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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楚都兒女恨

孫子大傳 韩静霆 7668 2018-03-13
郢城似乎轉過年來沒有春季,忽然就是初夏了,千樹萬樹彷彿在一夜之間舉起了新葉,一夜之間就又變成深綠。天地之間的草木之陣,是攻不破的。彈指之間,吳王闔閭率軍進入郢城已經是半年有餘了。 楚國元氣已損,無力組織軍隊征討,吳楚也就暫時沒有大的戰爭。燒殺搶掠的高峰期已過,按照吳王的政策“以班處宮”,吳大夫佔了楚大夫的家宅,徒卒佔了楚國百姓的民宅,已經沒什麼大驚小怪了。三三五五的楚人投毒,暗殺,放冷箭的事情雖時有發生,也成不了大氣候。平日在郢都城中見到的楚人,都沉默著,沉默得讓吳人摸不著頭腦;一到傍晚,郢都常常是一片死寂,那種靜寂,也讓人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孫武除了巡查城中徒卒哨位,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他的著述之中。他有一個宏偉得一提起來就會讓他怦然心動的計劃,當年呈給吳王闔閭的十三篇兵法,將依據戰爭實踐,寫成八十二篇,並且是圖文並茂,另有若干陣圖。這將是一部前無古人的戰爭大典,是戰爭論,將軍論,也是君王安國全軍的指南。他在他的竹簡之上,構築著他所理想的國家和軍隊,傾訴著他越來越覺得應當讓君王遵從和恪守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謀略。每當他進入這樣一個境界,他就覺得胸懷間展開了萬里圖軸,戰馬嘶鳴,戰車奔馳,三軍威武之吼,不絕於耳。漪羅總是悄沒聲地在左右侍奉,研墨,削簡,將竹簡一策一策地編好,甚至還會指出一些筆誤。孫武著述的時候,是嚴禁老軍常走動的。老軍常的腳步越來越遲緩拖沓,嘴裡也常常喃喃地咕嚕個不停,除了掃掃庭院,便洗個無盡無休,好像今生今世是洗不干淨了。漪羅則隔一段時間,便來瞧瞧,來打雜兒。裙裾在房中打個旋,很美麗的。當然,有時候也會把孫武從思緒中拉到現實中來,拉到美人兒的石榴裙下,當他少事歇息之後,再重新思考他的戰略的時候,頭腦會變得更靈敏靈活,連文字都會更加順暢了。

漪羅悶了,偷偷去看望夫概府中的阿婧。 阿婧是漪羅在郢都唯一熟悉並且可以相互傾吐衷曲的女人,從前,阿婧還與漪羅死去的姐姐皿妃很要好。 女人必須找到對象互相傾訴,這是女人生命的需要和營養。可是,漪羅每次去找阿婧都避開孫武,孫武對夫概存有戒心。 一日,漪羅又來找阿婧。從後院角門進去。一向如此。 僮僕帶著漪羅繞過後園。園中有花樹,山石,還有菜畦,種些瓜茹芫荽之類。阿婧在藤蘿架下面等待著漪羅。 阿婧那樣子很激動,很高興的,她盼望漪羅來說說話,給她寂寞的生活帶來一點兒新鮮的風。 漪羅美麗的臉剛從角門兒閃進來,阿婧就站了起來,要迎上去。 夫概卻走來了。 夫概:“阿婧,不在房中,到此做甚?”

“將軍沒看見藤蘿花開了嗎?” 阿婧忙向漪羅打手勢,打啞謎,她也不願意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夫概摻和。她早就憑著第六感官,感覺到夫概其實對漪羅未存好心,只是礙著孫武,沒有貿然動作罷了。 夫概看見了漪羅,卻裝作沒看見:“唔,觀賞一番藤蘿花樹,對你益處匪淺,你會開心些的。” “阿婧可以一個人觀賞麼?” “當然。一個人。呵呵,當然。只要你會對我笑一笑。你很難賞賜給我一個笑靨。” “阿婧該死。” 糟糕,漪羅走過來了,繞過了山石。 夫概哼了一聲裝作背過了臉。 “夫概將軍!” 阿婧提高了聲音。 漪羅一驚,一腳踩到了菜畦裡,趕緊躲藏。 夫概回過身來:“喚我何事?” “將軍還有什麼事情吩咐麼?”

“我問你何事,你反而來問我,莫名其妙。沒事。我沒事。不打擾了。” 夫概走了。他不想嚇跑了漪羅。 漪羅這才從山石後走過來。 漪羅:“糟糕,鞋子和裙子都弄髒了。” 阿婧:“姐姐賠你好不好?” “你瞧,我們偷偷摸摸的,倒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的將軍,不願意與我的將軍過分親密;我的將軍又千方百計地想通過你和你的將軍聯絡,你的將軍和我的將軍一摻和,事情就複雜了。” “什麼你的將軍我的將軍?難為你的舌頭靈巧得像黃雀兒!阿婧姐姐,說真的,你的將軍對你好些了嗎?” 阿婧嘆了口氣,搖搖頭,苦笑。 她的身上幾乎總是有傷痕的。她是夫概發洩的對象。夫概只讓她的前邊和臉蛋兒保持著完美,以供賞玩。虐待阿婧,是這位將軍的一大樂事。每回行那種事情的時候,夫概都像是臨朝登基一樣,像是君王處理朝政一樣。

阿婧:“你我姐妹在一起說些快活的事情好麼?你的那位將軍呢?如何?你還記著他在姑蘇台殺掉你姐姐的仇麼?疙瘩可曾解開?” “我一想到姐姐,恨他就恨得咬碎了牙齒。可是……他也是萬不得已的。他可不是那麼凶神惡煞。只是有時候有些古怪。哦,他有時候完完全全像個娃娃。” “娃娃?”阿婧格格笑起來,“娃娃?那位孫將軍?” “倘若永遠沒有戰爭該多好呢?我真想勸他解甲歸田,回羅浮山去。” “是呵,帶上你的'娃娃'。” “……” “只怕我熬不到你們歸隱羅浮山那天了,我還能回到姑蘇麼?漪羅,我總是提心吊膽的。我怕。我怕我不是讓夫概將軍折磨到死,也會被大王處死的。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何出此言?” “我有預感。早晚夫概和大王,他們兄弟會火併的,早早晚晚……啊,你看我說了什麼胡話啊!” 漪羅心一沉,半晌無言。 “好了,漪羅。人活在世,如露水一般,能有幾時亮澤?到頭來還不是……姐妹難得一會,來,你我投壺飲酒,及時行樂。來吧,來。” 阿婧拉了漪羅,到房中去遊戲。 大約阿婧一個人悶了,常常獨自投壺消磨時光。那青銅的大肚喇叭口兒壺便放在她的臥室,壺里和地上,胡亂丟著柘木做成的矢,矢最長的三尺六寸,中長二尺八寸,最短是二尺。 阿婧裝模作樣地作揖說:“阿婧有這杆不直的矢,口兒不正的壺,承蒙君子不嫌棄,願以博君子一樂。” 漪羅:“這是做什麼?” “男人們投壺玩耍,開頭都是這樣說白。”

“我該怎樣答對?” “你就說:'閣下一番盛情美意,待之以美酒佳餚,怎麼可以不從命呢?'” 漪羅咯咯地笑:“噢閣下,盛情,待之以美酒佳餚……不行不行,酒在哪兒?佳餚何在?” 阿婧:“美酒自然有,而且是姑蘇紅。佳餚麼,姐姐給你準備了上好的蜜餞檇李子,來吧,誰輸了誰飲酒。” “不。贏了飲酒。” “當然是輸了才罰酒。” “我不干了!” “好,好。依你,依你,行了吧?” 漪羅撒嬌,阿婧哄著。兩個女人各取了四支矢,一賭輸贏。漪羅每投一矢,總是先自默默祝禱一番,祝禱了將軍孫武一帆風順,又禱告上蒼保佑將軍身體康健,再禱祝,還是為孫武,但願漪羅能長侍左右,白頭偕老……漪羅聰慧靈巧,連投四支木矢,全部都投入壺中,於是,便把笑聲撒滿了幔帳,搶著去食蜜餞,去飲酒,一盞復一盞,阿婧目瞪口呆:

“漪羅你,有偌大酒量?” “當然。漪羅跟著樂師公孫尼子,公孫尼子大師飲酒如長鯨吸水,後來又隨鑄劍大師干將冶煉在羅浮山,鼓裝炭,火烤前胸,風拂後背,全靠些酒勁。強將手下無弱兵。” 說是說,漪羅連飲四盞,到底有些星眼朦朧,神歡體輕了。 阿婧在投壺之前,也祝禱。她暗暗禱告老天神佑,讓她能有朝一日逃出夫概掌心,或者讓那夫概得箭瘡暴死……一番禱告之後,投壺便不再是投壺,而是求兆占卜了。她有些緊張,覺得手中的矢千鈞重量,命運攸關。橫下心來孤注一擲,不中,又投一矢,又不中,四支矢全都沒有遂願投入壺中。 也許這真是天意?也許真是不能奢望什麼了?她呆呆地看著青銅的壺,近似無聲地嘆了口氣。忽然自己去取了一盞酒,一飲而盡,接著,又為自己斟酒。漪羅忙去搶了酒器:“阿婧姐姐,你這是做什麼?”

“我高興……” 嘴裡說高興,眼裡卻淚如泉湧。 夫概看看兩個女人玩耍了約有一個時辰,大概情緒正好,便走過來了。 阿婧忙咽淚裝歡。 漪羅:“我告辭了,”說著要走,不料,酒上了頭,身體飄起來,險些跌倒。 夫概要來攙扶,伸了手,又縮了回去。為了籠絡孫武,他對漪羅從來不敢造次,便叫道:“來人,攙孫將軍少夫人坐下,拿螺蚌蔥豉醒酒湯來!”回頭又對漪羅打了個拱:“少夫人該醒醒酒再回去不遲。再說,夫概一向不敢得罪少夫人,為何見我如被蜂螫,夫概真是那麼可怕麼?” 漪羅腳下髮飄,心裡卻十分清楚,說:“漪羅與阿婧姐妹在一起玩耍,小兒之戲,不願打擾將軍。” 阿婧:“漪羅,跟我到裡面歇息,待消了酒力再回府中去。”

“且慢!”夫概厲聲道,立即又笑瞇瞇:“少夫人不是喜歡投壺麼?夫概願博少夫人一笑,投壺之戲,不可這樣簡陋的,來呀,樂工侍候。” 夫概命樂工排好,奏樂曲《狸首》。先是序曲,接著是鼓聲和鳴。夫概抓了一把木矢,恭恭敬敬遞與漪羅。漪羅推託說不勝酒力,頭痛。夫概便兀自投壺,三尺六寸的矢,矢矢中的。夫概得意,笑道: “夫概來日當恭請孫將軍與少夫人到府中飲宴,並且施以騎射之禮。我一向敬重孫將軍。如今天下,能夠讓吳國爭霸稱雄的,並非那些君王王子,也不是伍員伯嚭之流,唯有兩個人,少夫人可知是哪兩個?” 漪羅捧著僮僕送來的醒酒湯:“漪羅孤陋寡聞,實在不知道。” 夫概哈哈大笑,又連發兩矢,銅壺中的聲音響亮:“這兩個人如若取吳國天下,不過如壺中投矢一般容易,你道是誰?一個近在眼前,一個在少夫人身邊,非孫武與夫概莫屬!”

漪羅一驚。手中的醒酒湯灑了一身。 漪羅:“哦,漪羅真是醉了。” 夫概:“請少夫人說與孫將軍:今日得報,秦國已經與楚軍合在一起前來征討,越國也在逼近吳國邊境,天降大任於夫概孫武,機不可失啊!” “漪羅從不問帳前之事!” 夫概上前抓住了漪羅的手。 漪羅拼命掙扎,脫了手:“將軍休要非禮!漪羅告辭了!” “夫概送你回府!” 阿婧:“夫概將軍,且住吧!漪羅來,乃是來會阿婧的,孫將軍不知。此事與夫概將軍也毫無干系。” “備我的車,送漪羅回府。” 漪羅:“不必了。” 夫概:“豈有不迭之理?備車!備車!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夫概向下人大吼。 漪羅無論怎樣推託,也推不掉夫概的這番“盛情”,她幾乎是被夫概的僮僕架上了馬車。夫概並未就此罷休,竟然親自駕車“恭恭敬敬”送孫武的少夫人漪羅回府去。馬車招搖過市,惹得市人停足矚目。 孫武也得到了秦國出兵與楚國殘軍合在一處,來進攻郢都,以及越國乘吳國國中空虛,進犯吳國邊城的消息。 申包胥到秦國乞求援軍的消息和細枝末節,迅速傳到了郢都,傳遍了楚國。亡國奴楚國人如服了一劑起死還陽的大補湯,吳國占領軍上下也沒有人不為申包胥的悲壯而動容的。孫武暗暗嘆道,伍子胥囿於感情放走了申包胥,自己晚了一步,未能阻止申包胥逃亡,立即要得到報應了。他也嘆服申包胥的堅忍和壯烈。那申包胥,日夜奔跑,到了秦國,立即求見秦哀公,以他對於吳楚秦之間關係的精闢分析,乞求秦哀公發兵。他說,吳國貪心,如同巨蟒和野狼。破了楚國,吳國就是秦國的鄰國了,秦國就是下一個楚國!秦國如能出兵,楚國就是滅了,秦國也可分得利益;楚國倘若復興,楚國將世世代代尊奉秦國,秦國自然平安。秦哀公一時難以拿定主意,顧慮重重,便請申包胥暫時到館舍安歇,等到與朝臣商議之後再說。申包胥搖搖頭,說,如今我的國君還逃命在荒野草莽之中,君王無處安身,小臣怎麼敢到館捨去安寢?說罷,站在秦國的王廷,痛哭流涕,拒絕進食一粒米,不肯喝一口水,一直到兩眼哭出了血,人也奄奄一息,依舊嗚咽不住,哭了七日七夜! 秦國君臣百姓,都在關注著每時每刻絕食痛哭的申包胥,消息像風一樣從秦國傳到楚國,楚人也在擔心地夜夜為申包胥禱告上蒼保佑。民間都在傳著,申大夫哭了兩天了,三天了,四天了……秦哀公感慨萬分,十分敬重申包胥,痛下決心出兵伐吳,並且當著申包胥的面兒賦了一首詩以明心志: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申包胥聽罷,咕嗵一聲跪倒,一連給秦哀公叩了九個頭,磕得滿頭是血,暈倒在血泊之中…… 秦國派將領子蒲子虎,出動了五百輛兵車四萬軍卒,與楚將子西會合楚國將領,收拾殘部,楚國百姓,紛紛拿起武器,投軍復國。到處在說著申包胥七日七夜哭秦廷的悲壯故事,到處都在說著秦哀公那首詩;不要說沒有衣裳,秦國的君王與楚人同披一件袍子,與楚國同仇敵愾!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首詩也到了孫武手上。 他思索著如何破秦楚聯軍之計。 夫概送漪羅回來了。 孫武一怔,可是,到底不能失禮,便先與夫概互相寒暄,請夫概坐下。 漪羅卻像避貓的老鼠一樣,要溜回房中。 “漪羅,”孫武道,“適才你到哪裡去了?” “我——去找阿婧姐姐說話。” 孫武“啊”了一聲。 夫概笑瞇瞇,去捉孫武的手,沒捉到:“孫將軍,長卿!自你從齊國到吳國以來,無論將軍賦閒待詔,還是拜將軍印之後;無論是恬談的時候,還是柏舉雍血戰,你我都堪稱知己。而今,少夫人漪羅又與阿婧親密無間,稱為知己。實在是幸事。” 漪羅:“將軍敘談吧,我煮茶去了。” 孫武“唔”地答應著,心裡老大不高興。漪羅背著他,到夫概府中去“說話”,令他氣憤。他對夫概的圖謀早有預感,對夫概過分親密的表示早就疑惑。可是心中雖然生氣,臉卻並未掛上去。他目送漪羅走掉。 夫概:“孫將軍以為如何?” 孫武:“你指的是——” 夫概:“我是說,自從夫概有幸結識孫將軍以來,夫概便將孫將軍引為知己,堪稱莫逆,不知是不是高攀了?” 孫武:“哪裡哪裡。承蒙夫概將軍不棄,承蒙抬愛。” 夫概笑模笑樣:“怎麼可以說是抬愛呢?將軍兵法,乃是萬世兵家盛典,夫概佩服得五體投地。” “夫概將軍今日來此有何貴幹?” 夫概湊近前,沒去撫摸,眼睛定定地“咬”緊了孫武不放: “夫概願與孫將軍共圖大業,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孫武一驚:“你是想……” 夫概要讓那句取而代之的話,從孫武嘴裡套出來:“我想什麼?說說看。” “我如何知道?” “孫將軍怎麼會不知道?” “我實在是愚鈍。” “長卿倘若愚鈍,天下便沒有聰慧的人了。” “如此說來,我已看穿了你的心思?” “知我夫概者,莫若長卿先生,此話看來沒錯。你對如今天下時勢看得怕是最清楚的了。如今,秦國派戰車五百輛,徒卒四萬,與楚軍合在一處,前有秦兵征討;後有越國數万大軍,乘我國內空虛,緊逼邊邑。天賜良機於你我,天降大任於你我,怎能有負于蒼天?” “唔,夫概將軍的意思是,你我同心協力擊潰秦楚之軍,再為大王建立功勳。”孫武故意繞彎子,想“逼”得夫概說出那句話來。 夫概激動了,突然去抓了孫武的手,手心全是粘粘漬漬的汗:“不止於此,我的意思是機不可失!天不可負!” 他還是不肯說出一個“反”字來。 孫武扔了夫概的手,冷笑道:“孫武總算明白了!” “啊,此乃吳國之幸!” 孫武說:“孫武前日在園中散步,見一情景,願說與夫概將軍借鑒。” “說與我聽。” “我看見那最高最高的樹枝兒上,有一隻蟬喝著露水,得意地吟唱。蟬哪裡知道,身後有一隻餓得發慌的螳螂,馬上就要吃掉它。螳螂只知道要吃掉美味的蟬,卻不知道,它的後面,又有一隻黃雀伸直了脖子,要拿它螳螂下飯。黃雀得意洋洋,正在做著吞食螳螂的美夢,它更是萬萬不曾料道,樹蔭下又有彈丸正在瞄準射擊它。這便叫做——螳螂撲蟬,黃雀在後。” “噢,黃雀在後。黃雀到底在哪一個後面?” “當然在撲食蟬的螳螂身後。” “這就是說,黃雀在後,有利可獲,是在冒險?” “恐怕是在眨眼之間,黃雀不是成了籠中之物,便是毛血橫飛!” “這黃雀得到孫將軍點撥,情形一定是大不一樣了。” “是啊。依孫武之見,黃雀還是不要貿然撲食什麼螳螂,必得知道世間的事情有可為與不可為。” “啊不,我指的是那黃雀如果得到孫將軍鼎力相助……” 孫武定定地看著夫概:“孫武必得知道這只黃雀是哪一個,是否值得相助。” 夫概依舊不死心,道:“倘若是夫概請孫先生合作……” 孫武望夫概良久,說:“我孫武既然得到大王知遇,豈會跟在黃雀身後啄食甲蟲?鴻鵠之志,在於吳國富國強兵。假如來日孫武飲血戰地,發喪的時候,世人可以明察,戈傷劍傷只能在胸前,就是用火焚燒我的屍骨,灰裡撿出的,也只能是敵人的箭頭!” 夫概聽了這番話,知道無法說動孫武。他的心沉下來。 萬幸,到底沒有道出一個“反”字來。 聰明的夫概,突然哈哈大笑:“說得好!說得好!孫將軍一片丹心,忠心耿耿,是我等的福,王兄的福,也是吳國社稷之福!有將軍這番話,夫概就是做了沙場之鬼,也不必為吳國擔憂了!孫將軍,你沒聽見吳國朝野都說你我是一根線上的螞蚱,是捆在一架戰車上麼?看來夫概拿孫將軍當做知心知己,沒有看錯,哈哈哈哈……” 夫概笑得響亮,笑聲聽上去卻陰森森的。 話鋒這麼一轉,反而成了夫概試探孫武是否對吳王闔閭存有二心了。言談話語之中,還藏著另一層意思:不論孫武願意與否,不論孫武承認與否,他夫概和孫武已經是上了一條船了,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孫武很難擺脫這個既定事實了。這是令孫武十分惱火,又十分無奈的,因為夫概並沒有任何把柄落入孫武的手裡,也沒有什麼口實讓孫武抓住。 夫概又道:“孫將軍一定知道如今從秦國傳來的那首詩了,詩中寫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孫武:“這是秦哀公決心與楚殘軍聯合攻打吳國時所作,敢問夫概將軍,莫非也打算顛覆吳國社稷取而代之嗎?” 夫概正色道:“孫將軍,這話不可亂說,除非將軍有這個想頭。” 孫武“哼”了一聲。無言。沉默。 漪羅送茶來了,孫武端起一盞茶:“夫概將軍請用茶!” 這是——端茶送客。 夫概知趣:“孫將軍,告辭了,後會有期。我還會來探望將軍,就教兵法。” 孫武:“送客!” 夫概仍然是笑瞇瞇的,走了。 漪羅戰戰兢兢,想解釋一下今日之事,低聲喚:“將軍……” “出去!” 漪羅忍淚,心裡委屈,低頭往門外走,絆了一跤,險些摔倒。 闔閭駕到。 孫武面對著吳王闔閭坐下的時候,心裡一陣茫然。他為夫概之事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對吳王說夫概之事,可是,他忽然不知該從何講起了。難道可以將此禀告吳王,說夫概反骨畢露?或者讓吳王警惕其王弟野心勃勃?那麼你從何得見?你有什麼把柄?吳王闔閭會相信你的禀告你的告誡和你的預言麼?倘若相信了,你和夫概是怎麼回事?吳王會不會為了肅清夫概親信而大開殺戒?吳國軍隊遠在楚地,這一場內訌,或者是內耗,會殃及些什麼人?會不會對吳軍不利?孫武思忖了許久,話到舌邊又咽了回去。 闔閭拿眼看著孫武,又瞟了瞟前來上茶的漪羅,道:“寡人聽說漪羅費盡千辛萬苦到了郢都,心中甚為欣慰,將軍身邊有人侍奉便好。” 孫武:“謝謝大王關懷。” 闔閭:“寡人帶了些綢緞,賜與漪羅。” 孫武:“臣下之妾婦怎能有此榮耀?漪羅,還不快快叩謝大王!” 漪羅忙跪下,叩頭,謝恩。 孫武:“你下去吧。”漪羅戰戰兢兢地走了。 闔閭一直目送漪羅出門,似乎想著什麼,又似乎有無限惆悵。 闔閭:“愛卿,怎麼?你與那漪羅好像有什麼不快活的事情?” “沒有,沒有。兒女情長,區區小事,怎敢勞大王關切?” “寡人但願將軍在楚地活得愉悅。” 孫武終於忍不住,把話頭引到正題了:“大王,非是臣下心中有什麼不愉悅之事,只是我在想日前所見一事,很有點兒寓意。” “說來寡人聽聽。” “臣看見高樹之上,有蟬吟唱。蟬的身後,有一隻餓得發慌的螳螂,要吃掉那隻蟬。螳螂的後面,又有一隻黃雀,欲將螳螂吞下充飢……” 闔閭:“唔,螳螂撲蟬,黃雀在後。” “正是。” 闔閭:“愛卿指的是什麼?莫非說,寡人便是那隻寒蟬麼?” “不敢,臣下怎敢將大王比做寒蟬?” 闔閭定定地看著孫武,似乎孫武的臉上寫著什麼。 闔閭:“什麼蟬什麼螳螂什麼黃雀?什麼亂七八糟?孫將軍,縱然秦軍,越軍,楚軍,在前,在後,在左,在右,吳國常勝之師所懼者何?將軍不必煞費苦心了,寡人誌在亡楚,楚昭王不死,寡人是不會退兵的。回宮!” 闔閭拂袖而去,孫武呆若木雞,沒想到闔閭想也沒往夫概那兒去想。 漪羅嚇壞了,在門外,出了一身的汗。 吳王闔閭走出孫將軍府,忽然站住了,若有所思,少頃,才上了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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