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牛一在多志的陪伴下,從攝津三田經過昆陽回到大坂天滿。
他給伏見的才藏送去消息,同時也想早日和清如會面。
他肯定有秘密要保守。那是什麼呢?想到這裡,牛一才第一次想到要認真調查一下京都阿彌陀寺的歷史。
在大坂城的寺社管理所中,有許多往昔的同僚,這種調查易如反掌。正因為太容易了,過去反倒忽略了阿彌陀寺。調查後,牛一才發現之前自己太大意了,對這個寺廟的知識太有限了。
天正十年,阿彌陀寺的開山住持清玉上人年僅四十二歲,便將職位轉讓給二代住持圓以,於天正十三年九月十五日突然圓寂。而且,此後很短的時間內。住持一職輪換得很快,從二代圓以到三代貞順、四代圓譽直到五代貞安。
牛一隻認識五代住持貞安。他當時是西光寺的住持,牛一逃離安土城的時候,曾將自己的《安土日記》存放在那裡。後來聽說他在本山擔任要職,沒承想還兼任阿彌陀寺的住持。他是一個社會經驗豐富的僧人,自從他成為五代住持後,阿彌陀寺住持一職才穩定下來。
在此之前,住持一職交替頻繁,怎麼想都讓人覺得異常。而且,除了阿彌陀寺火化信長公這件事讓人覺得費解,秀吉為何首先沖到阿彌陀寺搜尋遺骨也讓人不解。秀吉為何只以阿彌陀寺為目標,如此執拗地尋求信長公的遺骨?其中含義,不為人知。牛一對這件事的經過進行了一番調查。
天正十年六月,秀吉在天王山打敗明智光秀後,就開始和阿彌陀寺接觸。六月二十七日,在織田家重臣召開清洲會議期間,他也從遙遠的清洲多次發出指令,回京後,他三次暗示提高給阿彌陀寺的經費。要求他們交出信長公遺骨。這背後有內幕。知道這些內幕的,只有僥倖逃生的清如。
(無論如何,要和他見面。)
牛一認真地考慮起和清如會見的事情。但是,儘管有總兵衛和阿楓勸說,關鍵人物清如對面談之事還是含混其詞,說等有機會再說吧。現在,清如身在何處,在幹什麼,包括阿楓在內的親眷都閉口不談。
“不過,阿權叔叔……”多志似乎覺得有些對不起牛一,“他不是討厭太田大人,他翻來覆去說很快就會跟您相見。”
近來,多志氣色不錯,食慾也好,開始像一個成熟女人那樣豐韻起來。唯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神色悲傷。
“話雖如此,我還是想知道大致的情況。而且,我接下來還要去山陽道調查。”
牛一無法克制焦躁的心情。
為了弄清秀吉當年“中國大返還”的真相,他要儘早再次出發。
“叔叔肯定在尋找時機,請您再忍耐一下。很快就會有好消息的。”
牛一隻能相信多志的話。
期間,才藏前來匯報,剛一開口,便笑起來。
“首先,我報告一下在那裡的經過。”他昂首挺胸,“我先找水尾的女人,經過嚴密尋查,的確發現幾個符合您要求的女人。”
“還是有吧。在茶屋的別墅裡。主客的名字分別叫什麼?”
“負責招待的是近衛大人,這一點清楚,但不知道客人的姓名。對了,那個從愛宕山去水尾的武士的名字問出來了。”
“是吧。叫什麼?”
“聽說叫日州大人。”
“日州?果然如此。帶路的人叫什麼?”
“叫彌助,他是水尾村村長平左衛門的僕人。”
“平左衛門果然參與其中。”牛一感覺當時的白日夢找到了謎底。
“太好了。你完成了一項大工作,辛苦了。”
事情前進了一步。接下來就是搜尋朝廷發出的“追討信長”的聖旨的下落。才藏受到牛一的褒獎,更加干勁十足。
“上次您提到潛入神社和寺廟的事情,怎麼說呢?”
他探出身子,問道。
“是的。目前,你不用潛入寺廟,但還是按照預定,潛入神社,行嗎?但是我無法安排人去謄抄。”
多志懷孕了,牛一不想讓她硬撐著去。
“如果這樣,我來找吧。”
“這樣最好。但是那個人必須既能看得懂漢字的草書,也能看得懂日語的草書。就算慢一點也行,要會速記。”
“明白了,您能告訴我那個神社和書稿的名稱嗎?”
“神社是左京的吉田神社。你悄悄潛入宮司吉田兼見的書庫,將天正十年的日誌偷出來,然後讓人把五月到六月的記述全部謄抄下來。如果能當場抄,那是最好。如果不行,就暫時弄出來,不要被發現。抄完之後還回去,那都是舊文件,短時間內他應該不會察覺。”
“我完全明白了。”
才藏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行了個禮:“最後,順便向您匯報一下。茶屋在水尾建造的宅子,今年春天被拆毀了。”
“拆毀了?為什麼呢?在那個偏僻的鄉野之地,那可是很特別的宅子。”
毫不憐惜地拆毀,其中應該有隱情。
“聽說他正在江戶建造新宅子。好像是內府大人建議的——江戶有的是土地,你儘管用,可以建造別墅。京都、大坂一帶的大商人也跟著茶屋,爭先恐後地拆毀位於水尾的別墅,前往江戶。那裡只剩下一些非常小的隱居住所。對了,對了,那個位於水尾上方的愛宕神社……”
“神社怎麼了?”
牛一想念那裡的宮司——田屋明人。
“人們都傳說愛宕神社也在江戶建造分社。”
“內府大人真夠可以的。”
牛一咂舌。德川家康為了贏得天下,正在私下里穩紮穩打地實施著陰謀。
才藏提過明人後,或許是“說曹操,曹操到”——幾天后,明人突然來訪,他隨便地將麻布衣服敞開,一屁股坐在牛一住所的廊台上,剛一開口,沒說兩句,就大笑起來。
“哎呀,大坂真熱,就像地獄一樣。”
他的身上散發出汗臭味。
他說自己經海路從江戶返回。從大坂有商船將食品、雜貨運送到江戶,明人就上了那返航的商船中,幾乎不花一文錢就回來了,但是身上的衣服也有十多天沒換了。
“哎呀呀,船底都是調料、醬油的味道,還會暈船,真受不了。”
他似乎又想起那些味道,捏捏鼻子,引得牛一和多志大笑。
在後院的井邊沐浴完,他走進書房,看見自己寫的詩箋被牛一保存得很好,欣喜異常。
多志親手做的飯菜和烤玉米讓他吃得直咂吧嘴。填飽肚子後,他開始和牛一閒聊。
“那個三河老狐狸一而再,再而三地拜託,要我去江戶建造愛宕神社的分社,說那裡也需要防火之神。沒辦法,我只好說服那些反對建造分社的京都詩友,同意建一個小神殿。不過,江戶的確寬廣,四周盡是野草茫茫的濕地。我四處查看,至少要挑一塊排水好的高地,後來只找到一處海拔三十丈的小山,就連通往神社的石階的數量也無法和京都相比。我估計要花五年……”
“要五年啊?”牛一覺得時間太長了。
“不是要五年,而是花五年。我會找出各種藉口拖延。造好了,很快就毀於戰火,那可讓人受不了。況且,那個老狐狸好像也下了不少工夫,一旦有戰事,就可以將江戶的愛宕山變成要塞。家康那個男人,不會浪費一文銅板。”
明人話裡的意思是說德川和豐臣必有一戰?他依舊直截了當,論鋒銳利,讓人聽著痛快。
牛一覺得舒服,在廚房裡聽到談話的多志卻不禁冷汗直冒。
“和泉守大人,您要保重喲。”他嬉皮笑臉地竊竊私語道。
“保重什麼?”
“兩年前,我看見和泉守大人的時候,您精力充沛,現在有點不同,是不是因為那個女人?”
明人點中要穴。
“根本不是的。要是沒有精神,那也是因為多年掛念的創作告一段落,沒有動力了。”
牛一辯解道,明人卻付之一笑。
“哎呀,哎呀!要是那樣,您的成就感應當化作喜悅。隱瞞也沒用。對於老人而言,那個女人太美了。腎虛是可怕的。上了年紀,那種事不能過度吧。從和泉守大人的面色,就能清楚看出您腎虛了。”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認真,完全不像是調笑。
“怎麼可能呢。雖然也做,但一直做哪行啊!”
牛一自知面紅耳赤了。
“對老人而言,把那不當回事才可怕。比如一休宗純晚年時不就突然瘋狂了嘛。”
一休宗純之所以有名,皆因晚年時每晚都要寵幸一個名叫森的盲眼美女,並留下赤裸告白的詩篇。
牛一想裝糊塗轉移話題,問道:“一休是多大死的呢?”
“八十八歲。”
“如果那樣,在下就滿足了。我本來就沒打算活那麼長時間。我可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老態龍鍾的樣子。”
一瞬間,他在腦海中想到那些剩下的金平糖,還有四十二粒,如果和多志一起每年各吃兩粒,最多還有十年。
“那倒也是。”明人見多志從廚房回來,話鋒一轉,“反過來,也有像武藏坊弁慶那樣不懂風情的男人,做了一次半,就不做那種事了。”
“是嗎?我倒沒聽說過這件事。”
“您不知道嗎?雖然不知道確切年齡,弁慶在陸奧衣川死的時候,大約就三十多歲吧,不到四十。”
“你說的一次半是什麼意思?”牛一不禁被明人的話吊起了胃口。
“弁慶曾有一次破了女色之戒,至於在哪裡,怎樣做的,我不知道。第二次,他正要發生關係,中途慌忙停止,這就是半次的意思。”
“為何要停止呢?”
“做了以後,發現和上次一樣。如果一樣,幹嗎還要做同樣的蠢事呢……”
說到一半,明人看了一下回到廚房的多志,她似乎豎著耳朵在聽。
明人趕緊用比喻代替露骨的語言。
“就這樣,他成了葛城之神。”
“那太了不起。當時弁慶站在久米石橋上,我真想看看。”
牛一也明白了,同樣用比喻回應明人的話。
“葛城之神”和“久米石橋”都是講述男女交合不成的傳說。
看見多志納悶地走進廚房,兩人相視大笑。
“你究竟在什麼地方聽到這些話的?”
牛一津津有味地詢問起來。
“在愛宕山的參拜者住所呀。那些從日本各地雲集來的香客們,圍坐在火爐旁,一個接一個地講著這樣的笑話。市井之人的故事很有意思的,而且話鋒激烈。有人說弁慶不是在衣川死的,而是中風而亡。”
“是嗎?中風而亡?”
“這是用'中風'和'忠義'兩個詞玩的文字遊戲。如此一來,各代的英雄就被損得毫無形象。啊哈哈哈。上次,和泉守大人,您沒有去火爐邊聊天,一直看書的,對吧?轉天,神社里的女僕人這樣說的——下次來真該把書扔掉,到火爐旁和大家一起聊天。那裡的談話比書要鮮活許多倍。”
兩人一直喝到天亮,隨後,明人猶如疾風,離開了牛一的住所。幾天后,從大坂城的寺社管理所,有關阿彌陀寺的老史料送到了。
和清如面談前,牛一將一些背景知識和疑問歸納如下。
完成備忘錄後,牛一再次催促起多志。
“何時才能和清如見面呢?”
最近,只要牛一話說得重,她就會哭喪著臉。這次,牛一盡量說得柔和,免得她獨自在廚房裡閉上眼睛難過。
“很快,大人。”之前說這句話的時候,多志總是顯得抱歉,這次卻嫣然一笑,“剛才,他悄悄派人來,說花開始綻放了,近期就會相見。”
“什麼?”
這次輪到牛一吃驚了。
先不管相見的事。牛一不明白“花開始綻放了”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花開始綻放了?這句話就像是邀請女子去賞花一般,真是個怪人。究竟是什麼花呢?”
“不知道,叔叔以前就是個怪人。雖然他和大人您一樣身材高大,膽子卻非常小,就連一隻蟲子,不,一隻蚊子都不敢打死。當蚊子趴在胳膊上吸血的時候,他就一直看著,拍都不拍一下。蚊子吸飽後,無法飛起來,他就趕緊輕輕地提起蚊子,嘴裡念著罪過、罪過,將它放進草叢裡。”
“是嗎?他這麼溫柔呀?他和阿彌陀寺的清玉上人怎麼相遇的,你應該知道一些吧。”
“多少聽爸爸說過一些。”
“能講給我聽聽嗎?慢點說。”
多志在這裡說的,似乎是他叔叔阿權二十多歲時的事情。
當時,阿權離開丹波高地前往京都,但或許因為在鄉人舉辦的歡送會上吃了不潔的東西,途中不停地拉肚子,多次跑進森林裡面用柔嫩的樹葉擦屁股,不知第幾次拽樹葉的時候誤將馬蜂窩捅落,結果被大批馬蜂追趕,眼睛被蜂蜇了,幾近失明,整個人一動也不能動。
時近傍晚,阿權再度受到野狗襲擊,陷入二次災難。碰巧當時寄宿在京都法相宗阿彌陀堂的學僧清玉路過。
“聽說阿權叔叔是這樣告訴我爸的——我當時穿著旅途衣物,戴著手套,腿上纏著結實的綁腿布,可憐的是眼睛幾乎看不見,野狗也凶狠,我只能趴在地上,抱著頭。就在那時,黑暗中傳來一聲響亮的聲音——南無阿彌陀佛。隨後,白色法衣的衣襟猶如從天而降。接著又是一聲猶如晴天霹靂般的南無阿彌陀佛,小石子一般的東西向四周飛散開。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清玉和尚的念珠——叔叔強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只見清玉上人將念珠繩扯斷,將其一端含在嘴裡,猶如疾風一般,將念珠不停地砸向野狗。最後,他又大喊一聲南無阿彌陀佛,那些野狗全開始往後退,很快就夾著尾巴逃走了。”
“大喊三次,擊退野狗?”
“是的。後來,清玉上人念著經,用山谷中的溪水清洗阿權叔叔的眼睛。整整一晚一直幫他消腫、退熱。再後來,叔叔緊隨其後。要做他的弟子。當時,清玉上人還是學僧,沒有資格招徒弟,痛斥叔叔,讓他退去。阿權叔叔沒有放棄,一直跟到清玉上人寄宿的阿彌陀堂,在門口坐了七天,終於得到堂主成覺上人的允許,成為清玉上人的徒弟。他可是比清玉上人還大四歲的弟子呀。”
“如果大四歲的話……”
天正十年,清玉上人四十二歲。牛一依此逆推。
“他現在六十二歲,比我小十歲,和太閣同歲。”
“是的。聽說在丹波人當年的集訓中,叔叔曾和秀吉一起待過兩年。兩人都武藝不精。”
丹波男子到了十三歲,就要被集中到一處,接受為期兩年的嚴格的文化和武藝培訓。這是總兵衛告訴牛一的。
“這兩個同期夥伴前往尾張,一個想當武士,一個想當僧侶。後來,一個成為掌管天下的人,一個也如願做了僧人。而且,現在……”
“這些話,等您見了叔叔再說吧。叔叔讓您近日前往。本來應該是叔叔來拜訪您的,但自從本能寺之變以後,為了躲避秀吉追殺,他從不外出,希望您能諒解難處。”
“我根本不在意。”
“我在家裡等您。肚子裡的小傢伙鬧騰,我可不想給您添麻煩。”
多志莞爾一笑,緩緩走進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