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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疑兵斷江鎖

孫子大傳 韩静霆 11885 2018-03-13
孫武一夜無眠,不到四更天就起來了。營中一片寂靜。 蒼藍的天上飄著浮雲,殘月在江中搖碎了。時間已經是深秋,落霜了,地上一片白茫茫,枯草在寒霜裡有氣無力地顫抖著,幾片落葉掛在樹上。江風很涼的,孫武裹緊了征袍。 他看見,自己營中高掛的營燈寂寞地亮著,巡夜的軍士縮著頭,茫然地望著對岸。岸那邊,影影約約的營燈像鬼火一樣,也寂寞地眨著眼,霧瀰漫著,囊瓦的防線無聲無息。 只有江濤的聲音,顯得出奇地空洞,出奇地囂張。嘩,嘩,嘩,吵得人的心裡不寧靜,吵得人心裡煩。 對峙。就這麼對峙到地老天荒麼?心裡焦灼得很。 決戰前的焦灼?不,這樣說不准確,孫武此刻焦灼的乃是不能決戰。在全面謀劃這場即將到來的浩大的戰爭的時候,他最主要的製勝的要點是“知戰之地”與“知戰之時”。第一階段戰爭的戰場和時間,他設計好了,應是在江北柏舉一帶,而不是渡江去戰。當然,總不能讓楚軍憑藉漢江天塹,憑藉江南的後援佔了便宜;總不能讓吳、唐、蔡三國聯軍背水一戰,連退路都沒有!他想他的計謀是沒有錯的,楚將囊瓦暴戾固執,驕矜自負,他的“卑而驕之”之策,“以強示之弱”之謀,應該奏效,應該將那囊瓦“調遣”渡江來一搏生死的,可是,囊瓦是怎麼了?囊瓦不再是囊瓦了麼?為什麼至今還是漠然處之,按兵不動?他不指望一蹴而就,他深思熟慮,他和伍子胥商議,放了渡江刺探軍情的射一馬,假做了些“追殺”模樣,捨棄了數十車糧草,伍子胥在方圓百里內燒掠了五天,以示給養不足……後來,又把營中所有因水土不服而患赤痢的士卒,調到一線,把營中疾患流行的樣子,做給囊瓦看。這些還不夠,他又說動了江湖藝人頡乙,又派了將軍鑑和老軍常的次子常申過江,簡直就是讓將軍鑑和士卒常申去送死啊!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囊瓦為何不吞鉤?

他想起派將軍鑑渡江之前那天了。 將軍鑑的使命只有一個字:“死”。以死來證實那一船藥草和吳軍“疾患”不是詭計。 他備好了酒饌。伍子胥還是把那珍藏的姑蘇紅美酒奉獻出來了。 他和伍子胥輪流勸將軍鑑飲酒。 將軍鑑喝了三爵,又舉了酒,卻不飲,問道:“孫將軍命我等三人渡江,甘受楚軍擒獲,可是既不是叫我們去詐降,也不需要我們刺探軍情,敢問到底是何使命?” 孫武忙說:“且請將軍先飲乾了爵中之酒。” 伍子胥說:“有話待會兒再說,先喝,這是姑蘇紅哇。” 將軍鑑:“末將有何緣由飲此好酒,受這般款待?” 伍子胥咣地來碰將軍鑑的爵:“難道將軍還不明白麼?孫將軍的意思是——就此長別,恐怕再無日共同飲宴了。”

蔡國將軍鑑說:“哦?孫將軍叫我去死?” “破楚頭功非將軍莫屬,來來來,孫武先一步為你慶功了。” 將軍鑑無言。 他是個很易動感情的人,不由地潸然淚下。 伍子胥說:“怎麼,將軍怕死麼?” 將軍鑑咽了淚,忽而哈哈大笑:“死是什麼?死如還鄉!哈哈,雖為小國將軍,從在楚國三年受辱之後,便已經準備以死相拼;從會合吳軍那日起,便沒準備生還。只是惦記三歲幼子……” 孫武說:“馳兒在孫武膝下,還不放心麼?” “孫將軍,請再受我一拜!幼子無知,拜託了啊!” 孫武不敢看將軍鑑的眼睛。 伍子胥:“來,飲酒,不要再扯這些兒女情長了。” 將軍鑑舉爵,一飲而盡。 一爵復一爵,這日,他飲了個爛醉。

酒醒之後,又去辭別了蔡昭侯,君臣抱頭痛哭了一場。 頡乙連酒也沒吃,到江邊備草藥和船去了。 孫武亦賜給了老軍常足夠的酒肉,讓父子敘了一番天倫。孫武所賜士卒申的羹湯,乃是瀉下之藥,申大餐一頓之後,便狂瀉不止,捂著肚子上了船,渡了江…… 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 送走頡乙、鑑、常的那個茫茫霧夜,孫武在江邊站了好久,直到夫概和伍子胥不耐煩地催促,他才回營帳。 將軍鑑與士卒申兩條性命,只為了讓囊瓦相信吳軍疾患流行,士氣不揚,只為讓囊瓦驕橫吞鉤。 囊瓦卻無動於衷,並未動作。 尤其令孫武擔憂的是楚國左司馬沈尹戍已北上方城去搬兵,如果再捱些時日不戰,沈尹戍從後背殺來,囊瓦從正面進攻,戰局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是囊瓦改變了驕橫的性情?還是他錯誤地估計了囊瓦的智力? 孫武在冷颼颼的江邊踱步。 一眼看見了老軍常的一頭白髮,老軍常還不知道兒子申的死訊,正在岸上向白霧空茫的漢江那邊兒凝望,嘴裡咕咕噥噥禱告著什麼。 孫武忙迴避,害怕老軍問起申的安危。 轉身往回疾走。 大王闔閭! 君王也憂心忡忡,也睡不著。 這是他不能迴避,也無法迴避的。 “大王!” “唔。” “大王連日勞頓,何不多睡一會兒?” “孫將軍不是也睡不安麼?” “啊——這,秋日早晨的漢江,波浪滔滔,兩岸銀霜滿地,景緻倒是很不錯的。” “只可惜,時光荏苒,立即便是冬天了。” 這話別有意思。 孫武明白。 君臣心裡都有事兒,相對無言,心照不宣。

沉默。 又有一士卒從軍帳中跑出來,捂著肚子,跑到蘆葦叢中屙去了。 闔閭說:“孫將軍,如若再這樣捱下去,吳軍不敗在楚軍之手,恐怕真的要讓疾患打敗了啊!” “依孫武之見,決戰在即。” “決戰在即?在即個什麼?囊瓦按兵不動,沈尹戍調兵遣將,孫將軍——囊瓦倘若不肯渡江來戰怎麼辦?將軍在兵法上不是說知戰之地,知戰之時麼?寡人看這戰時戰地,恐怕不一定會如將軍之願了啊!請將軍為寡人再獻良策!” “大王,楚軍小股人馬連日來多方刺探我軍情態,看來囊瓦並非不動渡江之心。而且,囊瓦與沈尹戍不和,囊瓦爭功心切,只要時機到了,囊瓦定會孤注一擲。請大王靜待時機。” “難道只有讓寡人坐在江岸上等待麼?”

“不,孫武還有一策。” “快快講來!” 伍子胥走過來:“我料道孫將軍總會有辦法的。” 孫武笑了笑。 他拔出了劍,在江岸上劃了一個深深的“分”字。 闔閭不解地問:“分?分什麼?” 孫武道:“吳、唐、蔡三國軍隊,分兵三路,唐、蔡兩國軍隊退向後方,請大王放心,撤退是虛,是掩人耳目,迂迴是實。” 這是個大膽的戰策,也是個冒險的決策。 這樣一來,江北兵力驟減了一半,與楚軍實力相比,也成了一半。按照孫武預想的那樣,目的乃是調楚軍過江來戰。楚國軍隊鋪天蓋地掩殺過來,孫武又將何如?吳國軍隊又將何如? 吳王闔閭的手裡出了汗。 伍子胥沉吟著:“這許是沒辦法的辦法了。” 孫武說:“大王,伍將軍,孫武雖然屢施小計誘使囊瓦過江,可是孫武從未承諾過囊瓦何時渡江。而今,時機已經成熟了,今日五更開始命唐、蔡兩國軍隊做撤退回國的態勢,明日五更便可迎接囊瓦部渡江了。”

闔閭又問:“過江又怎樣?” “楚軍過了江,郢城便成了一座無軍的孤城,稍俟時日,請大王去叩開楚國郢城之門吧。” 囊瓦暴跳如雷。 楚昭王派大夫申包胥前來犒勞防守江漢的楚軍,本是好事,囊瓦也興沖衝來接受君王的厚愛,不料,他驚訝地發現,楚昭王給他——令尹囊瓦的賞賜,和左司馬沈尹戍的相同,都是兩匹寶馬,一把名劍,一件裘服。 拉平了?囊瓦氣不忿,拉長了臉,叫人將賞賜接了,道: “申大夫,請轉告君王,囊瓦十分感謝君王不棄,厚愛銘記於心。軍務倥傯,待來日破吳凱旋之日再與申大夫敘談,囊瓦失陪了。” 申包胥:“且慢。大王命我傳話給令尹,與吳軍作戰只可取勝,不能失敗……” 囊瓦不耐煩:“知道了。”

囊瓦拂袖進了後帳。 申包胥強壓怒火。楚昭王給囊瓦與沈尹戍一樣的賞賜,一方面是暗示囊瓦必得鞠躬盡瘁,否則令尹將不復為令尹;一方面是鼓舞沈尹戍,叫沈尹戍明白君王為何看重他,箝制囊瓦;唯恐囊瓦有閃失,其本意主要還是叫前線將士同心協力,保衛社稷,不料,激起了囊瓦妒恨沈尹戍之心。 囊瓦回到後帳,怒不可遏,在心裡罵朝中盡些骯髒小人,無恥,無賴,無才,有目無珠,一些個豬狗大夫,撥亂其間。竟然將他囊瓦與沈尹戍老不死的拉平了,明明有取而代之之意。沈尹戍是什麼東西?申包胥是什麼東西?楚昭王又如何,不過是個茸毛未褪的黃口小兒…… 申包胥一怒出帳,上了車,想想不可,又下了車,重新入了囊瓦軍帳。 士卒攔住:“令尹有話,他正在洗腳。”

“我在此等候。” “令尹說,他今日不見客。” “速去通報令尹,申包胥受君王之命而來,在此坐等。” 囊瓦只好出來。立著。 “申大夫還有何見教?” “申包胥傳君王之命,務必請令尹和左司馬沈尹戍同心同德,同仇敵愾,大破吳軍。” “但可放心。” “切不可意氣用事。” “囊瓦從來都是以國家社稷為重,光明磊落,不似他人,留有後路。” “此話怎講?” “隨便說說而已。哦,囊瓦聽說,申大夫和吳國的伍子胥乃是情同手足的至交?” 申包胥一愣。他冷笑兩聲,道:“從前我與伍子胥確為好友。如今各為其主,必不辱使命。他日如與伍子胥戰地相逢,申包胥不會手軟的。” “如此便好。”

“就此告辭。令尹,好自為之。” “送申大夫出營!” 申包胥走了。 囊瓦餘怒未消,胃膈脹滿,兩肋夾痛,二目紅赤。頡乙好心說,願為令尹舒一舒肝鬱之氣,被囊瓦轟了出去。 當晚,囊瓦召心腹之將和大夫議事。 他已經決定,不把破吳的第一功讓與沈尹戍了。 他想他絕不能給惡虎插翅。他想他可不是癡呆村夫。 心腹之將射延,心腹謀士大夫史皇,還有武城黑大夫,聚在一起,意見幾乎是一致的。大夫史皇直陳利害:倘若聽憑左司馬沈尹戍指揮方城主力,南下從背後攻打吳軍,乃是司馬獨自攻克吳師,還有令尹囊瓦您什麼事?司馬從背後擊吳,兵力不會有什麼損傷,而囊瓦這裡正面破吳,兵必受損,與其受損,不如速戰速決,獨得其功,朝中謗議自會消解,沈尹戌也休想得勢。武城黑大夫則指出:吳軍戰車都是木製轂輪,而楚軍的車轂,全都裹了皮革,吳軍的車轂不怕水浸,而楚軍車轂上的皮革泡軟了,就轉也不能轉了,還打什麼仗?射延則將親自取得的軍情一一分析:吳軍立足未穩,糧草接續不上;吳軍軍中多疾患,士氣不揚;吳軍退後三十里,虛張聲勢,不敢立即交戰…… 囊瓦就要下定決心了,話到舌尖,又收了回去。 性格暴戾乖張之人,其實都是膽小如鼠之徒。頃刻間的暴怒和不計後果,其實都是假象。 囊瓦:“容我再思量思量。” 囊瓦走出軍帳。 一眼望見營帳前,高高掛起的蔡國將軍鑑的人頭。怎麼,那個死人的人頭,原本是血肉模糊,一片混沌的啊,莫非將軍鑑臉上的血痂全部剝落了?月光之下,那張慘白慘白的臉似乎在抽搐,在痙攣,在呼吸?那張臉,原本是朝著江北,用以震懾吳軍的,現在怎麼轉向了西北,朝向了蔡國的方向?還有那雙不肯閉上的眼睛,拼命地睜得又大又圓,木然地眺望著煙雲浩蕩的遠方,好像有許多的話要說,許多的情要訴。 將軍鑑想家了嗎? 一陣秋風掠過,囊瓦心驚肉跳:“哦?他——在咳嗽?” 是。是在咳嗽。 咳嗽的聲音短促而且沒有氣力。 是乾咳。 射道:“令尹,士卒們說,到了半夜,可以聽見死人的頭在哭。” 嗚嗚的。 不是真地在哭麼? 囊瓦目瞪口呆,汗津津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握了佩劍。 射又說:“還說將軍鑑的頭顱有時候在夜半深更唱歌,唱的都是很悲傷的蔡國的調子。” “蔡軍思歸了麼?” 也許是。 囊瓦離開了那讓他心悸魄動之地。 有土卒來報: 對岸,江北,吳、唐、蔡三國聯軍正在調動,蔡昭侯的軍兵向蔡國方向移動,唐成公的軍隊在向唐國的方向後撤! 看來,三國聯軍產生分歧了;看來,唐蔡兩軍頂不住了;看來,吳軍已成孤軍! 囊瓦聽了,微微一笑: “天助囊瓦!天助囊瓦!明日強渡漢水,明日大破吳軍,取闔閭首級做酒觚!” 囊瓦就這樣決策了。 他覺得自己有十成的勝利把握,他想沈尹戍的得勢成了泡影,詭計不攻自破了。 戰爭之外的人際關係,有時竟會決定戰爭的進程,改變既定的勝負;戰爭中的政治因素,有時候竟然會比千軍萬馬來得更兇,更不可抵擋,決定戰爭的走向;戰爭中將領的性格,將領的人性的弱點,往往成為戰爭勝負的筋鈕。 在江北三國聯軍分兵,唐、蔡兩軍做出後撤的樣子之後,囊瓦到底聽憑了孫武的調遣。 對於孫武,這當然並不輕鬆,他已經三十幾日不敢安寢了。 對於闔閭,好比一場豪賭,對方剛剛下注。 對於楚昭王,並未顯示其沉重,他從未想過二十萬大軍會被六萬士卒擊潰,這是自古以來沒有過的神話。 對於伍子胥,是一個節日。子胥一番豪氣,惦著十年歸報楚王殺父兄之仇,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對於沈尹戍,將是致命的一擊。他知道囊瓦把楚國押到了賭場,這場危險的遊戲,將使他身後的方城主力,千軍萬馬也徒喚奈何! 囊瓦麾下楚軍數目,大抵與吳、唐、蔡三軍總數相等,而這時,孫武將唐蔡兩軍分了出去,令其做撤退回國之勢,分別隱於漢水和淮水附近,吳軍實際數目三萬,僅有楚軍的一半。楚軍更加趾高氣揚,六萬之眾乘數百艘戰船,在黎明時分突然強渡漢水,氣勢頗為壯觀。楚軍分為正面和兩翼三路渡江。在黎明的薄霧中,漢江一片鼎沸,大江頃刻間被沖為三截,帆檣如箭,彌蓋了江面。戰船推進到對岸之後,士卒迅速登陸,迅速演示成戰陣,向前進發,士卒戈戟閃爍著冷颼颼的光芒,吼聲震天,銳氣勢不可當。 囊瓦在戰車上,傲視一切。 江岸附近的吳軍巡行之卒,不過是虛擺設兒,一沖即潰。 楚國精銳之師一刻不停,直逼吳軍。 三十里強行軍,楚軍遮天蓋地撲到了吳軍面前。 兩軍各自列開了堂堂之陣。 楚軍勢大,吳軍勢小,旌旗招展的六萬楚軍,先行在氣勢上壓了吳軍一頭。吳軍主將的戰車上,孫武將戰袍撩起,手執鼓槌,站在鼙鼓之下,準備親自擂鼓督戰,楚軍戰車上,囊瓦犀甲在身,手執寒光閃閃的大斧,凜然屹立。 囊瓦喝道:“對面便是澆菜灌園的孫武嗎?”聲如雷吼。 孫武微微一笑:“本將軍正是孫武。”聲音的氣勢顯然略遜一籌。 “爾不如歸去,還是去澆菜灌園,可保全一條性命。” “待取了郢都,到楚國澆菜灌園也是一大樂事。” “休要廢話!速速俯首投降,本令尹舉薦你做楚國司馬。” “令尹如果識時務投降,孫武可令你為姑胥城把守城門。” 鬥嘴,囊瓦顯然鬥不過孫武。幾句話來回,孫武面色平和,囊瓦已經氣得兩目充血,大喝一聲“今日叫你死無全屍”,便擂鼓令士卒掩殺過來。孫武也不怠慢,親自擊鼓,令吳軍衝殺。鼓聲攪在一起,殺聲混成一片,士卒戰成一團。吳軍卻只是先頭部隊與楚軍接戰,片刻的廝殺之後,雙方都有少量的傷亡,孫武已將令旗一揮,大軍掉頭後撤,做出了兵敗如山倒的樣子。 囊瓦哪里肯輕易放生,揮師乘勝追擊。 吳軍腳力甚佳,跑得很快,而且,在楚軍追擊過程中,不斷有吳軍小股軍隊狙擊,或是放一通箭,或是從側翼衝上來廝殺一陣,漸漸使吳楚兩軍拉開些距離,囊瓦時而看得見吳軍,卻追不上,愈發上火,追擊愈緊。 不覺已追擊到百里之外,小別山中。 一條寬闊的古河道,把兩邊的山巒推得老遠老遠。 正是渡江之後的第三日上午,陽光在古河道的卵石和細沙之間狂瀉,四周明亮得很,視線一下子可以抻得很遠。囊瓦注意到,吳軍正在前面排陣。 決戰?囊瓦忙環視這戰場的四周,抬眼向兩側的山巒望去。 他對射說:“看樣子吳國軍兵要在此與我決戰了,戰便戰個痛快,求之不得。只是倘若兩側有伏兵擊來,我軍三面受敵,如何是好?” 射道:“令尹所慮極是,可惜孫武和伍子胥鼠輩,未必能有此深謀遠慮。” 囊瓦:“有備無患。汝速率兵護住左翼,著延護了右翼,萬無一失。” 囊瓦正在整飭兵馬準備與吳軍大戰,忽然見到左右兩翼山巒背後騰起了煙塵,響起了戰鼓聲和馬嘶人喊的聲音。 “果然不出所料!”囊瓦哈哈大笑。他看見,按事先所謀,楚將射、延兩處人馬,各三千,已飛也似地向左右兩側山巒奔去,爭奪制高點。 河套,囊瓦的軍隊向吳軍排陣之處開進。 吳軍在伍子胥的指揮下,向楚軍逼近。 囊瓦為自己判明左右兩側會有吳軍夾擊,事先派了大將清除隱患,感到高興,為此,他更自信了。 兩軍漸漸接近,已經可以看見戈戟上跳躍著的陽光和漫捲著的旌旗上的圖騰了,囊瓦可以分辨出鬚髮皆白的伍子胥,伍子胥也可辯認出短鬚扎撒的囊瓦了。 千鈞一發。這時,已經佔領左右兩翼制高點的延射幾乎同時發現: 山那邊,哪裡有什麼夾擊楚軍的兵馬?不過是數十名士卒,催馬來來回回狂奔,馬尾巴後面拖著些樹枝,造起沖天的煙塵,士兵手中擊著鼓,馬脖子上搖著鈴,人喚馬鳴,全然是假造的聲勢。 射,延大失所望,率領軍兵掉頭下山,來助囊瓦。 伍子胥在戰車上看得清楚,就在楚軍三路合成一路的時候,他忽然下令鳴鑼退兵,吳軍後隊變為前隊,撒丫子便跑。 囊瓦沒有追擊。下令埋鍋造飯。 大夫史皇問:“令尹為何不下令追殺?” “吳軍不戰而逃,恐怕前面有疑兵。” 武城黑大夫說:“吳軍在兩側山後虛張聲勢,是何用意?” 射道:“依末將之見,吳軍又做排陣決戰之狀,又在山後假造些聲勢,實在是自知實力不敵,怕我追擊,令我退兵。” 史皇說:“也許退兵反而是上策。” 囊瓦忿然:“以我六萬之眾,一倍於吳國軍兵,追來追去,反而退兵,豈不讓天下人笑我囊瓦無勇?” 大夫史皇道:“令尹,渡江以來,離郢都越來越遠了,依史皇之見,既然已經把吳軍趕離了漢水,還是回兵為好。” 射說:“大夫莫非要把破吳之功讓給沈尹戍麼?諒沈尹戍調遣方城之兵,離此地不遠了。” 延:“大夫敢保證吳軍不再到漢水來麼?” 史皇說:“孫武用兵,一向詭詐,還是退兵吧。” 囊瓦不耐煩:“史皇大夫,力主囊瓦渡江進兵是你,要我退兵回防也是你,好了,別說了!” 眾人見囊瓦焦灼煩惱,皆噤然沉默,不敢再說退兵之事。 囊瓦思忖良久。 把吳軍放了,剛好是留給沈尹戍吃掉,這是他最不情願的,他仇恨沈尹戍,甚於仇恨吳軍,沈尹戍對他的威脅,也甚於吳軍。這是他這種人的一種劣根性,寧肯自己兵敗將損,甚至撲倒沙場,永不還家,也不能把功勞歸於身邊的敵人,如果一定要在吳國軍隊和沈尹戍之軍中間選擇哪個為不共戴天的話,他寧可選擇沈尹戍。沈尹戍的威脅太直接了,而且近在咫尺。可是,他也在想,繼續追擊下去,不知孫武所指揮的吳軍將玩出什麼花樣兒,雖然他手下兵力雄厚,也難免落入陷阱,這是他最害怕的,心裡一直忐忑不安。停止追擊,放虎歸山當然好,彼此相安無事,倘若孫武和伍子胥捲土重來,又當如何?話說回來,如此追下去,距離郢都越來越遠,倘都城有了閃失,誰能吃罪得起? 追?不追?前進?後撤?囊瓦拿不定主意了。他讓大夫史皇佔了一卦,卦像是“進也不吉,退也不吉”。這算什麼狗屁佔斷,他一怒把筮草扔得滿地都是。楚軍將士都嚇得不敢言語了,囊瓦這種時候殺人是不眨眼睛的。 孫武與伍子胥、大王闔閭策馬向高處去,去觀看地形。吳軍暫時停止行進,正在埋鍋造飯。 不停止前進又如何?吳軍身後已經不再有尾隨在後的追兵,不再有戰鼓和旌旗,不再有連天的追殺聲,不再有刺激了。 囊瓦偃旗息鼓,不追了麼? 這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情,依孫武之計,把囊瓦拖住,拖他個筋疲力竭,肝火上亢,拖到大別山外的柏舉戰場,一舉殲滅。可是,吳軍剛剛還牽著韁繩,現在那韁繩要斷了,囊瓦一直被牽著的鼻子,要縮回去了。倘若囊瓦一直縮到布防的漢江以南,又成兩軍隔江對峙之勢,可就前功盡棄了,兩軍重新在漢江兩岸對峙,戰爭進程不可能重複來過,一切就不一樣了,吳軍士氣將大損,正在迂迴向柏舉戰地的唐蔡兩軍,空勞數百里的行軍,還能再戰麼? 孫武當然知道戰局的嚴峻。伍子胥也知道。大王闔閭也知道。 三個人在馬上,懷著一樣沉重的心事。 左邊是連綿的大山,右邊也是連綿的大山。乾涸的河道,成了一條寬闊的街衢。風在大山之間的“街衢”直來直往,嗚嗚打著唿哨。 吳王闔閭打了一個寒噤:“這山谷,好安靜啊!” 伍子胥罵道:“狗養的囊瓦,不想玩耍了!豎子實在讓人勞神,來日讓我拿住,將他斬成肉醢!” 吳王:“休說來日,當務之急乃是讓囊瓦繼續跟上,孫將軍,有何計謀?” 孫武說:“若讓魚兒吞鉤,仍需費些釣餌——且請大王看了山勢地形再商議良策。” 三人立在山頭。 放眼望去,山巒疊嶂,好一個山的世界,山環山繞,山接山迎,山山相挽。這群山之中,那條古河道蜿蜒如龍,在山間游動。山里決不是決戰之處,勝者也僅僅能吃下些兵頭將尾,敗軍也不會損失有生力量。孫武、闔閭和伍子胥目力所及,古河道在前面被一片山巒所攔,分為兩汊,呈二龍吐須之勢。 孫武道:“大王請看,前面山路一分為二,兩條路在數十里外又合而為一。兩條路合併之後,距離大別山隘口的出口處就不算太遠了,約有百里。” 伍子胥:“若能將囊瓦引出前面的叉路,他可就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了。” 闔閭道:“好去處!可是,兩位愛卿,如何引得楚國軍隊上路?” 伍子胥道:“孫將軍不是說,仍需費些釣餌麼?將軍便在前面拋線,投餌,誘囊瓦上鉤,伍子胥願率輕騎五百,抄到後面去趕羊。” 孫武:“此計甚妙。” 伍子胥說:“不知將軍準備投放什麼釣餌?這釣餌恐怕得足以讓囊瓦胃口大開。” 孫武:“伍將軍所言極是,這番釣餌,只能是上乘佳餚!” 吳王闔閭忽然轉過頭來,冷颼颼的目光盯著孫武。 孫武也看著闔閭。 孫武把目光移開,看看伍子胥,伍子胥吃吃大笑,孫武也笑了。 吳王闔閭心中不快:“笑什麼?你們搞什麼名堂?竟敢要把寡人做爾等的釣餌嗎?” 孫武忙道:“臣下不敢。” 伍子胥說:“請大王恕罪。而今戰爭的格局發展非我等所願,若不將囊瓦請入甕中,將前功盡棄。下臣與孫將軍反复議過了,若想誘囊瓦上鉤,只有以大王的威儀車駕才可號召。” 闔閭氣憤地打馬下山。 孫武飛馬追上:“大王!大王!千萬不要誤會,臣只想藉大王的車服一用!” 回到駐地之後,孫武把君王的冠冕捧到了夫概將軍的營帳之中。 這位君王的胞弟見了,大吃一驚:“孫將軍,你這是做什麼?” 孫武道:“而今囊瓦大有回兵之勢,這樣恐怕伐楚大計前功盡棄。思量再三,唯有以大王的威儀做誘餌,囊瓦才可上鉤。因此,蒙大王恩准,請夫概將軍一試,唯有將軍可擔此重任,為大王分憂。” 夫概連連搖頭:“將軍你這是害我!” “怎麼?夫概將軍怕死?” “死算什麼?來去無牽掛!” “那麼,夫概將軍又何懼之有?” 夫概苦笑說:“將軍不懂?還是裝糊塗?” 孫武這才意識到事情的複雜和嚴峻,面對疑心甚重、城府很深的吳王闔閭,夫概不敢冒冒失失穿戴起王者之冠服,更何況夫概本是王室中的一員,是君王的胞弟,這番小心翼翼的避諱就更顯得必要和必須了。孫武兀自感慨,自己僅從戰略的角度去思考和決策,假如真地會引起復雜的王庭內部糾葛,那本不是他所願意的。倘若錯綜複雜的王庭兄弟間的關係,影響了戰爭的大局,那就將是千古遺憾了! 孫武道:“大王欣然同意的,倘若大王不肯答應,這冠冕從何而來?為伐吳之大計,將軍不必猶疑了。” “這不是欺君之罪麼?你叫我越俎代庖,罪莫大焉!” 吳王闔閭來了,喚了一聲:“王弟言過了!孤王與王弟手足親情,哪裡會有這等猜忌?今日,你受命於危難之間,穿戴起來吧!” 夫概跪下,叩首:“夫概實在不敢!” 吳王道:“什麼敢不敢的?寡人命你穿戴,是叫你去戰,訛詐楚軍,哪個敢有微詞,立斬不饒!快快起來。” 孫武說:“大王已經行令,夫概將軍再推託就不是了。今夫概將軍王服車駕,乃是代大王去戰,甚至是去死!夫概將軍誘敵之戰,可不是一番兒戲,而是必須真殺,真戰,真死,真退,十分的危險呢!” 孫武的話,說給夫概,也說給吳王。 夫概這才說道:“既然大王有令,夫概只好從命了。” 說著,夫概的手指在王服上小心翼翼地掠過,眼睛裡倏然一亮,一霎間流露出的情感,有渴慕,有遺憾,有喜悅,有貪欲,十分複雜。 闔閭定定地觀察著夫概的神色。 闔閭道:“命王子夫差同車護駕!” 夫概:“大王,何言護駕二字?” 闔閭一笑:“啊——寡人開個玩笑,開個玩笑,王弟速速更衣吧。” 闔閭走了。 夫概這才開始更衣。有道是寶馬須金鞍,這句俗話不錯,那身金碧輝煌的冠冕一裝點,夫概就不再是夫概了,他生得與其胞兄闔閭本來就十分相像,如今看上去,更叫孫武嚇了一跳,儼然又一個大王闔閭!夫概容光煥發,前前後後扯了王服看個不夠,愛個不夠,對孫武道:“愛卿,為何見了寡人立而不跪?” “你,你說什麼?” “將軍看來,夫概還是夫概麼?” 孫武忙道:“夫概將軍,車駕已經備好,此一舉關係重大,勝負係於將軍一身,但請好自為之!” 囊瓦為萬全之策,正準備下令全軍後撤,撤回漢江,忽然聽見遙遙有鼓聲,吳軍殺來了。 囊瓦迅速整隊,列陣,戰也得戰,不戰也得戰。 看上去,並不知道吳軍有多少,兩山夾峙,一河之寬,看見對面吳軍的頭,看不見尾,只知是黑壓壓一片。在兩軍相對的剎那,囊瓦眼睛一亮:立在戰車之上的,不是孫武,不是伍子胥,竟然是王者之尊!那呼啦啦招展在半空的日月星旌旗下,是一張目空一切的赤面。那人犀甲外面罩著一身輝煌得耀眼的冕服,頭上呢,戴著號稱冕的王冠,五彩的絲絛連綴著二百一十六粒美玉,閃爍華曄。衣上為玄色,象徵天,下為黃色,象徵地。衣上所繡雉鳥,象徵文德,繡著水草藻類,表示心地清淨,還有火,意思是明亮興旺,眾望所歸,等等等等。就連手中之劍,也是名曰磬郢的天下奇寶。 端坐在車上的,正是吳王“闔閭”! “闔閭”身邊,侍衛悍。 持戈兀立在車前的,是太子夫差。 他沒想到野心勃勃的吳王闔閭,為了破楚稱雄,竟然自己來送死!翦滅一個闔閭,吳國數万大軍當然是不戰自敗。囊瓦大喜過望,哈哈狂笑: “哈哈,吳王闔閭,恕囊瓦身披甲胄,不給你施禮了。” “闔閭”微微一笑。 “闔閭,哪裡黃土不可埋葬你,何必空國遠征,到這裡來受死?” “闔閭”不動聲色,只把手一揮,鼓聲大作,兵車徒卒掩殺了過來。 囊瓦增添了十二分的驍勇,勇猛衝殺。兩邊將士,一場混戰!短兵相接,生死肉搏,殺聲在山谷裡迴旋。這是一場真正的廝殺,真殺真砍,雙方都有士卒撲倒在地,血濺河灘。雙方都有一種殺不完、砍不盡的感嘆,因為戰場不算寬,接戰的徒卒有限,一個倒下,一個又上,前仆後繼,無窮無盡。 “闔閭”也立在戰車上奮戈擊殺,他的臨陣,與其說對吳軍是鼓舞,不如說極大地激勵了楚軍。擒賊先擒王,只要殺死或生擒了吳王,這場沒盡沒休的戰事,就有了頭了。囊瓦便只捉了“闔閭”去砍殺,一副奮不顧身的樣子。 吳軍漸漸且戰且退了。 囊瓦漸漸上了鉤,上了岔路了。 兩軍廝殺了好一段時間,看樣子,吳軍是真的支持不住了,“闔閭”的戰車打了個迴旋便走。囊瓦哪里肯白白放了這個機會,催動戰車就追。楚軍呼呼啦啦全都上了岔路之後,背後,伍子胥辛辛苦苦繞山而來,率五百輕騎殺上來了,從後面轟著楚軍向前趕,像趕鴨子。 此時,真正的吳王闔閭正在孫武、伯嚭的護衛下,向大別山口疾馳,吳軍主力將迅速趕到山外,趕到柏舉,做短時間的休整,養精蓄銳,以待決戰。 前面有“闔閭”牽著鼻子,屁股後面有伍子胥神出鬼沒地轟著,全軍又行在一個只能並行二十人的山路上,隊伍的戰線拉得很長,囊瓦想退也退不成了,只有咬緊牙關向前跑。一直跑到窄的山路變成開闊地,開闊地又變成斜山坡,一直與返回來的闔閭打了三仗,楚軍衝出了休門隘口,告別了大山。 士卒沒有大的傷亡,可是全都疲憊不堪。再加上這些日子在山地拼命地追趕吳軍,卻毫無所獲。當囊瓦與史皇的兵馬會合,當前面再也沒有吳軍招搖的時候,楚軍兵士一個個士氣沮喪,怨天尤人,隊伍一旦停止行進,就全都歪著,靠著,坐下了,打起了盹兒。 囊瓦問:“這裡是——柏舉?”沒有將領答話。 囊瓦忽然打了一個激靈:“這裡離郢都有五百里吧?” 大夫史皇:“少說也相距六百里之遙。”六百里! 囊瓦感到六百里是個很可怕的數目,是很可怕的途程。他竭力想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是怎麼渡了江,又怎麼鬼使神差地遠離了他應該固守的郢都。如果在郢都,他可以憑藉漢水,實在漢水不行,可以憑藉郢城城防,等待沈尹戍方城援兵的。可他離開了他的依托,而且越離越遠,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開始?怎麼發生的? 誰也沒有答案。黃昏悄悄地來了。 暮色不聲不響地用那昏黃的帷幕遮住了山川和天地。太陽遁走了。天色一片迷茫。 囊瓦的戰車前面,天地是如此地開闊,空蕩蕩的。 是大別山的西麓了。 連日來在山地與吳軍周旋,突然面對空曠得一覽無餘的荒野,囊瓦的心裡是一片空白,一片空落,感到有些許暈眩。 囊瓦盡力遠眺,要弄清楚此身所在。 影影綽綽是吳軍的旌旗嗎?或者是眼前的錯覺?無論怎麼說,有士卒來報,唐國和蔡國的軍隊都已突然出現了,都已經在這裡集結著,等待一戰。 他恍然大悟:就是說,吳軍調他和他的軍隊來此決戰? 或者說,調遣他來跳這個陷阱?一切都是孫武和伍子胥謀劃好的?人家挽了個繩子套兒,他就鑽進來了!所以,孫武一戰就掉頭撤退了;所以,吳軍在山谷虛張聲勢,是誘他驕傲,讓他上當;所以,闔閭也出現了,什麼?有探馬報告吳軍有兩個吳王闔閭,兩個?他怎麼沒想到會有兩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完全把他弄糊塗了。吳軍是在一點一點地緊那套在他脖子上的繩子呢!現在,他把頭整個兒伸進來了,而且把脖子伸了很長。 什麼吳軍軍中疾患流行?什麼吳軍給養不足?還有什麼唐蔡兩國士卒思歸撤軍?都是假的,都是孫武造的勢。 什麼人在咳嗽?什麼人在唱?是蔡國將軍鑑麼?唱的是蔡國的調子?或者是楚國的調子?楚國軍兵這麼快就思鄉了嗎?不。這不可能。 他似乎又看見了蔡將軍鑑那慘白慘白的人頭。 頡乙呢? “把頡乙給我押上來!” “頡乙不知去向。” “噢……” 沈尹戍呢? 他現在一點兒也不想沈尹戍的種種不可饒恕的可恨之處了,他暫時不再計較和沈尹戍的短長了,他情願把破吳之功與沈尹戍平分了,他只盼望沈尹戍快將方城主力調來助戰。 沒有。沒有沈尹戍的音訊。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 出師不利,兇多吉少! 想到這裡,他的心立即抽緊了。 “撤軍!” 他拼命地狂吼! 盡快地逃開孫武手中的繩子套兒。 大夫史皇、武城黑,還有射延全都一驚。 “令尹,撤向何方?” “撤!”他接著吼叫:“傳我的命令,全軍後撤,後隊做前隊,撤!” 大夫史皇拉住他:“滾開!”他誰的話也不想听。 史皇跟在他後面,喋喋不休,半路上力主撤退的大夫,現在卻不同意撤了:“令尹!令尹!國家太平安定,令尹執掌大權;事到如今,六百里行軍,兩軍對壘,將軍就想逃走。下臣以為,如此回撤,只怕你在楚國難以容身,他國諸侯也不會收留。只有死戰,才有一線生機!” “不是你叫我後撤的嗎?” “晚了啊!”史皇雙淚齊下,噗嗵跪倒。 “將軍三思!”軍隊正在移動。延,射也跪下了。 “將軍,天色已黑,三軍如何行走?請將軍收回成命,我等願與將軍同生共死!”囊瓦站住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大夫史皇:“傳將軍之命,三軍原地待命!” 也許,只有決一死戰了。 囊瓦的臉在抽搐。 他有點兒害怕,可他不願意讓部下看到他的抽搐和戰栗。在黑暗中,他剝去了驕橫,勇武,暴戾,目空一切的外衣,他的眼裡一片迷惘。 只有列陣待戰。 夜裡,他悄悄在營帳裡,向北跪倒叩首,他默默祈禱: “諸神佑我,讓沈尹戍即刻率兵來助我吧,諸神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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