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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琴劍兩斷腸

孫子大傳 韩静霆 4382 2018-03-13
漪羅站在姑胥城牆上,聽到孫武下令將姐姐皿妃斬首示眾,完全驚呆了。她沒有辦法相信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突如其來地到了這一步田地。她剛剛還看見,五百后宮婦人中,第一個認真演練的就是姐姐,她看見姐姐那柔弱的兩臂抱著青銅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種男人的姿態和步伐,表現得很乖。她心里為姐姐這番努力感動,蕩漾著一種溫馨的親情。她知道姐姐是為了她,為了孫武,才如此地努力。當然,她在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父母雙亡,只有姐姐是個依靠。 怎麼?斬首示眾?這怎麼可能?她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心驚膽戰地看著大王、孫武,還有王子,進行了一場爭執或者說是較量。她渾身都是冷汗,兩腿一軟,要癱下去。幸好帛女緊攥著她的手,用身體支撐著她,她才沒有倒下去。

終於,她看見大王闔閭把兩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確確實實地知道,孫武的命令不可改變了,姐姐皿妃的頭顱即將落下了,便發瘋地叫著“不”!她只是叫著那一個“不”字,竟然不顧死活地要往城牆下面跳。 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孫武開恩,為她留下這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她被人們攔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幫助帛女,一起將漪羅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時候,回過頭去,看見滾滾黃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斷頭台上,看見那黑沉沉的斧鉞落下來,姐姐那美麗的頭顱跌落在塵埃之中。她滿眼看見的都是血,兩眼隨之一黑,就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中。 她嗚嗚地哭,嚶嚶地哭,孤單無助地哭,哭得死去活來,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憐的姐姐,沒有被折磨死在吳王宮中,反而頭顱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腳下。她哭自己從此舉目無親,孑然一身,胸臆向誰傾訴?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孫武,看上去溫文爾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殺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麼也不說。

帛女也眼淚汪汪,拉著她的手:“漪羅,哭幾聲也就罷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環往復,如此而已。漪羅,不要哭壞了自己。長卿不動斧鉞,如何為將?長卿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漪羅抬起滿是血網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為孫武開脫,這更使她覺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結髮夫妻,自己孤單無靠。 帛女說:“漪羅,你還要設身處地而思之。” 你為弱女子設身處地想了麼?漪羅幾乎叫起來。可是她沒有叫,甚至一言不發,她知道沒她傾訴的份兒。 “漪羅,從今以後,日子長著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這怎麼可能? 漪羅只是你和他的“僕人”,不定哪天,孫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異處。 不。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們面前哭。不。 漪羅的心裡,充滿著仇恨。 “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 “也好。” 漪羅一個人,呆呆地坐著。 她默默地換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兩眼血紅。 天色晚了。狂風止了。慘白慘白的月亮出來了,像一張失血的白臉。 漪羅在窗前站了好一陣,聽到了梧桐葉悄然落下的聲音,同那張如失了血的沒有生命的月兒,面面相覷。漪羅想到院子裡去站一會兒,走出了房門。 她在孫武書齋門口站住了。黑沉沉。空蕩盪。孫武還未歸來,許是在彈冠慶功麼? 沒有上燈。青白蒼冷的月光,透過窗子,鋪在房中,如一條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躍在七弦琴上。琴! 漪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仇恨那張琴?是因為這張琴欺騙了她?還是因為七弦琴竟然對她如此這般的悲傷和憤懣悄然無聲?不知道。她忽然闖了進去,發瘋似地抓壞了琴,要把那張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個粉粹,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來,咬牙切齒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兩根,三根,一共揪斷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著吧。 這算什麼? 她的手在那根獨弦上一揮。 “嗡”地一聲。 是角音。是淒厲悲愴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個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對著獨弦站著,人顯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憐。 孫武回來了。 站在門口。 吃驚地看著她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動作。 孫武:“漪羅,你這是做什麼?” 漪羅嚇了一跳,見是孫武,立即要奪門而出。 孫武攔住了漪羅。 “漪羅,慢走,你到底要做什麼?” “漪羅還能做什麼?” 眼淚要奪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這是個奇蹟。 “為何扯斷了我的琴弦?” “我姐姐的頭斷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麼!”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斷?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彈出好聽的曲子麼?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發狂地吼叫。 “漪羅!” “孫先生知道世上還有一個漪羅麼?” “何出此言?” “孫先生為什麼不把漪羅也殺掉呢?為什麼要把痛苦和膽戰心驚留給漪羅呢?” “瘋話!” “不。漪羅還沒有瘋。漪羅知道孫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羅是該住口了,什麼也不該說了。其實,孫先生應該在姑胥台上把漪羅和姐姐一道殺掉的,那樣不是很痛快嗎?” 孫武“哼”了一聲:“吳宮教戰,雖然兩隊都是婦人,可是,將軍的眼裡沒有婦人!” “孫先生已經是將軍了麼?” “你?!” “孫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將軍之職,漪羅怕早已在黃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兒女之態!漪羅,你該明白,軍中沒有遊戲。倘若執法不嚴,將令不明,三軍一片散沙,做小兒之戲,他日沙場上便是萬千軍卒血染黃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聽我慢慢道來,漪羅……” “不!” “漪羅!” “不!何必再費唇舌?孫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隊長不是別人,是漪羅……” “軍法無情!” 這一句話,觸到了漪羅心上最痛處,她嗚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淚了。 漪羅沖出門去。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關上房門。 孫武呆呆地站著,看著那張獨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來送茶:“長卿……” “走開!” 孫武吼道。 帛女驚恐地退回去了。

孫武嘆了一口氣,默默地續上斷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邊。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羅手裡,把漪羅推著:“夜裡涼,給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羅拿著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擲在地上,轉身跑回自己的房子裡去。 還是帛女把衣裳給孫武披上了。 孫武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冷暖。 他在彈著剛剛續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彈奏出如訴如憤的曲子來。琴聲敘述著血性的孫武的抱負,也傾吐著內心複雜的情緒。那激昂如萬軍之吼,驚心動魄如短刃相搏的音樂,十分地焦躁不安,終於,叭地一聲,商弦斷了。 唉。他想他到底應該撫慰一番漪羅的。 他輕輕地去推漪羅的門。門虛掩著,他打開了房門叫聲:“漪羅。”

沒有聲音。漪羅不見了!他大吃一驚。完全是因為殺姊之仇? 他心裡很難過。他沒有聲張,趕忙出去牽上一匹馬,去追。到哪裡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門。 正在打盹的守城門的兵士說,是有一個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說是死了姐姐。 姐姐!皿妃?皿妃的墳墓? 想到這兒,孫武遲疑了一下,搖搖頭,還是去了。 距離吳王台不遠,內城之外,外城之內,一片荒草紛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兩位妃子,孫武知道那個地界兒。 已經是後半夜了,冷颼颼的荒郊沒有人跡,宿鳥還都沒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孫武在一片野墳前面勒住馬韁。馬不安地咴咴嘶鳴。就是這片亂葬崗了。地上是枯黃紛亂的草,東一棵,西一棵,是乾巴弱小的楊柳。兩座新墳,連墓碑都沒有來得及立起來。這下面躺著的,就是頭顱和身體兩分開的曾經美艷絕倫的兩位王妃,孫武的斧下之鬼了。

孫武沒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尋找漪羅。 一陣馬蹄聲。 孫武想迴避,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夫差!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騎著白馬,狂奔而來。在距離孫武不遠處下了馬,一手握著馬韁,一手扶著劍柄,定定地看著孫武,冷笑了一聲:“孫先生?” “啊——長卿在此有禮了。” “孫先生怎麼會到這兒來?” “隨便走走。” “孫先生難道也動了側隱之心了嗎?” 也許隨聲附和一句會好些? 可是沒有。 “孫武已經說過了,信馬由韁而已。” “好一個信馬由韁!” “孫武拜辭了。” “請便。” 孫武忙牽上馬躲開了。 沒有尋見漪羅,反而撞見了夫差。此時此地的不期而遇,無論是孫武,還是夫差,都等於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復的傷口揭開來看上一看,誰的心裡都不舒服;孫武原本就知道夫差與眉妃有事,即便孫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顧不得迴避的。孫武牽著馬走出一箭之地,回頭一望——但見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墳前,大禮叩拜。寂靜冷清的霜晨,依稀聽見夫差聲淚俱下,在同他心愛的眉妃說話,竟然稱呼王妃為“姐姐!”

“姐姐……紅顏如此薄命!夫差雖為王子,卻不能保住你一條性命,終生愧對姐姐!來生吧,姐姐!來生……” 強悍凶頑的王子夫差,竟然這樣地淚濺野墳,這樣地纏綿悱惻接一聲地叫“姐姐”,一聲接一聲地祈求“來世”。這十六歲的至尊至貴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次傾心的女人墳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來,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動情的吧? 孫武趕緊躲得遠遠的,他只能躲開。 終於,夫差拭乾了淚,策馬而去。 到底沒有孤魂野鬼。 不!霜天曉月之下,朦朦朧朧地,孫武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披散著頭髮的全身槁素的女子,臉色蒼白,裙裾不整。 孫武一驚非小,張口結舌。 皿妃!孫武脫口驚叫了一聲:“王妃?!” 那女子聞聲轉過了臉。噢,是——漪羅! 漪羅淚痕滿面:“孫先生你?!” “孫武請你隨我回去。” “回去幹什麼?” “漪羅你聽我說——” “孫先生剛才叫什麼?不是在叫王妃嗎?孫先生你害怕了?” “孫武從不知世上何為害怕。” “漪羅可是知道的。” 說著,漪羅不再理會孫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墳前,擺開了隨身帶來的祭品。漪羅之哭祭姐姐,與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聲:“姐姐,漪羅來看你來了,你帶上可憐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暈倒在冰冷的地上。 孫武忙上前,把漪羅橫著抱起來。 孫武把漪羅托上馬背,自己也上了馬。 他緩轡而行,小心著,怕漪羅受顛簸。 漪羅漸漸甦醒了。 漪羅掙扎著要跳下馬背:“讓我下來,讓我下來!我不跟你走……” 孫武把漪羅緊緊地抱住。 “漪羅,孫武何曾傷害過你?” “可是你殺死了我的姐姐!” “漪羅,你會懂得的。” “不。我永遠也不會懂得!” 孫武見漪羅死活掙脫,便更緊地抱緊了這十六歲的女子,催馬快跑。他覺得懷裡是抱著一隻柔弱的小生靈,或是一個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對漪羅說,也不知道還可以說些什麼。他已經意識到吳王台上一場演練,闖下了彌天大禍。大王闔閭拂袖而去,雖然尚未怪罪下來,恐也沒有好結果;王子夫差憤怨難平,終究是個禍根;而漪羅,這聰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親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時,把他看成了殺人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軍之道,在這些情感的糾纏之中,碰的都是軟釘子。他縱有滔滔宏論,那理論在這剛烈任性的女子麵前,毫無用處,而且竟然顯得如此地蒼白無力。他同情漪羅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認輸。他一時處在了兩難的尷尬地步,夾在了石頭縫裡。他是如此地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羅。他害怕失掉她,可是,皿妃的頭顱不能再生出來,這一斧鉞下去,真地同時也斬斷了他與漪羅的情緣了嗎? 他仰天長吁。 他終於把漪羅帶回了府邸。 他甚至想把漪羅捆綁起來。 不。這是不行的。 他安頓帛女熱湯熱水照料漪羅,漪羅水米不進。 終於,漪羅睡了。 倒插著門,睡了整整一個白天。 夜裡,漪羅又逃走了,逃得無影無踪。漪羅走時,除掉帶了一點自己從前的衣物外,還帶走了那張斷了商弦的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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