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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四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3783 2018-03-13
當晚,愛宕山寬大的西廂房裡擠滿了前來參拜和賞月的人。許多人來自京都和附近的鄉鎮。雖然農民收割完了稻子,進了農閒期,但幾乎都沒來,而是繼續忙碌著,開始加工醃製用的蔬菜。 許多人都來自一個行業,他們圍坐大火爐旁,點上紅彤彤的炭火,熱熱鬧鬧地喝著酒。如果加入,或許能獲得一些消息,但那樣一來便要講述自身之事,牛一覺得那比較煩。 在西廂房下女的陪同下,牛一吃過晚飯,早早回房。這間茶室有點臟,據說前任神官喜歡飲茶,但現任神官不喜歡,所以長期不用這屋子。牛一讓下女把被褥、燈籠和烘手爐送到房間,獨自一人後,他從身後的包袱裡拿出本書。這是詩歌集,日期是天正十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地點是愛宕山的威德院,上面記錄著幾百條詩歌。在伏見城的時候,牛一偷偷從藏書院中將其謄抄出來。打開書的第一頁,便是這樣的詩句。

今時今日,春雨瀝瀝,不愧五月。 文祿時代,只要稍微喜歡詩歌,誰都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明智光秀。迄今為止,牛一也曾在心裡默誦過許多遍。此時在這裡重讀一遍,或許腦海中能浮現出什麼新的思路。出於這樣的想法,牛一才打開詩集。 牛一第一次知道這首詩,是歌會舉辦一年後,秀吉至大德寺為信長公舉行法會之際。當時,他從越前松任被招來,剛剛侍奉新主公秀吉。 在法會的齋菜餐桌上,黑田官兵衛得意揚揚地解釋起這首詩。似乎他之前就解釋過許多遍了,講起來滔滔不絕,流暢自如。 當時,對秀吉的部下,牛一尚不能將名字和人對上號。官兵衛的名字只是聽說過。牛一邊聽他講解邊暗自尋思。這個和詩歌根本搭不上界的粗鄙之人,竟然煞有其事地牽強附會。不過,牛一那時不過是個新人,只好靜聽不語。

因為那個最初的印象,時至今日,牛一仍無法喜歡官兵衛。 官兵衛本是東播磨禦著領主小寺政職的家臣,曾有幸獲得小寺之姓,但當他察覺打進山陽道的織田家的秀吉軍勢不可擋後,便說服政職投靠織田,他本人則立刻拋棄小寺之姓。官兵衛就是這樣的男人,容易變心,跟那些動不動就換個信仰的人如出一轍。天正中期,他開始信仰風靡一時的基督教,然而當天正十五年太閣大人下達禁止信奉基督教的命令後,他又捨棄了信仰,猶如脫穿衣服一般隨意。他和為了終生信奉基督教而捨棄武士身份的高山右近完全不同,在生存方式上,沒有頭腦,沒有誠信。 這個官兵衛是這樣解釋那首詩的:詩中的“時”和“土岐”讀音相同,而“瀝瀝”則跟“知天下”的讀音一致,所以整首詩其實就說明了土岐出身的光秀妄圖統治天下,充滿了謀反之意。秀吉同意了這種觀點,所以無人敢出面反駁。之後,這種解釋立刻傳開,成了一個定論。

牛一不禁暗暗嘆息權力的可怕。 (像光秀那樣謹慎的男人,不可能在離本能寺只有四五里的愛宕山,在決意謀反之前,公然露出反意。) 何況,牛一事後調查過,當天參加詩會的共有九人,明智光秀、詩人里村紹巴、威德院的行佑、上之坊大善院的宥源、紹巴門下的昌叱(紹巴之婿)、心前、兼如、光秀患病的兒子光慶、行澄(光秀的老臣),這裡面只有光秀、光慶和行澄是光秀一方的人。 其中,詩人紹巴當時就和秀吉有來往,甚至可能在黎明時分派出忍者,將光秀當天吟誦的詩句報知本能寺的信長公和高松戰場的秀吉。在如此危險人物的面前,吐露謀反的心境——光秀不會蠢到如此地步。 如此一想,這首詩便只是表達一時的感嘆罷了——“天下大勢將會怎樣變化?時間啊,季節啊,如果知道,就告訴我吧!”而且,沒準正如當時人們暗暗議論的那樣,原詩中的字眼不是“したしる”而是“したなる”。通過前後詩句來看,後者更加自然,更符合光秀的詩風。如果是這個詞,就不會讓人聯想到“知天下”的意思,僅僅是一種簡單的情景描寫,表示“雨下的五月”。

是誰不懷好意,將之改成“したしる”了呢?除了喜歡陰謀詭計的黑田官兵衛,根本就想不到別人了嘛。估計秀吉亦是合謀者。 當年出席詩會的紹巴肯定最了解整個過程,但他現在也堅稱是“したしる”。為此,紹巴還被秀吉怒斥,說他明明從詩句中看出了光秀的叛逆之心,卻繼續參加詩會。 對此,牛一同樣覺得可疑。他覺得原句只怕正是“したなる”,而負責記錄當天詩句的紹巴則幫助秀吉和官兵衛造假,將記錄中的“したなる”改了一字,又主動攬下“莫須有”的罪名。牛一之所以這樣認為,只因當偽造的詩句被人們認同後,紹巴很快就被免罪,現下更成了太閣大人手下的第一詩人,大模大樣,很受器重。 牛一在房間裡再次設想了其中經過,感觸頗深。

不過,他又有了新的疑問。 (今天早晨,我覺得明智光秀出兵是有預謀的。這和現在的想法不是有點自相矛盾?) 二十八日的詩會上,光秀尚未決定謀反,但下個月的一日就定下了反叛之計……如此說來,那期間,他的心境有所變化。在愛宕山,他的心境為何變化了呢? 有人煞有介事稱光秀是二十九日抽籤時決定的。然而,光秀不是會相信卦籤的人。他是個聰明絕頂、理性行動的人。 牛一愈發迷茫。 (這會不會變成和信長公遺骨一樣的難解之謎?) 想不出結果,最好睡覺。但是牛一想了想,覺得有必要再看一遍那首詩,而且同時又看了一下之前沒留意的後兩首詩。 第二首(行佑) 水流滾滾,徵兆初現,靜候變化。 第三首(紹巴)

落花繽紛,流水阻塞,空觀無益。 行佑是接著第一首詩中的五月雨吟誦的,意味深長——水流變大,能看見變化了,我們要靜觀其變。 在他這個“靜觀其變”論的基礎上,紹巴更進一步,吟誦了第三首詩——只是等待變化,會怎樣呢?在現今季節,落花紛紛,很容易阻塞流水,任由池中流水被阻而放任不管,是否有益?一定要停止旁觀,清除阻塞! 牛一覺得其中有言外之意。 (這兩個人就像要挑唆光秀一樣。) 這是他來到愛宕山後想到的一個新解釋。牛一把這想法記錄了下來。 接著,牛一把光秀吟誦的詩句摘選出來。 還是秋月美還是中秋佳夜半中空懸。 心亂如麻菖蒲菅原。 雖有壯志垂釣為生。 即刻起身鄉間小道縱馬疾馳。

這些詩句都很一般。牛一獨獨對最後一首有了興趣。 這首詩的意思,或許是光秀要鞭策優柔寡斷的自身。這條鄉間小路是前去救援秀吉(通往備中高松)的道路呢,還是襲擊信長公(通往京都)的道路呢?要不然,就是其他道路? 牛一的推理到此便進行不下去了。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那般緊急的時刻,吟誦如此風花雪月詩句的光秀到底是怎麼想的。 當時,攻打高松城的秀吉幾乎每天都給信長公來信要求增派援軍。他的信函近乎哭訴:“不需要武器,只要人來就行了。總之,請派援軍來!” 那時,信長公正忙著接待三河的德川家康,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當牛一等近臣將秀吉的書信交上去時,他就會宣洩不滿。 “那個金橘頭(光秀)還沒行動?”

秀吉攻打高松城遇到危機,信長公當然會不滿。秀吉異想天開,採用了一種空前的攻擊方式,通過人工築堤,改變河流(足守川)走向,水淹對方城池。這在日本是首次嘗試。 但是,這是一次極度危險的作戰,如果堤壩被城內守軍或毛利家的援軍挖出洞穴,沿著堤壩布陣的秀吉軍就會被大水淹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踪。八年後的小田原戰鬥中,石田三成模仿這次水淹高松城之戰,結果在攻打武藏國的忍城時遭受奇恥大辱。趕建的堤壩無法耐受水壓,結果讓幾百名官兵淹死。 信長公曾經在低海拔的清洲(當時海拔為零)多次受水災之苦,深深明白大水的恐怖。如果秀吉在攻擊前請示信長公意見,一定會被當場拒絕。 為了防止危險,必須在整個堤壩上配置兵力。據秀吉報告,堤壩綿延兩裡。雖然這個男人喜歡誇大其詞,但如果是事實,那麼按照五十間設立一個監視哨堡來算,就需要八十六個;每個哨堡裡配置兩百人的話,秀吉的一萬七千大軍就全要看守堤壩。雖然牛一他們懷疑秀吉的話,但總歸是計算了一下,由此理解了秀吉的哭訴——“只要有人就行,可以不帶武器!”

當時,毛利家的大軍正漸漸迫近高松城。對織田方面來說,無疑到了緊急關頭。救援秀吉之事,刻不容緩! 從秀吉在高松城周邊隨意散發偽造的信長公信函來看,不難想見他是黔驢技窮。他甚至偽造信長公的印章,讓通信兵帶著偽造信函故意被毛利軍逮住。天滿的牛一書房裡就藏有幾封當時的信函,上面的內容完全是胡編亂造——信長公率十萬大軍離開京都、明智的兩萬大軍抵達姬路。 就是那樣的形勢之下,光秀不管主家的苦楚,卻來這裡絞盡腦汁,吟誦著如此普通的詩句…… 何以如此? 牛一擁戴信長公,卻絕不憎恨斷送信長公性命的明智光秀。光秀思維清晰,比別的織田家臣更知書達理,又一貫誠實守信,深受大家喜歡。人們經常說他是遭到信長公的責罵,才有了報復之念,進而謀反,牛一覺得其緣故不會如此簡單。光秀不會只因這點小事就做出離經叛道的事。所以,他想知道光秀在這裡吟誦粗鄙詩句的真實原因。

(光秀在這裡等待著什麼……等著什麼人吧?) 他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但是,等誰呢?牛一想不出了。 (今晚也一樣想不出什麼嗎?) 牛一在爐邊烘烘手,來回搓搓,一下子躺到薄薄的被褥上。他非常清醒。突然,故去的由己的面容出現在天花板一角。 “你為何那麼喜歡信長公呀?” 由己生前常常這樣逗牛一。 “那你又為何那麼尊敬太閣大人呢?” 兩人就這樣開始品評主公,最後相視一笑,彼此奉上一句:“你的主公才讓人弄不懂呢。”由此結束爭辯。 但是,今晚的由己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用悲愴的眼神俯瞰著牛一。 (你如果不說,我就說給你聽!) 牛一默默念叨著—— “我們就不說秀吉了。現下,不用說,你肯定了解他了。我之所以會喜歡信長公,只因他雖然有些缺點,比一般人殘酷,但若將所有優點都疊加來看,他無疑比任何一位英雄都更傑出!我暫時無法對你說這些,但總有一天會告訴你的,請你化身多來幾次吧。由己,不要成佛,不要不問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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