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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吳師入郢都

孫子大傳 韩静霆 7506 2018-03-13
闔閭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吳王闔閭率領渾身是血跡和征塵的吳軍,浩浩蕩蕩開進了楚國都城郢都。 吳軍渡過漢水,攻陷郢都,不料卻輕鬆得很,並沒有費多大氣力。駐守郢都的楚國軍卒,只剩了些君王的衛隊,聽到沈尹戍和囊瓦全軍覆沒的消息,早已驚惶失措了。楚昭王年十七歲,哪經得起如此之大的變故?一聽噩耗,下面就不由自主地淌了水,褲子全濕了,嚇得小便失禁。他盡量地掩飾著心中的驚惶和下面的騷濕,在臣下面前撐著最後的面子,命大夫申包胥到秦國求援,又命大夫緘尹固抵抗,以爭取逃跑的時間。 緘尹固萬般無奈,就乞助於城中豢養的一群大象,在像尾上捆了茅草,點燃了茅草,把大象轟出了城門。尾巴著了火的大象驚懼萬分,拼命奔竄,一直衝入吳國軍中,踐踏吳軍。

火象陣!楚國大夫讓火像打了頭陣,卻沒有一兵一卒隨後衝殺,人都從郢城西門護送著楚昭王逃跑了。楚昭王一出城門就跑掉了一隻鞋,回頭要去尋找,楚大夫和親眷拉著不讓他動,昭王怒叱眾人,表現了一番臨危不懼和舍生忘死,道:“楚國雖然貧窮,難道會在乎一隻鞋嗎?你們懂得什麼?寡人不願意出城的時候是兩隻鞋,回來的時候剩了一隻!” 昭王還能回來麼? 不知道。 反正,昭王的大像用燃燒自己的果敢行動,為楚昭王逃命贏得了一天的時間。第二天,大開的城門,空蕩盪無人把守,吳軍趾高氣揚地入城了。 闔閭在臨近城門的時候,感慨萬分: “寡人到底來了!” 終累忙道:“父王想得到的,有什麼得不到呢?” 闔閭回頭白了終累一眼,終累忙閉了嘴。

終累在雍大決戰之後,征衣上沒有濺上什麼血跡,惹得闔閭在帳中單獨教訓了他一個晚上。 闔閭在戰車上,心中十分高興:“孫將軍,伍大夫,郢都百年繁華!西通巫峽巴蜀,東有云夢豐饒,吳國得一別都矣。寡人與愛卿共同享用楚國之富!” 伍子胥說:“只可惜殺我父兄的楚平王老兒已死,豎子楚昭王已逃……” 說著伍子胥兩眼濕潤,越想越是不解心頭之恨,便張弓搭箭,向城中胡亂射去了一箭。一聲弦響,箭羽穿過了郢都的宮門,茅門和寢門,不知落在何處。 孫武若有所思。 闔閭又道:“孫將軍,都說是楚女細腰,婀娜多姿;楚女多情,明眸善睞,百聞不如一見哪,哈哈,將軍,聽說你一向不喜好女色?” 闔閭興致極高。 孫武沒有聽見,還在思緒中。

闔閭叫了一聲:“孫將軍!” 孫武這才醒悟:“啊——大王,臣在。” “將軍想些什麼?” “唔,臣下在看郢都城門的拱頂……” 他是在看城門的拱頂麼? “哦,孫將軍稍後可以盡情賞玩楚國的城池,宗廟,還有那些后宮佳麗。” 孫武“哦,哦”地應著。 闔閭說:“寡人費時十載,望郢十載,終於夢幻成真了啊!寡人還有一事請將軍能夠教我。” “臣下不敢言教。” “寡人之軍遠離故土,行軍作戰,出征千里,正如將軍所說的那樣,十萬之師,輜重糧草,一天要耗費千金。遠途運送糧草,國內國外騷動不安,糧食價格飛漲,屈指算起來,要有多少百姓忙於徭役呢?” “七十萬家。” “七十萬哪!” “大王為此焦慮麼?”

“寡人正是為此夜不能眠。” 孫武“啊”了一聲,似乎為闔閭的話所動,笑笑說:“大王不必多慮的。孫武在兵法十三篇中已經為大王分憂。臣在軍事篇中說過,戰爭之旨是廓地分利,利在何處?利在敵國。軍隊深入敵國腹中,務必要取食於敵國,這便是'因糧於敵'。所謂'掠於饒野,三軍足食'。” “呵呵,”闔閭笑了,道,“一個'掠'字好極了。攫掠在楚地,三軍還愁什麼糧草?” “正是。” “噢,寡人想起來了,孫將軍兵法中不止一次談及於此,還有四個字,叫做'掠鄉分眾'!如此說,何慮之有?寡人謝謝將軍指教,謝謝了。” 孫武疑惑地看了看笑模笑樣的大王。

怎麼?大王豈不是明知故問麼? 戰車和大軍已轟轟隆隆進入了城門,城門上的拱頂厚達四十尺,孫武忽然覺得像是進入了隧道。 他還在回憶那簫瑟陰晦的雍。那一場苦戰呵……整整三天的流血和廝殺! 通過了券門,光線陡然亮了起來。孫武的思緒忽又飄到了近前:哦,這楚國都會,城郭是囊瓦的祖父子囊開始修建,說是前後建了五十年。屈指算來,楚人立郢城為都,已經是一百八十三個年頭了。楚文王建了郢都,楚昭王棄了郢都,來來去去,誰曾料得這滄桑變易?據說,楚國郢城水陸通達,通魚鹽之貨,做生意的人來自四面八方,郢人摩肩接踵,是熱鬧非常的,可是,現在街市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一支箭從城門口射去,穿過空空蕩蕩的長街,什麼遮攔也沒碰到,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毫無威風與威力可言。

伍子胥道:“怎麼,郢都已是一座空城,人都逃空了,還是死絕了?” 闔閭說:“把城中的人給寡人像轟鴨子一樣轟到街衢兩旁,命楚國這些有眼無珠的狗東西迎接寡人勝利之師,有不從命者,立斬不饒,暴屍於市!” 當然。吳唐蔡三國軍隊,從血火中走過來,旌旗坼裂,戰車咿咿呀呀訴說著疲憊,戰馬汗氣中夾雜著血腥,士卒將軍少有不帶著戟傷箭傷的,他們身上的傷痕寫著九死一生。大軍一路的潦倒勞頓,終於以勝利者的姿態長驅入郢,這是夢裡的郢都,是僥倖活著的人的生門呵!本該歡喜一番,驕傲一番,耀武揚威一番的,可是,城中杳無人跡,空空蕩盪,實在叫闔閭大軍上下打不起精神,實在沒有意思,向誰炫示?向誰驕傲?向誰施威? 闔閭命大隊人馬暫時停止行進。

派到城中的士兵,用戈,用劍,用鞭子,把瑟縮在家中的婦孺老幼驅趕著,轟到了街衢,導演著一場“歡呼”大軍入城的活劇。百姓被威逼著,無法表演熱烈歡呼和高唱萬歲的場面,無法扮演歡樂和崇敬,這些亡國破家的庶民,唯一做得到同時也不得不做的事情,便是匍匐跪倒,而且不抬頭。吳軍士兵打著,罵著,楚國平民哭著,叫著,一時竟也喧囂起來,“熱鬧”非凡。有一老者,率領全家老小十幾口子,做了出色的簞食壺漿迎接吳國勝利之師的表演。他們分開眾人,舉著果脯,抬著豬頭,提著酒器,浩浩蕩盪來到吳王闔閭車前。 全家十幾人全都披麻戴孝! 闔閭一怔:“來者何人?” “楚人。” “寡人知道你是楚人,問你名姓。” “楚國老朽,不值得大王一問。我不過是一草芥庶人而已。”

“你來做什麼?” “全家老小一同來恭迎大王揮師進入郢都。” “為何全家披麻戴孝?” “老朽年事已高,順便也將送大王一命歸天的祭禮辦了,免得到了大王被屍布裹著送出郢都那天,趕不上祭拜。” 闔閭勃然大怒,連聲喝叫,命士卒將其全家腰斬,焚燒,把骨灰揚在街上。立即有士卒衝上前來,去捉老人一家。那楚國老者的家人,嚇成一團,哭叫連聲。老人卻從容地將手中的酒灑在地上,大笑三聲,然後假哭,乾嚎得甚響,並無眼淚,也無哀傷的表情來配合。士卒忙把他拖走,他一路叫嘯不停:“闔閭,郢城就是你等的墓穴屍'亡吳必楚!'老夫先行一步,在陰世間等著你了啊,闔閭!”……吳王闔閭被氣得額頭青筋噗噗亂跳,一邊命令軍馬長驅直入郢城,無意再看什麼盛大的“歡迎”;一邊下達了進城的第一個通令:

“傳寡人之命!三軍數度苦戰,置生死於不顧,人人皆是破楚入郢的英雄,個個皆可稱之為功臣,與寡人共享楚國之豐饒。寡人命令三軍,行'因糧於敵'之策,可以盡情攫掠,王可以享用楚王宮中王妃,大夫可享用楚大夫之婦,將軍可享用楚將軍之婦,以此類推,將士官兵俱樂,讓天下人盡知,隨寡人征戰者都得其福!” 吳王闔閭命令一下,手下三軍,除掉衛隊,都像鳥雀一般散向郢城。隊伍再也沒有了隊伍的模樣兒,士卒們狂歡著,跳躍著,手舞足蹈著,衝入民宅,搶奪財物,焚燒房屋,姦淫婦女,有三五成群的,有散兵游勇的,也有為分贓不均自己人大打出手的,還有隻身進入百姓家尋歡作樂再也沒出來,死於非命的。將軍士卒幹起這樁事情,像雍之戰一樣奮不顧身,而且,有更高的興致。燒殺,搶劫,姦淫,簡直就像玩兒一樣。

闔閭看著將士“各得其所”,十分高興,十分得意,在楚王宮中,拈鬚對孫武道: “將軍,看這些孩子各有所得,寡人總算沒有辜負他們啊!謝謝孫將軍教我。” 孫武:“大王,破楚入郢全是大王的洪福,大王的神威,大王的決策,孫武實在不敢稱一個'教'字。” 闔閭:“寡人說的不是這個。寡人說的是孩子們在楚國恣情歡樂,消盡戰爭之疲憊和勞頓,隨便可以拿想拿的東西,享受勝利之福,全憑將軍'掠鄉分眾'之策。士卒既然親身經歷了戰勝的利益,還愁他日不為寡人之吳國效死作戰麼?” 孫武瞠目結舌。 是的,掠鄉分眾也罷,廓地分利也罷,因糧於敵也罷,重地則掠也罷,掠於饒野也罷,這些,都是他寫在竹簡上的,都是他兵法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 那麼,吳軍士卒像瘋狂的盜賊一般,任意放火,姦淫,搶劫,都是你的主謀?都是你的兵法?都是你的謀略? 孫武覺得身上一陣發冷。 孫武說:“大王,軍隊深入敵國重地,就地取糧,用以三軍之需,是必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啊,”闔閭打斷了他的話,“寡人已經懂了,已經懂了!愛卿你看,夫概夫差,還有子胥終累,都去消解戰爭的困乏去了,孫將軍怎麼還不動作?孫將軍到底想要些什麼?” 是呵,你到底要什麼? 孫武也說不清楚。 “哦,”闔閭拍了一下手,“將軍是不是還在想著你的妙人兒漪羅?一經那絕色佳人的手,天下再也沒有能提起興致的物件了吧?啊?哈哈……” 吳王笑得邪。 孫武:“大王,三軍攻取郢都之後……” “好了好了,寡人來日再聽愛卿談兵。” 吳王頗不耐煩。 吳王怎麼能夠耐下性子來聽孫武論兵談策呢?他入主楚王宮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把那些來不及跟隨楚昭王逃亡的楚王妃的肉體完全佔領了。此時此刻,在后宮,楚昭王一個年輕美麗的妃子,被剝得精光,兩手正被捆綁著吊在床頭,兩腳被捆綁著吊在床尾,整個兒一隻鳧水的寒鴨,動彈不得,呼救無援,美麗的噙滿了淚水的眼睛茫然地張著,失去了半點反抗、掙扎的能力,就連尋死的機會和可能也完全喪失了,只消吳王闔閭高興,便隨時來蹂躪個夠。吳王闔閭把這看作是自己作為王者之尊應該分得的一份兒戰利品,想方設法兒地享用和消受。享用和消受這些紅粉佳人的時候,吳王不無感慨:是呵,十年一夢,破楚入郢的大功已經告成,十年之久的戒奢求儉,什麼不食腴美的佳餚,不穿華貴的衣裳,睡覺不鋪兩重席子;還有什麼車也不要雕飾,馬也不戴纓絡,青銅器物連花紋也不要,這一切一切折磨自己約束自己的清規戒律,折磨到頭了,約束到頭了,止住罷!他的吳國西破強楚,會盟諸侯,稱雄天下的日子到了。 孫武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吳王去尋歡作樂去了。頃刻間孫武便聽到了鐘磬琴瑟的聲音,歌唱的聲音,還有飲酒和咳嗽的聲音,大約是吳王在逼迫懸掛的美人飲酒。 孫武只好退下。他驚訝而又憂心忡忡地看到了吳王闔閭的變化。吳王闔閭自從入郢以來,縱情聲色,飲宴歌舞,身著華服,驕矜自大。再也不肯像以往那樣兒心平氣和地和孫武談兵法,論國策了。與其說入郢的勝利沖昏了吳王的頭腦,不如說是闔閭那壓抑了十年的驕橫淫奢的本性,終於得到了釋放。吳王的變化,如瘟病一樣迅速在吳軍上下蔓延。吳軍將士大有天下第一師旅的模樣兒,飛揚跋扈,搶掠百姓,也時常欺辱蔡唐之軍。唐蔡之軍已經知趣撤退。吳軍上下個個居功自傲,自然也有覺得大王賞罰不公的。 鬱鬱不樂的是夫概。 夫概在整個兒破楚作戰中,建立了決定性的功勳。在調遣囊瓦軍隊到柏舉受死時,夫概扮作吳王,其實是自願替吳王死了一回,不料這件事冒犯了天顏,吳王闔閭心中不悅,卻做了一個表面文章,賜給夫概一妃,觀察夫概形色。看他是否真地存有褫奪王位,取而代之之心,這是其一。其二,是趁著囊瓦軍隊渡過清發水的時候,半濟而擊的計謀和向囊瓦部發起總攻的決策,都是夫概在起作用,而吳王卻故意視而不見,只言不提夫概之功,有意削平夫概的銳氣。 夫概心中雖然憤懣不平,臉上卻一團和悅,一夜,踱步到孫武住所,不要人通報,徑直而來,孫武正在讀簡。 孫武一驚:“夫概將軍,怎不讓人通報一聲,也好恭迎大駕啊!” 夫概笑:“怎麼,長卿,是不是夫概的行踪過於詭秘?” “這是什麼話?” “玩笑,玩笑。孫將軍,夫概一向是磊落丈夫,從不營營苟苟,倘若這話別人不信便由他不信,孫將軍心裡有數,夫概是知道的。” “當然,”孫武道,“當然。” 夫概說:“長卿,將軍們都在城中尋樂,如今正是把偌大楚國當成豐盛的宴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品嚐的好時光,將軍為何一人獨坐帳中啊?” “夫概將軍又何故一人踽踽而行呢?” 夫概:“啊,夫概比不得長卿,長卿功高蓋世,夫概無功,還是盡量避些風頭為好。啊——我可真想回到姑蘇去賦閒了。” 孫武聽出了夫概話裡有話,棉中裹針,含著牢騷,有某種失落感。 可是孫武不願意就這個題目談下去,王室兄弟之間的糾紛,他是應該而且必須避諱的。 夫概精明,看得出孫武不會就此和他談下去,只好另外找個話頭,便笑瞇瞇地又要過來拉住孫武的手溫柔地撫摸。孫武先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縮回了手。 夫概說:“孫將軍讀什麼書呢?” “易。” “周易?易書是周天子的國寶,博大精深,怎麼,將軍——也會演釋周易麼?” “不不,孫武讀易,不過為的是消磨時光罷了。” “噢——如此說來,將軍也是煩悶的了,呵呵,來日夫概為你尋覓一個消煩解悶兒的物件兒如何?” “什麼物件兒?” “給將軍一個小的——呵不,大的驚喜。” 孫武望著夫概。夫概只是笑,笑得神秘兮兮的。 這人從來是神秘莫測,莫測高深。 他指的“驚喜”到底是什麼? 難道是——漪羅? 漪羅早已不在羅浮山中鑄劍了,於今何在? 夫概:“我實在不懂,長卿如若不是為了占卜,那麼你讀易目的何在?” “一個易字,取的是蜥蜴皮色變化的意思。伏羲氏抬頭觀像於天,俯首觀法於地,於是有了河圖洛書,有了伏羲之易,之後又有夏朝《連山》,連山氏即是神農別號;殷代有《歸藏》,而歸藏氏又是黃帝別名。周文王被囚禁在裡七個年頭,演釋出周易來。連山,說的是萬物如山,連連不絕;歸藏,說的是萬物歸藏其中,其大無邊;周易的一個週字,又有周匝於天地,可以包容一切的意思。這些,夫概將軍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這集中了伏羲、神農、黃帝、周文王智慧的易書,其大泱泱,哪裡只是教人占卜之術?孫武反复研讀,觸類旁通,闡發推衍,得益匪淺。兵勿妄動,兵貴速決,密軍機,嚴戒備,審視利害,明辨進退,所有兵略,都可從易書中得些啟示,因此孫武才讀而不倦哪!” 夫概連連點頭,暗暗稱服,臉上卻做出許多的遺憾來:“孫將軍這一番話,真是讓我茅塞頓開,只可惜,夫概本來是想請將軍占卜一下我近來之吉凶禍福,指點我什麼會變易,什麼不易的,看來,孫將軍是不肯的了。” “夫概將軍你只有吉,只有福,哪裡會有凶與禍,兇和禍從何而來?” 孫武望著夫概。 夫概連忙應:“對,對,對。” 孫武收了手中的竹簡:“夫概將軍如果想占卜,我倒是也可以給你一點兒驚喜。” “什麼驚喜?” 孫武狡黠地笑了笑,吩咐老軍常說:“請先生來說話。” 來了一位奇人。 頡乙。 相貌醜陋的江湖郎中。 身軀瘦弱,額頭一塊頑石,顴骨兩個小丘,下頦過分突出,好像地包著天。唯有兩眼與眾不同,瞳仁黑綠,熠熠有神。 夫概立即認了出來,這是在吳楚兩軍對峙的時候,載了一船藥草,故意被囊瓦俘去的江湖郎中頡乙。 夫概一直不知頡乙死活。 “頡乙!先生別來無恙?” “托將軍的福。還可以浪游天下,為人醫治些雜症。” “先生不是和蔡國將軍鑑一起被囊瓦俘獲了麼?有什麼法術金蟬脫殼呢?” 孫武笑了笑。 頡乙:“多虧孫將軍惦記老朽,一葉小舟載我離了那是非之地。” 孫武說:“夫概將軍不是想測一測吉凶禍福麼?頡乙先生是最擅長推演伏羲易數的了,何不一試?” 夫概略略打了一個怔,說:“啊——算了算了。恐測出不吉,無所措手足。” 孫武知道精明過人的夫概,不願意在占卜時有第三人在場,便說:“也是,如果人把來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好比預先背了棋譜再來搏弈,毫無趣味。不過,夫概將軍不是善弈麼?何不同頡乙先生一戲?頡乙先生確實是異人,下棋也與常人不同。” “噢,那我可要領教了。” 頡乙:“還請夫概將軍高抬貴手。” “且先讓你半個子。”夫概笑瞇瞇地說。 頡乙冷笑了一聲:“將軍看不起我草芥郎中?” 夫概忙說是玩笑。 兩人對坐棋盤左右,孫武立在一旁觀戰。 黑先白後,夫概執黑子,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棋子兒,優雅好看而又凶神惡煞地先落了一子。 頡乙卻坐得很直,兩手放在膝蓋之上,右手在下,左手在上,兩手大指抵在一起,沒有去取棋子的意思。看上去,頡乙神平氣和,綠黑的瞳仁沉靜如玉,不像是臨陣搏殺,倒像是在養神。 夫概:“請先生走棋。” 一句話剛落了音,只見一枚白子忽然自己跳將起來,飛上棋枰,啪地一聲落在石頭制的棋枰之上,虎視眈眈地佔了角。 夫概大吃一驚,半天看著頡乙說不出話來。 頡乙說:“頡乙這是小兒之戲,讓將軍見笑了。” “先生果然是奇人!果然是奇人!” 孫武:“若是勝了奇人,夫概將軍豈不是奇中之奇麼?” “看來還真得認真對付。”夫概兀自咕噥了一句。 頡乙還是不動聲色。 夫概開始調兵遣將。這位久經沙場的將軍,面對其貌醜陋,身材瘦幹的郎中,自大,驕矜,輕蔑,都一掃而盡。他外表和悅,內心卻是十分殘忍酷烈。他想憑自己的智謀和韜略,殺頡乙個片甲不留,無地自容,讓孫武也看看他的手段。頡乙卻是穩紮穩打,排兵布陣,前後左右呼應,在這人稱是半人半神的堯帝創造的棋枰之上,頡乙不動一個指頭,卻用心神意念調動得棋子砰然碰撞,落子做金石之聲,驚心動魄。 夫概野心很大,一上手,便驅使一彪又一彪軍馬占領有利位置,四角四邊都不肯放過,不一會,棋枰上到處都可見黑旗搖曳。只要頡乙的士卒驅進,夫概便去肉搏,來一番生死絞殺。戰幕剛剛拉開時,頡乙那有生命有靈性的白卒,步履輕快,漸漸地也變得嚴峻了。雙方主將全神貫注於這場激烈、瞬息萬變的戰役之中。 夫概的頭幾乎被棋枰吸住,時刻俯臨戰場。頡乙也時常在發兵之前思索再三,思考時,兩隻黑綠的眼睛卻不向棋上看,抬眼向上翻。夫概在這時候,難免瞥一下他的敵手,看見頡乙眼睛並不看棋盤,手並不動棋子,心裡就打鼓。夫概拉得很長的戰線,漸次被頡乙割斷了聯繫。頡乙十分注意鞏固和發展陣地,注意士卒作活,那白方棋子兒一個個幾乎都聯了起來,互相聯絡著,互相呼喚著。 夫概有點兒緊張了,這時候,棋枰縱橫十七條線,在他眼里便是一條條一道道山脈河流阡陌;二百八十九個交叉點,就是一個個關口,山隘,驛站和兵營。每人手中都是一百五十個棋子兒,他已經把一個棋子當成了一隊徒卒。他聽到了嘶啞的呼號和白刃的拼打聲,他從被吃掉的子兒那兒看到了死亡和流血。他近似瘋狂地咬住頡乙的白色徒卒不放,他手中黑子的使命也不再是“圍棋”,而是圍獵和圍殲。 夫概失掉這一局,已經是注定的了。 孫武笑笑說:“算了吧。” 頡乙也說:“算了吧。” 夫概說:“唔——稍安勿躁。” 頡乙朝孫武丟了個眼色:“唔,我眼力不濟了,算了吧。” 夫概這才伸了伸懶腰:“你說算了就算了。來日再決個雌雄。” 夫概沒有丟面子。 孫武和頡乙給了夫概面子。 頡乙說:“夫概將軍棋風真是大氣磅礴,領教了。” 夫概連道:“不敢當。” 頡乙立了起來,又道:“將軍你有心囊括所有,有時候未免不知前有凶險,甚至會忘記了自己的棋要'作活'。” 頡乙說罷便走了。 夫概怔著,忽地出了一身的汗,屁股下面的繡團都濕了,半晌,立起來向頡乙背影拱手,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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