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信長之棺

第3章 第三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3552 2018-03-13
次日(三日)的早晨,信定躲到黑金門坂的信忠府邸的柱子後面,目送著賢秀引導二丸的女眷離去。他有意躲避賢秀的視線。 總不能帶著五隻木箱沿湖東去北莊吧。 昨晚,信定思來想去,推敲著路上的安排。 (何止延遲兩天……) 信定有些慚愧,羞於和賢秀告別。賢秀幾次將目光投向送行的武士人群,似乎尋覓著信定,但到底是打消了念頭,開始徑直前行。信定暗暗鬆了口氣,跟著便瞧見二丸內的女眷們相繼出來。 陡急的下坡路一直延伸到黑金門,所有人都是徒步而行。 信定偷偷看了一眼信長的正室——昔日的“濃姬”,目前則被大家尊稱“安土夫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聽說信長幾乎不會光顧她那裡,所以她唯有常年隱忍,似乎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她用大衣裹著臉,讓人無法看見容顏,默默邁著優雅的步伐,朝坡下走來。

(真不愧是昔日的公主呀。) 信定喜歡品位高的女性,所以很高興見到了安土夫人。他覺得如此便不虛此行。 相比之下,後面那一大批自命不凡的年輕側室就有些慘不忍睹了。許是生來就不善行走,許是大敵來臨時驚慌失措,反正她們剛一動身就跌跌爬爬,弄壞了草鞋。她們裸露的腳上流出鮮血,嘴裡慘呼不絕。 她們大都是下級武士之女。其中最高的亦只是小城主的女兒——而且,這只包括信長公三子信孝的母親坂氏,生下信高、信吉和女兒於振的高畑氏和生下信正的原氏。這幾個尚且稱得上“氏”字,之後的五個女人則都是信長公出陣和獵鷹時隨性“獵獲”的,其來歷無從得知。 信長身邊的人,包括信定,都覺得那是信長出陣時——要不然就是獵鷹時——偶然亢奮,因要舒緩一下才和那些女人有染。他們雖然驚訝,卻又無法阻止,只能看著他的側室一天天增加。

女眷們走到一半,就露出馬腳。讓人驚愕的是,其中一人難忍悶熱,竟撩起外衣,將衣袖纏到了腰上。其他人紛紛仿效,根本不顧體面。 話說回來,信長公的所有側室排成一列供人欣賞,這真是聞所未聞的事。信定耐不住好奇,不由自主邁步向前,偷窺她們的長相。 若非情況緊急,她們會被人指責“不懂規矩”,但現下,女眷們根本顧不上了。如果不光腳走路,根本就下不了坡。 信定知道此舉甚是冒犯,但總歸是從旁冷靜觀察著她們。 對茶器和美術品有很高審美情趣的信長公,為何總是挑選一些和美麗根本不沾邊的女人呢? ——很久以前,信定就覺得此事匪夷所思。 據說側室高畑氏是個皮膚黑,長得不精細的女人,連信長公都略帶自嘲地給她起了個外號——“黑鍋”。但是,仔細觀察後,信定覺得她反而算比較有小城主女兒樣子的,比其餘側室都強。

(真服了,醜女人全在這兒……) 信定真想說出這樣的話。 但是,站在坡下,依次看著那些排成一列的女人們的容顏和體形,信定察覺信長公喜歡的女人存有某種共性。 大概是夏天的緣故,女人衣著單薄,可以看出她們都是身體豐滿,腰上都是肉,胸脯挺突。 信長公曾拋開新婚的濃姬,如痴如醉地迷戀“吉乃”——這個女人生下了信忠、信雄和信康,十六年前(永祿九年)故去。聽說只有這個女人長相秀美,但她其實是個拖油瓶的寡婦,出生日期不詳,說不定比信長公要年長不少,是個具有母性的女人。 後來當了信長公側室的年輕女人無一例外,都是同樣的體形和胸部,沒有哪個是“高雅的貴婦人”。 (信長公要從她們身上尋求的,不像是女人味,反而更接近母性呢。)

這倒是一個始料未及的意外發現。 但是,信定無法明白其中原委。 信長公成人後,信定才跟隨其左右,對他幼年時的事情無甚了解,只聽說他曾是個愛發脾氣的孩子,咬掉過乳母的奶頭。信長公對母性的迷戀為何會強到如此程度,信定無法理解。信長公對生母那樣討厭,為何卻…… 信定覺得這問題值得思索。 (這要追溯到我認識信長公之前,甚至要追溯到信長公年少時。) 女眷們如同春雷一響,轉眼就離開了。之後,寬敞的安土城內一片靜寂,成了無人之館。 信定返回天守閣的書庫,這裡同樣空無一人。 他抽出今年四月以來和明智光秀有關的文件冊——三河大人(德川家康)的物資供應指令、秀吉攻打高松城時尋求支援的指令等。根據信長公的意思,信定把眾臣的率直意見和散佈民間的傳言都添附到了這些文件裡面,不管他加上怎樣的內容,都未曾受到斥責。

這正是信長公會出乎意料掌握各地情況的秘密。信定本人曾直言評論光秀和秀吉。這部分內容,除了信長公,他不想被別人看到。 信定將那些決定銷毀的文件夾到腋下,再次走下樓梯,來到天守閣南側的空地,開始焚燒。 突然,他瞧見面前有片空地,上面的小青芽都快一寸長了。今年四月底,信長公巡視了東海道,回來後便播下玉米種。這正是玉米的青芽,幾年前葡萄牙人送來的。 (這是第三年種玉米了。今年,信長公沒能吃到,就命歸西天了……) 信定再次切身體會信長公死去的事實。 不知過了多久,沉浸在回憶中的信定忽覺得背後有人正看著他,立刻回頭一望,不料卻是空無一人。 他又隨便抬頭看了看天守閣,覺得有人正透過採光窗直直盯著自己。

(誰?) 信定趕緊沿著天守閣的樓梯跑上去,但是上面同樣沒有人。 (莫非是幽靈不成?) 這種流言確實不算罕見。 從幾年前開始,就有人說天守閣的上方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幽靈,甚至有人說信長公就寢曾被夢魘。僕人之間流行著這種謠言,就像真的一般。長舌者更是竊竊私語,說信長公之所以時而瘋瘋癲癲,時而悶悶不樂,便是由此所致。 譬如,信長公去年鬱悶之際,就出了四月的桑實寺事件——信長公離開時,一些女僕隨意去了桑實寺,結果連同寺廟長老都被處死。當月底的相撲大會上,信長公非常亢奮,然而到了八月,他一鬱悶,又把高野聖山的幾百人都殺了。 信長公的情緒,的確讓人捉摸不透。 (幽靈似乎不會一大早就出現……)

信定尋思片刻,結束了文件的整理工作。而後,他來到地下一層的武士集合處,想和木村次郎左衛門做最後的告別。不巧的是木村沒在。只有十幾個部下神色黯然地留在那裡。一問次郎左的去向,才知道他替逃跑的倉庫管理員去支付建築工匠和廚房的費用了。信定覺得他是個直到最後都耿直忠心、堂堂正正的男人。然而,他不能在此長時間等候。 (雖然覺得遺憾,但確實沒辦法了。) 昨天深夜,直助父子趁著夜色先行而去。和他們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 信定回到宅子,把收拾停當的旅途衣裳又整理了一下,從本來準備進京的物品中捨棄掉禮服,添進了繪有附近一帶的地圖和三個手燈。他將自家的金銀收集一空,纏到腰上,沒拿武士刀,而是選了根內藏尖刀的手杖,最後牽出馬厩裡剩下的唯一一匹馬。

那五隻木箱讓兩人先行運走了,所以信定攜帶的物品不是很重。 信定走到街道上,翻身上馬,沿著女眷們離開的百百橋口,衝著東南方向而去。 昨晚,信定他們約定去八日市的“太郎坊宮”會合。那裡的正經名字是“阿賀神宮”,但相傳有“太郎坊天狗”守護神社,所以人們就俗稱“太郎坊宮”了。 一進神宮,信定就尋到了待命的父子二人。 “搬運順利吧?” “非常順利。接下來呢?” “走八風峠,去清洲。” 信定直到這時才告訴他們要去的地方。 “明白了。” 他們的對話就只有這些。信定對自家僕人說話的風格一天比一天像信長公了——簡短扼要,就事論事。 八風街道非常狹窄,窄得甚至不適合騎馬。所以他們便將三匹馬都賣掉了。人們似乎預料到了要和明智大軍戰鬥,所以馬價很高。

他們來到太郎坊宮附近的農家填飽肚皮,各自攜帶好一日三餐的食糧,最後在農家倉庫裡裝扮成僧人,戴著斗笠,背上方箱。 他們將木箱藏到方箱底部,直助和小彌太各背兩個,信定背一個。信定背得少,所以由他負責攜帶飲用水、銀兩和跌打損傷的常備藥。 八風街道自八日市開始,向東經永源寺、槓葉尾、片瀨,再經八風峠直通切畑、田光,是近江四個地區(保內、小幡、沓掛、石塔)的商人秘密前往東部地帶進行貿易的捷徑。 這裡離清洲有二十幾里路。他們預計明天早晨走過八風峠,到達有農家的地方。 三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開始出發。沿途時常見到從京都逃來的人,他們大概是要躲避戰亂吧。信定三人混跡其中,默默走了一段時間。 大約兩小時後,直助湊到信定身邊,低語道:“好像有人追來,快走吧。”

他們不知道追來的人要找誰,而且根本沒時間考慮。三人都背著沉重的方箱,不方便和追趕者交戰。當務之急就是快速前行。 幸虧三人都善於行走,直助父子根本就沒把後背的方箱當回事,健步如飛,確是靠得住的幫手。過了永源寺,已是黃昏時分,他們邊趕路邊吃飯、喝水。 之後,天完全黑了,他們藉助昏暗的上弦月和北極星辨別方位,各自拿著手燈照亮腳下,星夜兼程,走完了八風峠。 來到切畑之後,他們重新買來馬匹,將貨物放上去,交替在馬背上休憩片刻。幸好追趕的人沒有再度出現。 次日正午之後,他們抵達桑名,找了家為商人提供服務的客棧,消除了旅途的疲憊。清洲城內恐怕擠滿了從安土城逃出來的武士和下人,天亮時進城的話,容易惹人注目,比較危險。 他們等到傍晚時才離開桑名,趁夜色進了清洲。 陡然間,天色大變,落下傾盆大雨。 “具體要去清洲的哪裡呢?” 直助父子覺得來到清洲肯定是要投靠親戚朋友,哪知信定竟搖了搖頭,緩緩答道—— “去成願寺。”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