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信長之棺

第13章 第七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4820 2018-03-13
十月中旬,回到天滿的隱居地後,牛一趕快寫了兩封信。 一封給愛宕山的臨時神官田屋明人,對自己在那裡逗留期間受到關照表示感謝,隨信還附上了陸奧地區的干海帶。另一封則是給近衛前久的,收信人寫的是“隱居東山慈照寺東求堂閣下”。另外,他覺得如果讓近衛知道自己曾在豐臣家幹過,會存有戒心,便以大坂隱居藥商吉風自稱。這封信的名頭就是“求賜墨寶”以及“求見真容”。即便兩人相見,作為信長公曾經的屬下,牛一記得對方的長相,而近衛或許不記得自己。如果能見面,或許多少能找到前久和光秀的一些切點,至少能產生一些感覺。 寫完信,牛一走進書庫,找起材料。因為裝雜書的箱子太多,找起來頗不容易,花了半刻(一小時)功夫,終於找到一張泛黃的紙。

上面有一首諷刺詩,是大村由己抄錄的。那是十四年前的天正十年六月下旬的事。從那個月的十六日開始,明智光秀的首級被懸掛在本能寺的遺址處,某天早晨,有人在附近河灘的一塊大石頭上,用一塊小石頭壓了一張寫有短詩的紙條。當時,許多京都百姓去看光秀的首級,由己想實地聽聽大家的想法,便去了那裡,他敏銳地發現了那張紙條,並將上面的內容抄錄下來。紙條被放在大石頭上,按照由己的說法,是因為懸掛光秀首級的台子太高,紙條根本放不上去。 光秀突然襲擊本能寺,輕易將信長公置於死地,但是當羽柴秀吉放棄攻打高松城,迅速調兵回頭,打著為信長公復仇的旗號與之決戰時,光秀又不堪一擊,很快,他那被懸以重金的首級被人從草叢中撿拾出來。不知為何,他臉上的面皮都被剝落,看上去黑糊糊的。無法確認光秀的任何特徵——稀疏的頭髮、細細的眉毛、窄窄的鼻樑,還有被稱作“天眼”、微微上翻的瞳孔。作為勝利者的羽柴秀吉鑑證後,毫無自信,但又不得不將那個首級懸掛起來,以此作為勝利宣言。黑田官兵衛耍了小聰明,將首級放置在非常高的台子上,讓過往者無法看真切。那個放在河灘石頭上的諷刺詩很快就被京都所司代拿走了,下落不得而知。

日州四處覓,近衛已匿跡。細川亦棄離,空坐草叢思。 當晚,由己和牛一避開同僚,在牛一的住所內悄悄談論著這首詩的解釋。日州是光秀的別稱,近衛自然指近衛前久,細川就是細川忠興…… 整首詩的意思是,明智光秀苦苦尋覓近衛前久,結果連女婿細川忠興都拋棄了他,光秀夢想破滅,只好獨坐草叢。當時,他們兩人對這首詩的理解完全一致。今天再次拿出來看,加上前天在水尾所做的白日夢,牛一基本上確信了。 “這首詩的作者到底是誰呢?” ——兩人當時更關注的是作者,而非內容。 “大概是明智的殘黨,而且是個相當有名的人物。我看見那上面的字寫得很漂亮。如果不是明智內部的人,不可能了解這麼多的內幕。” 由己頗有自信地拍打著胸口。

但是,光秀為何那麼急著找近衛大人呢? 牛一覺得這是個問題。 (前天,水尾的白日夢中,這疑團解開了,由己。可憐的明智大人完全上了前久的當,被當成叛逆者,很遺憾……) 書庫裡,牛一沖著高高的天花板,獨自嘀咕著。 光秀控制京都這件事,人稱“明智的三日天下”——準確講,他控制了十一天。這期間,他神速攻陷了信長公的安土城和附近的瀨田城(城主是山岡景隆,他自毀城池,躲到山間)、長濱城(城主是羽柴秀吉,當時他正出兵中國地方,妻妾都逃往北陸方向),勢如破竹。 但別的時間呢,光秀幾乎就待在京都,將時間花費在和朝廷的政治周旋中。他在安土城繳獲了六百五十枚銀幣,將其中五百枚獻給天皇和誠仁親王,一百枚獻給京都五山,另五十枚贈與吉田神社的神官吉田兼和。由此也能推斷出他迫切希望得到約定的朝廷聖旨。如果沒有聖旨,他無疑將背負叛逆者的污名。

但是,負責光秀和朝廷聯繫的關鍵人物近衛前久卻在六月二日以後就行踪不定了。那道聖旨由此成了海市蜃樓。 後來,牛一得知前久隱居嵯峨,自號“龍山”,但光秀肯定直到死都不知道。那首諷刺詩的前半段就是揶揄這件事,充滿哀怨之情。另一方面,秀吉取得天下後,前久依然被追討,最後他只能跑到濱松,尋求德川家康的保護。想想白日夢中的情景,就可以理解了。反之,如果白日夢中的情形不是事實,秀吉便沒理由如此追討前久。秀吉一定早就通過某種方法,察覺了光秀和前久這兩人的動向。 那麼,光秀想要的聖旨究竟去了哪裡?牛一覺得正親町天皇不會欺騙臣子。所以,他肯定是發出了“征討信長”的聖旨,但是有人從中作梗,將之隱藏了。這個人一定在權衡利弊,看光秀和東歸的秀吉誰更佔上風。

“當時,包括現在,天皇發出的聖旨在誰手裡呢?” 這是個大膽的推測。如果是真的,那個拿了五十枚銀幣的吉田兼和最可疑。牛一瞪大眼,琢磨著。 正因為光秀也這麼認為,他才會將巨資贈與吉田,難道不是這樣?從一首諷刺詩中,牛一隱約推出了這些內幕。 諷刺詩的後半段是哀嘆光秀的女婿細川忠興背叛岳父。當時,忠興把妻子關在山中的大牢裡,自己則削髮為僧,躲進寺廟。 (所有人都削髮逃跑?) 牛一覺得僧人真是非常好的偽裝。 長時間的沉思默想後,牛一把重讀過的諷刺詩放進書庫。接下來,他把當年為了日後備查而記錄下來的有關本能寺之變以及山崎合戰的資料找了出來,想在正式動筆前再看一遍當年的資料,恢復一下記憶。不過,牛一當時不在京都,上面記錄的內容都是從相關人那裡聽來的。

本能寺之變備忘錄 天正十年壬午記錄人:太田和泉守 天正十年陰曆六月二日拂曉,明智光秀擁兵一萬三千,圍困本能寺,火燒信長公。謀反緣由眾說紛紜,沒有定論。 本能寺遭襲一刻(兩小時)後,妙覺寺的勘九郎大人(信忠)同樣遭襲,無力趕赴本能寺,斷了救父之念,率四百親兵轉至二條地區,未及展開戰鬥,已然敗北。勘九郎大人切腹自殺,追隨者僅有兩人,令人驚愕。 曾有傳言,長益(信長之弟)大人目睹侄兒切腹後逃遁他處。聽大村由己說,長益本人辯稱當時不在侄兒身邊,上述傳言純屬讓其背黑鍋。孰真孰假,難以辨明。或云京都童子曾編撰歌謠嘲諷長益大人,引作趣談,記錄如下: 切腹、切腹,為了切腹,吾逃往安土。 六月二日,大水肆虐,織田之野,徒存空名。

附錄織田方的死傷者數: 本能寺處貼身隨從二十六人,普通隨從二十四人,其餘人等三人。 二條府邸的武士、士卒合計六十餘人。 其中,本能寺的二十餘具屍體和二條府邸的幾十具屍體都被織田家的菩提寺(阿彌陀寺)收殮,由住持清玉上人負責火化。從二日開始,明智軍隊在本能寺遺址搜索三天,沒有發現信長公、森蘭丸、愛平、宮松四人的遺骸,二條府邸的信忠屍體同樣不知去向。據傳,羽柴秀吉後曾派屬下前往阿彌陀寺,說要盡快舉辦信長公的葬禮,向清玉上人詢問遺骸去向,一無所獲,只能退出。阿彌陀寺住持清玉上人賜予織田信長公如下戒名—— 總見院殿大相國一品泰嚴大居士 山崎合戰備忘錄 同年記錄人:同上 天正十年陰曆六月十三日,山城國山崎地區一帶,明智光秀和東歸的羽柴秀吉冒雨會戰。兩軍兵力如下:明智光秀軍一萬七千人。其中,主力部隊一萬人,近江部隊三千人,津田與三郎部隊兩千人,舊室町幕府部隊兩千人。明智左馬助的三千人留守安土。

羽柴秀吉軍三萬人。其中,羽柴親率的主力部隊兩萬餘人,池田恆興的部隊五千人,高山右近的部隊兩千人,中川清秀的部隊兩千五百餘人。 明智光秀大軍處於劣勢,只因其婿細川忠興的五千援軍和筒井順慶的九千人部隊未曾參戰。 交戰後未及一刻,明智軍便告潰敗。 明智光秀跑進胜龍寺,乘著月黑之夜,率少許部眾逃亡,據傳返回坂本城途中在桃山以北的小來棲地區受到土人襲擊。由此出現兩種說法,一說明智身受重傷,切腹自殺,部屬中的一名武士做了介錯者,後將其首級埋在草叢中;另一說稱他依舊逃亡,就此下落不明。 追記(天正十三年乙酉) 本能寺之變中,多具屍體去向不明,其中勘九郎信忠的遺骸後從阿彌陀寺被轉到大雲院。前後三年中,其遺骸如何被發現等經過,概不清楚。

追記(天正十六年戊子) 明智家的菩提寺(坂本的西教寺)中,悄然舉辦了光秀的七年忌。以下是明智光秀的戒名—— 秀岳宗光大禪定門 或許因其負有叛逆污名,戒名中沒出現“明”、“智”二字,亦迴避了大居士、居士的稱謂,實乃可嘆。 時隔十幾年再次閱讀,牛一覺得對明智光秀襲擊本能寺的全貌,除了信長公遺骸的去向,幾乎都弄清楚了。離開書庫,在書房坐定後,牛一的推理熱情依然無法平復。 (當時東歸的羽柴秀吉一方有什麼情況呢?) 牛一躺在沒有火爐的書房裡,望著天花板一角的由己,尋思著。 (由己,最近我開始考慮——稱頌秀吉的戰斗場景,我和你都曾不負責任地記錄下來,這不奇怪嗎?別的暫且不提,就拿秀吉的“中國大返還”這件事來說,其過程就太順利了。)

高松城的羽柴秀吉苦等織田援軍,此時,光秀的密使隨身攜帶寫給毛利家的密信,誤入秀吉軍營……這說法本身就值得懷疑。 當時的前幕府將軍足利義昭一直受毛利家保護,是光秀捨棄的舊主。的確,在迎擊羽柴秀吉的山崎合戰中,光秀曾得到兩千人的舊幕府援兵,但他不可能隨便寫封信讓往昔的幕府將軍重出江湖。而且,只有官兵衛和秀吉看過這封信。 事情不是這樣的。那封信應該就是寫給秀吉本人的! 信裡,光秀除了為自己遲緩營救秀吉道歉,還說明自己討伐信長公並無私心,很快就能從朝廷那裡獲得聖旨,希望和秀吉共商日後的治國之策。 牛一首先懷疑這封信的內容,進行了推理。接下來,他又開始推敲秀吉和毛利家的和解。從秀吉知道光秀謀反到他和毛利家達成和解,中間的過程太順利了。恐怕和解之事早就通過安國寺慧瓊(負責毛利家外交事務的僧人)開始進行了。秀吉掛慮水攻高松城失敗,又對光秀的動向不放心。若非早就開始和解工作,他哪裡會神速實現“中國大返還”呢? (奇蹟的背後一定有內幕。所謂歷史,不過是勝利者的自說自話。) 這是牛一的結論,多年來,他親眼目睹信長公那乍看上去輝煌勝利的背後,隱藏著許多不可見人的交易和陰謀。 (在山陰道的姬路和岡山之間,應該有秀吉和安國寺秘密會見的場所。要去實地看了才知道。或許去了也不知道……) 牛一又想踏上旅途。 第三個問題,是促使他對秀吉更加懷疑的問題。能動員龐大軍隊的秀吉究竟從哪裡獲得財力?只有牛一能推理這個問題,因為當時作為信長公身邊的屬下,他能收到並比較秀吉(受命平定山陽地區)和光秀(受命平定山陰地區)兩人的報告。仔細觀察秀吉的動向,就會發現一個情況——雖然秀吉一直朝西前進,但顯然迂迴到北面,擴大了戰線,對光秀的前進形成了阻遏之勢。攻取鳥取城就是個好例子。秀吉的真實目的在於確保自己佔領生野銀山。 (對於生野的銀產量,他匯報給信長公的數值過少;要不然就是秀吉沒告訴信長公那裡有金脈。) 從二十年前開始,牛一始終抱有這種懷疑。這不能對任何人說,否則就會人頭落地。似乎連由己也從天花板一角擔心地望著他。 “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牛一嘟囔著,好像衝著活人說話一樣。 “你就先動筆寫《信長記》吧,如何?” 牛一覺得由己從天花板處這樣說道。 牛一走出書房,打算去廁所小便。他轉轉胳膊,左肩有肩周炎,稍微有點疼。當年從地震中逃脫時受過的傷,還沒有好利索。他突然覺得自己上年紀了。 (雖然想去山陽道看看,但如果去了,永遠也寫不出那本《信長記》了。) 牛一覺得自己要是年輕十歲就好了。 上完廁所,正打算回屋時,牛一突然感覺院子入口處的大門動了一下。過去一看,發現一個裹著破布的人正在那裡蠕動。 一個老太婆露出臉來。 “哎呀,這不是伏見的老婆婆嗎?” “是我。”老太婆痴癡呆呆地答道。 “你究竟怎麼了呢?” “我被趕出來了,大人,您就讓我待在這裡吧。拜託您了。” 老太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牛一在伏見時曾僱傭她。她是當地的窮苦百姓,沒有生過孩子,是個後娘。牛一一打聽才知道她的老伴弄傷了腰,無法行動,上個月死了。老伴剛死,繼子夫妻就虐待她,連飯都不給吃。 “你竟然知道我在這裡!” “是那個轉到佐佐木家工作的年輕人才藏幫我找到的。我不要工錢,只要給我飯吃就行了。” “你這個要強的老太婆,怎麼呢,不要哭了。你就睡到後面的倉庫裡吧。你在,我就給現在燒飯的女人放假。放心吧,你知道我的飲食喜好,留下吧。” 老太婆又哭了。牛一不忍趕走她,決定收留下來。 就這樣,牛一和投奔來的老太婆一起生活,開始真正的創作。此時已近初冬,是文祿五年十月的中旬。 還有十幾天,就要改年號為“慶長”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