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孫子大傳

第16章 第十六章六師起江東

孫子大傳 韩静霆 9633 2018-03-13
孫武立在戰船的船頭,掠過淮河的風,帶著絲絲涼意,打在他的臉上,拂弄著征袍。回眸望去,戰船數百,千檣排陣;看看岸上,戰車和步卒,遮天蓋地。他的心情好極了,感到從未有過的勇武和力量在周身膨脹,有一種立即就要揮軍廝殺,立即就要建立不朽功勳的慾望不可抑止。這才可以稱作將軍!這才是將軍的氣度!這才可以說一說豪氣,肝膽,榮耀什麼的。他的身後,是三萬吳軍,左右,又會合了唐蔡兩國三萬人眾,總共是六萬兵馬,可以說是浩浩蕩蕩了。 闔閭走了過來:“將軍觀感如何?” “一盤好棋。” “加上蔡國和唐國的軍隊,約有六萬之眾啊!”闔閭道。 孫武笑笑說:“不是六十萬大軍麼?” 吳王詫異:“何來六十萬?” 孫武:“大王,孫武用兵以一當十。”

闔閭哈哈大笑:“哈哈,六十萬,自然是六十萬!寡人算是服了。將軍說以援救蔡國為由興兵,只消擺出個姿態,圍困蔡國的楚軍定然會回防漢水,去守楚國郢都的門戶,唐蔡小國與吳軍聯合伐楚,定成氣候,果然如此啊!” “全賴大王英明。” “將軍的好手段,這回就盡情地使吧!” 說話間,一葉小舟從戰船縫隙中游來,船上是蔡國昭侯和蔡將軍鑑。 蔡國國君向吳王闔閭作了個揖:“大王,小國之侯這廂有禮了!謝謝大王,吳國威武之師剛剛溯淮西上,楚國軍隊就像烏龜一樣縮回楚國了。謝謝大王拯救小國君臣百姓於水火!謝謝了!” 蔡侯滿面是淚。 吳王闔閭冷笑說:“蔡侯,如今還去朝貢那豎子楚昭王嗎?” 蔡侯心裡一抖,忙道:“小國之君有眼無珠,只因為祈求安寧,三年前才去朝貢楚國。不料,楚國之君無信無義,派令尹囊瓦率兵包圍了小國,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啊!如今,是大王的威儀為蔡國解了圍,蔡國人已傾巢出動隨大王伐楚,與楚誓不兩立,大王信不過我嗎?”

沒什麼可懷疑的,蔡侯的次子和將軍鑑的獨生子馳,都留在吳國做了人質,蔡國除留老弱守城,萬餘士卒全部上了伐楚之船。 吳王闔閭微微一笑。 蔡將軍鑑喊道:“大王!孫將軍,伍大夫,蔡國軍兵悉聽指揮,萬死不辭。” 孫武說:“大王,可以下令三國之兵進發,去敲開楚國郢都城門了。” 伍子胥說:“大王可赴楚國王宮去觀賞楚國女子的細腰舞了,還等什麼?” 闔閭哈哈大笑。 闔閭親自去擂動進軍的戰鼓。 蔡侯趕緊回到自己的戰船上去了。他望著遮天蔽日的舟師和步卒,心裡感到十分悲壯,以如此浩大的聲勢,興師伐楚,可以說是石破天驚。看那滾滾煙塵騰舉,看那水上萬船齊發,他知道,唐國君王唐成公也和他一樣,罄盡了國中一萬多兵馬來會合吳國大軍了。吳國精銳之師,浩浩蕩盪足有三萬之眾,也是傾巢而動,而楚國蠻野的士卒,總數要超過二十萬!三國之軍,一同興師,一路風塵勞頓,與楚國爭一日之勝。這對於蔡國來說,是孤注一擲;對於唐國,是孤注一擲;對於吳國來說,君臣士卒遠離故國,在這肅殺的秋風之中,要與強敵楚軍決一死戰,何嘗不是九死一生,何嘗不是孤注一擲啊!

對於蔡昭侯來說,這是別無選擇的。 作為一個小國國君,蔡昭侯活得併不自在。在蔡國,他一言九鼎,指掌之上是生死大權。在大國君王面前,他卻又是臣子,是一棵蒿草,是一隻甲蟲。不定哪日,哪個強國之君生了氣,興師討伐,就會把他和他的蔡國滅了。每想及此,不僅是夜不安眠,而且是脖子後面呼呼地冒涼氣!他作為諸侯,平生最喜愛的便是奇珍異寶。從祖上開始,樂此不疲。幾代人的搜索和收藏,的確是弄到了些美玉、名裘、寶馬。這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禍,他終日擔憂這些奇寶會被強國之君攫掠而去,而那時候,他的腦袋,恐怕也不會再長在脖子上了。有時候,他把自己關在藏寶的宮中,一關就是一整日,愁煩得茶飯不思,長吁連聲。他不得不奔走在大國君王之間,弄些寶物去朝貢,以求依祜。即便這等於剜卻他的心頭肉,也不得不剜,不可因小失大。三年之前在吳國的太湖之濱,嶂山上,看孫武演兵,看那些不顧死活的兵士把雪亮的鋒刃加在肩上,他出了一身的透汗。他靈機一動,把自己的姐姐當做寶貝,敬配了吳王。可是,討好了吳王闔閭,卻又擔心那楚昭王會不高興。楚國的疆域,兵馬,看上去都強似吳國。於是,他私下和唐成公商量,又遠赴楚國去朝貢。他不承認自己生性懦弱,而是他那彈丸之國不能不叫他懦弱。他,蔡昭侯,又是個很愛面子的人,給楚昭王帶上了一塊佩玉和一件裘服,自己也穿了一件裘服,掛了一塊佩玉,恭恭敬敬去獻寶。十四歲的楚昭王,渾渾噩噩,小孩子得寶,心裡十二分歡悅,立即穿了裘服,掛了佩玉,擺了豪華豐盛的宴席,款待蔡昭侯。

觥籌交錯,得到如此款待,蔡昭侯看看楚昭王的裘服美玉,再瞧瞧自己身上的美玉裘服,十分得意,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席間,一位叫囊瓦的,不停地拿眼睃他,看得他心裡發毛。這囊瓦官拜令尹,乃是楚國眾卿之冠,最高軍政長官,十四歲的君王對他寵信得無以復加,他輕輕地跺一跺腳,漢水淮水都要起風波的。這人身材如車軸一般強壯,滿臉鬍鬚如刺猬,一雙老大的眼睛向外凸起,很小的瞳仁,很多的眼白,蔡昭侯看上一眼,身不由己地不寒而栗。 囊瓦向蔡昭侯笑。蔡昭侯忙接了笑,下意識地迴避著囊瓦的“關注”。 囊瓦嚼著半生不熟的豬腳,捧著盛酒的爵來到蔡昭侯前,道: “昭侯朝貢獻寶,實在明智。大王歡悅,我等自然也高興。來日有用得著囊瓦匹夫之勇的,只消一句話。”

“不敢。” “這是什麼話?有什麼敢不敢的?——世傳昭侯珍寶如山,果然不錯。” “哪裡。孤陋小國,哪裡有什麼珍寶?” “裘服佩玉不算寶貝麼?” “啊——聊表敬意,才獻給大王。” “昭侯身上穿的,脖子上戴的,不也是寶貝麼?” 蔡昭侯一愣,琢磨出點兒滋味兒來了。 囊瓦哈哈大笑。 蔡昭侯如坐針氈。 囊瓦咄咄逼人地敬酒,蔡昭侯硬著頭皮喝了下去,覺得滿嘴都泛著苦味兒。 囊瓦笑說:“昭侯身上穿戴的寶物,還打算帶回去麼?” 蔡昭侯完全明白了囊瓦的用意了。這囊瓦,凶頑,暴戾,貪心,而且毫不掩飾。但蔡昭侯雖為小國之侯,畢竟也是一國之主,尊嚴還是要的。他冷笑道:“昭侯向楚國君王朝貢獻寶,已經獻過了。承蒙大王不棄,設宴款待,無奈國事匆忙,昭侯又不勝酒力,就此向楚國大王辭別了!”

蔡昭侯要逃避。 囊瓦驕橫地伸開兩臂:“且慢!” 蔡侯隨從將軍鑑早已按捺不住,上前護著蔡國之君:“怎麼?令尹難道要我蔡國之君當眾脫了裘服,裸體走出楚國之宮麼?令尹豈非欺我蔡國無人?” 囊瓦哈哈大笑。 “將軍誤會了。我泱泱楚國,實乃禮儀之邦,豈有輕慢一國諸侯之理?囊瓦實在是覺得昭侯應該盡興。來來來,這位將軍請!” 囊瓦說著,將盛一升酒的爵,換成可盛三升酒的觶,不由分說,舉起連飲三觶。 將軍鑑也奉陪三觶。 蔡昭侯向楚王作揖道:“謝楚王款待,昭侯拜辭。” 楚昭王說:“不必著急,寡人還沒盡興。” 一句話把蔡昭侯定住,他不敢動作了。 囊瓦笑了笑。 將軍鑑年方二十,血氣方剛,人也好勝,說:“既是楚國君王未能興盡,本將軍願略施小技,以博眾位一笑。”

楚昭王就喜歡這個,連聲說妙。 蔡國將軍鑑向殿堂之外走去,那裡陳著一隻三足兩耳,圓腹巨鼎。這專盛五味的寶器,重有數百斤,平常須在鼎的兩耳穿了木槓,由人抬著才能移動。煮肉時,按照習慣,可將豬羊之類牲畜,肢解為二體,七體,或者二十一體。今日,煮的是全牲,整個兒一頭豬宰殺去皮後,在鑊中煮熟,置於鼎中。青銅之鼎,加上整豬,分量之沉重,可想而知。將軍鑑今日實在是氣不忿兒,要逞一時之勇,全身之力,為蔡國挽回面子。他來到鼎前,雙足叉開,兩手抓住了鼎的兩隻足,運足了氣力,大叫一聲,舉起了銅鼎,鼎中的沸湯,一滴未灑。 席上的人全都拍掌喝彩。蔡昭侯笑了,很得意。 囊瓦也連連叫好,道:“將軍膂力過人,囊瓦佩服。待我也來試上一試,請勿見笑。”

說著,囊瓦走過去,單手去將那鼎提了起來舉過了頭。 將軍鑑啞口無言。蔡昭侯臉白了,瞠目結舌。堂上一片喧騰。 囊瓦手中之鼎卻不急於放下,只是擎著,好像是擎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大山。鼎中有肉湯,隨時都可能傾灑,人們在喧囂之後,都不敢再作聲了,都定定地看著那隻鼎,害怕它傾斜。囊瓦面不改色,驕矜地環視四座,又把目光停留在蔡侯身上,大叫:“倘蔡侯賜我裘服佩玉,囊瓦可以一手舉一個!” 這回簡直是在威脅了,是在明日張膽地索要了。 蔡昭侯咬緊牙關不答應。 將軍鑑手按長劍柄,隨時準備在發生不測的時候拼殺,捨了性命救主。 楚昭王看得高興,道:“囊瓦!寡人賜你黃金百兩!” 囊瓦這才放下了銅鼎謝恩。 事情並沒有結束,囊瓦並未善罷幹休。宴席散了,蔡昭侯回到臨時住所,想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忙收拾行囊,準備一走了之。不料,前門,後門,已被囊瓦派兵丁封住,蔡侯及隨從被軟禁了起來。

一禁就是三年! 後來,蔡昭侯才知道,唐成公此時此刻也遭到了同樣的際遇,原因是因為成公到楚國朝貢時騎的“肅爽”之馬,囊瓦看了眼紅。唐成公不肯將馬給了囊瓦,也被扣了起來。三年之後,唐成公的寶馬“肅爽”,歸到了囊瓦名下,牽到了囊瓦的馬厩,唐成公才得以脫身。蔡昭侯本意是咬住了牙關,不捨其裘服佩玉的,經不住本國來看望他和疏通關節的卿大夫,苦苦央求他以國事為重,而且,囊瓦最後放出話來,一日之內,腦袋和寶貝任選其一。蔡侯只得忍辱揮淚,脫了裘服送給囊瓦。 佩玉沒有給囊瓦,他要人帶話給囊瓦:“除非玉碎,死不從命”。 囊瓦給蔡侯留了一半兒面子,沒有再追要佩玉,放了一條生路。 蔡昭侯趕緊逃竄,出了楚國。

曉行夜宿,來在了長江上游,舟船北溯,便是漢水,依漢水北望,便是他的蔡國了。 三年受辱,三年去國懷鄉,一旦望見漢水,蔡昭侯忍不住面朝北方大放悲聲,嚎啕大哭。將軍鑑也痛哭失聲。蔡侯將那塊佩玉拿在手中,把玩良久,忽然將玉擲入了江中。 “漢水蒼天作證!寡人日後若再南渡去朝貢楚國,叫我像這塊佩玉一樣葬身大川!叫我不得全屍!天下誰能伐楚,寡人願作前鋒!” 將軍鑑割破了中指,把血滴在江里,道:“他日再赴漢水南下,必為大王取囊瓦項上人頭!” 這一天終於來了。這一天來得是如此的艱難! 起因是楚昭王尋隙派令尹囊瓦和沈尹戍率領大軍團團圍住了蔡國。舊恨未消,又添新仇,小小的蔡國,在狂妄的囊瓦戟下,難道不是一隻一碰即破的雞卵麼?更何況,隨囊瓦出師的沈尹戍,久經殺場,足智多謀,更使楚軍如虎添翼。 蔡侯又到他藏寶的宮中去了,躲在他的寶貝之間,又大哭了一場。 思前想後,心如熱釜。 默默地歷數天下諸侯,而今能與強楚一爭長短的,只有吳國了。 想到吳國,自然想到了將軍孫武和伍子胥。 還有孫武那刃加於肩,流血如注,面不改色的士卒;還有那伍子胥指揮的大翌、突冒……威風凜凜的舟師。 蔡侯把將軍鑑召到了他的藏珍樓,拉著將軍鑑的手,看遍了他的奇珍異寶,說:“我請將軍來,是因為蔡國存亡都在將軍身上了。請將軍突圍去到吳國搬兵求助。你看——哪些珍寶能打動吳國大王的,拿去吧拿去吧拿去吧……” 生性軟弱的蔡侯又泣不成聲了,他說畢,看也不看將軍鑑,狠了心,隨他拿什麼去朝貢。 將軍鑑沒動手。 蔡侯:“拿呀,為何不拿?” 將軍鑑說:“君侯當務之急,不是要取悅於吳王,而是要取信於吳王!” “我明白了。” “君侯意下如何。” “帶……走吧。” 蔡侯只有一個兒子乾在身邊,可是為了解燃眉之急,他也只有咬咬牙,讓將軍鑑帶到吳國做人質。將軍鑑咕嗵跪倒,說:“請君侯放心,君侯為蔡國交出了公子乾,我也將帶上三歲的獨生兒子馳到吳國去的——這才是為治眼前的瘡,把心頭肉也剜了呵,可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 說著,潸然淚下。 當夜,將軍鑑率十餘名單騎,拼命衝殺突圍,去吳國搬兵。黑夜裡,十餘人奮力揮戈亂斬亂殺,不知是何等地艱辛卓絕,只知道騎兵全部陣亡,蔡侯之子受些輕傷,卻活著,將軍鑑抱著三歲的幼子馳,一根毫毛也未損。將軍鑑一夜廝殺,人已變了模樣,渾身上下,到處是戈傷,雖未傷及要害,也是血跡斑斑了,頭上的兜鍪早已不知去向,臉上糊滿了血痂,唯眼白和牙齒是乾淨的。他的戰馬連累帶傷,倒下再也起不來了。他自己,像一片落葉落在了吳國君臣面前,暈倒了。吳王闔閭命人給將軍鑑喝了些熱湯,將軍鑑跪倒剛要說話,闔閭道: “寡人知道蔡侯會派人來搬救兵,不必嗦,倘蔡侯不再朝三暮四,寡人將發兵救蔡,並聯合唐蔡之軍,共同伐楚!” 將軍鑑一連給吳王叩了九個頭。 “大王恩澤蔡國,恩澤天下!小國將軍決心已定,不滅楚軍,死不還家!今日,我將蔡侯的次子公子乾和我三歲的幼子帶來,留在吳國做人質,大王已經能夠清清楚楚地明鑑蔡國君臣之心了。無論楚軍是否解蔡之圍,蔡國君臣都將與楚軍決一雌雄。倘來日我戰死沙場,三歲的馳兒留在興盛的吳國姑蘇,死也瞑目了!” 闔閭點頭。 孫武道:“大王,蔡國將軍的幼子三歲,尚不知事,請大王恩准孫武之妻帛女代為撫養。” 闔閭稱善。 孫武立即於點兵之隙帶將軍鑑與其幼子馳回府,引父子二人見了帛女。 帛女見馳兒幼稚可愛,抱在懷中。蔡將軍鑑叫道:“馳兒,還不跪下!”幼童撲閃著大眼睛不解其意。 蔡將軍鑑一把將幼子抓過,捺倒在地,說著:“你這不懂事的孽障!”自己也跪下了。孩子被喝斥,又被按著,嚇得哭了起來。 孫武道:“將軍快快請起!何必行此大禮?”拉起了將軍鑑。 帛女也急道:“快起來,折殺我了!” 孫武說:“孩子才三歲,乳臭未乾,知道什麼?你不要按著他的頭了!” 蔡將軍鑑:“小國將軍三生有幸。出師決死之前,能把幼子託付給二位,二位便是幼子再生父母,請二位賜馳兒姓孫,舉家感謝不盡。” 孫武:“何出此言?何必改姓呢?” 蔡將軍鑑叱道:“馳兒!快叫爹娘!” 孩子不懂,只知抽泣。 “叫哇!” 孫武說:“算了算了,將軍,把你的孩子暫存在這裡,凱旋之後,就領回去,不必認爹娘,也不必更名改姓。孩子還是你的孩子。” 鑑說:“孫將軍,蔡國君臣受盡楚人囊瓦的凌辱,我已經決心以死相拼了!” 孫武笑了:“你和我一道出征,你以死相拼,讓孩子也改了姓,你就可以擔保孫武走上沙場,一定會保個全屍?一定會安然無恙?” 帛女眼睛濕潤了:“你說什麼你胡說什麼?” 孫武:“我是說,不管男人回來與否,孩子——還有媽媽!媽媽也還會想他的兒子!” 鑑說:“實不相瞞,孩子的母親……已經被我……殺了,她,她不讓帶走三歲的馳兒!” 誰也不說話了。沉默。 帛女已經忍不住淚了:“你們真是——鐵石心腸啊!” 孫武說:“夫人,就請你替將軍鑑撫養些時日,待戰後再讓他領回去。” 帛女看看三歲的馳兒,虎頭虎腦的,十分可愛。小娃娃哪裡知道事情如此嚴峻,竟然在地上捉了個小小的紅瓢蟲在玩兒。帛女將孩子抱過來,給孩子擦乾了淚,說:“交給帛女吧,我知道怎麼疼這沒了母親的孩子!” 將軍鑑很感動,著急地說:“馳兒你一向伶俐,怎麼就不知道叫一聲爹娘呢?” “爹!——娘!——”叫出來了。帛女哎哎地答應著。 蔡國將軍鑑說:“馳兒有福,又得重生父母。孫將軍,此去伐楚,我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再無牽掛了,就是頭顱擲地也義無反顧!” “好了,馳兒在此,放心就是。軍情緊急,不要再做兒女之態了,孫武即刻去點兵救蔡,將軍還要做嚮導,走吧!” 孫武欲走。 “長卿,你等一等!”孫武回過身來,詫異地看著帛女。 帛女道:“長卿,你平日忙於國事,忙於訓練士兵,帛女不願打擾你。今天……不同了,我得讓你知道——你知道帛女身懷六甲了麼?” “噢……” “三個月了。” 孫武:“請夫人恕我粗心。” “我無意以此來羈絆將軍,無意用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來讓你分心。只是想說一句,將軍決勝沙場是國家的大事,但請多多珍重,珍重!” 孫武深受感動:“我——知道了。” “來日孩子落生,還得請將軍賜個名字。” “生子如星,生女如月,但願母子平安!孫武就此告辭!” 孫武轉身便走。將軍鑑跟著。兩個男人頭也沒回。 帛女一直目送著兩個人走遠了,不見了。 誰也沒想到,聰明伶俐的孩子會自己溜了出去,先跑出一段路,在拐角等著,等到大人走過了,躲躲閃閃,跟在了他的父親將軍鑑的後面…… 軍情如火,三軍很快集結,從吳王台下出發。 三歲的馳兒竟然鑽到了隊伍當中,哭著喊著找他的爹。馳兒抱住一個士卒的腿,叫一聲爹,看看不足,又去抱住另一個士卒的腿。行進著的士卒無暇顧及,忙不迭地躲避著這個聲音嘶啞的又驚又恐的孩子。當馳兒被一隊士卒甩在空地的時候,將軍鑑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將軍鑑。 “爹,爹!……” 馳兒撲到了將軍鑑的身邊,終於抱住了父親的腿,“爹爹別扔……我,帶我……回家!爹爹!”將軍鑑又愛,又憐,又氣,又急,還有“恨”,怒斥:“滾開!你到這裡來找死啊!”說著,舉起了他那有力的巴掌,卻又不忍心落下去,只好掰開孩子的手,打他的手掌心。 那隻小瓢蟲,紅紅的,從指縫間落下去了。 孫武來了,接過了泣不成聲的孩子,摟在懷裡。鑑還要理論:“孫將軍,別管他!” “走開!”孫武喝道。 將軍鑑只有退後。 孫武把地上那隻小小的紅瓢蟲撿起來,放在馳兒手心裡,讓孩子捏上了小拳頭,又給孩子擦了擦淚。 他抱著孩子從成百成千的士卒面前走過。 他看見熙熙攘攘的前來送行的士卒的親人之中,帛女來了。 他隔著人群,把孩子遞給了帛女。 他回過頭,跳上了戰車。 他的戰車疾馳出城,在城外又是夾道的姑蘇鄉親來相送。在人群之中,他忽然看見了向他招著手的,正在叫著什麼的美麗的——漪羅。 他趕緊把頭扭到了一邊。 他不敢再去看一眼漪羅。 他的心裡忽然升騰起一陣惆悵,連他自己也奇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直到戰車跑出好遠的路,威武,豪邁,悲壯才推開了不合時宜的柔情和惆悵。他這時候,渴望一場激戰,渴望速戰,渴望頃刻間橫掃楚軍,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容易的,伐楚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空前的戰爭…… 吳軍西行北折,後來又溯淮水而上。正如事先預料的那樣,楚軍很聰明地撤了蔡國之圍,回到漢水對面去了。於是唐、蔡之軍在淮水與吳軍會合,陣容迅速壯大起來。不僅孫武情緒激越,因為三萬軍卒擴大成六萬,三軍將士都振奮,都表現得喜形於色。蔡昭侯和唐成公,同仇敵愾,一再發誓表明心跡,唐、蔡之軍誓師,歃血為盟,吼叫聲驚心動魄。一時間軍士們行走時捲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兵戈閃爍寒光,誰不是求戰心切?誰不是渴念廝殺?誰不是希冀早日破楚,早日凱旋? 陸軍變成水師,水師又轉化成陸軍,三國軍隊匯合之後,為了尋求與楚軍決戰,在淮河轉彎處,孫武將軍和大王闔閭、伍子胥一起走下王船,指揮千軍萬眾棄舟上岸,向南進發。他們迅速乘上了兵車,各軍的日月軍旗,也頃刻間在淮水之濱飛揚招展,士卒們分歸於“旌”“行”“兩”“伍”,浩浩蕩蕩的人馬剛剛還是水軍,嘩然一變,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變成了陸軍。隨著艱苦的行軍跋涉,隨著戰場的迫近,將士們一步步走向實際,心情也在起著微妙的變化,會師的激昂畢竟是暫時的。誓師的激動人心,也不可能代替戰爭迫近的憂慮。 戰車上的大王闔閭一言不發。 雄心勃勃,可是也憂心忡忡。 空國遠征,孤注一擲,對於闔閭來說,勝則奠定會盟諸侯的大業,敗則元氣大傷,當初拜孫武為將,急切要興兵伐楚的激情,已為務實的憂慮所取代。 六萬兵力與二十萬強楚決戰哪! 楚軍有囊瓦之勇,有沈尹戍之謀,他們會如孫武所預期的那樣,在兩軍隔河相望之後,楚軍將聽命調遣,渡過漢水,以孫武安排好的戰場來決一死戰麼? 孫武的臉上看不出未來的勝負。 平和。泰然。盡量掩飾著內心的波瀾。 必須掩飾。 因為,他如果在眉睫之間稍稍流露出一點兒驕矜,喜悅,徬徨,疑慮,憂愁,都會影響闔閭的抉擇。現在的問題是由他來指揮大王,而不是由大王來指揮他。他在他的《孫子兵法》中已經說得很清楚:“將能,而君不御者勝。” 他首先面對的不是強敵,而是君王。 將軍們呢? 伍子胥是不用說的,他的《伍子胥水戰兵法》,孫武讀過,擊節而讚歎。伍子胥勇也過人,謀也過人,只是顯得比任何人都更焦急。急於破郢,活捉楚昭王,報父兄被殺之仇,這人的眼睛都是血紅血紅的了。 夫概已領兵獨當一面,還是笑吟吟的那種神秘莫測的模樣兒,只是偶爾在目光中掠過一絲對闔閭不以為然的態度,這人會不會在關鍵的時候自作主張,獨行其是? 太子終累過於懦弱,憂心忡忡。 王子夫差又過於狂傲,一切都不在話下。 伯嚭太會看君王眼色,太善於隨機應變了! 孫武也必須與這些王親和大臣周旋,指揮若定。 軍隊沿豫章的開闊地帶,向漢水馳奔,一路將飛速穿越桐柏山脈和大別山脈,一路將連續闖過大隧、冥、直轅三個隘口,才算進入了楚境,才能面對漢水,和楚軍隔河相望。 孫武瞇了眼睛,在奔跑的戰車上環視豫章大地。 秋日的風正在大地上運行,撲在臉上有些許的涼意。他是如此地熟悉此地的山川草木。三年前,也是秋天,就在這兒,他的軍隊同楚國軍隊展開了一場浴血之戰。為了準備和實施豫章之戰,他失去了同愛妾漪羅重敘舊好的機會,為了策劃這場破郢之戰,他又失去了同漪羅再度相逢的機會,那時,他派田狄去羅浮山接漪羅回府,執拗的小女子說死說活也不肯隨田狄而回。他知道,漪羅只能由他親自去“謙和”“恭敬”地“請”,才“請”得回來,可是他沒有辦法,一別又是三年!三年哪,一千日夜,在這架吳國的戰爭之車上旋轉顛簸,竟然連回味一番漪羅那明眸皓齒的工夫也難得!三年前,在這豫章大地上,披著兕甲,持著銅劍,常常是枕戈而眠,連兕甲的縫兒裡都爬滿了蝨子!連豫章的草葉間都染上了血腥! 好一場豫章之戰哪! 他在這兒揮動吳軍主力,忽然間三麵包圍了楚軍,只留了一個缺口,這正是兵法中“圍師必闕”的戰法的演示。楚軍倉皇間只朝那缺口逃竄,他的軍隊乘勢掩殺,成千成萬的楚軍將士,撲倒在地,血流如江。楚軍戟傷,戈傷,箭傷,幾乎全是在後背!現在那些堆積盈野的屍體何在?莫不是已經化作了泥土? 豫章戰勝之後,回師途中又順手攻克了楚國在此地的最後一座城池——巢城,活捉守將公子繁。現而今,那城池早已歸屬吳國,楚軍踪跡何處有?那一戰之後,大王闔閭躍躍欲試,打算乘勝攻楚入郢,他勸說闔閭稍安勿躁,豫章一帶已經掃盡敵軍,已經成為坦途,楚國的門戶已經打開了,最後破楚的時日不遠了,民眾勞頓,不可久戰。闔閭耐著性子,依從了他。他策馬離開豫章的時候,曾經回眸一望——天地間毫無生氣,連飛鳥的踪跡也沒有。 三年後,今日,他舊地“重遊”了。 又是秋天。樹葉開始枯黃,秋日的太陽在煙塵中像一枚紅紅的雞卵。 大王闔閭忽然問道:“孫愛卿所想何事?” “臣想的是——故地重遊。” “唔,三年前在此地可是大獲全勝啊!將軍的兵法真是無往而不勝。” “大王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呢?” “寡人何憂慮之有?寡人有將軍在,談何憂慮?” 駕車的馬身上蒸騰著汗氣,駕車的侍從嗓子也有些嘶啞了。 太陽在向下墜落。 闔閭沉默良久,又問: “愛卿,楚國軍隊果然會聽憑調遣,前來決戰麼?” “大王何憂慮之有?” “啊!哈哈。是啊,是。是。” 隊伍颶風一般進入大隧山口,上弦月升起來了。山中荊棘叢生,藤蔓纏繞,亂石嶙峋,昏暗中行進艱難。雖是這樣,還是行進到接近午夜,衝出隘口才傳令吃些乾糧,枕戈露宿。孫武未來得及休息,胡亂吃些東西,便到各旌去查看巡夜的哨兵和各營的士卒。所到之處,許多的熟人熟臉,不少兵士都是不止一次隨同孫武行軍作戰了。孫武以能一一喚得出士兵姓名為快,士卒以被孫武認識為榮。 一名老軍鬚髮花白,正與兩年輕兵士相依歇息,見了孫武,立即要起來施禮,孫武按住老軍: “不必多禮。老伯嚭三度與楚作戰,也算是吳國的功臣了。” “將軍記得戰不死的老朽?” “你不是常麼?” “啊——正是老軍常。謝謝將軍還記得我這垂老的士卒。哦,將軍拜將的時候我就在軍中了,那時候將軍也就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年少得志啊。” “彈指之間,孫武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了。看起來,孫武是否還要老一些?” “實言相告,看上去將軍該有四十上下。不過,俗話說,薑桂之性,老而彌辣。” “老伯嚭才是薑桂一般老辣。” 老軍常讓孫武說得心裡很高興很熨帖,忙推醒兩個年輕人,說:“常甲、常申,快些給將軍磕頭。將軍,這是老軍的兩個犬子,申十七,甲十九,我對他們說,跟著孫將軍會有出息的。將軍日後多提拔。申是將軍'多力'徒卒,敢死隊;甲是將軍挑選的'利趾'徒卒,善走。” 孫武看著兩個年輕得在午夜天色下臉上放光的兵士,微微頷首,正待離開,聽得老軍常啊呀一聲,左臂竟被一條突然襲來的毒蛇咬傷。孫武不由分說,過去將老軍常被蛇咬處用劍切開一個十字切口,俯身便一口一口去吮了蛇毒,再吐將出來。老軍急得頭上冒汗,連聲喊道:“這如何使得?快些砍了我的臂!砍了我的臂!”孫武不應,吮淨了老軍常臂上的蛇毒,老軍常已經是淚流滿面,拉著兩個兒子噗嗵跪倒: “將軍……老常父子三人,唯有戰死才可報答將軍之恩!……看來,我的兩個兒子是不會活著回去了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