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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3860 2018-03-13
漆黑的箱子裡,信定和自身的意志力進行著無休止的鬥爭。 他忍受著長時間的激烈震動,同時暗暗惱恨自身的軟弱。 (哪能就這樣不明不白死掉!) 須臾,他稍微回過神來,注意到頭頂上方一角有個透氣孔。從那裡飄進海風的味道。 (好像正沿著海岸行進,而且走得很快。) 片刻後,他的頭頂一側猛被抬高。大概是上坡了吧。抬箱子的人急促喘息,那動靜透過小孔傳到信定耳中。接著,腦袋又被放平,然後又被抬高……就這樣翻來覆去折騰幾次之後,箱子忽被狠狠往地上一摔。 信定的額頭猛然撞到箱蓋,好像鼓了個大包,但是箱內狹窄,他無法用手去摸。 幾個男人竊竊私語後,突然打開了箱子。 外面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幾個男人抬住箱底,將箱子一翻。信定像個石子,滾出箱外。一瞬間,他非常害怕,怕被人從坡上直接扔進大海。

然而,身下一片平坦,而且好像是木板地。好像是在房子裡面。 抬箱子的人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信定雖然明白,卻無意起身追趕,只是在黑暗中蜷縮著。 周圍安靜下來後,信定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疲憊異常,意識漸漸模糊,最後竟開始酣睡…… 猛烈的海風拂過臉頰,信定被這海風嗆醒,再次睜開了眼。 周圍不知何時變明亮了。環顧四周,信定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房間內的涼蓆上,這是個十疊大的屋子,鋪了地板。 突然,信定察覺身畔坐著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兩人都是年近七十,一頭銀絲,紅銅色的臉上滿是皺紋,細細的眼睛,蜷曲的身體似乎弱不禁風,眼神中察覺不到敵意。 “這是哪裡啊?”信定緩緩轉身問道。 兩人默默看著信定的嘴角,只是報以微笑。

恐怕是有人讓他們別亂說話吧。信定放棄詢問,又觀察了片刻。奇怪的是,老頭和老太婆都是通過肢體語言進行對話。莫非他們是聾啞人? (若是聾啞人,就沒轍了。) 信定想起身看看周圍,卻突然覺得心口一陣劇痛。 (想起來了。當時我被打了一拳,仰面朝天……) 慘痛的記憶復甦了。信定搖晃著,想再站起來。不僅心口疼,被悶在箱子裡的時候,腰腿好像也扭了,下半身哪裡都痛,額頭更是被撞得生疼。 老頭似乎看不下去了,幫他撐起了身子。雖說是個老人,力氣卻大得出乎意料。信定借力起身,踉踉蹌蹌朝著海風吹來的方向走去。 眼前是五十來丈的斷崖,丈餘高的波濤逼近海角,白浪伴隨著巨響拍擊岩石,浪花四散。海角對面的水平線方向,一塊又長又低的陸地在朝霞中遙遙擴展開來。

這裡似乎是內海灣。 “這是哪裡?是能登半島?” 加賀地區沒有這樣深的海灣。明知道是白問,信定卻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老頭搖搖頭,一個勁兒指著屋內一隅。不知何時,那裡放好了換洗的衣服和被褥。信定直到這時才察覺身上的衣服混雜著汗味和酵母味。 信定轉過身,打算去換衣服。這時,老太婆沖他招手。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屋外的一間土房裡,竟然準備好了開水。大木桶中飄散出熱氣。 (太難得了,真能洗澡啊?) 信定脫下臟兮兮的衣服,坐到了大木桶旁的小台子上。老太婆走過來,繞到他的身後,幫著信定沖洗。這和昨晚前的待遇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換上清爽的麻布衣服回到房間,信定看見屋中央擺好了飯菜。讓他驚異的是,食案上除了豆菜粥、咸梅干和小盤的醬菜,竟然另有兩道魚料理,而且是安土城裡從未曾見到的生魚片!

看見生魚片,信定想到了一件事。五月上旬,信長公要接待德川家康,最初是命明智光秀負責具體事宜。光秀費盡心機,打算用琵琶湖的魚做生魚片,結果又怕導致食物中毒,只好放棄。 生魚片這道菜雖不難做,卻需要保持新鮮。更何況時值盛夏,縱是海邊,信定都想不到兩個非專業廚師的老人會做出這道菜來。 老頭看著猶豫不決的信定,將生薑削成絲放進小盤,用肢體語言表達著意思——就著這個生薑絲,吃生魚片吧。 信定把生魚片往嘴裡一丟,輕輕咀嚼起來。雖不知是什麼魚,但帶著一種入口即化的清甜,夾著生薑的辛辣,那種難以言喻的美味擴散到整個舌頭上。 “好吃!天下第一!” 一瞬間,信定忘了昨天前受到的粗暴待遇,獨自嘟囔著。這雖然只是一道普通的生魚片,卻不見得會輸給那個給幕府將軍做菜的坪內大廚!

吃完飯,老太婆退到水房裡,開始收拾,老頭則是形影不離。然而信定又無法跟他說話,不禁覺得非常煩躁。 當信定走向門口時,老頭搶先攔住了去路,不讓他繼續前行。這老頭雖然個頭不高,蠻力倒是不小。 信定再次覺得是被“軟禁”了。他回到涼蓆上,揉搓著疼痛的腰部,稍微躺下一點。見狀,老頭湊上前幫著揉腰。這老頭到底是敵是友,信定捉摸不透。 信定任憑老頭揉著腰,閉上了眼睛,回想諸事。 來到一乘谷時所遭遇的軍隊,無疑就是佐久間盛政的部下。但這老頭到底是聽誰的呢? 倘若這裡是能登地區,下令者就該是受封當地的前田利家……但前田又如何知道我被盛政拘禁?他又為何要救我?此人看似親切,說不定正是衝著那個木箱而來。

從盛政手中救下信定一事,誰知道是不是那個粗野男人(利家)的擅自決定?沒准其實是利家之主柴田勝家的命令吧。 (肯定是這樣。所以,一切不出所料,我早晚有機會見到勝家將軍的。) 信定決定想得樂觀一些。見到勝家前,要把胸口和腰上的疼痛治好,吃飽喝足,恢復體力,耐心等待。 打定主意之後,接下來幾天,信定就只顧吃了睡,睡了吃。見信定放棄抵抗,老頭愈發親切,拿來某種黑藥膏貼到他的胸口和腰部。信定早就听說伊賀和甲賀是製造秘藥之地,而北陸地區的藥更是非常有效。不出所料,信定覺得疼痛一天天減輕了。 如此一來,讓他痛苦的就只有漫長的等待了。無論如何,自信長公決定“天下布武”的十四年來,信定一直生活得非常忙碌,現下卻被隔離了近二十天。他覺得若再這樣碌碌無為下去,他就要瘋了。

就在信定快要崩潰的某一天,出了件令他始料未及的事。 老人難得地打開房門。除了大海,信定來這里後首度看到外界。走到外面一看,這房子似乎修建在面朝大海的一個山洞裡,只有一條上來的路,入口下面有哨所,那裡有十幾個士兵。入口周圍有著好幾道木柵欄,無法逃跑,木柵欄的外側則被厚樹枝遮蓋,使外面的人無法看到這間房子。 入口的坡道處,有五六個武士讓下人挑著沉重的行李走來。他們沒有舉武士旗,所有人都穿著沒有徽章的灰色窄袖便服和褲裙。 那似乎是一次秘密行動。他們走近房子,沒有說話,只是把東西抬進屋內。那是兩個用稻草包裹著的大箱子。武士們把東西放進信定的屋子後,默默離去。 信定透過稻草縫往裡一瞅,大吃一驚。

“怎麼可能?” 信定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趕緊扒下稻草。 裡面果然是他存放在安土城西光寺內的那個桐木箱! (這究竟是誰的指令呢?) 信定不由自主全力推開老頭,衝出房門。他想抓住那些下山的武士,詢問一下是誰出的餿主意。 然而,木柵欄緊緊關閉上了,只能遙遙看到武士們的背影。他跟山下世界的聯繫再次被切斷。 信定黯然回到屋內。老頭沒有動怒,將他迎了進去。信定檢查了一下箱內的物品,裡面顯然被翻動了,但藏書、日記都在,就連那個急急忙忙塞進去的茶具都沒有被偷走。 最後,信定膽戰心驚地將手伸進隔層,木村次郎左衛門託付的《天守示意圖》的簡圖也沒有被人動過。 (太好了!) 但是,到底是誰讓我遭受這種沒來由的監禁?到底是誰出了這種餿主意……

所有問題都沒有答案。 之後一直安然無事。這房子裡的時間彷彿停止流逝了。 信定努力不去想外界的事。他現下唯一的救贖就是以前的那百十冊日記。 ——再如飢似渴看一遍吧。 然而屋外的季節畢竟無情流逝著。這一帶夏秋很短,冬季則頗漫長,而且比聽說的更冷。初來時看見的窗戶已被冰雪封住,無法打開。當然,那倒是順便遮擋了屋外寒風。 兩個老人每天都忙著掃除門口的積雪。只要一天不掃,這房子就會被大雪完全封蓋。信定不知不覺開始幫著掃雪了,這有助於防止慵懶。 掃雪後,吃飯特別香。雖然無法吃到新鮮的生魚片,但乾貨同樣不錯。而且,那個放了海帶的醬湯非常可口。 每天吃完飯,信定就會藉著雪光,閱讀日記。 看了很多遍,能夠默記後,再去看就覺得索然無味。於是,信定想以日記為基礎,將信長公的事蹟寫成傳記。幸虧木箱裡放著他愛不釋手的描金鑲鈿的硯盒,還有以前買到的美濃紙。如果美濃紙不夠,還有許多塞在木箱縫隙處的廢紙,可以在那些廢紙的空白處寫字,將來重新謄抄一遍就行了。

拿定主意,信定便全身心投入進去。適度的掃雪鍛煉、讓人心情愉悅的飲食,還有他素來喜歡的寫作……信定不知不覺忘卻了時間流逝。 漫長的冬季之後,春天全速光臨。透過終於能打開的窗戶,可以看見大海中的白浪也不再洶湧,似乎正與春水嬉戲。 某一天,外面傳來了馬嘶聲,周圍似乎有些騷動。 信定剛放下手中的筆,兩個武士就跑了進來。 “我是前田利家的家臣壬生修理,奉主公之命前來恭迎閣下,請跟我走吧。” 隔了好幾個月,總算聽到有人說話,光這個就很讓信定高興了。 “去哪裡呀?” 信定感覺費了好大勁兒,才問出一個問題。 “越前的松任。主公擔心長期幽居的太田閣下的身體,而且大主公很快就要光臨,故而希望您早日動身。那好,我們這就去……” (幽居?) 信定雖然有這樣的牢騷,卻沒有立刻說出。 提到“大主公”,就是說柴田勝家會來。那樣的話,佐久間盛政肯定跟著來了。 (見到我,他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信定覺得那值得一看。 “我知道了,但我這些東西怎麼辦?” 信定扭頭看看身後,滿屋子都是珍貴的文件。 “東西都用馬馱吧,稍後讓他們趕上來,請放心。” “這些東西都很珍貴,我想親自裝進桐木箱,打包工作就有勞你們了。” 信定忙把文件塞進桐木箱,匆匆站了起來。他四下尋覓那兩個老人,打算做個告別,但他們不知何時都消失了。 很久沒有走下坡路了,信定險些摔倒。 (那時我竟然嘲笑信長公的女眷……) 信定暗暗自嘲著,騎上坡下等候的馬,深吸一口氣,仰望天空。 (如此一來,一切都將解決。然後,我就回到故鄉的成願寺,在祖師塔中晴耕雨讀,繼續寫信長公的傳記吧。) 光是這樣想想,他就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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