賞的時候,卻感到沒有什麼人值得他重用,值得他依靠,值得他封賞。他讓各人拿了金銀寶器,卻讓他的上大夫大將軍的位置空著。闔閭是一棵老樹,林子裡的鳥都在闔閭的枝上棲。有闔閭在,誰會投奔他?闔閭有一個伍子胥治國,有一個孫武治軍,又有伯嚭,華登,王子夫差……他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朝中只有敢於提頭效死的匹夫,沒有可與談國事,可與談兵的。

這才是真正的危機所在。 到哪兒去挖一個孫武來呢? 他嘆了口氣。 如若想要使鳥兒到他的枝上來棲,他知道,必須早栽樹,栽了樹,多澆水。 靈機一動,他決意到孫武府上去走一趟,先一步網住孫武的家小。 漪羅剛剛被送回姑蘇,安頓下來,夫概就入城稱王了。 漪羅聽到這個消息,一屁股坐下,出了一身冷汗,半天驚得說不出話來。死去的蔡國將軍鑑,出征前曾將三歲的孩子託付孫武收養,做養子,改姓孫,叫孫馳。孫馳今年四歲了,生得活潑可愛,繞在漪羅膝邊,連喊了幾聲庶母,漪羅都沒聽見。依她的閱歷,還難以判斷會有什麼樣的災禍,未來是什麼樣子。可她明白事情真的變得很麻煩了。她不知道在孫武面前,是否還能說清楚。她只知道,孫武在闔閭的麾下,夫概與闔閭少不得一場拼殺。孫武是不會改變初衷,改換門庭的,那麼,夫概倘若坐穩了王庭,孫氏門中不會有好結果;闔閭倘若捲土重來,孫武會不會把她當成夫概的人處置了呢?也未可知。

她心亂如麻。 可她不敢把這些事情說與帛女,她在處理和帛女的關係上是很小心翼翼的。 帛女在孫武出征後的第七個月生了個兒子,取名為孫星。嬰兒還不滿一周歲,剛剛呀呀學語。帛女聽到夫概立而為王的消息之後,也是一驚,思忖片刻,命家人田狄把少夫人請來說話。 漪羅還在發呆。田狄喚了幾聲“少夫人”,漪羅才聽見,忙應著,到帛女房中商議對策。 帛女:“漪羅,你是在軍中呆過的,依你看,長卿和夫概相處得怎樣?” 漪羅:“漪羅在軍中呆的時日甚短。” 帛女:“我不是問你長短。只是問你他二人相處的如何。” 漪羅:“依我看,將軍和夫概是生死冤家,死對頭。” 其實,在軍中,夫概和孫武的關係還沒到你死我活,劍拔弩張的地步。在破楚入郢的過程中,夫概還不敢明明白白地言一個“反”字,僅僅是滲透,暗示,試探,拉攏而已;孫武也只是判斷,警惕,小心翼翼,敬而遠之,言不涉邪,凜然拒之。說他們已經是生死對頭,完全是漪羅加進了自己的感覺。

帛女“啊”了一聲,說,“我明白了。” 帛女料道夫概與孫武免不了一場廝殺,為此,她想她必須事先有所準備:“漪羅,你立即帶上兩個孩子出城,先躲到羅浮山去,事不宜遲。田狄,你備車,跟著少夫人上路。” “我?帶兩個孩子?星兒還不滿周歲,尚在哺乳,哪裡離得了母親啊?” “現在還說什麼離得了離不了?” 漪羅:“夫人你呢?” 帛女:“我在姑蘇等將軍回來。” 漪羅:“那麼漪羅也等。” 帛女:“休要說傻話。如今夫概篡位,姑蘇城必有一戰。” “如此說,漪羅更不能走了,要走一起走。” 帛女淡淡地笑笑說:“漪羅,我知道你的一番用心了,在我心里便是安慰,可是,倘若一起走,目標大,你以為走得脫麼?我之所以叫你走,也並非只是為你。你看,馳兒今年才四歲,又是蔡國將軍鑑的遺孤,你我都是要捨得自己性命來保護的。星兒還不滿周歲,乃是將軍的親骨肉,只要星兒無事,帛女還有什麼可以憂慮的呢?我這是把兩個小孩子託付於你啊!”

帛女說時,一如平時那麼平靜泰然。漪羅卻擔憂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心顫顫的,兩眼迷茫茫的,都是淚。 帛女說:“或許不會有什麼事的。即便有什麼事,我也是經過了的,不怕。” 說著,收拾些孩子用的衣物,帶些銀錢。田狄已然備好了車。帛女便催漪羅抱上一個,領上一個,命她出門去,叫她快走。 “大王駕到——” 一陣喧囂,夫概來了。 漪羅被堵了門的徒卒攔回到房子裡,帛女忙示意下人把孩子帶到後房去,然後,拉了漪羅一把:“坐下。” 兩個女人端坐在席上。帛女心裡存得住事;漪羅如坐針氈,是準備搏鬥的樣子。 夫概身後拖著儀仗,走了進來。侍從見兩個女人只是坐著不動,便持戈喝道:“大王駕到,焉敢不跪?” 夫概反而回頭白了侍從一眼:“不得無禮!”

夫概看著兩個女人根本沒有以禮相見的意思,帛女低眉,好像沒看見他老大一個大王進來,漪羅卻是怒目而視,如同要鬥架的蛐蛐兒。 夫概忍氣吞聲,先施一禮:“啊夫人,少夫人,別來無恙?” 兩人都不開口。 “為何不肯開口?” 帛女:“帛女實在不知道如今該如何稱呼你。若稱你為將軍,你已經不再是吳國之將;若隨了俗,稱你為大王,記得吳國大王不是這般儀容,大王正在楚國郢都屯兵。那麼,稱你是——哦,直呼其名吧,又有失恭敬,這叫我等如何是好?你叫帛女和漪羅為難了!” 漪羅心想,別看夫人不露聲色,說話卻是句句含著針,藏著刺。 夫概的臉,一紅一白的。 他卻一如既往,把臉上弄得笑瞇瞇的:“寡人一向與長卿相與很深,互相視為知己。長卿離開姑蘇十八個月,鞍馬勞頓,寡人回到姑蘇,第一個就來拜望二位,看望夫人,少夫人,切莫辜負了寡人一片好心。” 漪羅學著帛女的方式,話裡也長出了刺兒:“夫人,他說些什麼?漪羅從來不知我家將軍的知己中有自稱寡人的。” 帛女:“好了,孫將軍遠在郢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弱女子,你既然已經自稱了君王,要怎樣便怎樣吧。不過,依帛女婦人之見,你自稱王者之尊,王袍加身,率先對我等手無寸鐵的婦人下手,恐被天下人恥笑的。” 夫概哈哈笑起來:“哪裡哪裡。依夫人少夫人看來,寡人是要對二位不敬麼?”說著,板起臉來,“倘若寡人打算取你等項上人頭,何須親臨府上?只消一個眼色,就辦得到的。” 帛女還是很平靜:“當然。” 夫概坐下了:“寡人豈肯一人獨享天下榮華?一旦得了社稷,立即想到故交,這才來拜望夫人和少夫人。夫人,少夫人千萬不要心存芥蒂。哦,少夫人,漪羅,你大概不會也不應當忘記,是誰把你從戰場上接到楚國郢都?是誰把你先自安頓在軍帳之中,悉心保護,愛憐有加?是誰把你送到孫將軍帳下,讓你與孫將軍破鏡重圓?哈哈哈哈,寡人與你漪羅,與孫將軍,與孫氏門中不解之緣,早已是路人皆知,寡人和爾等榮辱與共,難道不是麼?” 帛女迅疾地看了漪羅一眼。 漪羅的臉通紅:“夫概!這只能證實你圖謀已久。倘漪羅早知你的圖謀,定報與將軍,與你不共戴天!” 夫概:“晚了,只怕是晚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帛女知道夫概的陰謀了:他是一定要把孫武拉入反叛的行伍中來,叫孫武有嘴難辯。那麼漪羅呢?漪羅和夫概果然有“緣”麼?她不知道。 漪羅一躍而起:“看來只好以死相拼才可證實清白了!” 帛女拉住了漪羅。 帛女知道,她和漪羅拼個一死,是極其容易的事情,四歲的孫馳和不滿周歲的孫星怎麼保全? 夫概立了起來。 “寡人國事繁忙,不多耽擱。今日寡人前來過府看望,足見寡人求賢若渴,這番心意當為天下人傳為美談。寡人今日就封孫武為大將軍,二位夫人也有封賞,並且增派士卒,保護將軍府上下安全。” 帛女:“不不,使不得!” 漪羅:“我們受用不起!” 夫概狡黠地笑著,一擺手,便有侍從從外面依次走來,呈上了黃金,綢緞,寶器,擺了小半間屋子。 夫概冷笑著,抖開一個美玉雕琢而成的九連環,晶瑩耀眼,玲瓏可愛: “夫人,這玲瓏玉連環,乃是崑山之玉雕琢而成,是蔡國君侯送上的貢品,你看它環環相扣,真是世間奇珍哪!寡人將它送與小公子把玩,寡人之心可鑑!” 夫概昂然而去。 帛女和漪羅瞠目結舌。 如今該怎麼辦?把那些夫概別有用心的賞賜扔到街上去嗎?不行。立即依照原計劃逃走嗎?也不行。門里門外都是夫概增派的徒卒,一個個荷戈持戟。不用說,她們已經被嚴加看管,已經被軟禁起來了,就是她們想要自殺,想要死給夫概和世人看個明白,也沒那麼容易了。 漪羅:“姐姐,我們——怎麼辦哪?” 帛女拂袖而去,不言不語,不答不理。 漪羅隨了過去,欲抱起幼兒孫星。 帛女推開了漪羅,抱上孫星到另一間屋去了。 漪羅呆呆地立著。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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