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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真假兩吳王

孫子大傳 韩静霆 14809 2018-03-13
過了子時,孫武還在營中巡視。他知道,這一天,闔閭九年的十一月十九,是個石破天驚的日子。這天,將在大別山西側的柏舉展開一場曠古未有的血戰,屍橫遍野是不可避免的。吳楚八十年的戰爭史,應該在十一月十九這天大致見個分曉,楚國的危亡也應當從這天開始。當然,孫武對於戰場,對於敵我狀態,對於大戰的層次,已經胸中有數了,甚至從序戰到戰爭結局都已設想得詳詳盡盡,可是,穩操勝券這句話,不是說給自己的,自信,自豪,泰然,更多還是為了安撫全軍的。他的內心,交織著激動和焦灼,整整一夜,他不會也不可能有片刻進入夢鄉,起來走走反而比躺在營帳好。 他早巳下令三更造飯,五更點兵。現在,營寨外,這裡,那裡,已經開始升騰起火和炊煙了,決戰之前必須讓徒卒吃飽吃好,誰拿得準自己不是最後的早餐呢,因此,各營都在煮馬肉,肉香瀰漫開來,讓人感到一種人間的味道,感到活著到底是美好的。

他走向自己的營帳。 聽見裡面在吵嚷,是誰,如此大膽? 帳中士卒:“請盡快離開!” 一個尖尖的聲音:“不。” “我要用鞭子趕了?” “你好大膽子。” “求求你。” “不。” “先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吧,再不走,就晚了,打完了這一仗,再來看將軍,有什麼話好說,可以不可以?” “不。”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給將軍送劍。我費盡移山心力給將軍鑄成了這柄寶劍,送給將軍。” “就要決戰了,你知道不知道?” “就為決戰而來。” “三更天了,將軍到這時候還沒回到帳中來。將軍回來了,得讓他休息一會兒,讓他打個盹兒。他太累了太累了太累了啊,你知道今兒五更就要點兵嗎?你知道這場戰爭,要搞得多大嗎?你知道會死多少人嗎?”

“就為這個……我來的啊!你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個長頭髮。” “我是少夫人漪羅!” “我知道你!” 孫武聽著,早已從聲音辨別出這是誰了,這正是他夜不能寐的時候默念著的漪羅。漪羅在帳中爭吵,原本扮做了男子模樣,嘩地抖開了長發。他在外面看見那一頭亮如瀑布的頭髮一抖,看見了那雙執拗的、美麗的眼睛裡,閃著淚光。帳中忠心耿耿的士卒,不讓漪羅打擾他,是怕他累死麼?漪羅一定要在此時此刻見他一面,是怕他這個早晨就會戰死,和他永訣嗎?哦,漪羅,漪羅!你是怎麼來的?路上一定是吃盡了千辛萬苦?你的膽子太大了,你總是這樣任性,這樣執拗,這樣做出出人意料的事!你又是如此這般地想著孫武念著孫武愛著孫武。可是,在這場浩大的戰爭迫在眉睫的時候,孫武自己尚且不知是生是死,如何可能保護你,把你丟在這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孫武的心放不下。孫武不是不想見你,漪羅,可是,此時此刻,他怕你訴說怕你哭也怕你愛,他害怕!

孫武的眼睛濕漉漉的。 他對平素很親近的侍衛說: “送她走!趕緊送她到一個安全的所在!趕緊。備好快馬,不要離開她!打完了仗再回營復命。” 士卒應是,立即備了馬,可是,無論如何,漪羅也“請”不走。 “你們叫我見將軍一面!只見一面!” 漪羅哭了。 孫武忍不住了,走向營帳,快到門口,又站住了,長嘆一聲,吩咐另一個侍衛: “把她捆起來!你也去,送她走!” “將軍!你……是鐵石心腸麼?” “沒有工夫了!走!” 孫武咬牙切齒。他眼看著兩個侍衛把漪羅捆了,扶上了馬,打馬離營。他蹲在營帳外面,在黑影裡,兩手抱著頭。他不知道漪羅是否看見了他,只聽見漪羅拼命地叫:“將軍!將軍!將軍……”他看見營中開早飯了。

吃早飯的時候,不像平素那樣喧嚷,士兵們全都默默地嚼著,嚼著馬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大王闔閭來了。他趕緊起身恭迎。 闔閭的臉色似有喜色,老遠便道:“愛卿,寡人昨夜命伯嚭用龜甲占筮,得簽大吉大利,這才小睡片刻,不料,得了一夢,寡人又夢見裸體頑童奔跑唱歌,在前面笑嘻嘻招手哇!” 伯嚭:“大王吉兆!破楚入郢指日可待。” 孫武:“如此說,大王還猶疑什麼?” 闔閭:“什麼猶疑?哪個猶疑?寡人何曾猶疑?請將軍立即點兵列陣罷,猶疑誤事者,格殺勿論!事不宜遲,決戰就在今日。” 孫武不易覺察地一笑: “傳令各軍旅,加緊約束上中下三軍,立即進發,緊隨夫概將軍所部之後,疾速增援,擴張胜勢,全軍掩殺,不得有誤!”

闔閭聽呆了:“什麼?夫概將軍已經動作了麼?” 孫武看了看天光。東天已經打出一線青白,與地上的霜華相映,天亮起來了。 孫武說:“依孫武判斷,夫概將軍五千徒卒,已經接近楚軍了。” 闔閭驚叫一聲:“啊呀!” 孫武說:“大王不必憂慮,我已在昨夜抽調五百名'多力'徒卒和三千'利趾'徒卒,三千五百敢打敢拼善打善走的壯士由伍大夫親自率領,早已趁夜色悄悄接近楚軍營寨,一旦夫概將軍發動進攻,三千五百精兵便為前陣,萬無一失!” 闔閭沒有答話,微微皺了皺眉。 “大王是坐守營帳等待勝利消息呢,還是率軍開進?” 闔閭還是沒有說話,扭頭便走。 走了幾步,才吼叫一聲:“備車!”

戰車早已等在帳前。 闔閭剛剛準備上車,卻迴轉身來:“孫將軍,來來來,請與寡人同乘一輛戰車,指揮三軍。一切聽憑將軍號令,將軍之令。便是寡人之令,忤逆者斬!請孫將軍親自援袍擂鼓,世有孫將軍,才有吳國破楚成功!” 闔閭來拉了孫武的手,一同登上戰車。 大王頃刻間藏起了慍怒,把握住了自己。他懂得君臣利害,《孫子兵法》中有兩句話他記得清楚。 一句是:上下同欲者勝。另一句是:將能而君不御者勝。 囊瓦與眾將正在議事,討論如何與吳軍作戰,是攻是守的時候,外面一片嘈雜聲如海潮倒灌。夫概五千精銳徒卒已經衝到了營寨門口。囊瓦提著戟倉促登上戰車,疾馳到門前,立即陷入了亂軍之中。 吳軍竟然也不肯休整一下,便連夜潛到他的部隊周圍。老天剛剛放亮,勉勉強強能分辨衣甲顏色,吳軍就殺來了。什麼戰陣不戰陣的,全然不顧,吳軍就是來拼命的,就是來追命的!吳軍一直在誘楚軍上鉤,放了六百里一條長線,如今就是怕楚軍會脫了鉤,如今就是收釣竿來了。楚軍六百里一路狂追,一路尋求吳軍決戰,可是想打卻打不著。將士無不沮喪,垂頭喪氣,上下相怨。直到被吳軍牽到了柏舉,誰都明白入了口袋,兇多吉少了。

囊瓦昨晚一聲撤退命令,全軍就像放了“鴨子”,誰知說撤又不撤了,不撤又打不起精神。不想打,沒準備打,突然又要打,不僅徒卒,就是率兵之將,也因為來來回回的折騰倉皇得很。昨夜到得柏舉,全都懈怠下來,現在無論如何也收拾不起戰陣,整個楚軍,在心理上對於突然面臨的戰爭失去了承受能力,可以說是一沖即潰的。 而吳軍,六百里跋涉當然是一里也沒有少走,乃是說走便走,說打便打,打與走十分有節奏,走與打目的和結果明晰,等於憋了六百里,等待了將近三個月的求戰的慾火,突然間放了出來。個個是一通狂瀉!他們在走與打的結合之中,注意了張與弛,比起楚軍,不那樣疲憊勞頓,而且,更因為將楚軍調遣到孫武策劃的戰地這樣一個奇蹟,使上下戮力,信心百倍,士氣昂揚。吳軍將領在心理上對於這場浴血之戰成竹在胸,吳軍徒卒也對於戰事準備了強勁的心理的內應力。因為上述種種因素,儘管吳軍衝擊囊瓦大營的士卒,不過夫概五千兵,伍子胥三千五百兵,加起來不到一萬,卻在實力上,實際上大於楚軍的六萬。長戟拼殺,冷兵器作戰,士卒的心力與體力本來就面臨著近在咫尺的考驗,再加上夫概的精銳之師全是斬斷了後顧之憂的亡命之徒,伍子胥的三千“利趾”士卒,行如疾風流水,善於快速反應,五百“多力”徒卒,個個勇武過人,當他們與楚軍士卒相對而搏的時候,楚軍未戰先自顫栗了。

囊瓦戰車衝將出來,立即陷入混戰的漩渦之中不能自拔,吳軍不懼死的徒眾,疾速捨了拼殺的對手,前來砍殺。囊瓦也只有在戰車上左殺右擋,仗著力大,揮斧如風。 可是,他畢竟是一軍主將,指揮全軍比個人衝殺更要緊。他一身系六萬人的生死安危。 擂鼓嗎?為誰擂鼓助威?鳴鑼收兵嗎?如何收得住?他大喊大叫,只見他滿臉的短鬚隨著血盆大口開合,誰能聽得見他的聲音? 他的成千成萬的徒卒,怎麼成了颶風中的一群羔羊! 伍子胥的戰車向他衝殺過來了,那一頭早生的華髮,在風中飄舉,手中的戈閃著寒光。 他趕緊回車。 夫概也追殺而來。 他身後,延馳車去迎戰。 戰車下,他的徒卒,紛紛倒下,血流如注,有一條斷臂,還握著戟;有一個頭顱在車前滾動,沾滿了鮮血和泥沙;有一支戟高高地插在一具屍體上,人被釘在大地上了,口還在翕動著……

囊瓦轉到了混戰著的戰場後面的位置,停住了戰車。 射竟然迅速地整理了軍隊,還有一個整軍! 他命令射抄了夫概和伍子胥的後路。 可就在射之軍衝到吳軍先頭軍隊背後,去迂迴包抄的同時,吳軍主力掩殺過來了! 射,陷入了蔡昭侯部下軍卒的重重包圍。 大夫史皇算是在亂軍之中能保持頭腦清醒的極少數首領之一,迅速組織起了二十輛戰車,轟隆隆開上前去。 跑在前面的戰車上的戰馬,立即被吳軍“多力”之徒砍斷了腿,戰車竟然被轟隆一聲掀翻了。 史皇,陷入了夫差軍隊的重重包圍。 楚軍被分割成了一塊又一塊,每一塊都是吳軍的“盛餐”。 太陽升起來了,升到中天了,噴著鮮紅鮮紅的血。 太陽從中天斜下來了,雖然還是紅,可是已如失血的臉,如一顆無依無靠的頭顱。

囊瓦不知怎麼就在重重圍困之中了。他且戰,且退,且看。 史皇的戰車的隊伍率先被搗亂了。 他看見史皇的戰車瘋了似地往外奔突,戰車成了史皇的屍床,倒下的史皇,胸口,肋下,肩頭,至少插著四五支長戟。 他看見射從掀翻的戰車下面被揪了出來,立即被五花大綁捆將起來。 他看見高處,那是誰在擂鼓? 孫武! 還有立在那裡袖手觀戰的闔閭。 他看見又是一隊戰車,由唐成公指揮著,向他馳奔。 他感到心都抽緊了。 完了。逃跑吧!他想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強烈的求生的慾望,使他不顧一切,也不再顧及楚國的安危、楚軍士卒的死活,他棄了他的軍隊,也棄了戰車,跳上戰馬,撿一支戈殺出一條血路。他的戈是那樣有力量,那樣瘋狂,逢之者紛紛倒下。他的眼睛血紅,身上是四五處戈傷,渾身成了血葫蘆,他的戰馬也被捅得周身流血。 他衝出一條血路,衝出了重圍。 他向北逃竄,向著鄭國的方向。 面前是誰? 蔡昭侯。 蔡昭侯擋住了他的去路,橫著戈,一陣冷笑。 “囊瓦!速速下馬受死!” 他的戰馬打了一個迴旋。 “囊瓦,你不是對蔡侯的裘服美玉垂涎三尺麼?我來問你,如今還想索要么?” “我要你的頭顱!” 囊瓦咬牙切齒大喝一聲,催馬挺戈而來。 蔡昭侯打了個激冷。 囊瓦虛晃了一下,策馬與蔡侯擦肩而過。 蔡侯張弓搭箭,一箭射去,囊瓦的兜鍪應聲而落。 囊瓦拼命地打馬西逃。 戰場愈來愈遠了。 太陽搖搖晃晃地,墜落在山後邊了。 他,楚國令尹,一人,一馬,一戈,在山谷裡,在古老的河套,還在狂奔。 一直跑到坐下的馬癱倒了,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他抓起了地上一把沙土,貼在臉上,放聲嚎啕。 …… 在囊瓦捨棄了楚軍,隻身逃走的同時,延率領殺出重圍的兩萬多殘部拼命地向西奔逃,要逃回楚國去。 三天三夜地奔逃。吳軍緊追了三夜三天。 楚軍一窩蜂似地逃奔了三百多里路,到了清發水邊,紛紛向水里撲,各不相讓,爭著渡河。 吳軍大隊兵馬已經趕到。 闔閭此刻的精神極度興奮,眼見著孫武之謀,夫概之勇,伍子胥之智,將軍士卒之通力征伐,成為所向披靡的現實,憂慮疑惑早灰飛煙滅了。倘若夫概衝擊楚軍有了差池,他當然會連同欺君之罪一起與夫概——也包括孫武,算算總帳。而今,囊瓦兵敗如山倒,柏舉之戰已獲大勝,他自然不提前嫌,做出十分大度的樣子,反而要表彰夫概臨機決策的英明和正確了。一路追殺,三百餘里顛簸,他也沒有覺出疲勞困頓,及至追到清發水,看到楚軍殘兵敗將兩萬人爭先恐後跳河,不由地笑了起來: “傳寡人的命令,急攻楚軍,不叫爾等渡河西逃!” “大王且慢。” 孫武攔住了闔閭。 闔閭不解其意。 孫武:“且請大王聽聽夫概將軍的意見。” “唔。” 孫武注意到夫概已經下令先行之兵車甲徒停止前進了。 夫概說:“夫概胸中並無謀略,不過,下臣以為今日臨河作戰,不可立即窮追。臣聽說,一隻被圍困的猴子,在生死攸關之刻,尚且會作拼死決鬥,這便是俗話說的'困獸猶鬥',如果與困獸正面爭鬥,必定會兩敗俱傷,這並非上策。弄不好將拖住我部,待方城援軍趕到,合力來擊。上策可用孫將軍兵法中的四個字——半濟而擊。” “半濟而擊?”闔閭思忖片刻,心中嘆服夫概對戰局和敵我的分析準確精當,所獻之計可行,便道:“孫將軍之謀妙中之妙。” 他就是不言夫概所獻之計如何。 但是他畢竟依從了夫概的建議“半濟而擊”。 闔閭這時候顯示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積極,高聲命令各部退後一步,列陣待命。眼看著楚軍延率先帶領一些敗兵渡過了河,一些將士正在河中泅水,另一些人馬在此岸急欲渡河,他一聲令下,命吳軍奮勇衝殺。 南岸,北岸,河中的楚軍大亂。 南岸延帶過河的人,僥倖過了河,遠望長河對岸的軍兵如敗麟殘甲一般,血肉橫飛,不能相救,也不想相救,如驚弓之鳥,倉皇逃自己的命去了;河中的人只有一個念頭,快些泅過河去,各奔東西,只怕被溺死砍死在河中;尚未渡河的兵甲,怨恨前面渡了河的楚國同胞拋棄了他們,孤單無援,只有受死的份兒。楚軍被清發水天塹,先自截成三段,只待吳軍揮戈輕輕一擊,北岸未及下水的人盡數被殺死,河中泅渡的大半被斬殺,只有延殘部一路西逃,算是還有活命的。 清發水,河裡漂滿了屍體,滿河血水粘稠得如漿糊,流也流不順暢,腥濁的味道久久不散…… 延率敗兵西逃,連頭也不敢回,又逃出二百里。屈指一算,自柏舉大戰以來,已西去五百餘里,才到了漢水旁邊的雍。人也拉不動腿了,馬也要跑斷腸了,車也要散了架了。射回首一望,吳軍無踪無影,向南望去,隔江五十里便是郢都,心跳才稍許平緩,遂命令埋鍋造飯,吃飽了肚子便渡漢水,回到郢都去固守待援。 炊煙剛剛升起來。 吳軍又到了! 延連叫都沒有叫出來,提上兵刃,奪馬便逃。 楚軍滿山遍野亂跑亂藏。 吳軍太子終累率少許人馬在山里清剿。 闔閭嗅著炊煙和飯香,吸短了鼻子,下令:隔江便是郢都,各軍飽餐一頓,再行渡江破郢,三軍將士進餐的時候,必須望著郢都而食! 望著郢都? 吃著郢都? 三軍狼吞虎咽,吃著粟米分外香甜,彷彿真個已吃下了楚國的都城,嚥下了楚昭王的皮肉。 吳王闔閭正與將士共同大餐,太子終累清剿回來了。 終累的臉慘白:“父王,終累已將延殺死,回來交令。” 他提著楚將延血淋淋的頭顱,拋在地上,便再也不敢去看那人頭。延年方二十,血氣方剛,雖然身首兩分開,那張臉依舊是充著血氣,脹得青紫,牙關緊咬著,似乎還發著咯吱咯吱的聲音。 闔閭“噢”了一聲:“寡人險些忘了,那被俘的射何在?推上來,讓他們父子相會。” 遍體麟傷的射被捆綁著推了上來。 射一眼望見了兒子延的人頭,渾身顫抖了一下,立即扭了頭,再也不向地上望了。 闔閭:“射,沒料到你父子這樣相逢吧?” “吳王闔閭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闔閭一笑:“可嘆如此驍勇的一員小將!射,楚昭王死期已經不遠了,我念你是一員虎將,何不降吳?當可建功立業。” 射怒目圓睜:“爾不怕我來日報你殺子之仇?” 闔閭“哼”了一聲:“只怕你永無時日了!不論怎麼說,寡人敬佩你是頂天立地一位偉丈夫。”說著,環視四周,似乎這番話是說給他的臣下們聽的。他問:“何人來成全射的忠烈?” 蔡昭侯道:“求大王將射交與我,蔡侯要祭壯烈死於楚軍中的將軍鑑!” “隨蔡侯處置!” 蔡昭侯命人捧來了盤子。他舉首望著中天。 天上,黑的雲,白的雲,在嗚嗚咽咽的秋風中疾走;地上,漢水滾滾湧流,泛著泡沫,漂著幾片乾枯的蘆葉。 雁聲,很淒厲,很遙遠的。 蔡昭侯向天祝禱:“蔡國將軍鑑,追隨蔡侯十年,心地昭然如日月,肝膽若冰雪。受難被囚,東征西討,為蔡國之危,拋家棄子,舍生忘死,將軍身殉漢江之濱,魂飄漢江之上,今日蔡侯,且以楚將射之頭顱,祭將軍鑑不死之魂魄……” 蔡昭侯淚如雨下,含悲揮劍,割下了射的頭顱,放在盤子中間,正欲跪倒,拜祭將軍鑑,不料,射的頭顱滾落到了地上。 那落地的父親的頭顱,竟然咕嚕嚕滾向了兒子頭顱旁邊。 射無頭的身軀立而不倒。 眾人全驚呆了。終累忽然嘔吐了,不知為什麼。 父親的頭顱依偎著兒子的頭顱,似有無限親情。 蔡侯急欲執劍去砍。 射那落下的頭顱,竟然張開嘴死死咬住了延的頭髮?拖著拉著,一齊滾動,滾落到了漢江里去,沉下去,浮上來,又沉下去,又浮上來,好像那父子頭顱不是無依無靠的,好像那頭顱下面又生出了身軀,有著強勁的生命似的。 夫概衝過去,向射無頭之軀猛踢了一腳。 “射”倒下了,一腔血汩汩地倒了出來。 江中,那兩顆人頭,漂得很遠,很遠…… 闔閭尚未來得及指揮吳、唐、蔡三國軍隊渡過漢水,楚國左司馬沈尹戍率領從方城調來的十萬大軍,馳奔而來。闔閭聞訊,半天沒說出話來。 伍子胥道:“大王不必過慮,我軍氣勢正在盛頭,管他什麼左司馬右司馬,都不在話下的,乘勝列陣攻擊便是。” 闔閭道:“敵眾我寡,而且寡人知道沈尹戍善於用兵,須謹慎為上。” 闔閭的踟躕,如瘟疫一樣迅速影響了全軍。 率先膽戰心驚的是太子終累。 終累帳下五員戰將和他在一起秘密商議了很久。終累怯戰,怕戰,卻又不敢貿然進諫父王退兵。 沈尹戍來者不善,這是顯而易見的。 沈尹戍自八百里外的方城調來了楚軍主力,依當初與囊瓦所計議的,迅速南下。剛剛行至息邑,便得知自大而又貪功的囊瓦渡過了漢水。囊瓦兇多吉少,這是不言而喻的。囊瓦的驕橫貪婪和淺陋,雖然他早已忌恨,囊瓦視他為仇敵,雖然他早已心明,可是即將到來的囊瓦的覆滅,並不能給他帶來什麼喜悅,反而使他瞞腹憂慮。他痛心疾首地狂呼:“毀我社稷者,囊瓦匹夫!郢都危在旦夕了啊!”他當然不能再去顧及囊瓦六萬大軍的生死了,只盼望著囊瓦六萬人眾,能夠箝制住吳軍,給他一些時間,讓他回防郢都。 他率部疾速南下。他的深謀遠慮和臨戰決斷,無疑是高明和正確的。 可惜,遲了一步。 吳軍已經在他之前逼近了漢水,與郢都隔河相望,郢都已經岌岌可危。他的十萬人馬與吳王的六萬甲士在雍不期而遇。沈尹戍別無選擇,只有猛烈發動進攻,戰敗吳師,才可以免除國破家亡的災難。於是,他到了雍,立即便揮軍向吳軍衝擊。 吳軍還沒有足夠的準備,剛剛列好的前陣立即被沈尹戍衝亂,兵甲紛飛,將士紛紛染血。 孫武立即鳴鑼,指揮部隊收縮。 沈尹戍素來聞知孫武“兵以詐立”,在應該繼續揮師掩殺、擴大戰果的時候,他遲疑了。 他看見孫武指揮的吳軍向後收縮之後,吳軍的陣形一變,忽又開闔,甲士向兩側擁去,中央顯而易見露出了破綻。 中央,只有千名“多力”徒卒,手執短刃,虎視眈眈。這些“多力”徒卒,是孫武的“敢死隊”,白刃按在脖子上,也不會皺眉的。 孫武的戰車在其後,孫武端坐在車上,手中的劍並未出匣,握著那劍鞘,神色是那樣的平靜和泰然。 誰能料到孫武此刻是虛張聲勢,還是在冒險呢?是險中求得自保?還是其中有詐? 這時候,完全是一場心理上的拼殺了。 孫武道:“左司馬,何不掩殺過來?” 沈尹戍冷笑:“沈尹戍來日掩殺不遲,再藉你幾個時辰的陽壽。” 沈尹戍成於精明,也敗於精明,他退兵了,回去重新排陣去了。 沈尹戍雖然小胜之後退了兵,但初次交刃,吳軍到底是受了損失,損傷甲士三百人,戰車三十餘乘。 吳軍的營帳裡開了鍋! 太子終累帳下的五名將軍,子喟,直賞,書,奇,夏,在此初戰吃虧之後,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要力諫大王闔閭退兵。終累急得滿頭是汗,攔住五位將軍: “將軍們豈非自討苦吃?” 將軍夏道:“太子,為吳國存亡,顧不得許多了啊。” 終累:“大王盛怒之下,會怪罪於我!” 奇說:“太子之為太子,豈可只想一己之寵辱?再不直諫大王退兵,全軍覆沒,只是旦夕之事!” 終累:“不可,不可。五位將軍直言退兵,終累實在是吃罪不起,你們是加害於我啊!” 將軍子喟道:“我等自己做事自己承當,決不連累太子!” 五將軍一怒出了營帳。 他們有他們的道理。 終累急得如熱鍋螞蟻,在帳中走來走去,他害怕牽連到自己,丟了太子的名分兒。想來想去只有去求助孫武。 “孫將軍救我!” “太子請起,出了什麼事情?” “我帳下五名將軍,子喟,直賞,書,奇,夏,不聽我的勸阻,已經去找父王,勸父王罷戰退兵去了!”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 “全怪我平日訓教不嚴。” “太子不去攔住五位懦夫,找我幹什麼?” “將軍!他們五個人……不關我的事啊!倘大王怪罪下來,終累吃罪不起。” 孫武十分氣憤:“哦,太子殿下,你怕的是受連累,我且問你,你怎不怕五位將軍動搖軍心?你怎麼不怕吳軍一敗塗地?你不去訓教你帳下的將軍,來日……” 孫武想說,來日吳國社稷恐怕要毀在你這懦弱的太子手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當務之急,是製止五將亂營,是決不可使吳王臨戰猶疑! 他理也不理終累,忙去見大王。 他讓自己盡量平靜些,盡量拿出自信,去說服和影響君王。 吳王與伍子胥、夫概、夫差正在軍中疾走,重新整飭兵馬排陣備戰。 五位將軍跑在了他們面前,攔住了去路。 軍中甲士徒卒全都吃了一驚,靜靜地觀看。 闔閭皺眉:“五位將軍這是做什麼?起來說話。” 將軍奇道:“我等請大王早發軍令,還師回吳!” 伍子胥怒叱:“休要惑亂軍心!” 夫概笑瞇瞇:“爾等怯戰怕死了嗎?” 子喟:“我們五人追隨大王千里攻楚,從來未言一個怕字。今日為吳國存亡,萬般無奈,願以死進諫大王退兵!” 夫概還是笑吟吟:“哦,死諫?以死來要挾?” 伍子胥:“那就立即死去吧!不必嗦!” 退兵,這個諫議,觸動了闔閭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經,他沒有說話。 孫武也沒有說話,反而好像很有興致地抬眼望著漢水興波。 將軍書道:“大王,吳軍是傾巢而動,空國遠征啊!三万精兵強將全在此漢水之濱,國內十分空虛,這是不必避諱的。近聞毗鄰吳國的越軍已在蠢蠢欲動,若此戰失利,楚國和越國聯合攻吳,只怕是大王與數万甲士有家也難歸了啊!” 將軍直賞說:“大王,吳軍千里興師抵達漢水,誘楚攻楚,牽著囊瓦之軍走了六百里,追擊囊瓦殘部又打了五百里,從秋到冬,三個月,迢迢兩千里下來,數戰之中陣亡了不少甲徒士卒,人馬疲憊,輜重糧草也因為與後方斷絕補充不上,不消說被沈尹戍老兒戰敗,戰敗戰死反而痛快,只怕是陷在這雍之地,拖也拖到死呢,請大王三思。” 闔閭還是不語。他的心上實在是無比沉重。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吳軍千里征戰,深入了楚國境內,已陷入了“死地”。而今,沈尹戍兵強將勇,人多勢眾,又咄咄逼來。他這裡的處境極其不妙,向西一望是漢江,向南一望,還是漢江,向北看去,又是清發水。三面環水,受水之圍,一面是沈尹戍,楚兵緊逼,這可如何是好?決戰如果失利,越軍當然會乘機進犯,吳國就危如累卵了。一想到這些,他就會出一身的汗。可是,翹首向西一望,雲霧迢迢之處便是楚國都會郢城,郢城已經近在眉睫,如果戰勝了沈尹戍,楚國是唾手可得的。吳國和楚國打了八十年的仗了!他登上王位,望郢思楚,夢不安寢,也是將近十年了!怎可就這樣放掉了郢都?戰?不戰?進?還是退?兩個蟲子在噬咬著他的心。他臉上已經遮掩不住焦灼和煩躁了,他實在拿不定主意了。他其實也想听聽五位將軍直陳利害,但他又更想听到孫武、伍子胥把死諫退兵的將軍批駁得體無完膚,啞口無言。他想要一顆定心丸兒。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誰會給他一顆定心丸呢?孫武為什麼不吭一聲?伍子胥何必只是暴跳如雷?夫概幹嗎要一臉的陰笑?夫差的手怎麼將劍抽出了一半兒? 周圍的士卒都在看著他。 那樣多的眼睛,眼睛,還是眼睛。那些眼睛裡有焦慮,有擔憂,有捨生忘死,也有思鄉思歸,有勇氣,也有怯懦,都在等待著他一語定生死。 他不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將軍奇:“大王,您揮手之間便是吳國興亡,從長計議,退兵是上策!” 將軍書:“大王,事不宜遲。孫將軍兵法不是說安國全軍麼?” 他在用孫武之矛,攻孫武之盾。 孫武淡淡一笑。 將軍子喟:“大王,沈尹戍擁兵十萬,吳軍何必以卵擊石?” 伍子胥怒不可遏:“子喟將軍,你不會不知道吳軍連戰連勝,一路告捷吧?為何戰勝反而怕死?一味要助他人威風,滅我士氣?” 子喟嘿嘿冷笑:“大王明鑑,子喟百戰從不懼死,可是,大王千里興兵來報伍子胥一個人的匹夫之仇,對君王對吳國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大王速速退兵為上!” 伍子胥尚未答話,夫差拔劍上前:“爾等休要胡言!決戰之前你們前來亂我軍心,又反誣功臣,是何居心?你,你,還有你,你們五位將軍未經密謀,如何一同妖言惑眾?爾等到底受何人主使,如實道來!” 事情複雜了。 子喟把髒水潑向了伍子胥,夫差卻把矛頭直指向了太子終累。吳王闔閭清楚,立終累為太子,王子夫差早已心懷忌恨。他也早就為自己百年之後終累和夫差將有一場爭奪王位之戰,惴惴不安,成為一塊心病;現在,夫差火併的對像也絕不僅僅是五位將軍,而是終累。這一點,他十分清楚。 他怒沖沖瞥了夫差一眼。 夫差之劍噹啷一聲收回鞘中。 又來了一個夫概,他和顏悅色地說:“大王,夫差將軍所言不無道理。當初,吳軍與囊瓦決戰,豈不知後面會有沈尹戍方城援兵麼?老天有眼,不叫囊瓦與沈尹戍合在一處,乃是天假吳國戰機。倘那時楚國兩軍合起來,大王不是也決心一戰麼?現在,楚軍分批被我吳唐蔡三軍各個擊破,五位將軍反而聯袂來進諫,夫概實在不解其意。” 挑撥? 想看王子與太子兩虎相鬥? 可是那聰明的夫概,並沒有去點明是否受入主使,他也不會言明的。 五位將軍剎那間一愣,全又重新跪下了。 將軍子喟涕淚交加:“大王!我等全是為吳國存亡來進諫的啊!大王是我們的大王,吳國是我們的吳國,倘敢心存二心,五雷轟頂!” 五個將軍輪番央求:“大王!”“大王……” 士卒越聚越多,全豎著耳朵,瞪大了眼睛。 闔閭忍不住問孫武:“孫將軍有何高見?” 孫武平和地說:“五位將軍的意思是,即刻退兵?” “孫武將軍深謀遠慮!” 孫武款款地說:“吳、唐、蔡三國之軍,臨陣退逃,士氣必然一落千丈。退兵須北上,必經清發水,清發水一役想必各位記憶猶新。請問五位將軍,何人敢擔保楚軍讓我大搖大擺渡河北去,不會也來一番'半濟而擊'?誰人可與沈尹戍默契,不叫楚軍圍追堵截?” 子喟,直賞,書,奇,夏五位將軍全啞了。 闔閭說:“寡人明白吳軍的處境了。” 孫武:“這要感謝五位將軍把三國六萬大軍的處境分析得清清楚楚。” 闔閭冷笑:“五位將軍還有何話說?” 子喟:“但請大王再三思量是戰是退。” 孫武:“哦,五位將軍果然是要以死進諫麼?” 五個人看著孫武,知道這話將引出的結果。都驚呆了,沒有回話。 孫武說:“大王,成全了他們吧。” 夫概笑瞇瞇:“如此,兩全其美。” 夫差:“子喟,還等什麼?” 伍子胥:“各位匣中之劍,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五位將軍只好拔出劍來。 子喟:“大王……” 他妄想吳王闔閭能為他們最後說句話。 闔閭忽然背過了身。 子喟:“也罷!免得子喟他日眼看著吳軍慘敗,眼睛流血。” 闔閭又忽地轉回身來: “軍中誰敢再言退字,敗字,梟首示眾!來呀,行刑官!” 子喟:“不,不……不必費事了。” 他把劍刃放在了脖子上。 五位將軍都只好把劍往脖子上橫著,有人顫抖,有人果決,也有人望著劍鋒愴然垂淚,口中念念有詞,還有一位將軍,呵呵地冷笑。 旁觀的士卒一點兒聲音也不敢出,屏住了呼吸。 五顆人頭,紛紛落在了地上,沾滿了塵埃。 隨著五個將軍頹樹一般倒下,成千成萬的士卒一片唏噓。 闔閭眼裡忽然掠過一種驚惶:不會兵變吧? 伍子胥把五個人頭的頭髮抓住,用一隻手提起五顆血淋淋的頭顱,跳到高處: “三軍將士聽著!無論將軍大夫士卒甲徒,有敢言退守撤兵者,五位將軍便是榜樣,人頭落地便是下場!五顆將軍人頭,懸於營帳,警教眾人,見到這五顆人頭,便看見了大王必戰必勝之志,山不可摧,海不可移。即時即刻起,號令各營,放開戰車上的馬匹,埋了戰車的車輪,搗毀渡江的舟船,絕了我等的退路,全軍上下,背靠漢水,與楚軍決一雌雄!” 三軍靜肅。 彼此聽得見咚咚的心跳。 孫武接著道: “孫武不必多言,吳國之甲士徒卒都已經進入楚國縱深,身臨絕境。而今三面環水,一面受敵,糧草已斷,退路已絕,兵家稱之死地。在此之前,三軍將士行軍打仗,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藏於九地之下,動如九天之上,攻破囊瓦,就像是決積水於千仞之。以此百戰之勇,百勝之師,而今投入死地,六萬勇士別無選擇,唯有死戰,以死相爭,豈能不勝?所謂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而後生,生路便在決戰之後,渡過漢水,輕取郢都。眾將士伐滅楚國,凱旋還鄉,指日可待了啊!” …… 六萬軍兵求生的慾望,死戰的決心,使這支軍隊變得瘋狂起來。人人的眼睛都是血紅的,個個都如進行最後爭鬥的困獸,而將軍的命令,也都變成了生還的號角,沒有人半點懈怠和違拗。孫武在初次與沈尹戍交兵時,看其獲得小胜而不再進攻,便判斷沈尹戍部,其實是兵馬勞頓,而且對於連戰連勝的吳軍,心存疑懼。基於這番正確的判斷和吳軍陡然高昂的士氣,便立即調兵遣將,排陣向沈尹戍發動了猛烈的進攻。這回是大王闔閭親自援袍擂鼓,上中下三軍,分別由孫武、伍子胥、夫概統帥。進攻時,三軍呼應,虛虛實實,採取了以石擊卵的戰略。正面佯攻是虛,兩翼強攻是實,或反過來,讓沈尹戍摸不著頭腦。吃掉一塊楚軍,吳軍立即退回,退回不過一兩個時辰,突然間又發動強攻,如是再三,打得沈尹戍部下驚慌失措。沈尹戍也組織了進攻,這時,吳軍如草上一條靈敏的恆山長蛇,擊其頭部則尾巴來救,擊其尾部則頭來救,擊其腹部則首尾一齊來增援。知道自己不是戰便是死的吳軍士卒,以一當十,挺戟衝殺。不顧一切;知道可戰與不可與之戰的吳軍統帥孫武、伍子胥、夫概,則是清醒的,旌旗和金鼓指揮著自己的軍隊,也調遣著楚軍。 兩軍在雍,整整決戰了三天!戰場的情形十分慘烈。 在這初冬的漢江邊上,老天蒼白了臉,地上枯樹枯草全都踏平了,滿是血的霜,血的薄冰,血的沼澤。兩軍像推磨一般在方圓不過三五十里的地界,尋求肉搏。血刃相搏時金屬迸擊出的火花和金屬斷裂的聲音,連同銳器割斷喉嚨,刺破鎧甲,攪動五臟六腑的聲音,還有衝殺聲,慘叫聲,呻吟聲不絕於耳。吳軍讓出營寨三次,楚軍奪得吳軍營帳三次,又被吳軍奪回三次。雙方在這拉鋸一樣的血戰中,沒有一個倖存者的身上不是沾滿了鮮血和爛肉的。楚軍開戰不久,便有士卒成縷成行的開小差了。比起身陷死地,只能死戰的吳軍,楚軍的士氣遜色得多。沈尹戍縱有天大本事,剛剛接手的方城之軍也指揮得不那麼得心應手。楚軍總有辦法逃離戰場回家的,即便沈尹戍捉到開小差的斬首示眾,也屢禁不止。留在戰場上的楚軍士兵,當然和吳軍士兵一樣,抱著殺死一個敵兵夠本兒,殺死兩個便賺一個的心理,只想殺人。這時候,人人都想殺人,人人的願望都變得簡捷而酷烈,唯一的慾望便是把雪亮的鋒刃插入對方的胸口。人,只能一個一個殺死。即使是殺幾萬隻羊,也需要氣力和勇氣,何況十六萬人戰在一處?沒有一個人三天三夜合眼睡一會兒,殺到最後每個人都變了樣兒,狂瀉著凶光的眼睛全是血紅的,除了牙和眼白,臉上都看不出皮色,都糊滿了血痂,執戈的手和身體都穩不住了,想停也不好停下來,除非躺倒。利刃割破皮肉,根本算不得受傷;丟棄一隻耳朵或一隻手,也說不上是巨大損失;看見身邊的人倒下,已經不為所動,不再多看一眼。兵士們揮動著已經捲了鋒刃、變得遲鈍了的戈戟,樣子都有些機械了,很像是在重複著乾一件什麼總是乾不完的活計,割不完的荒草榛莽,伐不盡的山野喬木。腳下的屍體橫七豎八,閃展騰越不方便,就挪個地方廝殺。挪個地方也會有血汪著,說不清是活人的血還是死人的血,混濁而粘滯,一腳踩上去,就被粘住了,拉不開。也有聽見鳴金收兵也收不住的,交刃雙方會取得某種默契,非得有個結果,不是自己完蛋,便是別人完蛋,才肯罷手回營。回營不過嚼一口乾糧,撕幾塊烤得半生不熟但卻十分新鮮的馬肉,吃得滿嘴是血,然後聽到了鼓聲,再去幹。兩軍士卒的嘴都乾裂了,一串串血泡,喉嚨也都嘶啞了,再也喊不出豪邁的殺聲了,然而,嘶啞的怒吼,嘶啞的慘叫,在初冬的風裡顯得更加淒厲,更加驚心動魄。沈尹戍的楚軍漸漸不行了,他又一次收兵,給將士們些水喝,打算重整旗鼓,做最後一搏。 火!忽然間沈尹戍看到了火光沖天! 營中起火,火燒連營!沈尹戍和軍卒驚慌失措地向上風逃出。 孫武率軍迎頭而來,將楚軍往火蛇奔竄的下風口地方趕去。這正是孫武事先謀劃的“發火有時,起火有日”的干燥的日子,正是孫武所策劃的“火發於內,應之於外”的製勝之策。楚軍逃出來的四散逃命了,逃不出來的,雍就成了他們的焚屍爐!沈尹戍再也無法阻攔和集結被大火圍困的土卒逃散,他剩下了一個人,一無戰車金鼓,二無馬匹旌旗,他呆呆地望著四散潰逃的士卒,再也無力收拾殘局了。他的右胸、額頭和左腿,都是戈傷,他一瘸一拐地跑去攔阻他的甲士,嘶啞地呼喊著,哭叫著,央求著,可是沒有用,他被沖撞得趔趔趄趄。 到底這一仗打完了,他自言自語。 楚國也要滅亡了,你沈尹戍也是時候了,他痙攣地笑。 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征袍的衣角上帶著火,那火舌藉著風勢,上來舔著他的臉,他的鬢髮。他聽見了滋滋冒油的聲音,聞到了自己散發著焦糊的味道,感到了灼痛。 不,不必將火弄滅,燒吧,燒。就這樣灰飛煙滅落個乾淨,免得被闔閭俘虜了,受盡羞辱。 多好的火,多明亮的火苗! 可惜——火苗噗嚕一陣,滅了。 他趕緊又去攔阻他的甲徒,那樣子像個瘋子: “請把我的頭顱帶走!誰能把我的頭顱帶走!” 沒人理會。沒人把他的頭顱當成一回事兒。 “請把我的頭顱帶走啊!誰能把我的頭顱帶走哇……” 他終於兩手抓住了一個土卒。 土卒想拼力掙脫,沈尹戍死命地捉住不放。 士卒這才認出了對面是誰:“啊!左司馬!將軍!” “你是何人?” “徒卒吳句卑。” “請把沈尹戍的頭顱帶回楚國吧,隨便埋葬在楚國的什麼地方。” “將軍和我一起逃命吧!” “不。” “為什麼?” “沈尹戍寧願一死,也不願被俘。” “啊……” “吳句卑,把我的頭顱帶走,很方便的。” “好吧,吳句卑在,司馬的頭就在。” 沈尹戍割了自己的袍子,鋪在了地上:“你來幹,還是我自己來幹?” “勞駕將軍自己吧。”吳句卑咕嗵一聲,跪倒在地。 沈尹戍頷首,嘴角是一絲苦澀的微笑:“其實很方便的。謝謝你了。很方便。你這樣大忠大勇的勇士,沈尹戍怎麼沒發現?沈尹戍有眼無珠啊!謝謝啦。謝謝!” 沈尹戍橫劍割了自己的頭顱,手提著自己的頭,竟然又立了片刻,才摔倒在地。 土卒吳句卑哭了,渾身打抖。 他把左司馬沈尹戍的頭顱用那一襲征袍裹緊了,腋在了腰帶上,抬腿就逃。 無影無踪。 除掉丟在戰場上的成千累萬的屍體,除掉還在焚燒著的楚軍士卒之外,楚國軍兵全部無影無踪了。 勝利了! 終於艱苦卓絕地獲得決戰勝利的吳軍,沒有欣喜欲狂,沒有歡呼雀躍,甚至沒有一個人臉上有一點兒笑容。 有一個士卒哭了,壓低了聲音,哭得很傷心。 一群士卒扶著戈,眼角也濕了。 另一些士卒嗨嗨地叫著,坐下去了,坐下就起不來了,索性倒下去,躺在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之間。 戰場靜下來了。死寂。 孫武在終於停止了廝殺的冬日的戰場上站著,心中突然一片空白。他的征袍和犀甲都已被戈劃破,在風中作響。他的臉上身上,濺上了血,現在那血污凝固了,扒著臉緊巴巴的,很不好受。他既不想去收拾軍隊,也不想重整旌旗,甚至連下面是否渡河破郢,如何渡河破郢,連想也不願意想。他忽然什麼也不想做,只想這麼站著,讓寧靜無邊無沿地瀰漫。他打了個冷戰,這才意識到寒風到底是肅殺凌厲的。看看西邊的天,白花花的太陽起了毛,刺得眼睛生疼。冷風送來了焚屍的焦糊的味道,他知道火攻的時日和戰策,卻不知道有多少楚軍士卒被燒死。也不知道吳楚兩邊軍兵到底有多少人再也不能還家。他忽然不忍心,或者說不敢再看一眼橫陳在冰冷的雍大地上的那些年輕的沒有生命的臉,殘缺不全的肢體和覆蓋在地上的污血結成的薄冰了。 你這是做了些什麼? 你的兵法,就是用來置這些年輕士卒於死地的麼? 你到底把應該置於死地的置於死地了,置於死地雖然不容易,可是你想置於死地他們就置於死地,真正地置於死地了。 他突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 聲音嘶啞而陌生。 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不再去想什么生生死死。 他把眼睛望著灰土土的天。 忽然想起了遙遠的漪羅,想起了漪羅的聰慧、美麗、剛烈和任性。那任性竟也是美麗的,想像中的漪羅笑起來是那樣的燦爛,嗔怒的時候也是那般動人。可是,在漪羅到營帳中來的時候,你怎麼會忍心趕她走?如今她在哪兒?是死?是活?哦,還有身懷六甲的帛女,不知如今在做什麼,孩子生了嗎?母子平安嗎?是男?是女?是名叫星?還是月?想起這些,他的心有些發酸。 郢都遙遙在望了。 姑蘇可是越來越遠了…… 他有點驚奇自己內心萌動著從來不曾萌動過的情緒,或許,是因為三個月來的戰爭太累人,太勞神,精神太緊張了吧?戰爭的過程,對於一位執著於兵法戰策的將軍,可以說是至關重要的,每一個過程和環節的實現,都會因為“料事如神”和“用兵如神”而平添自信,對於將軍,戰爭的每一次勝利都是致命的誘惑,可是一旦最後的戰爭結束了,結果卻顯得很蒼白,不,豈止是蒼白,他甚至感到空落、茫然和可怕。 忽然看見老軍常跪在地上,脫下自己的衣裳,蓋在長子甲的屍體上。老人用青筋突露的兩隻手,認認真真地覆蓋著愛子那張失血的臉,嘴裡不停地咕噥著什麼。 他不想看。 他想走開,走到一邊去。 “孫將軍!”老軍常在喚他。他回過頭來。 老軍常將那蓋好的“屍布”掀開了:“孫將軍,你看,我的兒子的傷口都是在前邊,都是在前邊啊……” 叫他說什麼呢? 三個月裡,老軍常失掉了兩個兒子! 他說:“來人!把常甲……不,把陣亡的將士全都掩埋了!” 他還是走了。 一抬頭,看見千瘡百孔的營帳前,還懸掛著“死諫”退兵的五將軍的頭顱,那些頭顱已經乾癟了,似乎已經掏空了,只剩了五個空殼,五個乾黃的葫蘆,在風裡悠來蕩去。 他對一位士卒道:“放下來。” 士卒不解其意:“將軍,你說什麼?” “叫你放下來就放下來。” “放下來怎麼辦哪,將軍。” “愚頑!隨你去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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