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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4914 2018-03-13
三人離開夜色下的清洲城,借助著小手燈向東前進。走了約莫一里,信定指著黑暗中微微浮現的廟宇,喊道:“就是這裡了,這座荒廢的寺廟就是成願寺!” 直助父子默默點了點頭。當信定離開,他們看家時,曾收到該寺的信函,卻不知內容。他們做夢都沒想到這座小寺廟竟是主人的出生地。 信定苦笑了一下。 這寺廟目前基本上沒影響力了,但往昔——莊內川南北兩岸近五百町都是京都醍醐寺(真言宗醍醐派)的地盤時,依靠其豐厚收益,這裡雖然只是個末寺,亦是方圓十町內的大寺。孩提時,故去的父親曾不厭其煩將這裡的榮耀史講給信定。後來,隨著幕府推行莊頭制度和武士階層的崛起,寺廟的領地被相繼奪走,就此一蹶不振。 織田家信奉法華宗;而農民們不管受到怎樣的鎮壓都堅持信奉一向宗,真言宗不受歡迎,所以其寺廟的衰敗便被加速。

這裡隔幾年就會鬧一次洪水,損害巨大,廟宇建築的修復無法如願,整個寺院便告荒廢。若沒有信定暗中資助,真不知這寺廟會變成什麼樣子。 因為沒人當住持,信定只好讓弟弟負責。說是弟弟,其實只是父親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當然,世人幾乎不知此事。 據說當這寺廟興盛時,信定的爺爺、家族中的前輩都是這裡的高僧。父親生前更曾以“七代相傳的僧人”自詡,將其作為唯一的榮耀,本人卻貧困潦倒,沉迷酒色,空發牢騷,成了個不務正業的花和尚。 信定對父親的生活作風和寺廟的未來完全失望,不抱幻想,將念誦經文拋到一邊,致力弓箭之道,總算得以出人頭地。然而,以僧侶家世為榮的父親一輩子都沒有原諒放棄家業,離家出走的信定。 父親很早就去世了,臨死時兀自抱著家譜,留下遺言:“把家譜跟我一同燒了。”

這句話實際上是指桑罵槐——武士道是畜生道,不能把奉為珍寶的家譜交給墮入畜生道的兒子。 信定默默遵從了父親的遺言。他之前就暗中調查了,那隻是“家譜製作師”的贗品。他根本就不留戀這樣的家譜,只是沒將這事實告訴父親罷了。 而後,他愈發傾慕對出生和家世嗤之以鼻的信長公。 寺廟住持——弟弟清源——性格老實,和父親迥然不同。見哥哥深夜頂著傾盆大雨來到,欣然將他迎到寺內。 信定特意叮囑他道:“我就打擾你一個晚上。我這次身負秘密使命,希望你不要對別人說。就算是對你的老婆和朋友平左衛門都要保密。” 隨後,他把身上綁著的金銀分了一些給弟弟。 次日一早,天如人意,雨停了。信定將兩個僕人帶進寺內的一個祖師塔。這是他五十歲時建的,準備充當將來的隱居之處。

他們交替工作,兩個人來到祖師塔的前後門假裝誦經,剩下一人則鑽進佛室,挖出五個洞穴。他們用油紙包住五個木箱,裹了好幾層,又往洞裡面撒上小石子,逐個埋到地下深處。 埋完東西,傍晚時分,他們又裝扮成了僧人。 “去北莊吧!” 信定對兩人說道。這時是六月六日。若中途沒有耽擱,直接去北莊的話,這時都該見到勝家了。信定有些焦急,相比之下,直助反而挺謹慎的。 只聽直助說道:“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追兵肯定是有的。以防萬一,我們就繼續背著方箱走吧。” 他們把裝有佛典和小佛像的木盒放進了方箱裡面。如果追兵暗中監視的話,他們此舉便有偽裝之效,表明他們繼續搬運著木箱。 “我們半路上隨便選個山把這些東西煞有介事埋好……對了,主公,您就不和公子們打個招呼?”

直助善解人意,看著信定問道。 信定當然想和兒子們見一面,從昨晚就開始盤算這件事。 清洲固然離此甚近,但若去了那裡,便無法立刻脫身——信定將要向眾人說明本能寺的事情。他覺得那會非常麻煩。 “這次就算了,上路吧。” 信定打定了主意,當天晚上就離開了寺廟。 直助不愧是老江湖,對道路非常熟悉。經由他的帶領,信定三人繞經清洲城下,直奔北方而去。當他們來到聳立著岐阜城的金華山前,天色剛剛泛白。他們看著左側的金華山,朝美濃方向趕路。美濃一帶是織田信孝的封地,尚由織田家控制,但距離光秀的老家頗近,根本不知道路上碰見的人是織田一方還是光秀一方。他們不敢貿然詢問安土城的動向,只好道聽途說一些事情。

——光秀佔領了安土城。 ——勝家從越中戰場返回北莊。 就只有這些簡單的傳聞。究竟是何時的事,無從得知。而出征四國的織田信孝和中國地方的羽柴秀吉的消息,就更是無人知曉了。 “從美濃到越前街道的這段路,我們要走得快些才好。先扔掉背後的箱子吧。而且,我們三人打扮成僧侶,現下反倒扎眼,不如穿回平時的模樣。” 信定接受了直助的建議,三人先去了沿途的船伏山,來到某個洞穴裡面,將方箱分放三地,用樹枝遮蓋好,又貼上甲賀忍者的“咒符”充當標識。 然後,直助父子重新穿戴成僕人模樣,信定則繼續扮成僧侶。三人沒了負擔,步伐登時更加矯健。他們沿著長良川北上,當晚宿營河灘,交替休息。 第二天中午前,他們三人翻越了油坂峠,沿著美濃街道繼續西進,傍晚時分安然行經越前大野。

北莊依稀在望的當晚—— 他們正欲穿過狹窄的一乘谷時,直助突然攔住信定,低語道:“請您稍等一下,我覺得有些人從前面來了……” 三人趕緊離開大道,躲到雜木林的岩石背後。倘若來者是柴田勝家的軍隊,他們就立刻跑出來。 不久,一個三百來人的軍團果然出現,匆匆忙忙從他們眼前經過。藉著火把的亮光,他們看見對方手裡舉著佐久間盛政的旗幟。 信定搖了搖頭,讓直助父子不要輕舉妄動。盛政雖說是柴田勝家的部下,但信定想避而不見。 兩年前(天正八年)的八月,尾張五器所的佐久間信盛因遲遲攻不下大坂地區的石山本願寺,和兒子信榮一同被流放高野山。織田信長甚至因此下了“斥責十七條”——不知為何,有人說信長會下這道斥令,完全是太田信定的讒言所致。這種說法一下子就在眾將官中流傳開了。

純屬捏造。這道斥令是鬱悶的信長公親自口述,並讓文書記載下來的。信長公本來就不擅長寫文章,而這道斥責令恰恰就是其中最爛的一篇。 (我哪會寫出那般拙劣的文章啊!) 只因是信長公的大作,信定無法辯白,唯有保持沉默。結果,外人都用白眼看他。 眼前的軍團是佐久間盛政的部下。盛政是勝家之甥,和五器所的佐久間信盛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但若上溯的話,則是同宗。有人曾警告信定,這位佐久間家的後人一度當眾大呼道:“太田可惡!” 幸好盛政的軍團只有一隊人,足音逐漸遠去。 信定問道:“沒事了吧?咱們繼續前進?” “不行。”直助狠命搖頭,“咱們慎重些吧,讓小彌太先去看看前面的情況。” 聞言,小彌太立刻開始行動,消失了踪跡。不久,夜色中突然出現了呼喊的動靜,到處都是狗吠。

“糟糕,被狗發現了!” 縱是夜色之中,信定都能感覺到直助臉色蒼白。 “他們好像開始搜山。很不幸,我們好像被剛才經過的軍團和後續軍團前後包夾了……” 直助的言語聽來就像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 “先別管這個,小彌太沒事吧?” 信定覺得自身的事情只要說清楚了,總是有辦法解決的。所以,他更掛念小彌太的安危。 直助咬著牙,克制著不安之感。 這樣不是辦法。乾脆走出去吧,要保證小彌太的安全。 他們從岩石背後走到了大路上,迎著火把的方向走去。 佐久間的部下們相繼跑來。 他們兩人沒有抵抗,被反剪雙手。 “你們就這樣粗暴對待織田公的家臣太田信定?我是安土城留守長官蒲生賢秀的使者。我要見柴田將軍!”

不管信定如何嚷嚷,對方都默然不語,讓人覺得可怕。非但如此,他被三個人摁到了地上,蒙住雙眼,嘴裡塞進東西,接著又被推進囚車帶走,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 被關進囚車固然是大大的恥辱,但信定沒有悲觀。 信定相信他們遲早會明白的。 如果被帶到盛政面前,他打算只說這樣一句話—— “讓我去見柴田將軍!” 他只打算對柴田勝家講述具體事宜。若柴田同意向光秀開戰,報仇雪恨,重振織田家,信定就會把那些木箱的事情明明白白告訴給他。 當晚,他被關進一間大倉庫,眼睛上的布條和手上的繩索被解開了。 他和直助被分開了。 這好像是存儲豆醬的倉庫,濃烈的酵母味很是刺鼻。 (為何要把我關進豆醬倉庫?) 信定躺了下來,思索著這個問題。若是柴田將軍之命,他肯定不會被關進豆醬倉庫——北莊城裡總該有地下牢房吧?

所以,這恐怕是佐久間一族對他的報復。然而,若只是個人恩怨的話……他們為何會對信定的北陸之行瞭如指掌,來到這峽谷守株待兔?莫非他們和直助所說的追兵有關? 黑暗中,信定獨自尋思著。 許是幾天來一直高強度趕路之故,他很快就倦困了,意識逐漸模糊。 當信定醒來時,微弱的光芒從天花板上方照射進來。倉庫上方肯定是有天窗的。 (都早晨了?如此說來,該是九日了吧……) 信定再次不安和焦躁。他離開後的安土城變成怎樣了呢?日野城有沒有堅守住?賢秀和次郎左衛門的命運如何…… 信定覺得難以忍受了。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啊!” 他嚷了好幾聲,但無人應答,只有叫喊聲迴盪在倉庫裡。信定無計可施,唯有重新坐好,仔細觀察周圍情況。他很快就瞧見一個類似出口的鐵門下有個送食物的小洞,那裡放著個小盆。 (難道是食物?) 借助微弱的光亮,他定睛一看,只見那盆子上放著粥和醬湯。 信定拿起醬湯碗,將手指戳了進去,然後舔了一下。 舌頭尚未失去味覺。舔了兩三下後,信定將醬湯碗湊到嘴邊,微微含了一口醬湯。是普通的鹹醬湯,估計是安全的。接著,他又把粥含進嘴裡,似乎同樣無毒。一旦確認食物安全,他登時覺得飢腸轆轆。但是,他畢竟是挺慎重的。 (沒準一天裡就這一頓食物呢。) 所以,一定要珍惜。 他把少量的粥含到嘴裡,用舌頭抵住下顎,先把粥汁吞嚥下去,然後慢慢咀嚼飯粒。 (一口粥要嚼一百次。) 信定如此決定後,便開始咀嚼,直到把舌頭上的粗米嚼成糊糊。他把飯粒全嚼完後,才吞嚥下肚。否則,他就無法專心咀嚼。 吃完粥,他開始吞嚥咸醬湯。 信定慢慢咀嚼著鹹水。 “咀嚼鹹水”這說法似乎有點怪異,但若用嘴慢慢咀嚼的話,確實是會品出一定的味道。當年在寺廟修行時,因為糧食缺乏,信定曾這樣試過,這經驗便是由此而來。 稍微填飽一點肚子後,信定凝神站起身來,用手摸索著前行,準備測量房間大小。他走了三十步,碰到牆壁,便拿起腳下的小石子往牆壁上摩擦一下,做個記號,接著又沿牆壁向右前進,走了八十步碰到牆壁,再往右沿著牆壁走了九十步,碰到牆壁後又往右走了九十步,就到達了最初做記號的牆壁一側。沿著這堵牆走了四十步,再次碰到了方才做記號的地方。 (這間豆醬倉庫寬近三十間,縱深大概有四十間吧……) 這絕對是儲存豆醬的倉庫,但那些豆醬又為何被搬運一空呢?就算是當軍糧使用,數量都未免太大了些。 (總該留下一兩桶才是。) 信定突然想到這一點,便再次起身在房子中央轉了起來。 (有了!) 他欣喜若狂。 有一桶豆醬的桶箍鬆了,似乎抬不出去。信定摸索著,解開鬆動的桶箍,用手翻動著桶裡的醬料,一股香味撲面而來。這桶裡的豆醬肯定沒毒,信定忍不住開始大嚼。 (好吃!這是有年頭的上等加州豆醬!) 各地的武將們都曾把當地的上等豆醬獻給信長公,信定自然而然就成了“豆醬品味師”。 (就是說,這裡沒出加賀地區,尚是佐久間家的地盤呢。) 信定再次提高警惕。 然而,之後完全沒有異樣。當天如此,次日亦然,第三天又甚平靜。正如信定所料,每天只有一頓飯。餓了時,他便會品嚐幾次豆醬。而後,他又找到了一個桶,裡面放著醃牛蒡。 信定每天只能喝一碗豆醬湯,除了水分攝取不足,倒不用擔憂餓肚皮之事。問題反而是大小便。房間裡沒有茅房。無奈之下,信定只好把離睡覺的地方最遠的一個角落當茅房了,去那裡解決大小便。 他這當真是“吃喝拉撒在一處”了,就這樣熬了十幾天。 幾天后,房外有些嘈雜。信定側耳凝聽,似乎有幾個男人正爭執著。 嘈雜的動靜稍微小了些後,只聽倉庫的鐵門“吱嘎”一響,打開了一半。幾個男人拿著手燈,魚貫而來。 “這裡,就是這裡!”他們相互低語著朝信定奔來,繼而壓著嗓子問道,“是太田大人?” “正是我,你們是……” 信定躲到桶後面,答道。他抱著一絲希望,覺得沒準是直助父子前來搭救,便搖搖晃晃走到了桶前。 “是不是小彌太?” 信定確認道,但無人作答。這時,有兩個男人從黑暗中撲來,猛然抓住了他的雙臂。他們雖然乾瘦,力量卻大得嚇人。 “你們要幹什麼?” 信定扭動著身體,想擺脫控制,但根本就動不了。這時,第三個男人出現了。 “抱歉了。” 話音剛落,信定的胸口就重重挨了一拳,忍不住蹲下、倒地。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被扔進了一個像是棺材的箱子裡面。 箱子被蓋上了,身體兩邊似乎有上鎖的動靜。冷冷的“哐當”一響之後,他便被抬了起來。 (他們到底想把我抬到哪裡去啊?) ——究竟是哪裡的哪個人要捉弄我? 狹窄的箱子裡,信定無法轉動身體,只能默默詛咒那降臨到他頭上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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