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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掘墓鞭平王

孫子大傳 韩静霆 5066 2018-03-13
夜半時分,孫武在城上巡看,見遠處一片燈籠火把,人頭攢動,忙驅馬過去詢問。伍子胥四處搜尋楚平王墓。 伍子胥破楚入郢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這目光遠大尖銳、生性堅韌不拔的大將之材,忒重親情,為了給父兄報仇,苦鬥了十載。一望見郢都,子胥就百感交集。這熟悉的城池,久違的街衢,生你養你的楚國啊!你和哥哥伍尚,留連在父親伍奢的膝前玩耍,就像是昨天的事情。父親伍奢官居太傅,身為太子的老師,父親帶給你的顯貴榮華的童年,一忽兒就逝去了麼?怎麼會人事滄桑,楚平王要殺太子建?要殺太子建,就要誅了太傅伍奢,誅殺太傅伍奢,就要殺掉他的兩個兒子,於是你伍子胥就成了楚平王設計緝拿處死的人了,世上怎有如此道理?人心怎會這般惡毒。往事是這樣不堪回首!伍子胥真不願再去打開往事的銅鎖。可是,縈繞在他心頭的充滿血和恨的往事,從來就是鎖不住的。他記得,楚平王差使者,假意托父親伍奢之命,召他兄弟入宮。他看穿了楚平王暗藏剪草除根的殺機,把箭搭在弦上,對準了使者兩眉正中,使者嚇得退下了,哥哥懦弱,隨使者去了,伍氏門中只有他活著,逃出了楚國。一路逃亡,那是怎樣地艱辛苦難啊!臨近昭關的時候,官府到處懸賞緝拿他,士卒到處盤查他,他一夜之間,一頭青絲變成了白髮!從此成了白髮人!顛沛流離的逃亡途中腳插到牛糞裡取暖,蜷縮在山洞裡發著瘧疾,最後淪落到一支竹簫,半個破瓢,沿街乞討殘羹剩飯的地步。世間有善!在後面是楚兵追殺,面前是江水滔滔的危亡關頭,江上漂來一葉小舟。撐船的漁丈人唱的歌謠他終生難忘:

風雨瀝瀝兮濤聲不已,修我柏舟兮與子偕行…… 蘆中人,出來罷,蘆中人,出來罷!漁丈人喚他出了蘆葦蕩,把他渡過了江。他沒什麼報答漁丈人的,解下佩劍,說:“這把寶劍價值百金,權且當做酬謝,請……”漁丈人道:“楚王有令,你的頭值五百石粟米,另加上大夫爵位,區區劍器怕當不了謝禮吧!”他愕然,雙膝跪倒:“請一定收下寶劍,一會兒楚兵來時,還請幫助遮掩實情!”漁丈人仰天長嘆,“如此說,倘若楚兵追上你蘆中人,老夫是無法逃脫加害於你的干係了。蘆中人,蘆中人,老夫唯有一死來為你寬解疑慮了!” 漁丈人投江自盡。岸上突然跑來一個孩子,撲倒在江邊嚎啕。 那滔滔的江水……蘆葦蕩,失祜的孩子,在風聲中嗚嗚咽咽。 還有柏木舟。空空蕩蕩的柏木舟,像一個空空的雞蛋殼,在江濤的漩流中上下浮沉,隨波逐流……

蘆中人!蘆中人! 漁丈人的呼喚餘音在耳,那柄佩劍靜靜地躺在匣中,漁丈人的棄兒安在?向誰去報答這份兒恩情? 仇恨呢?楚國郢都已破,楚昭王已逃往雲夢,楚平王已死,向誰雪恥報仇? 掘墓!掘楚平王老兒的墳墓! 掘墓掘墓,掘!伍子胥瘋狂地叫喊著,率領一百徒卒,連續三天三夜,搜尋楚平王墳墓。他的臉變了形,他的眼睛裡爬滿了血網,他的一頭白髮乍撒開來,像碩大的蒲公英。他有點兒瘋魔了,他率領著,驅趕著,吼叫著,令士卒一通亂掘,如若尋不到楚平王墳墓,他也許會這樣一直掘下去,掘到自己躺下再也起不來。 楚平王臨嚥氣兒的時候,大約是想到了會有暴屍的日子,將墳墓修得十分隱蔽。在郢城郊外一座石橋下挖到平王墓的這個午夜,士卒都累得筋疲力盡了。伍子胥依舊精神抖擻。楚平王的木槨墓離地九尺,四層台。燈籠火把照耀之下,可知主墓室前後左右又是墓室,陪葬器物數千。兵俑,舞俑,樂俑,立著的俑,跪著的俑,陪伴著死人。墓中既有車馬器,兵器,還有編鐘編磬,瑟,鼓,琴,金銀器皿,金飾銀佩,竹簡,鼎,釜,盤,觶,陶的和木的杯,豆、俎、壺,應有盡有。碩大的棺槨,彩繪精美的鳳鳥在一片雲蒸霞蔚之間,光怪陸離。一派升騰氣象與死人的殭屍形成鮮明對比。青銅的鎮墓獸鬼氣十足,活埋於棺坑下面用帛包裹的梅花鹿,到死還立著。士卒們一邊掘墓,一邊驚訝,讚歎,哄搶。

楚平王的棺槨終於被掘出來,劈開了。楚平王的屍體被士卒抬起來,擲到地上。儘管是在燈籠火把的微光裡,也清晰可見楚平王那張黃臉,竟栩栩如生。一見空氣,老兒皮膚的亮澤忽然就暗了下來,由黃變成了灰白,黑斑跳脫出來。兩腮癟下去,幾乎成了兩個洞。不知為了什麼,楚平王的兩眼還木然地睜著,如有許多未了之事掛在心上,不肯閉眼。士卒們有人撲上去,把楚平王嘴裡含的珠摳出來,有人去撕扯平王衣上的玉,來回折騰著死人。伍子胥此時面向郢都老家居住的地方,嚎啕大哭,涕淚橫流,嘶啞地叫道: “父親在天之靈安了罷,不孝兒伍子胥為你報仇雪恨了!兄長在天之靈啊,子胥為你報仇雪恨了!” 伍子胥灑酒祭奠了父兄,回身就奔向平王屍體旁邊。

士卒驚訝地閃開了。 沒人敢說話,沒人知道他要幹什麼,拿楚平王屍體怎麼辦。 哈哈狂笑。笑得驚魂動魄。笑時眼淚直流。 瘋了? 伍子胥笑得頭上的白髮抖動,嘴裡叫著:“老兒,認得你爺爺伍子胥嗎?留得子胥豪氣,十年之後又來會你了啊!哈哈,老兒你死也不閉上眼睛,就是想看看今日嗎?我叫你看!我叫你看!看個夠!” 說著,伍子胥左腳踩著死人的腳,右手兩指插到死人的眼窩裡,只一剜,就剜下了死人的左眼,又一剜,右眼珠也摳了出來。 “拿皮鞭來!不讓老兒吃皮鞭,我心不平!我要鞭屍三百!” 叭地一鞭下去,抽在屍上雖不響亮,卻叫那皮囊立即綻裂了,再一鞭下去,死人皮囊裡臭的腥的和爛肉一起飛濺,濺了伍子胥一頭一臉。士卒們惶懼地後退。伍子胥邊掄皮鞭,邊記數,邊叫罵。漸漸地,死者完全變成爛肉,分不出五官。抽到一百多鞭,有人衝來擎住了伍子胥的手。

“伍子胥,且住!”誰敢攔住瘋狂的複仇者呢?申包胥。 楚大夫申包胥躲在蓬草里,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這一切,實在忍不下去了,從藏匿之處跑了來,不顧一切地攔住伍子胥。他們兩個從小是知心好友,現在卻各有其主,不共戴天。 “申包胥,你好大膽子!” “伍員,人多可以勝天,天公降怒也能毀滅了人,你這樣殘忍,就不怕觸怒天公嗎?” 伍子胥冷笑道:“我如今是天色已晚,而路途遙遙,無法再順從俗人情理了。楚平王老兒殺我父兄,幾次險些置我於死地,才是觸怒了天公,暴屍領受皮鞭才是天意!你可記得,當初子胥逃亡,對你發誓說,我必定顛覆楚國,你說你定要楚國興盛。申包胥,楚國於今安在?” 申包胥:“申包胥不是還在麼?楚國怎麼能說滅亡了呢?”

“那好,來人,把申包胥拿下!” 申包胥:“且慢!伍子胥,你不怕天下人咒罵麼?你是楚國舊臣,侍奉過楚王,如今兇殘到了蹂躪死屍的地步……” “你難道想抱住楚平王殭屍殉葬?” “如此,也是申包胥的榮耀。” “你願意代死人受皮鞭之苦麼?” “願意。” 啪的一鞭,倏然飛起,倏然落在申包胥頭上,申包胥的臉斜著留下了一道血痕,死人的爛肉沾了一臉。 申包胥一動不動。 伍子胥又呵呵冷笑:“你盡可放心,我伍子胥十年歸來報此深仇,不會便宜了楚平王老兒的。來呀,不要叫申包胥礙我手腳,先把他捆了!” 士卒衝上來扭住申包胥兩臂。 “蘆中人!蘆中人!請高抬貴手!” 跟隨申包胥的年輕人撲通跪倒。

蘆中人! 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 “你是什麼人了”伍子胥問。 “當初用柏木舟渡您過江的漁丈人,大人你還記得嗎?那是我的父親啊!” 漁丈人? 伍子胥心上湧動著一股熱流。忽然想起了那追兵,江濤,柏木舟,蘆葦蕩,還有為了他投江自盡的老漁夫。 “起來,快起來。” 對於伍子胥來說,楚平王的仇也算是報了個淋漓盡致,屍也鞭了,城也破了,楚昭王也亡命他鄉了。可是當年漁丈人為他而渡,為他而死的大恩大德,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仇也要報,恩也要報,這是伍子胥這位血性男兒性格中相反相成的兩部分,他的身上有這些豪俠色彩。他的豪俠剛烈的秉性中,卻又纏繞著解也解不開的倫理親情。 “既是漁丈人——恩人的後人,快快請起。我一直圖報你父親渡江救命的恩德,快說吧,你想要些什麼?”

“伍大人,今生今世我決不會別有他求。申包胥申大夫重義輕生,有恩於百姓,我替我的亡父求你賜申包胥大夫一條生路。” 伍子胥面有難色。沉吟片刻。他似乎又聽到了那聲音: “風雨瀝瀝兮濤聲不已,修我柏舟兮與子偕行……” 又聽到了那噬咬他心靈的呼喚“蘆中人,蘆中人!” 伍子胥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 “申包胥,一來你我總算少年知交,二來漁丈人於我有救命的恩德,三來,伍子胥還要你看看我如何徹底滅了楚國,今日放你一條生路,永世不要見我!” 伍子胥拉過申包胥衣角,用劍割斷。孫武馳馬而來。 申包胥和漁丈人的兒子逃之夭夭,當夜渡江,申包胥到秦國去求援兵。 伍子胥回身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鞭屍三百,一下也不能少。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 死屍的臭肉爛骨濺了孫武一身,孫武用手來擦,擦不掉,粘粘漬漬,手指拉不開。 孫武:“剛剛放走的是什麼人?” “申包胥,一百三十九!” “申包胥?” “我沒有辦法啊!一百四十!漁丈人對我有救命之恩哪!一百四十一!”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怎麼可以放虎歸山?成你是恩怨親情,毀你也是這些恩怨親情!來人,快快去拿了申包胥!” 伍子胥的鞭子停了一霎。他難道不知道釋放了申包胥是冒險的事嗎?他知道。 可他沒有辦法讓自己不這樣做。他更發狠地揮動起了皮鞭,只在死屍身上發洩,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三!一百四十四! 孫武呆呆地站著,拿伍子胥無奈,這人簡直是瘋了。

天色微明。郊外不遠處,升騰起一片大火。楚國囤糧的糧倉高府,讓吳軍給燒了。 孫武出城前,看見吳軍士卒在毀楚國的宗廟。吳軍士卒把楚國國家的象徵,巨大的九龍之鐘砸成了碎片取樂。 到處都在燒殺搶掠。眼前,伍子胥的手下,為了爭奪金銀葬品,又在拳腳相見,亂糟糟如一團野蜂。 伍子胥卻只顧鞭屍: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 孫武被入郢以來的現狀攪得心亂如麻:吳王闔閭與王子夫差一心享樂;將軍夫概滿腹不平;太子終累追殺楚昭王尚無結果;伍子胥歸報楚王之仇近似瘋狂;吳軍上下一片散沙,到處惹事;楚國百姓老幼婦孺全都仇山恨海,伺機報復……他說:“伍將軍!趕緊整飭三軍!士卒燒了楚國糧倉,毀了楚人宗廟,如此下去——” 伍子胥:“二百八十四!孫將軍,二百八十五!這不是你'掠鄉分眾'的謀略嗎?二百八十六!” 孫武半晌說不出話來。 “二百八十七!二百八十八!” “如此下去,兇多吉少,不如退兵!” “你可問大王肯退麼?二百八十九!” 當然不肯。伍子胥終於掄完了三百之數,提著皮鞭呆呆地立著。 士卒還在亂掘亂搶陪葬物。 “都給我滾開!”伍子胥吼道。士卒散去。 伍子胥頹然地扔了皮鞭,坐在一塊石頭上。 太陽升起來了。被鞭笞成一灘爛肉的楚平王屍體,臭氣在蒸騰,發散。到處是腐爛的味道。有綠頭蠅嗡嗡嚶嚶地飛來。天上,餓鷹在視著屍肉打旋。伍子胥的頭臉和身上沾滿了臭的,爛的。他滿臉的疲憊,木然,滿腦子都是空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三日三夜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孫武:“伍將軍,你不會不明白,百戰得勝,攻陷城池,倘若不鞏固戰果,不修功德,是何等結局。” “孫將軍,請你讓我安靜片刻!”孫武無奈,只好打馬離去。 孫武回到府中,老軍常疑惑地問:“將軍到哪裡去了,怎麼帶來了一身的腐臭?請將軍沐浴更衣罷。” 孫武也覺得腐臭的味道如影隨形,兩手又粘又腥,胃裡翻騰著,要嘔吐,忙去沐浴。可是,沾了屍臭的兩手,洗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腥臭難聞。 屋子裡灑了清水。點了薰香。還是不行。孫武十分懊惱。 頡乙來辭行了:“謝謝將軍的款待,頡乙生性落拓,從不在一處久留。遊於四方,扶困濟危,治病救人。休為王侯所拘縛,這是我恩師扁鵲的教誨。我說過,將在郢都迎候將軍,今願已足。來日還有緣分兒,來日再會。臨行有一言相告,那夫概與吳王已存二心,大有囊括天下的企圖,他日恐將軍要因夫概而遭禍,將軍好自為之。還有將軍的妻妾,一個是九死一生,一個是九生一死,將軍好生待她們。這些廢話,信不信全憑將軍。” “何不留下再住些時日,你我的棋還未分上下。” “將軍的大將棋風,頡乙嘆服。何必要頡乙敗歸?孫將軍,得放手處且放手啊,頡乙告辭!” 頡乙飄然而去。頡乙走後不到一個時辰,夫概又來登門拜會。 有了頡乙的一番忠告,孫武也犯疑惑:夫概怎麼走動得這樣勤? 夫概昨夜與頡乙下棋,頡乙一句話暗暗道破了他的心事,便想與頡乙單獨做一次深談,以測吉凶。 夫概說:“孫將軍,夫概又來攪擾了。” “哪裡,難得夫概將軍不棄。不知有何見教。” “今日我如約為你帶來一個驚喜,換你給我的驚喜回去。” “孫武不懂。” 夫概滿臉是神秘地笑。 “給你的驚喜麼,乃是贈你一個貼身的僮僕。” 噢,不過如此。 “夫概要帶走的驚喜麼,乃是請頡乙先生到我府中小酌。” 孫武:“實在不巧,頡乙先生是世外之人,留他不住,已經走了。既然頡乙先生走了,無法交換,夫概先生所贈之僮僕,我也不敢無功受祿了。” 夫概心里為頡乙的離去感到遺憾,旋爾,又作笑瞇瞇狀:“孫將軍不要我帶來的僮僕麼?” “我不需要什麼僮僕。” “此話當真?” “身邊有老軍常就足夠了。” “老軍?怎能同日而語!來吧!” 一語未了,門簾一挑,走進一個“僮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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