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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3558 2018-03-13
只剩信定一人之後,他突然覺得渾身乏力,登時暗暗吃了一驚。 信定好不容易才從自家宅子的北端踏上七曲道。正如賢秀所言,只有山崎志摩守的宅子被燒毀了。而附近住的尾張人和美濃人則大都忙著逃亡,七曲道上人喊馬嘶,喧噪不堪。 七曲道一如其名,細長道路沿著山腰逶迤彎曲,一直通到琵琶湖上的水路。 道路的中間部位便是信定之家,造型簡樸,門口兩邊是植物籬笆牆。整個宅子佔地三百坪,是個中等武士家的規模,內有玄關和六疊的房間兩間、八疊的房間一間、十疊的房間一間、廚房、浴室、廁所、馬厩…… 他的俸祿表面上只有五十貫,但他的官職特殊,得以免除兵役,不需要雇傭大批下人,反倒可以幫別人做些記錄,頗有些額外收益,所以家境比較殷實。

自製的書庫位於宅子北端的背陰處,用石頭搭建而成,大概有四疊大小,這些年來的日記和那些木箱就存放其中。 他沒有家人,妻子死得早,兩個孩子——長子小又助和次子又七——都由清洲的小姨子負責照看。信定結婚晚,兩個孩子都未成年。 信定先把男女下人喚來,給了若干錢財,讓他們放假回家。所有下人都來自近江。經由從本能寺陸續逃回的下人之口,他們都清楚知道了信長公所遭變故。所有人都想早點逃離這裡,所以信定的安排進展順利。 只有兩個父子僕役留下,他們是直助和小彌太。直助本是甲賀地區的忍者,因右手被火槍所傷,無法再拿武器,故而退出了忍者隊伍。 他拼命訓練小彌太,似乎要讓他接班。小彌太十六歲,這個聰明的年輕人身材魁梧,個頭甚至超過了父親。他是個上進心強的孩子,信定允許他從書庫的藏書中藉出《六韜》、《三略》、《孫子》等兵家七著,獨自苦學。

信定對他非常關注,比自家的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信定將兩人召到八疊大的書房,來回看著他們,說出了處置木箱的想法。 因之前要準備馬匹和收拾行李,他曾將有關事情告訴他們——這兩天內,只要收到指令,就立刻把信長公託付的這些木箱送到京都。現如今,隨著重要的物主死掉,一切都半途而廢了。 “這些東西目前是無主之物,但是,織田家確定繼承者之前,我不想把這些東西交給任何人,甚至連受領這些東西的事都不想說出去。你們千萬要牢記!” 父子兩人沉默著點了點頭,神情緊張。 “所以,明智大軍襲來之前的這一兩天內,我打算把這些東西挪到更安全的地方,希望你們幫忙,沒問題吧?” 父子倆同時答道:“都聽您的。”

“你們願意幫我,太好了。” 信定鬆了口氣。那些箱子太重,一個人根本無法對付,但若讓素不相識的人來幫忙,萬一對方動了賊念,又不好辦。 雖不知道木箱裡裝的何物,但從體積和重量來推測,信定覺得是一大批金塊。 新的安放地點,信定雖然盤算好了,卻未明言。那對父子亦未多嘴詢問。 “進行這項工作前,有件事要麻煩你們。書房裡有我的日記和我收集的史料、珍本,我想把這些東西藏好。這些東西對我而言是貴重之物,但不值得世人窺伺爭搶,所以只要放到這一帶的寺廟裡就行了。對了,拜託貞安長老如何?他的寺廟周圍都是水田,就算城裡著火,那裡都不會有事。” 三年前的五月,安土的淨嚴院舉辦了辯論大會,當地西光寺的住持是淨土宗的論者之一,人稱貞安。當時,法華宗是個具有攻擊性的宗派,常常打敗論敵。不善論戰的淨土宗只好向織田家哀求幫助。信長命令信定事先將設想出的法華宗的論點歸納整理好,匯成問題集交給貞安。正是靠著這種臨時想出的辦法,貞安才勉強贏了論戰。後來,貞安從織田家獲得各種恩惠,對信定更是心服口服。只要是信定拜託的事,他肯定會一口允諾。

信定讓那對父子幫忙,先在兩個桐木箱裡鋪上油紙,再鋪上塗有柿漆的紙,從下往上,按照日記、史料、珍本的順序放滿。就算有人打開,估計亦只會拿走上面的珍本。信定這樣安排,就是希望下面的日記不會被人拿走。 最後,他環顧書房,又將架子上信長公賜予的茶器放了進去。為了不弄破,他用破衣服裹了好幾道。 他打算天黑前讓小彌太用板車將木箱運到西光寺。 恰是一切準備停當之際,來了位不速之客——木村次郎左衛門。他是負責建造安土城天守閣的官員,平素就被曬黑的臉此時尤其顯得黑糊糊的,狀甚悲傷。 信定忙把他引進書房,一問方知,賢秀明天要送女眷離城,安土城便被託付給了次郎左衛門。片刻之前,信定剛和賢秀談論完“天守美術論”,哪知這皮球似乎又一下子踢到了建築師本人那裡。信定不覺有點愧疚。

留下來幾乎就意味著死亡,然而次郎左衛門似乎對自身的處境全不膽怯。 “這次冒昧造訪,不是要商量我本人的事——我掛念又右衛門的下落。” 他的意思是——他是太心痛了,所以才會貿然造訪。 岡部又右衛門本來是尾張熱田神宮的工匠,是個才華橫溢的男子。信長決定建設安土城時,以兩百貫的高價將他召來。天守閣那具有獨創性的空間構造,正是信長和又右衛門的聯手傑作。當然,從技術層面來講,根本就是又右衛門的獨創。 信長這次進京,此人奉命隨行,六月一日的晚上下榻本能寺。如此說來,又右衛門很可能陪著信長喪命了。 “主公為何要帶又右衛門前往京都,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次郎左衛門似乎很是憤怒。 信定只得含混說道:“您問緣由啊,我哪……”

決定進京之後,信長突然把又右衛門添進了隨行者的名單。他本來說只帶侍童去,所以這一變卦自然會讓身邊人覺得奇怪。有人說那是信長公一時興起,有人則說那是要褒獎又右衛門建築天守閣的功勞,特許他去遊覽京都。 所有想法都不對。 (帶上又右衛門,是信長公進宮謁見天皇時需要他對安土城進行一番說明!這和那五個木箱大有關聯。但是,我不能就這樣說出那些事情……) 信定之所以語焉不詳,就是這個緣故。 “別說京都的神社、佛閣,就是大臣家甚至商家的房屋結構,又右衛門都瞭如指掌。他不會直到這時才想去遊覽京都。而且,這個人對城市的佈局根本沒有興趣,曾幾次向我透露不想去的意思……”次郎左衛門強調道。 “是這樣?但我覺得他好像挺高興呢,畢竟是隔了好幾年又去京都遊覽。”

信定打著馬虎眼,但他自知正忍不住躲避著次郎左衛門的目光。 (我果然不擅撒謊……) 他深深如此覺得。 “我倒沒見他表現出那種樣子……” 次郎左衛門歪著腦袋,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 真讓人受不了。 “算了,算了,那件事就算了。又右衛門有時也要喘口氣休息一下。但如此一來,我就更弄不懂了,他去遊覽京都,為何要把重要的《天守示意圖》帶走?” “啊?那份圖被拿走了?” 這對信定而言不啻晴天霹靂。那是一份絕密級別的設計圖,上麵包括了天守閣、本城、二丸等的設計,整個安土城內只有一份,不允許帶出,就連能自由進出書庫的信定都不曾看過。 “今天,為了應付明智大軍的攻擊,我去了書庫,想著怎麼處理那份設計圖,這才發現不見了。肯定是又右衛門進京前給拿走了。他不會隨意拿出去的,所以肯定是有主公指示。”

如此一來,就說明又右衛門的進京顯然不是遊山玩水。 “太田大人,您知道這些事嗎?” 次郎左衛門將身子湊近,信定登時慌了。 這時,拉門後面有人低語道:“大人,約定的時間到了……” 是直助出手相救。 “哎呀!您有約會?那我就告辭了。” 次郎左衛門覺得不好意思,將身體往後退了一退。 “沒事。我要離開離開,打算把手邊的珍本等東西存到西光寺,剛好到了我要去貞安長老那裡的時間。沒辦法,誰讓那位長老一到黃昏就睡了呢。” 信定故意用一種輕快的語調說道。 “哦?您要把文件存到西光寺?”次郎左衛門凝思片刻,似乎打定了主意,鄭重說道,“那您看這樣如何——我這裡有些文件,比較佔地方,能否麻煩您一併存放?”

他攤開十幾張寬幅紙,給信定看。 “這些不是又右衛門的設計圖紙,而是我手繪的《天守示意圖》略圖。” 說是略圖,信定這樣的門外漢卻覺得十足精緻,是很專業的設計圖。 “您為何要把這些交給我……” 說到一半,信定登時恍然。只見次郎左衛門微微一笑,從他寂寥的笑容裡,信定憑直覺感知他是決定要赴死了! “又右衛門帶走的那些設計圖怕是跟他一同消失了。如果那樣,我的這些圖紙就是唯一能將又右衛門的傑作向後世傳遞的東西了。別說日後的十年、二十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這世上都不會出現能設計出如此傑作的工匠了。我不久就要赴死,這些東西當然不該留著。如何?太田大人,能麻煩您幫忙存放嗎?我希望您告訴後世,告訴他們,這個天正年間,曾有一位傑出的工匠——岡部又右衛門。希望您告訴他們,這位工匠設計的天守閣曾經凜然聳立,直刺雲霄!”

次郎左衛門懇求著,俯身拜下。他的肩膀顫動著,信定明白他是流下了淚水。 “謹遵君命。”信定當場打開了箱子。 “我打算將箱子存到寺裡,現下我決定給箱子的最下層設計一個隔斷,將這些圖紙放進去保存。而且,次郎左君,我向神明立誓,我一定要實現您的願望。只要我活著,就會妥善照看這些圖紙,而且努力使之永遠傳承下去!”信定抱住次郎左衛門那顫抖的雙肩,“但是,次郎左,您別把話說得太早。我們一定要再見面,早晚有一天,我們會再像今天傍晚這樣無話不談的。好嗎?次郎左!” 不知不覺,信定的眼角濕潤了。 (沒準這就是此生的最後一次相見。) 不,不會的……信定強烈自我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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