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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五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5779 2018-03-13
進入八月,一下子沒那麼熱了。一天早晨,一個男人站在牛一的住所前,似乎顧忌四周一般,低喊道:“有人在家嗎?” 牛一在庭院裡忙著給菜地裡的蔬菜除蟲,剛開始沒聽到。親自栽種後,牛一才發現菜地裡有許多蟲害,回到大坂後,他幾乎每天早晨都來菜地除蟲。那些少了許多蛀洞的蔬菜豐富了他和多志的飯桌,但付出的代價就是手腳被蚊子叮得都腫了。牛一可不能像多誌所說的阿權叔叔那樣沉默著讓蚊子叮咬,他多次將蚊子拍落到地上——腦海中想到清如,就在這個時候。 他聽到叫聲,心中產生一種直覺。 (難道是他?) 一個男人走進庭院,他穿著寬袖口的肥大的黑道服,將斗笠壓得很低,身材高大,看上去比牛一還高一拳。 “您是太田大人嗎?初次見面,我是清如。”

身材高大的男人緩緩地摘下斗笠,深鞠一躬。 清如剃著光頭,從髮根可以看出他頭髮斑白,面容白淨而白眉毛又濃又長,顯得不協調。 “哎呀,哎呀。真沒想到您會來,不好意思。” 牛一摘下在菜地干活時戴的手套,回了一禮。 “昨天晚上左思右想,覺得還是應該登門拜訪,所以就貿然從京都來了。” 他的聲音很柔和,與高大身材不協調。 “從京都來的?” “我在中京的高倉道經營一家典當行,別名葉屋權兵衛。” 寒暄完,牛一將其請人書房。他本打算讓多志泡茶,但清如想喝白開水。清如一口氣喝了兩大杯,重新坐定後,開口說起來。清如眼眸清澈,目不轉睛,直直看著牛一。 “我這次來,不為別的。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三分提問,七分講述。”

牛一沒有說話,點點頭,但久違的緊張感還是掠過脊梁。 “您問答完問題後,我打算說出阿彌陀寺的一些事情,包括織田信長的遺骨、火葬的秘密等。我考慮過,曾一起拼死保守秘密的亡師清玉上人也希望我這麼做吧。這全是我的推測和強求,請包涵。” 先提出問題,聽完再考慮是否講述和講述多少。雖然他說得柔和,但牛一依然能感覺到他原則性強,做事有板有眼。 權兵衛話說得強勢,神情依然和善。他表情認真,氣勢逼人,措詞強硬——亡師的遺志。一時間,牛一倒吸一口氣,思考起權兵衛的真實意圖。 現在,自己最想知道的就是信長公遺骸的下落,這是多年的夙願,如果已經火化,那麼骨灰在哪裡。如果能從權兵衛嘴裡探出實情,也是意外收穫。雖然不知道他的問題是什麼,也不知道他的口吻為何鄭重其事,但牛一還是明白他很率直,可以接受他的要求。

“知道了。過一會兒,我再請教織田信長公遺骸以及火葬的事情。您先發問吧,只要我知道,就會開誠佈公地說。您想知道什麼事情呢?” “謝謝。先不談太田大人您知道的事情,我想先聽聽您率直的意見。” 對方的神情稍稍舒緩下來,似乎鬆了口氣。 “是吧,關於什麼呢?” “您是喜歡還是討厭信長呢?抑或您覺得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嗎?” 牛一苦笑道:“這是個相當難回答的問題。” “聽阿楓說,太田大人寫了織田信長的大事記。我覺得您既然能殫精竭慮書寫一個人的一生,必然對他很推崇。”他再次看著牛一,目光如炬。 “完全正確。如果不推崇那個人,就不會想寫大事記。”牛一老老實實地承認這一點。 “信長這個人真的值得尊敬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回顧過去,我前半生非常憎恨信長,後半生憎恨秀吉,現在雖然淡薄了一點,但依然對信長存有芥蒂之心。由此,我總覺得您和我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讓我們無法交心暢談。”

對方的告白很直接。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清玉大人也和您一樣憎惡信長公嗎?” “我師父不同。師父自始至終都可憐信長。他有慈悲之心。” “可憐……慈悲之心……”牛一記得在哪裡聽過同樣的話。 想起來了。曾經有個侍女說信長公年少時曾男扮女裝躲起來。當時,那個女人就是這樣評價吉法師的——“可憐的小主公呀。” 牛一暫時在腦海中封存那個記憶,深呼吸一下,講述起自己的想法。 “說實話,時至今日,我依然認為信長公擁有一種超越善惡的魅力,這是我執筆的動機所在。” “魅力?究竟是什麼魅力?”權兵衛兩眼放光,似乎在說別糊弄我。 “這或許就是今天會談的關鍵轉折點。”牛一在心中一字一句地告訴自己,緩緩地說起來。

“那種心境,怎麼說好呢,就像是對高山,沒有畏懼,只是心無雜念地憧憬。對信長公,不能按常人的方式考慮。他的身上有些東西,不能用好惡、善惡來評判、論定。他不僅殺死武士,還殺死了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老弱婦孺。如果讓比叡山的僧人以及一向宗的信徒來看,他們會把信長公罵成殺人魔王和天理不容之徒。但是,不管缺點有多大,他的長處太出類拔萃了,絲毫不影響他的偉岸、高大。難道不是嗎?我想把信長公不平凡的一生流傳後世,這就是我的心境……他已經死了十六年,但是為了這個國家,我們還需要信長公。他不到五十歲便死了,太可惜了。我堅信時代需要信長公。” “需要信長什麼呢?為何可惜呢?請您務必賜教。” 權兵衛將身子湊過來,直勾勾地看著牛一,表情專注,想進一步聽聽牛一的意見。牛一被他打動了,第一次想認真地表達出內心的想法。這些話,他甚至沒對大村由己說過。

“好的,那您稍等片刻。” 拿定主意後,牛一走向書庫,略微考慮一陣,拿出十粒金平糖、大小兩個文件包,放在兩人中間。 “一個是西洋傳來的糖果。”他直直地看著權兵衛,觀察對方的反應。 “喲,這是金平糖。我知道。”權兵衛兩眼生輝,“過去,織田信長經常把這些糖送給我師父,當時我也陪同在場。已經好幾年沒看見這種糖了,好懷念。被秀吉幽禁後,師父也悄悄地將那個糖帶進去。而且……” 說到這裡,權兵衛突然哽咽住。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聽說被秀吉幽禁後,師父每天只能得到一碗薄如清水的稀粥和一杯鹽水,瘦骨嶙峋,皮包骨頭。因此,苟活下來的寺人就偷偷地將金平糖夾雜在給他的經書中。這是師傅最後賴以生存的食糧。我突然想到這些,不知不覺就……”

“我真沒想到清玉上人也受到如此待遇。” 牛一難以掩飾驚訝。 “好了,請原諒。具體情況我稍後會說。請您繼續講信長的金平糖。” 權兵衛將手握成拳頭狀,擦擦眼淚,催促牛一繼續往下說。 “即便現在,這個國家的糖果師都無法做出這種金平糖。別說大砲、鐵船,就連這麼一個糖果,這個國家都比西洋差。不爭氣,可悲。信長公在世時,經常這樣哀嘆。如今,要是不追趕上他們,這個國家早晚會遭到西洋襲擊而滅亡,根本不堪一擊。歷史上,和蒙古人作戰時,因為鎌倉大人(北條時宗)的果斷決策和颱風來襲,這個國家倖免於難。但是下次受到侵略時就沒那麼幸運了。西洋人和蒙古人不同,他們有鐵船和大砲,更重要的是比我們更熟知天象,不會因為颱風而自取滅亡。信長公就是這樣對我說的。您看!”

牛一將用柿漆紙包裹著的文件打開。 “這是我國的各種曆書,有大宮歷、三島歷、京歷、南都歷、伊勢歷等,聽說其他地方還有一些不同的曆書。地域不同,不要說日子,連月份都會不同,這就是我國的曆書。在我撰寫信長公大事記的時候,因為曆書不同,需要調整日期,非常痛苦。與此相對,西洋國家比我國大幾十倍,但曆書統一。而且西洋人告訴信長公,他們的曆書非常準確,四年裡只會相差一日。我問為何日本的曆書都不准確呢,信長公當場就說——那是因為掌管曆法的朝廷沒有統一曆書的力量,不僅如此,那些負責觀測天象的陰陽師也怠慢、無能。” “信長會憂慮那種事情嗎?”權兵衛睜大眼睛,顯得驚訝。 “是的。信長公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比我們先進的世界。在信長公被害的天正十年,很奇怪,在西洋發生了兩件和天象有關的事情。一件就是當年秋天,西洋人將曆書上的日子一下子全改了,他們說整個國家提前了十天。從傳教士那裡聽聞後,信長公將此事轉告朝廷陰陽師頭領土禦門久崤大人,還忠告他——在日本,曆書和人們的季節感之間也存在很大差異,應該採取相應對策。但對方充耳不聞,反倒污衊信長公指責掌管天象的天皇,說他是個作亂者。”

“觀像授時”——根據天體觀測的正確數據,授發曆書——自古以來就是帝王的職責,也是帝王權威的象徵。日本的朝廷從中國學來了這種權威,要求老百姓默然遵守天皇定奪的曆法,以此作為效忠的證明。朝廷的錯誤曆法被掌握西洋知識的人公然批評,這恐怕是第一次。 自從廢止遣唐使(894年)以來,日本曆法已沿用約七百年,沒有從中國引入新的天文知識,也根本沒對曆法理論進行改革。因此,曆書上的季節和人們感受到的季節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 這就是陰曆的宿命。 ——根據月亮制定的陰曆比陽曆大約少十一天,因此每年有十天的季節差,三年就接近一個月,於是就加進一個閏月,成為十三個月,以此嘗試調整季節。 這就被稱為太陰太陽曆,天正年間,天正二年、五年、八年都有閏月,但這總歸只是一個調整十一天誤差的標準,嚴格來說,其中還有相差。當時,曆書上的季節和人們感受到的季節差異不小,即便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通過自己的肌膚也能感受到;就連西洋國家,在天正十年(1582年)也廢除了尤里烏斯曆法,採用格里高利曆法,將十月五日改成十月十五日。

農民何時插秧、養蠶,都要參照曆書,對於執政者信長而言,這絕不可等閒視之。在決定動兵,下達命令的時候,曆書也要發揮重要作用,不能放任不顧。 當時的農民傷透腦筋,無法相信曆書,為了表示季節,只好在其中添加二十四節氣。這就是曆書混亂的一種表現。 考慮到這種背景,信長批評朝廷是正確的,絕不是非難。 “還有一件事。天正十年,西洋和中國在預測日食方面產生爭論,不僅僅停留在某天,而是精確到何時。他們相互競技——早一個小時呢,還是晚一個小時。然而。日本的朝廷一直認為日食是不祥之兆,關閉宮門,不上早朝,一味休息。對任何事情都抱有強烈好奇心的信長公對朝廷的這種不作為感到震驚,想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國家。他首先就拿安土城下手。” “安土城是改革的試點?” 權兵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牛一不管不顧,攤開大文件,繼續說下去。 “這是安土城的圖紙。您看。這裡就是天守閣。” 《天守示意圖》簡圖是鬼才岡部又右衛門的心血,是木村次郎左衛門交給牛一的,自從撰寫《信長記》以來,這是他第二次打開這幅圖。正如當時所預感的那樣,次郎左衛門在百百橋口與明智軍戰鬥時殉職。 “天守?就是那個令人恐懼的塔樓嗎?周圍老百姓將其稱作惡鬼塔。聽說有好幾百個搬運基石的老百姓消失了,全都成為祭品……” 權兵衛恨恨地瞪著簡圖。 “信長公沒有拿他們做祭品。他們準備抬運巨石的時候,因為繩索脫落,許多人被埋壓在底下。負責施工的官員害怕信長公生氣,為了瞞報施工失敗,將農民的遺體隱藏起來。這就是真相。話說回來,建造城池根本不需要用那麼大的石頭,羽柴、瀧川、丹羽三人為了討好信長公,才想出這個餿主意。要怪就怪他們三個。我也聽說現在那裡成為廢墟,但在農民被埋處附近,每天晚上還會傳出呻吟聲。” “我師父本打算去那裡念經超度,但一直沒機會,沒去成。” 權兵衛陰沉著臉,或許回想起當年的情景。 “那太可惜了。好了,談這個天守吧。在安土城,這兩個字要寫成'天主'。——現在的大名不分青紅皂白,只要建造城池就要修建天守閣,都想模仿安土城建造一個城主的瞭望塔。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安土城的天守閣另有他用。” “那他為何要建造那樣的高塔呢?” “任何人都不允許到最頂層七層,一切只是我的推測。那不是為了從上往下看,而是要從那裡看到更上面的地方。如果要監視下方敵人的行動,就應該衝著街道建造天守閣,但安土城的天守閣是面朝東西南北而建。” “更上面?是天嗎?” “沒錯,就是天。就是觀測天象!我覺得所謂天守就是'守著天看'的意思。而且,是和天皇一起。” “和天皇一起?您是說他打算把天皇帶到安土?” 權兵衛顯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或許他是那樣打算的吧。否則,信長公為何在安土城裡建造寬闊的大馬路?為何在本城中修建御駕室?一切都是為了讓天皇駕臨安土並住下。信長公之所以帶工匠又右衛門前往京都,就是為了讓他向天皇說明居室構造。” “但是,天皇為何要捨棄京都呢?那可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古都。說一句冒犯的話,織田信長不過是一介武將。對於他的專權,我們能原諒嗎?” 權兵衛還是不肯罷休,很執拗。 “的確,京都是很棒的古都,山清水秀。為何要將天皇帶到像安土那樣的荒僻鄉下呢?人們都會覺得奇怪。其實,作為帝王居所,京都有致命缺陷。” “缺陷?什麼缺陷呢?” “在京都,看不到太陽、月亮升起,看不清星星。只因它是一塊盆地,四面環山,故無法掌握正確的天象時刻和方位,無法弄清天象的季節移動。我聽說無論中國還是西洋國家,都是在平地上建造高高的皇城。在盆地上,做不到這一點。” “天皇同意嗎?” “為了說服天皇,信長公當時費盡苦心。現在只有我知道這些。天正十年,信長公等得不耐煩,便前往京都,最後說服一次。他給出期限,讓天皇六月二日前告知是否前往安土。就在那天早晨,信長公遭到明智光秀的襲擊。當時,進京的信長公為何不帶兵便進駐本能寺,人們都以為原因在於他的傲慢、疏忽,其實不然。出發前,我們這些安土的近臣也擔心發生這種事,曾向他進言。信長公也非常清楚警衛力量不足,但他唯有笑笑,只對我說出了想法——若率大軍尋求天皇如此重要的答复,真不知道後世會如何評說。他不願像足利尊氏那樣留下惡名。說到這裡,您多少可以理解我的心境了吧——這個國家需要信長公,他四十九歲就死了,太可惜了。現在,您願意講出自己和清玉上人的秘密嗎?” 牛一頗有自信地問道。不出所料,權兵衛微微一笑,點點頭。 “我內心中的陰霾稍微消散了,不過……” “還要問什麼呢?” “說實話,剛才您說了上層太多的事情,都是我沒想到的。但是,信長公對天皇的態度確實挺強硬。我不是不相信太田大人,只是當時京都百姓對信長在宮中飛揚跋扈的樣子非常厭惡,私下里同情可憐天皇。天正七年十一月,信長在二條建造新宅子,讓當時的東宮皇子搬過去,硬要把他和父皇隔開。當東宮皇子移遷新居時。氣氛陰沉,感覺像是舉辦葬禮,道路兩旁的百姓們哭著給他送行。連我師父清玉都為信長對天皇的做法嘆息。因此,天正十年,明智謀反後,京都百姓的真實想法是——幹得好!如此一來,惡鬼消失了。這些情況和您剛才所說的內容迥然不同。真沒想到,信長打算和天皇一起,和睦地觀測天象……一時間,我無法相信。對此,您有什麼佐證的東西?” “的確,他對朝廷態度強硬得讓人捏把汗。他曾一度要求天皇讓位,以下犯上,後來則將朝廷分成天皇和王公大臣兩部分,冷靜思考起來。他曾經明確地對我說過,為了消除王公大臣的影響,必須要請天皇來安土。他從沒想過奪取天皇的地位,我也有證據……” “您有確切證據?”權兵衛孤疑地看著牛一。 “當然。不過,聽完權兵衛的話,我再明示。雖然之前我說過先回答問題,但沒有說要出示證據。我並沒有玩弄計策。” 牛一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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