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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野望破金湯

孫子大傳 韩静霆 4964 2018-03-13
吳國太子終累在破楚入郢戰役中,因為膽怯懦弱,不僅沒有建立功勳,反而成為阻止吳王決戰的五個將軍的後台。五個將軍被吳王賜死,終累嚇得渾身發抖。戰後入郢,吳王闔閭沒給他好臉兒,他從此失寵,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悍野的夫差隨時想取而代之。胸口裡憋了一口惡氣的終累,痛心疾首向父王闔閭請戰,要去追殺楚昭王,以便挽回影響,證明他作為太子當之無愧,來日繼承王位理所應當。闔閭應允了。終累率領一千徒卒立即向楚昭王逃去的雲夢追擊,星夜兼程。 十七歲的楚昭王逃亡的情景十分狼狽,隨行大夫蒙谷日夜抱著楚國法典,胞妹不停地啼哭,隨從也都惶惶悚悚。開始逃亡的方位是向西,打算逃往雲夢。可是半夜又遇到了一夥不知何處來的強盜,只聽強盜吆五喝六,都操著楚國口音。強盜手裡執著戈,搶了些財物,險些把楚昭王刺死。昭王又受了一陣驚嚇,認定如果往西逃到楚國的雲夢,還不如到別國避難好些,便掉頭向東北方向鄖邑奔竄。

終累追擊楚昭王,到了雲夢,撲了個空。 “人不解甲,馬不卸鞍,追,不追殺了楚昭王,死不還家!” 這時的終累確是滿腔英雄氣概。 楚昭王逃到鄖邑,鄖公怕受連累,立即把昭王護送到隨國避難。 終累在鄖邑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終累道:“人道是狡兔三窟,不錯,楚昭王果然狡詐。終累今日是咬住你楚昭王不放,看你逃到天邊去不成?” 終累還是沒有氣餒。楚昭王藏匿在隨國。終累追到了隨國。 隨國君王聞報嚴陣以待。城上佈滿了弓弩手,城中軍兵整裝待戰,城頭高掛起吊橋。終累率一千徒卒在城頭喊話,要隨王交出亡國之君楚昭王。城頭回話道:隨王只准吳太子終累一人進宮說話,要吳軍徒卒退回一箭之地。終累不敢隻身去闖虎穴,便與徒卒商量好了,待吊橋一放就打馬往城裡衝。然後假意喊話,依了隨王要求。吊橋放下來了,終累的一千徒卒剛要動作,城上忽然放下箭來,徒卒只好後退。

終累硬著頭皮,喝退了隨行的徒卒,大模大樣而又心驚膽戰地過了吊橋,隻身一人進城去見隨王。 城內,避難的楚昭王比終累還要害怕,聽說終累追了上來,就淚流滿面,央告隨王保護。隨王雖是小國之君,仰仗背後強盛的秦國,並未慌了心神,先請巫師占卜。連佔了三課,都說交出楚昭王是大凶。楚昭王如得了救命稻草,連連作揖,拜請隨王擔待,並且把兄長子期叫來,用劍在子期胸前劃了個十字,蘸著血和隨國訂立盟約,永結為好,圖謀復興楚國大業。隨王有秦國在背後支撐,又有占卜定了心神,再加上盟約誓言鼓氣,下了決心保護楚昭王,才召終累來見。 隨王宮前放著一隻巨鼎,燒著一鼎油,火噼劈啪啪跳躍,油鼎裡滾滾沸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隨王:“來人可是吳國太子?” “正是終累,參見隨國君王。” 說著,終累回頭去看了看那油鼎,彷彿擔心沸油會澆到頭上。 “太子來到隨國有何貴幹?” “未知君王是否聽說,吳國三軍十五戰十五勝,如今已經駐紮郢都,楚國已滅。” “寡人雖是小國之君,孤陋寡聞,卻也聽說了吳軍燒了楚國糧倉高府,砸毀了楚國九龍之鐘。” “如此甚好。” “太子此話怎講?” “君王既然明了時勢,吳隨兩國便好合作。” “不敢說合作二字,相安無事便好。” “終累實在無意打擾君王,因此只帶隨從若干,請君王把亡國之君楚昭王交與我帶回。” “太子焉知昭王在此?” 終累呵呵一笑,他眼睛很尖,看見後面帷幕索索抖動,帷幕下邊露著一隻腳。

“楚昭王可以出來了。” 隨王剛要製止,帷幕後走出了一個人,卻是楚昭王的兄長子期,他生得與昭王一似活脫,這時候又換了昭王的衣服,即便是楚國宮中侍從,也難辨真偽。 子期:“終累,要我隨你同去麼?” 終累忙向隨王作揖:“請君王替我把楚昭王小兒拿下!” 隨王:“昭王既然到了隨國,便是寡人的客人,寡人豈能為後客而擒拿前客?不仁不義之舉,寡人不為。請太子鑒諒。” 子期:“終累!不必勞煩隨國君王。爾等不是要斬盡殺絕麼?來吧!連日來,亡國逃竄,千難萬險,死也死過幾遭了。”說著,子期扯開袍子,剛剛用劍劃過的傷口血淋淋,前胸皆紅:“楚國已破,君臣何懼一死?我活著與你同去,終究也不過是一條性命交與闔閭。來來來,別讓隨國君王為難,也休叫你無功而歸。”

“你,你要做什麼?” “你看這鼎中油已燒沸,你我同下油鼎,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何樂而不為?” 子期一把抓住了終累的手,向油鼎那兒拉。 終累驚惶失措,咕嘟咕嘟冒泡兒的熱油撲臉,身上卻全是冷汗在爬。他拼力甩開子期的手,子期也不強勉。終累跑到一側,向隨王叫道: “君王!我是吳國使節!” 隨王:“太子既是使節,更叫寡人為難了啊!來人,好生送吳國使者出城。” 侍衛挺戈而來。 那樣子像是押送終累。 終累邊走邊回頭罵道:“楚昭王小兒,且讓你苟活幾日。你這喪家之犬逃得脫今日,逃不脫明日!” 子期哈哈大笑:“孺子終累!你道我是楚昭王麼?我乃將軍子期!來日復國,看我用你的心肝煮羹,與王兄共嘗。”

終累匆匆忙忙出了城。 如何向父王交待?即便大王闔閭饒了他,凶悍的夫差會放過他麼?他的名譽會不會從此掃地?群臣怎麼看他?這件事情是不是會影響他來日繼承王位?他悶悶不樂,一路一言不發。他後悔自討苦吃,爭了這樣一個苦差事。他甚至想自戕,自己剁掉一條手臂,或者割下一塊肉來,或者切開皮膚,偽造劍傷戈傷什麼的,也好讓朝中上下肅然起敬,可是他沒有這個勇氣。 吳王闔閭正在楚王宮里大擺生日壽誕。 吳王近日心情極佳。 終累像霜打了一樣,來了。 吳王闔閭把他召到一邊問話,似乎早已料到不會有什麼好消息。 闔閭:“楚昭王何在?押來見寡人。” 終累:“回禀父王,兒臣未能押來楚昭王。” 闔閭:“那麼,把他的人頭呈來。”

終累:“這……” 闔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終累:“是……” 闔閭:“沒用的東西,你還回來做什麼?” 終累:“父王,請容兒臣禀報。” 夫差早在一旁察言觀色,頗有些興災樂禍。 終累:“父王,兒臣率領徒卒,追擊楚昭王至雲夢,又到了鄖邑,最後追到隨國。隨國軍兵遵其王命,從城上放箭,上萬軍兵列陣待戰,只准兒臣一人進城。兒臣人等寡不敵眾,便隻身一人赴湯蹈火,要隨國君王交出楚昭王。楚昭王仗恃隨國保護,竟敢走出后宮,破口大罵。兒臣立即拔劍,奮勇去刺,一劍刺中昭王胸口,頓時楚昭王血濺殿堂,不知人事,恐已傷及心臟,沒有幾日陽壽了……”他繪聲繪形,一邊編造謊言,一邊觀察著闔閭神色。 闔閭:“果真如此?”

終累:“兒臣句句是實。” 夫差冷笑:“只怕未必。父王,您還記得,昨日剛剛得報,楚昭王依舊是從前的車服儀仗,在雲夢召兵募勇,妄圖捲土重來。兄長所言傷及心臟之事,恐怕是神話罷?” 終累咕嗵一聲跪下,“父王!” 闔閭:“下去!下去!” 夫差:“既然兄長讓楚昭王血濺殿堂,既然一千徒卒遭隨兵狙擊,為何無一人受傷?無一人衣上有半點血痕?” 闔閭:“別說了!”闔閭拂袖而去。 闔閭不願聽兄弟兩個吵,也不想立即作出決斷,廢了終累立夫差為太子,雖然他知道夫差代替終累,只是時間問題。他對夫差的鋒芒外露,悍蠻野,聰明才智,以及如何急於爭奪太子之位,看得明明白白,知子莫如父。也正因為如此,他還要箝制夫差一二。他知道,他的王位,是夫差、終累,還有別的什麼“至愛親眷”窺視的最後目標。

終累帶來的壞消息,令吳王闔閭的好心情一掃而盡。他悶悶不樂回到了慶壽的盛誕之中。 飲酒。歌舞。祝壽。歡呼。誇耀吳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描繪吳軍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柏舉。雍。敗將囊瓦。倒霉鬼沈尹戍。還有楚女細腰。吳戈鋒利。如此等等,總有說不盡的洋洋得意的話題,說不盡的光榮夢想,說不盡的苦盡甘來,說不盡的恣意享受楚國山川,楚國酒肉,楚國女人的理由。 孫武:“大王,臣有幾句不合時宜的話,想說與大王知道。” 闔閭心裡正不自在:“嗯?” “臣再三思慮,大王勝利之師,擊敗了楚國囊瓦、沈尹戍之師,攻取了郢都,可是不能說是全勝。” 闔閭:“啊?” “戰勝了,攻取了,倘若不修功德,軍心散漫,後患無窮,還不如及早退兵。”

闔閭:“孫將軍這些話,將軍兵法上不是有麼?寡人知道了。” “大王!” “好了好了,郢都軍政諸事,自現在起,寡人全都交與王兒夫差處置,說與他吧。” 夫差:“謝父王委以重任,夫差定會勉力為之。父王萬壽無疆,兒臣敬父王一斛酒。” 夫差受寵,心裡十分得意。 孫武一怔,又轉頭要對夫差說:“王子……” 伍子胥拉住孫武衣袖:“孫將軍你是怎麼了?將軍不是要實踐你的兵韜戰略麼?郢都雖破,楚昭王尚在,吳國常勝之師豈能半途而廢功虧一簣?來來來,為孫將軍來日生擒楚昭王再建奇功,痛飲三斛!” 眾人舉酒。孫武未動。闔閭瞥了孫武一眼,拂袖而去。 宴席不歡而散。天陰沉下來了。 孫武踽踽獨行,回“將軍府”去。臘月的風,刀子一樣割臉。街上到處是殘垣斷壁。東一處,西一處,零零散散的燈光,像鬼火跳躍。幾個尋歡作樂的徒卒,帶著酒氣,趔趔趄趄迎面走過。經過劫掠的郢都一到天擦黑就像一座死城。這時候,天上成群結隊的老鴰就肆無忌憚地叫著,盤旋著,尋找著腐屍。快到府中的時候,孫武絆了一跤,回頭一看,是一具無名屍體。他惱怒地回身狠狠踢了死屍一腳。 “將軍府”裡燈燭通明。 孫武走進來,漪羅便像燕兒似地翩翩地飛了過來。這使孫武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漪羅大約是等著孫武回來,等得很焦急了,所以孫武的歸來,給她帶來了抑制不住的驚喜。她一邊叫著“啊,將軍回來了”,一邊跑來幫孫武寬衣。 她拿起孫武的袍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卻一下子觸動了孫武的內心。漪羅帶給孫武的那幾縷溫馨,轉瞬即逝。孫武的內心到底是十分沉重。他對著枝形燈站了許久,兩眼裡閃動著火苗。他在沉思,到底是誰半途而廢?到底是哪個功虧一簣,是他孫長卿呢?還是闔閭夫差伍子胥?他明明白白地意識到,他的諫議,在吳國軍隊開入郢都那一刻就失重了。他也知道,時過境遷,大王以及夫差伍子胥們想的和他完全不同,而這包括大王在內的顯要,力量實在是太大了。人們都只想著恣意享樂,三軍一片散沙,不是他援袍擊鼓能夠聚攏的。 漪羅端來了茶,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孫武的神色。 “將軍,請用茶。” 他無心用茶,只拂了拂袖子,不料碰翻了茶盅。 孫武頭也沒回。 漪羅一動不動地侍立。 半晌,無聲。 孫武終於感覺到了什麼,轉回身來,看見碰翻的茶盅,還躺在青銅盤子裡。 “哦,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盅麼?” “不,是茶盅不小心碰了將軍。”漪羅乖巧,這樣一說,叫孫武寬慰了不少,笑了。 “你——呀!實在乖巧。” “真怕將軍發火。” “我心裡早已經發誓不對你無端發怒了。” “謝謝——長卿!” 漪羅的眼睛又打著水閃。 “是不是燙了手?” “就是燙了手又有何妨?我給你換一盅茶去,茶是君山的名茶呢。” “我實在無心品茶。” “為什麼?” “我心裡煩悶得很。” “既然煩悶,就去沐浴吧。蘭湯已經備好了。沐浴一番,會消解疲勞和煩悶,再說,那些味道倘若不洗……將軍如何安寢?” 說到這兒,漪羅兩腮飛紅,莞爾一笑,轉身去為孫武準備沐浴的熱水去了。 是該好生地沐浴,換些帶著皂角香味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孫武自己總覺得身上有一种血腥氣,而且那種味道彷彿是深入骨髓了。 他想還是老軍常侍候他沐浴更好些,可是,推開老軍常的門,見老軍常正坐在木桶裡洗個翻江倒海,烏雲滾滾。這些天,老軍常也不知犯了什麼魔症,也是沒完沒了地洗。 洗完了澡,孫武似乎覺得身上真地清爽了許多。洗不掉的,只是心頭的鬱悶。他盡量揮去鬱煩的情緒。他的漪羅,已經躺在帳中等他了。紗帳裡,漪羅那張俏麗的臉,輪廓模糊起來,顯得又朦朧又神秘,一雙眼睛,像夜幕上的星星。當孫武的目光和漪羅的目光相碰的那時候,那星光忽而藏起來了。藏起來,反而顯示出不可抵禦的誘惑力。 孫武撩開了帳子。 他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感受和感覺漪羅柔滑的玉體,感受和感覺那種銷魂蝕魄的溫柔和溫暖,感受和感覺那玲瓏的曲線。漪羅近似無聲地呻叫了一聲,抱緊了他。他心裡立即湧起一陣激情的熱潮,渾身痙攣了一下。 漪羅抽了抽鼻子,附在他耳邊說:“長卿哦你,洗乾淨了麼?” 一切溫和溫柔溫情和溫馨的感受全跑掉了。 難道還有那味道麼? 血腥味冷鐵味還是腐屍的味道? 他推開了漪羅,動作有些粗暴。 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呆呆地立著。漪羅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侍奉這古怪的將軍,到底應該怎樣做?她蜷縮在被裡,默默垂淚,理不出頭緒。孫武獨自一人默默地站了好久,忽然又全身披掛,出了門,走上了郢都城頭,去巡視夜哨。 時間大約是午夜了,天很冷。 孫武裹緊了征袍。 身後有人咳嗽,回頭一看,是老軍常。 “回去!你回去!跟著我做什麼?”他吼道。 老軍常呆呆地看著孫武,嚇壞了,“噢”了一聲,轉身蹣蹣跚跚從城頭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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