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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詐軍穩囊瓦

孫子大傳 韩静霆 9428 2018-03-13
楚軍令尹囊瓦得報吳軍戰船數百,聲勢浩大,溯淮而上?依多年作戰經驗,便知吳王闔閭之意並不在於解蔡之圍,而是要攻打楚國都會郢城。他立即大聲向眾將宣布了自己的高見,並徵求左司馬沈尹戍的意見。 沈尹戍自然比囊瓦更精明,早知闔閭來者不善,卻裝拙守愚,絕不表現得比囊瓦高明,免得刺激了暴戾而又狹隘的囊瓦的逞威好勝之心,只道:“令尹一語道破闔閭之心,所言極是。我等趕緊率兵回防漢水吧。” 囊瓦和沈尹戍的軍隊掉頭就往回狂奔,剛剛渡過漢水,進了夏城,還沒來得及休整,就得到探子來報,吳軍已經會合了唐蔡兩國軍隊,越過了大別山和桐柏山脈的三個隘口,深入楚國腹地,已有了強渡漢水的跡象,要攻打郢都了。囊瓦大吃一驚,趕緊把軍隊沿著漢江在夏州以西布防。他和沈尹戍在江濱高處隔江向吳三軍來處望去,但見煙塵騰起數丈,旌旗在塵灰中翻捲閃現,不知對面有多少兵馬,只覺得氣勢咄咄逼人。

囊瓦道:“吳軍莫非神助?來得如此之迅速!” 將軍射道:“吳軍統帥孫武,訓練'利趾'士卒,專擅長急行,還有'多力'徒卒,不懼生死。” 射的兒子延說:“父親休長他人誌氣,看我率一彪人馬渡江去取孫武首級如何?” 沈尹戍:“不可。” 囊瓦不快:“任那孫武欺楚國軍中無人嗎?” 沈尹戍說:“不是這個意思。令尹囊瓦您的威名,足以讓吳軍聞風喪膽。” 囊瓦聽得熨帖。 沈尹戍接著道:“如今是吳、唐、蔡三國軍隊傾巢而出,來勢洶洶,意在尋求決戰,吳軍銳氣正在盛頭兒上。我軍圍蔡數日,沒有結果就後撤,回防漢水還未休整,士卒精疲力弱,兩軍實力和士氣都不相等,我軍暫時處於弱勢。”

囊瓦:“左司馬害怕了麼?” 沈尹戍笑笑,說:“且聽我說。請令尹您暫時藉漢水之天塹,加緊防務,與吳軍上下周旋,消其銳氣,不准吳軍渡漢水,保證郢都的安全。待我到方城一帶,將抵禦晉國的主力軍隊調回,先直撲淮水,把吳軍的戰船全部燒毀,然後,派兵守住吳軍後撤的必由之路,大隧、冥、直轅三個隘口,抄了他的後路。” 沈尹戍說到這兒忽然打住。 囊瓦思忖片刻。 囊瓦黑臉上露出一絲得意:“這時候,看我強渡漢水,正面攻破吳軍主力,司馬在後面夾擊——讓他首尾不能相顧,全軍葬於漢水北岸!” “正面攻破吳軍主力,非令尹囊瓦莫屬!”沈尹戍說。 囊瓦哈哈大笑。依沈尹戍之計而行。 沈尹戍準備離營到方城調兵遣將的時辰,對著南天郢都方向拜了三拜,默默祝禱:

“蒼天保佑楚國社稷,休教那豎子囊瓦壞了破吳大計,毀了楚國宗廟哇!” 沈尹戍淚水奪眶而出,又趕緊擦了個乾淨,乘一葉輕舟,帶三五隨從,偷渡了漢水,一路上,星夜兼程,不敢片刻的偷閒,就是睡覺,有時也睡在馬背上。 沈尹戍北上方城數日之後,身為執掌楚國軍政大權的令尹囊瓦與吳軍對峙,本來就是不會無所作為的,再加上驍勇的將軍射立功心切,對孫武、伍子胥之軍不放在眼裡,一再求戰,便令射率三百輕騎夜渡漢水,去探聽吳軍虛實。 自從吳軍在漢江以北安營扎寨,與楚國囊瓦之軍隔江相持以來,孫武表面上依舊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裡卻並不平靜,他每時每刻都在註意捕捉機會,推進戰爭態勢的發展。他的謀略是誘敵渡江來戰,可是派出幾艘戰船去向南岸叫罵,除對方放了幾通箭矢之外,楚軍完全沒有動彈的意思。他知道,決不能改變計劃,貿然渡江作戰,那樣,楚軍扼守漢江天塹,吳軍舟師登陸攻打,楚軍以逸待勞,吳軍將損失巨大不說,也很難取勝。他也知道楚軍至少要迴避吳軍的銳氣,決不會立即渡江,決戰需俟時日。

可是,到底還要等多久?大王闔閭心里當然著急,一連數夜睡不著,天亮前剛打個盹,又常有惡夢纏繞。為此,大王的臉色不好,臉腫著,眼袋也掉下來了,憂心忡忡地問孫武:“孫將軍,到底何時可戰?你須叫寡人心裡有底。”孫武說:“稍安勿躁。”闔閭:“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三軍深入楚國腹地,糧草給養供應不上,再等下去,會草盡糧絕的啊!”孫武說:“大王所言極是,楚軍令尹囊瓦遲遲不肯來戰,恐也想到了這個。” 闔閭:“這難道不是婦孺可知的淺顯的道理嗎?”孫武說:“孫武正是想在這裡做文章,我三軍如今勢大力強,可以把糧草之弱給楚軍看個明白,以強示之弱,卑而驕之。”闔閭不再說話。他那煩躁憂慮的樣子,雖然對孫武的心理是壓力,將軍和士卒們卻看不出孫武有絲毫的忐忑不安,他總是充滿了自信。及至聽到探報說,沈尹戍已北上方城搬兵,吳國營中氣氛更加緊張了。倘若楚軍一直不肯出戰,等到沈尹戍從方城帶來楚軍主力,前後夾擊,後果不堪設想。這個夜晚,伍子胥來到孫武大帳,帶了一罐好酒姑蘇紅,道:“孫將軍,來來來,陪我飲幾斛壯行酒。”孫武詫異:“這話從何說起?”伍子胥道:“將軍沒聽說楚將右司馬沈尹戍到方城去搬兵了麼?等到沈尹戍來,你我恐怕要被趕到漢江餵魚去了,來來,伍子胥專程弄來了姑蘇紅。”孫武笑道:“伍將軍想貿然出戰?”“孫將軍低估伍某的舟師?”

孫武說:“不不,匹夫之酒,孫武不飲。” 伍子胥勃然而怒:“哪個是匹夫?”孫武:“伍大人息怒,孫武一不留神道出了實話。”伍子胥愈發怒不可遏:“敢罵伍子胥是匹夫的,你孫武倒是天下第一人,今日你須說個明白!” 孫武說:“只為報仇雪恥,不問兩軍情勢,拔劍而起,魯莽去戰,豈非匹夫?伍將軍難道不是要去挑戰麼?” “伍子胥只為報仇雪恥?你難道不知沈尹戍方城搬兵,不知吳軍危哉?” 孫武說:“適才孫武小試激將之法,伍將軍就暴跳如雷,這等方法,何妨在真匹夫囊瓦身上一試?沈尹戍城府極深,有韜有晦,沈某一去,囊瓦性情驕矜,料他耐不住寂寞,不久將來吞鉤,豈非好事?伍將軍,倘若你都不與孫武合作,吳軍瓦解只是旦夕之事啊!來吧,孫武敬你一盞姑蘇紅!”

伍子胥嘆了一口氣,孫武飲了一盞,他一連吃了三盞,沉默少頃,道:“我難道不知孫將軍深謀遠慮?說實在話,十年前伍子胥父兄被楚平王所害,如今隔江望見楚國兵馬,恨不能立刻就去踏他個人仰馬翻!” 孫武說:“到底伍子胥坦誠,為這個,我還得吃一盞。” 伍子胥按了酒罐:“不不,不行了不行了,這姑蘇紅,我還要留待到郢都一醉!” 徒卒來報:“楚軍有三隻舟船偷偷渡江,請將軍定奪!” 孫武高興地說:“唔,來了,你我快去保楚軍舟船平安!”拉著伍子胥便到岸上去看個究竟,伍子胥明白孫武的用意,邊走邊問:“孫將軍,人家遠路涉江而來,不知將軍有什麼可給他們觀看的?”孫武也問:“依伍將軍所見呢?”伍子胥:“吳、唐、蔡三國軍隊遠離故土,深入楚國腹地,最困難的自然是給養,可將你我難處告知一二。不過,將軍兵法上有'因糧於敵'的謀略。”孫武:“就請伍將軍按兵法行事如何?”伍子胥哈哈笑了,悄聲道:“好你個孫武,你叫我去搶劫!”兩人都很開心,在高處憑眺。

是夜,江上一片大霧。雲封霧鎖,對面不見人。射率三十輕騎,遠離漢水,在長江中游夜渡。臨近對岸的時候,槳聲擊水,驚起無數水鳥。孫武和伍子胥看了——不如說聽了個大略,孫武道:“楚軍在對岸按兵不動,江上舟船許是些少漁人?”伍子胥:“想是漁人,不足為慮。”孫武吩咐:“休要驚擾了他們,讓漁人謀些生計罷。”說著,兩人重新回到帳中,不言江上之事,高興地吃起酒來,不覺吃了個酩酊。伍子胥被徒卒扶回帳中,孫武伏案打起了酒呼嚕。 又有巡守士卒來報:“將軍,舟船上是楚軍五十餘騎,已經登陸。” 孫武還在呼嚕。 “將軍!” “休來煩我!” 孫武睜了睜眼睛,又睡。少頃,忽從酒夢中醒來,懵懵懂懂問帳中侍衛:

“剛剛似乎有什麼事情?” “巡岸士卒來報,楚軍五十餘騎上岸了。” “怎不叫醒我?” “將軍吃醉了酒!” “啊呀不好!”孫武忙披衣出帳,派一百騎兵追殺。 楚軍早已踪跡全無。 楚軍射人熟地熟,避開吳軍營寨,遠遠地繞到吳軍背後看個究竟。白日隱蔽在山里,夜裡出來活動,一連五日,人也困,馬也乏。吳軍紀律嚴明,沒有單獨行動的士卒,射也沒抓到什麼“舌頭”。在這經過了殺戮和浩劫的戰場,方圓百里之內,百姓大都遷移到別處去了,剩下幾個荒村,射趕到,想給人和馬弄些吃的,不料都剛剛經過吳軍搶劫,搶完了就燒。僥倖活下來的百姓,見士卒就跑,抓了來,知是楚軍,百姓哭訴著吳軍罪過,罵那殺人放火的伍子胥,就要跟著射渡河去,與伍子胥們決一死戰。射一行想搶劫點什麼,也無處可搶,第五天就只有殺馬了。一邊撕扯著烤得半生不熟的馬肉,射一邊感嘆:“諒吳王闔閭在漢江日子久了,連馬肉也吃光了,就得吃人肉了。”

可是,吳、唐、蔡三軍人馬吃什麼呢?總不能喝江上的風吧?想他們定要遠途運送糧草,運送糧草的必經之路,只有山口。 這個想法,令射大為興奮。他建功心切,就率領他的這一小股輕騎到了直轅隘口,人不知鬼不覺地潛伏下來。 這條狹窄的隘口,兩邊山勢峭拔,谷底如一條車轅,狹窄難行,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潛伏一整日。還真讓他等到了。 傍晚,吳軍二十幾車糧草,沿隘口向南而來。木製車輛,咿咿呀呀吱吱扭扭,扭進了射的伏擊圈。射大喝一聲,從兩邊峭崖推下大小石塊無數,一時間,如天上落下隕石雨,押送糧草的吳軍士兵只有挨打的份兒,尋不到廝殺的對象,紛紛抱頭鼠竄。看看差不多了,射又率領五十人衝入隘口,能殺地殺,能砍地砍,直殺到吳軍大敗,射這邊也丟了十幾條性命。射下令“燒”,要將二十幾車糧草盡數燒個乾淨。

大火呼啦啦在隘口燒起來了。 兩側山崖,如燒紅的爐壁,一片赤紅。風在狹窄的山谷肆虐,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火苗在谷底亂竄,遇到秋日里日漸乾枯的草木,草木便也燒燃。兩崖之間,火苗濃煙飛騰,瘋狂地舔著夜空,把半邊天宇照得通紅。 直轅隘口處,射討了便宜,不敢久留,率眾策馬而去,行至半路,背後便有吳軍殺聲,但吳軍始終未能追上射這一驃輕騎。射趁著夜色到了岸邊,打了幾聲唿哨,蘆葦中藏著的船便馳了過來。他們上了船,疾馳到江中,背後才有箭放來,那箭大半落入水中,濺起一些泡沫。 射哈哈大笑:“孫武小兒也不過如此!” 射回營交令,詳盡敘述了江北之行的情形,鼓動囊瓦渡江決戰。 囊瓦問:“吳國將軍孫武詭詐,二十車糧草這樣輕易就讓你燒了?” 射:“我士卒人熟地熟,埋伏山中,神出鬼沒。” “沒有傷亡?” “十個勇猛的徒卒命喪隘口啊!” 囊瓦沉吟不語。 射又道:“豫章一帶久經兵患,人煙稀少,吳將伍子胥率人燒也燒了,搶也搶了,糧食草料接濟不上,士氣定然下落,令尹還不信麼?望令尹抓緊戰機,渡江一戰,別等吳軍逃了,令尹就無功可建了。” 囊瓦道:“此事關係重大,不可妄動,等著闔閭老兒殺馬罷!” 囊瓦雖然固守不戰,可也心癢難熬,就又派奸細,又去捉江北百姓,並且命射之子延再次渡江刺探虛實。他一反常態,穩坐泰山。 只有在自己的軍帳中,孫武才不掩飾他的焦急,煩悶和憂慮。他正在苦苦思謀到何處尋覓一個能夠打入囊瓦軍中的細作,守夜兵衛推出一個人來。 “啟禀將軍,拿到一個楚國奸細,請將軍發落。” “推出去殺了便是。” 他的脊背朝著軍帳門口,連頭也沒回。他正在思慮自己尚未用“間”,楚軍倒向他“用”了“間”,自然要殺,捉一個殺一個,捉兩個殺一雙,這一點他毫不含糊。今日煩躁,問也不問了。 士卒道:“將軍,這老東西一定要見將軍。” “見我何益?” 那人說話了:“孫武你如何殺得了老東西?老東西應有一百二十年的陽壽,還需在人間受劫受難六十餘載呢!” 這人的話奇怪。 孫武回過身來,眼睛一亮——這位“奸細”若干年前是見過的,沒錯!這並不一定需要過目不忘的本事,原因乃是此人生得奇異:錛兒頭,老大的,向前伸,眼睛卻向後躲藏到眉骨後,顴骨高得不合時宜,下巴是地包著天。這副尊容,天下無雙,看一眼,一輩子也不會忘掉。 “啊!老先生的假足賣到吳國營帳中來了!快快,看坐,看茶。” “老東西知道孫將軍會記得假足的。” 士卒忙給老人鬆了綁,看了坐,孫武親自捧上了茶。 “孫武終於有機會向先生道一聲謝謝啦。虧得您指點迷津,我才決心到吳國來。” “全憑緣分,不可言謝。” “先生從何處來,向何處去?” “雲外的鶴,天外的風,從來處來,向去處去。” “如何成了楚國的'奸細'?” “問你精明過人的部下去。” “實在抱歉。” “又俗了。” “唔,尚未敢問先生尊姓大名呢。” “頡乙。” “頡乙?世外高人!” “哈哈,將軍聞所未聞,是不是?實言相告罷,頡乙哪裡是什麼世外的高人?乃一凡夫俗子矣。從前,曾在你叔父司馬禳苴麾下做過伍長,司馬禳苴將軍對我有恩。後來,有幸拜在扁鵲大師門下,學得皮毛,便懸壺做了一個江湖郎中,浪跡天涯;扶危濟困。以前知道孫武是司馬將軍之侄,現在知道將軍的《孫子兵法》,將軍的兵法已流入民間,藏'孫子'的民家,吳國、齊國、魯國都有。頡乙拜觀了,拜觀了。因我略通伏羲易數,讀將軍兵法,驚訝兵法與伏羲思辯相通,攻守,奇正,分合,進退,動於九天之上,藏於九地之下,皆天地,剛柔,陰陽之道。便思量著機會,聆聽將軍的教誨,不想,閒行至此,被你的徒卒請了來。” “先生是來尋我談易的?” “頡乙還要再指點將軍一回。” “孫武洗耳恭聽。” 頡乙道:“聽著,制半夏,厚朴,茯苓,紫蘇葉,還有生薑,以水煎服。保你寬中行氣,頓消胸中鬱悶。” 孫武哈哈大笑。 在這片刻之間,孫武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策:能打入楚軍帳中,誘使楚將囊瓦渡江來戰的這世外異人,江湖郎中頡乙無疑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是,這人能夠去擔此風險嗎? 頡乙問:“孫將軍,笑個什麼?” 孫武正色道:“頡乙先生受業於大師扁鵲門下,想必知道這四個字'子午搗臼'?” “頡乙略知一二,這是醫家針法。” “是啊,此針法與'飛金走氣'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進針得氣之後,左轉九次,右轉六次,可以行氣,消導,逐水。” “頡乙看不出這般針法會對將軍身體有什麼益處。” “也可以用藥。甘遂,大戟,芫花,研成末服下。” 頡乙說:“這又是瀉下之藥,可以瀉水……孫武哇,孫武,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別繞彎子了。” 孫武離坐,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先生,孫武冒昧,還得請先生助我!如今,吳楚隔江對峙,楚軍依憑漢水天塹,固守不戰,我軍空國遠征,渡江攻取,於我不利。我欲誘使楚軍過江決戰,可惜,戰場態勢猶如人患阻滯,胸脘痞悶,胸腹積液,上下不通。萬般無奈,孫武想了一個瀉下的藥方,可把對面楚軍令尹囊瓦的軍隊瀉下來——只可惜,缺一味藥引子!” 頡乙沉吟不語。孫武定定地看著頡乙。 頡乙嘆了口氣:“不料你孫將軍把我當成一味藥引子了。” 孫武:“成此大計,實在沒有他人了。孫武冒昧。” 頡乙:“沒想到我頡乙在你這裡還有一劫數!唉,頡乙佩服將軍的謀略,才智,深知將軍乃天下能成大器之人哪,再念及你的叔父司馬對我有恩……也吧,便為你做一回藥引子!” 孫武興奮極了,大叫一聲:“拿酒來!” 延三條舟船,趁著夜色在漢江上游下水,行至江心,忽見一條小船也在向北岸搖去,延命三船奮楫擊水,將那隻小船截住。小船像一條魚似地滑來滑去,拼命逃竄,見實在逃不掉,船上四人就紛紛跳了水,在水中又欲推翻小船。延船上的士卒便也下了水,游過去,在水中生擒了三人,只有使船的漁夫水性好,逃了,小船也被截獲。延將三人捆綁著推入囊瓦軍帳。 一陣惡臭隨三人襲來。 囊瓦掩了鼻子,皺著眉,看那被俘獲的三個人,有兩人帶劍,一人貌奇醜,生一副怪相,背一個包袱。 囊瓦率先想到的是這三人乃吳軍故意投下的圈套,是三個奸細。 孫武善於用間,這個他知道。 他為自己留了這個心眼兒,感到很自得。 其中一人,尚未成年,面色蠟黃,不停地打著擺子,從褲子下滲出了些黃的東西來,散發出難聞的酸臭,口中叫道: “放我去出恭,放我去出恭!小爺爺患了赤痢,實在忍不得了!” 囊瓦喝道:“把這東西放到江中去涮洗乾淨!” 兩士卒如老鷹捉小雞一樣,把那“孩子”提出軍帳。這“孩子”正是老軍常的次子申,被楚軍士卒用繩兒拴著,扔到江里,又提起來,反複數次,水淋淋的常申已經暈了過去,奄奄一息。 軍帳之中,囊瓦看著立而不跪的兩個俘虜。 忽然哈哈大笑。 “爾不是蔡國將軍鑑麼?” “正是本將軍。” “爾曾經雙手力舉銅鼎,也算得個勇士了。” “可惜我沒有用銅鼎將你這小人砸成肉泥!” “囊瓦不必用銅鼎便可令你頃刻之間變成肉泥。” “來吧,還等什麼?” “你過江何為?說了可饒你一條性命。” “只求速死。” 囊瓦陰陰地一笑,心說,大凡用間,先求速死,後來詐降,其實是怕死的。人的頭顱只有一個,將軍鑑也不能例外。 “過江是來投奔楚國的吧?如是,快快道來!” 將軍鑑冷笑一聲,不語。 囊瓦走近將軍鑑,作出一臉的和悅,說:“依將軍之勇,將軍之力,將軍之意氣,何必委身於區區蔡昭侯腳下?將軍何不擇木而棲,到囊瓦帳下,必有重用。” “囊瓦是何物?”將軍鑑道,“不過一草莽村夫。見佩玉名裘而忘義;私下囚禁別國諸侯,不仁;剛愎自用,目空天下,獨斷專行,楚國朝中早已上下謗議,卻無自知之明,爾這般酒囊飯袋豬心狼肺驢臉狗寶之徒,今日未能死於將軍鑑的戟下,便宜了你,來日你必死無葬身之所!” 囊瓦的黑臉脹得發紫,目眥欲裂,一臉的鬍鬚全豎了起來。 他最聽不得的乃是楚國朝中上下對他的不恭。 他叫道:“炮烙,還是凌遲,你可以任選!” “平生只差一死了,兩樣均願一嚐!” 囊瓦哼了一聲,望著不懼生死的將軍鑑,心說時機已到,這人做足了勇武之態,下面便該投降了。即使是詐降又有何慮。正好將計就計,便強壓怒火,道: “將軍果然是勇武過人!本令尹不忍心殺勇士,待我來為你鬆綁。” 囊瓦為鑑鬆了綁。 囊瓦等待將軍鑑做些感激涕零的樣子,跪下降楚。到那時,他問清緣由,把這小國之將羞辱夠了,再殺不遲。 將軍鑑卻“嗖”地抽出了囊瓦佩帶的鞘中之劍。 囊瓦手快眼快,剎那間捉住了將軍鑑的手,兩手將鑑的臂只一折,咔地一聲折斷了。 劍落在地上。 囊瓦這才相信將軍鑑不是前來詐降的奸細。 幾個土卒上來按住了將軍鑑。 “推出去!把他剁成肉醬!” 囊瓦吼叫,忽又改變了主意:“且慢!” 將軍鑑被推去推回,又大罵。 囊瓦冷笑著,把劍插在了煮著開水的銅釜下面,插在火中,一會兒,抽出劍來,劍刃紅透耀眼。 “請這位將軍把臭嘴張大些。” 士卒上前,掰開了將軍鑑的嘴。囊瓦把燒紅的劍送到他的嘴裡,並不深入,只是亂攪。將軍鑑疼痛難忍,卻罵不出來,永遠也不會罵了。他的嘴裡冒著煙,發出滋滋的聲音,焦糊的味道四處瀰漫。 他死死咬住了通紅通紅的劍。 牙齒噼劈啪啪地斷裂成碎塊。 囊瓦奮力用燒紅的劍在他的嘴裡攪動,活肉,死肉,紅的肉,黑的肉,全都攪碎了,整個嘴巴和喉嚨都爛了,又烙熟了,沒有一點血流出來,他的嘴有多大,烏黑的煙柱有多粗。 他暈死過去。 他醒來之後,囊瓦才叫人將他的頭割下來,高高地掛在營帳前面。 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掛起來之後,起初,是向著正北,向著對岸的吳蔡唐三國軍隊的,不知怎麼就朝向了西北方向,向著他的蔡國,向著他的故鄉。 …… 囊瓦開始審問船上另一個俘虜。 那人眼見將軍鑑暴死,聽得一聲“押上來”,還沒從震驚之中醒過神來,就被士卒按著噗嗵跪倒在囊瓦腳下。囊瓦道:“報上名來。” “小的名喚頡乙,扁鵲之弟子,行遊四海為人醫病,大將軍令尹饒小的一條性命,可在營中為將士巡醫。” “你不是吳國人?” “世代居於魯國。” “為何到吳國軍中做奸細?” “令尹大人不可這樣說,頡乙哪裡是什麼奸細?前日被蔡國將軍鑑捉來,令我幫助識別籌劃醫治紅白痢疾瀉下之藥草與醫治瘡疥之方劑,頡乙不得已而為之。” “船上便是這些藥草?” “令尹明鑑,星星草、老鸛草,江北可尋到的都尋了。唯有芍藥,甘草,茄蒂,大蒜,烏梅,木炭末,石榴葉,石榴皮,這些東西,無人居住的地方,無處可尋。” “如此說來,吳國軍中在流行疾患?” “頡乙不敢胡說。我被捉了來,便令我渡江。倘頡乙知道吳軍軍中士卒真個是水土不服,在流行赤痢,早就勸令尹渡江掃滅吳軍了,未曾眼見之事,怎麼敢欺騙令尹?” 倘若將軍鑑俯首降楚,囊瓦便要懷疑他是奸細了;倘若郎中頡乙說吳軍軍中確實流行赤痢,囊瓦便會認定這吳軍士卒染病是計,是誘他渡江,讓他上當了。偏偏將軍鑑至死不降,偏偏頡乙不言吳軍軍中之事,偏偏士卒來報,那個和將軍鑑一道擒來的吳軍的俘虜,痢疾拉得不亦樂乎,差不多五臟六腑全屙了出來,最後只屙些個綠水紅血。楚軍士卒又一次把老軍常這最小的兒子申扔到江里濯洗,提上岸的時候,申便一命嗚呼了。 囊瓦幾乎要相信吳軍士卒真的水土不服,大半屙赤痢屙得半死不活了。 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可上當。 他叫道:“頡乙,你的話完了麼?” “完了。” “你想如何死法?” “不不,頡乙不願無辜代替吳軍受死!令尹留我一條性命是有用處的啊!” “留你替吳軍詐降,賺我過江麼?” “冤枉!” “殺!” “殺不得!囊瓦!”頡乙突然直呼其名,指著囊瓦的肚子大喊大叫:“囊瓦!你怎敢殺世上聖手神醫!你臍下三寸處有一刀疤!” 哦?囊瓦委實一驚。 他臍下確確實實有一個手指肚長的刀疤,乃是他少年無賴,與鄰家子鬥雞,鬥得眼紅,拔刀鬥人的後果,除了他的生身母親,再沒有第二個人看見過或者聽說過這個小小的秘密了。 頡乙果然有些手段? “頡乙,莫非你善於伏羲易數?” “請令尹赦我不死。” “饒了你。” “令尹,知道聞名天下的渤海扁鵲麼?那是頡乙的老師。扁鵲本是人家客館裡的管事,對人誠實厚道。有位奇人叫長桑君,給他一種藥,用草木上的露水服了,三十天后扁鵲隔牆能看見人,隔千里之遙能測知人患什麼病,隔著人的衣服能看見五臟六腑,靜修而坐,能聽見螞蟻叫,可以和蛇羊雞犬說話,可以感知風的雌雄奇正。頡乙的師父扁鵲,為病人切脈,不過是假象,只需感知就行了。” “如此之奇,有何為證?” “我師扁鵲路經虢國,虢太子已經死了半日,脈息全無,正準備入殮舉喪。我師沒有登堂入室,只是感知了一下,便說,太子陽氣陷入陰脈,注入了下焦膀胱,陰陽兩氣纏繞鬱結,在上陽氣的脈絡隔絕不通,在下陰氣的筋鈕破壞……扁鵲令我師兄子陽,針砭太子百會穴位,一針下去,太子起死回生。再給太子服下湯劑,二十天后太子康健如初,這不是天下婦孺皆知的事麼?” “唔。” “頡乙不敢說學到扁鵲醫術的精髓,就算是學到了十之二三吧,對令尹您不是也有用處的嗎?” 囊瓦點頭。 “你說,吳國軍中士卒到底是否多有疾患?” 忽然發問。 “頡乙沒有親見,功力不到,還不能感知江北之事。” 似乎可以對頡乙放心了。 囊瓦沉吟片刻,道:“頡乙,我饒你不死,令你在營帳醫病,但是不許你離開軍營半步,否則,無法保全你的腦袋。” 頡乙應是。 囊瓦的心理防範不能不說是很嚴密的。他知道如今的舉措,對楚國是存亡相繫,對自己是性命攸關。他又派出射、延二位心腹之將渡江刺探吳軍軍情,並捉得幾個吳軍士卒。他得知吳軍士兵的確水土不服,軍中赤痢流行,射、延都看到吳軍士卒輪番地跑到岸邊野地裡去屙痢,捉來的人,也有染此疾患的。他又得知吳軍主力實際上已經從江岸退後五里,臨江一線表面上看去旌旗招展,其實不過虛張聲勢,僅少數軍兵巡行。他還得知吳軍外圍防線愈發嚴密,裡面的出不來,外面的進不去,似乎在嚴格地封鎖營中情態。 依他的脾性,依他的自信,依他的處境,他不是不想立即揮軍強渡漢水,與闔閭決一死戰。他,令尹囊瓦,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何嘗如此瞻前顧後?他心裡清楚,楚國朝中,昭王年幼,他獨擅軍政大權,眾卿在脊梁後面戳戳點點,議論沸沸揚揚,早有人打算將他廢掉,除掉,假如這次與吳軍作戰無功,昭王寵信,難以為繼,令尹之位,難以坐穩;他也明白,左司馬沈尹戍善於謀略,鬼點子多,又會籠絡人心,已構成對他的最大威脅,倘若吳楚之戰讓沈尹戍老兒搶了功勞,那白臉兒司馬定會扶搖直上,受到群臣擁戴,爬到他的頭上去。囊瓦,囊瓦,你豈肯屈居人下?那沈尹戍到方城去調楚軍主力,楚軍主力既然在沈尹戍指揮之下,打敗了吳國又怎樣?功勳還有多少在你名下?你千萬不可貽誤戰機,你看吳軍糧草這時正接濟不上,你看吳軍士卒正在狂瀉赤痢,你看吳軍不但不敢越江進攻,反而退後五里,你看吳軍虛張聲勢…… 渡江!不…… 想那闔閭雄心勃勃來者不善,想那伍子胥能征慣戰為報父仇準備了整整十年,想那孫武足智多謀用兵詭詐,他下不了決心。 按兵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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