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夢的盡頭,愛的謎底

第2章 第二章沒有依靠,除了自己

週一,我比平時早半小時踏進公司。顧風華已經在他的辦公室裡。 “朱燃!”一見到我他就迎上來。我向他點點頭,表示全準備好了。 他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一切盡在掌握。你不必發言,只要在關鍵問題上幫我把關就行。” 兩個大眼袋掛在臉上,但顧風華的精神極其亢奮,講話聲音比平時又高八度。他就是有這個特點,每到緊要關頭,人便像注射了超劑量的興奮劑。正如絕隘之前的猛獸,雖然被危險刺激得渾身戰栗,仍一往無前。實話講,在這種時候顧風華還是相當有魅力的。 ——不像他。我想,不像景雪平,你從來看不到他有這股子踐踏一切的勇氣。 怎麼回事?怎麼又想到景雪平? 背上涼涼的全是冷汗。我想去衛生間洗把臉,來不及了。

投資公司諸位代表駕到。公司上層列隊迎入大會議室。就座,跳過寒暄,直入正題。處處講求效率。 顧風華開始介紹公司經營狀況,其中內容我早已倒背如流。不外乎強調公司的方針正確、運作高效、財務穩健、盈利顯著。總之都是些投資者最愛聽的話。想要人家掏錢,自然得挑最動聽的話講。偏偏人心叵測,越是好話越叫人起疑,所以才會有一輪又一輪的融資前調查,非得把你開膛破肚翻個底朝天,否則便不能盡信。 假如大家都照規則辦事,這些調查也很容易應對。可嘆中國的生意,揭開蓋子,下面總有諸多見不得人的勾當,逼得大家各顯神通。我翻翻對面席上各位的名片,人人可算精英,卻都面帶憔悴,未老先衰的樣子。捧著大把真金白銀,卻活得分外煎熬。想賺,怕虧,更擔心上當受騙。

我想起小時候課本上所說,金錢乃萬惡之源。或許偏頗。不過錢生無盡煩惱,實在是千真萬確。比如顧風華,把公司做到今天的規模,仍然缺錢缺得厲害,日日如履薄冰。他活著,彷彿就是為了賺錢、賺錢。只要還在努力賺錢,就說明尚未賺夠。 大概永遠沒有賺夠的那一天吧。 現今顧風華的頭等大事便是——爭取巨額投資,擴大業務規模,繼續賺錢。 想想也累。 然而我已上了賊船,只能與他共沉浮。 顧風華介紹完畢,投資公司代表開始提問。這是關鍵環節,我的精神高度緊張。我的職位是財務總監,顧風華公司的一本帳在我心中。一旦問及財務數字,我必須圓滿答复毫無紕漏。 還好,問題一個個過去。時近中午,並沒發生意外。 我漸漸放鬆下來。

對方的神態也自然很多,紛紛開起小差。有人擺弄手機,有人目光漂移。 “慧龍。”坐在我對面,看上去最年輕的那個代表說話了,“我想問一下你們那樁針對慧龍公司的收購案。” 一股森嚴之氣自腳底迅速竄起來。 我向顧風華望過去,只見他神色不變,嘴角含笑:“材料上已有詳盡描述,還有什麼沒寫清楚的嗎?” 他自信得就像愷撒大帝,確實是個厲害角色。 年輕人也不含糊,並未被顧風華的氣勢嚇退。他鎮定地開始發言,顯然是有備而來的:“顧臣集團三年前收購了慧龍公司,之後將慧龍的一款遊戲產品'守夢人'包裝投產。從目前我們手上的財務數據來看,'守夢人'這個產品至今尚未產生實際贏利。但是,顧臣卻將它作為本次融資的核心概念推出。”

我翻弄手中的名片——宋喬西。頭銜項目經理。記得剛才介紹時他自稱喬納森。名片上還有一行小字:mit(麻省理工)應用數學博士。肯定是個abc,我想。不僅說話的語調和盧天敏相似,那膚色勻淨的面孔,和緊緻的體魄,從內向外透露著健康和自信。我從沒在本土青年身上看到過如此適宜的身心狀況。只有最潔淨的環境,和最自由的氛圍才能培育出這樣的身心狀況。 而今,他們都爭先恐後地投入到這片污穢之中,真以為渾水好摸魚嗎? 顧風華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守夢人'過去幾年中一直在積累用戶,現在已擁有海量的用戶群。我敢打賭,各位身邊就有'守夢人'遊戲的忠實粉絲。所以,它的贏利轉化將會是水到渠成的事,我對此非常有信心。我們報表中的業績預測有可靠的模型支撐。”他好像剛剛想起宋喬西,“你的問題是?”

喬納森博士毫不氣餒:“顧總,據我所知'守夢人'的研發者叫紀春茂,他同時也是慧龍公司的創始人。但在三年前顧臣收購慧龍時,紀春茂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守夢人'遊戲失去了原創者,三年來沒有大的升級改版。雖然這款遊戲很有市場基礎,但要實現真正的贏利,產品上還需要大幅提升。我想知道,對此顧總有什麼計劃?” 我在手心裡把宋的名片揉成紙團。神經緊繃到極點,情緒上反而進入空靈的狀態。我像純粹的看客一般,冷然地觀賞顧風華表演走鋼絲。彷彿自己並不在鋼絲繩的另一端上,搖搖欲墜。 顧風華盯住宋喬西。臉上的表情層次分明,從驚訝到不解到釋然再到戲謔……超一流的演技。 他說:“我倒是希望'守夢人'能成為'蘋果',可惜沒有喬布斯啊!”

我撲嗤一笑。 會議桌上笑聲紛起,氣氛頓時緩和下來。宋喬西也笑了。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帶著微妙的好奇停留在我臉上。出身良好的年輕人很少懷有真正的敵意。他們不需要。 應該能對付過去,我想。 顧風華等笑聲漸止,才款款道:“我說三點啊。第一、我們相信'守夢人'是一款好產品,錢途遠大。這個錢指的是真金白銀。過去我們靠免費策略積累的客戶資源,必將成為今後實現贏利的堅實基礎;第二、商業上的成功,光靠產品本身的優勢還不足夠。我們都知道,再優秀的產品也需要與之相稱的平台和團隊來運作,才能將其商業潛力充分地挖掘出來。顧臣集團正是這樣一個能夠點石成金的平台。第三、小宋,哦,喬納森剛才談到'守夢人'三年來沒有升級,這個表述不准確。事實上,三年來我們一直對'守夢人'做遞進式的優化。我們在這方面非常謹慎,是希望能把用戶廣泛認可的功能延續下來。與此同時,我們反复論證產品的整體改版方案,並投入大量資源進行研發。今天,我就藉此機會向諸位宣布:'守夢人'新版的研發工作已接近尾聲。我已計劃,在融資合約簽訂的同時正式推出新版'守夢人'。到時候,咱們搞一個雙喜臨門嘛!”

餘音繞樑,滿座露出激昂之色。顧風華真是數一數二的演說家。 宋喬西沖著顧風華攤一攤手,彷彿被他徹底征服。其實這位小喬納森博士有敏銳的嗅覺,已經捉到我們的軟肋。可惜他做的功課有限,再加上經驗不足,被老奸巨猾的顧風華輕鬆擺平。 我可以喘口氣了嗎? 顧風華在做總結陳詞。我偷偷瞥一眼手機。按計劃,今晨白璐送小軒到學校之後,即去找小軒的班主任查問情況。到此時應該有消息傳回。即使沒有問出結果,她也該返回公司了。可是等到現在,音訊皆無。我本來以為白璐算檢點可靠的年輕人,沒料到也是這麼個不靠譜的德行。 真想立刻衝到學校去看個究竟。 心猿意馬中,忽然又聽見顧風華提到“守夢人”。 “喬納森關於慧龍收購案的問題,提得很好。想必也是市場的疑問,正好給我一個機會解釋。我剛才說了,'守夢人'不是'蘋果',非喬布斯莫屬。實際上,慧龍的創始人有兩位。其中一位紀春茂在收購前不幸失踪。但另一位創始人梁宏志收購後就加入了顧臣。梁總本人一直在主導'守夢人'的改版工作。所以我敢說,'守夢人'的核心始終掌握在顧臣的手中。”

腦袋裡轟的一聲。 顧風華啊顧風華,為什麼你永遠學不會見好就收?梁宏志是什麼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此刻你還主動把他往人前推,就不怕引火燒身嘛? 紀春茂、梁宏志。嗯,還有景雪平!最好挖個直達地心的深坑,把這幾個名字埋進去。再填入數噸砂土。永世不得翻身。 要不是滿會議室的人,我真想衝上去,照著顧風華那張得意忘形的臉,結結實實送上一個巴掌。是以我從未對顧風華動過心。我生來憎惡浮誇的男人,而好大喜功正是顧風華的致命傷。 可我今天卻在為他工作,還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與他系在一起。 不是沒人忠告過我。 朱燃,你終於後悔了嗎? 我咬緊牙關,對腦海中的那個人說——不!我永遠不懂得後悔這兩個字!

我抬起頭,向大家展開笑容:“已經過了十二點,我們可不想餓壞了大家。請用餐吧。” 所有人如釋重負,談笑著向門口魚貫而出。顧風華領頭,我如老母雞跟在最後。 手機在衣袋裡一震:“朱總,請速來學校,有要事。” 是白璐發來的。 不知為何,我只覺毛骨悚然。 我趕到顧風華身邊,壓低聲音說:“老顧,我必須去小軒的學校。抱歉,中午不能陪客了。” 顧風華瞪圓雙眼:“朱燃,你怎麼……” 我不給他機會說完,轉身奔向電梯。 路上我闖了好幾個紅燈。看到學校大門時,才稍稍鎮靜下來。大門敞開著,小學生在操場上玩鬧。原來正是午休時間。 小軒在哪裡?白璐呢? 哎呀,應該給白璐打個電話的。 她先打過來了。

“朱總,你到哪兒了?”聲音聽上去有些怪。 “我在校門口。” “你到學校後街來,這裡有個肯德基餐廳。我在門外等你。” 也怪。我竟沒有把白璐狠批一頓,而是聽話地將車停在路邊,按著她的吩咐向學校後面走去。我走得很急,心臟一下一下撞在胸腔上。還像個賊似地東張西望。 剛看到肯德基的招牌,白璐迎面跑過來,將我攔下。 “小軒呢?”我問。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小軒在吃肯德雞,和……一位老太太在一起。” 我深吸口氣,最恐懼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我抓住白璐瘦削的肩膀:“在哪裡?” 我倆躲在一棵大樹下,隔著玻璃窗往店堂裡面看。 深紅色的火車座上,小軒兩隻手捧著炸雞翅大嚼。滿嘴的油,滿臉的笑。平常我嚴禁他碰這類垃圾食品,所以今天他的歡樂翻倍。在小軒的對面坐著一位老婦人,我只能看見她滿頭的銀髮。 一幅常見的祖孫同樂圖。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看著。 白璐在我耳邊悄聲說:“小軒的班主任一上午都有課,所以我約了午休時找他了解情況。我在校外等到午休,就看見小軒跟著這老太太出來,進了這家肯德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給您發短信……” 我示意白璐住口,自己從陰影中走出來。九月底正午的陽光照在頭頂上,還是火辣辣的。 我走進肯德基,一徑來到小軒的桌旁。他看見我,頓時嚇得呆了,半根雞翅還含在嘴邊。我取下來扔進盤子,拉起他的胳膊:“走。” “站住!” 老婦人擋住去路,根根白髮都在顫抖。我居然還能細細地打量她——倪雙霞,景雪平的母親。三年多未見,她已老得不成樣子。記得她的年紀不超過七十,但今天看起來像有一百歲了。 寸寸都是殘骸。 “朱燃,我已經三年沒見到孫子了。”她沙啞著喉嚨,兩行老淚掛下來。 “小軒滿十歲,我給他過個生日也不行嗎?” “不行。”我毫不動容。 我拉著小軒繞過她,繼續往外走。 “朱燃!”倪雙霞在我們背後叫起來,“你這個賤貨!” 哈,盡情地罵吧。我心想,這才是倪雙霞和我之間的標準模式。她罵得爽了,我也不必再有任何良心譴責。 “攔污胚!掃帚星!你害死了雪平還不夠,你還要害死小軒!害死我!”倪雙霞用盡氣力叫嚷。店堂裡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的手上感到阻力。低頭,只見小軒滿臉的淚。 “媽媽,”他哭喊,“爸爸,爸爸在哪裡?我要爸爸……” 我蹲下來,撫摸小軒的頭髮:“小軒,爸爸已經去世了。” 孩子瞪大眼睛。 “是媽媽不好,媽媽怕你傷心,不敢告訴你。” 我扭頭對倪雙霞說:“現在你滿意了?” 她衝上前。一個耳光打過來。我的耳裡瞬時靜了靜,既而,才聽見小軒的嚎啕。 我再次拉起小軒朝外走。倪雙霞像瘋子似地撲來,一雙枯手如同利爪,死死卡住我的喉嚨。我拼命掙扎。可是這老太婆著了魔,力氣大得嚇人。我發不出一絲聲音,眼前開始模糊。 終於有人拉開倪雙霞。我直直地朝後跌去,攙住我的是白璐。她扶我在就近的椅子坐下,面無人色地看著我:“朱、朱總,你、你還好嗎?” “小軒呢?小軒在哪裡?!” “在這裡,在這裡。”白璐把小軒塞給我。小軒已止住悲聲,只是把頭死死埋進我懷裡,小身體抖成一團。我心痛如割,頭腦一片空白。 “是小軒……媽媽?” 問話的是那個拉開倪雙霞的男子。倪雙霞臉色慘白地靠坐在他身旁,雙目緊閉,好像已失去知覺。我記起來,這個男人正是景小軒的班主任,名叫趙寧年。一位溫和乾練的年輕人。 “趙老師?”我勉強發出聲音。 趙寧年的神色凝重:“同學報告說景小軒在肯德基出事了。我就立即趕過來。”他看看倪雙霞,“這位老太太是……” 倪雙霞仍然垂著頭,身體微微晃動。 我坐直身子,嚴厲地說:“趙老師,今天是你嚴重失職。孩子在校期間,校方有責任確保孩子的人身安全。你卻讓無關人士將小軒帶出學校,如果由此引發嚴重後果,你難辭其咎!” 趙寧年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想說什麼,但我不給他機會。 我說:“趙老師,我希望今後不再發生類似的事件。請你確保,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不能把景小軒從學校帶走!” 我終於帶著小軒走出了餐廳。 好不容易走到車旁,我的兩腿抖得再也邁不開步。沒想到白璐會開車。她自告奮勇坐上駕駛位。車子經過肯德基前的那條路,倪雙霞從店裡衝出來,跟在車後跌跌撞撞地跑。趙寧年老師手忙腳亂地去攙扶,也被倪雙霞甩脫。 “朱燃,你會遭報應的!遭報應的!”車後傳來老婦人聲嘶力竭的叫聲,但很快就听不見了。 誰都不說話,車中一片寂靜。 快到家附近時,我伸出手去攬小軒的肩膀,他倔強地躲開。 我閉起眼睛,強嚥下鹹澀的淚。每個人都可以怨我,恨我,唯有我必須承受一切。我怎麼會落到這般處境? 至少能肯定一點。倪雙霞必定是按照景雪平的囑咐,特為選在小軒十歲生日時出現。先是生日賀卡,再帶出就餐,我費盡心力為小軒設下的保護圈,就此潰於一旦。 並且,這一切還僅僅只是開始。我從心底里清清楚楚地認識到這點。 一回到家,小軒就奔進他的房間,把門反鎖。我敲門,呼喚,裡面毫無動靜。我的雙腿早已綿軟如泥。我靠著小軒的房門慢慢滑倒。 白璐扶我在沙發上坐下,還取出紙巾為我擦拭臉上的淚。 “沒事了。”我說,“你回去吧,幫我向顧總請個假,就說孩子突然病了。” “是。”她點頭離開。自始至終,沒有多說一個字,沒有多問一句話。這女孩識相得有些過分。但此刻我心中對她只有感激。我的麻煩太多,實在需要幫手。現在能使我信任的,只有白璐這樣幾乎全然陌生的外人。 費雯麗發瘋時說,我們只能依賴陌生人的好心。 我連發瘋的權利都沒有。 在沙發上坐到夜幕降臨,窗外的燈光一盞接一盞亮起,匯成繁星點點。家中一片漆黑。今夕何夕,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的知覺全部維繫在那扇白色的房門後面。 從古至今,母親都是這樣無怨無悔地守護著孩子。 卻有幾個孩子能懂父母的痴心? “媽媽。” 我猛然抬頭。小軒出來了。燈光從他背後的窗戶照進來,這孩子的身影就像一張薄薄的剪紙,風吹得破。 我朝他伸開雙臂:“小軒。” 他撲過來,投進我的懷抱。細細的胳膊死命地抱住我,抽噎。 “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不好。”我語無倫次地說。 他邊哭邊問:“媽媽,爸爸真的死了嗎?” 我無話可說,只好流淚。 這是我第二次為景雪平的死落淚。不哭則已,沒想到一哭起來眼淚止也止不住。 最後,還是小軒來勸我。他舉手給我抹淚:“媽媽,別哭了。你還有我。” 這句話真說得我百感交集。 “是,”我含淚擠出笑容,“是的,小軒。今後我們倆一起好好過。” 小軒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我們默默相擁片刻。 “餓了吧,我來做晚飯。”我問他。 “媽媽,我不想去上學了。” 我大吃一驚。小軒垂下頭,躲開我的眼光。 “不上學怎麼能行?你不用怕奶奶……”我費力地說,“我可以關照學校領導,關照趙老師……” “媽媽!”小軒提高了聲音,“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我突然按捺不住怒氣:“小軒!你不是一向都最喜歡學習的嗎?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來?媽媽要生氣了!” “我就是不想去!不去!!” 我揚起手。小軒的臉漲得通紅,卻倔強地瞪著我。 我打不下去。 不能怪孩子。怪不得他。 我長嘆一聲:“那麼我們先請幾天假,然後再說,好嗎?” 小軒的臉由紅轉白,慢慢變成一種異樣的、萬念俱灰般的表情。在十歲小孩的稚嫩面孔上,這種表情格外叫人驚恐。小軒—— “太太。” 紅妹挎著滿滿的購物袋回來了。 “你們吃過晚飯了嗎?”她在廚房裡問。 我回過神來:“家裡還有什麼?” “有,有。”紅妹歡快地說,“可以蒸蛋,炒菜。我來做。”這缺心眼兒的姑娘。我和小軒的神態異常,她竟然毫無察覺。 其實紅妹做家務馬馬虎虎,就好在為人純樸。 之後幾日,我成天在家陪小軒。小軒自己看書學習玩電腦,並無不妥之處。紅妹起初也好奇,但很快就安之若素。遲鈍,果然是她最大的優點。 每天我只開一次手機。一大堆的未接來電,多數是顧風華的,也有白璐和其他公司同事的。想來就是那些破事,我通通置之不理。顧風華如果真有要命的急事,可以親自上門來找。我心裡再清楚不過,除去公司業務上的需求,顧風華對我的死活其實漠不關心。 我也不需要他的關心。 我主動打過盧天敏和沈秀雯的電話。一個無人接聽,另一個乾脆關機。連續三天,始終如此。我為自己感到悲哀。 所幸小軒的狀態不錯。我也嚴命自己靜心,陪伴小軒度過這段艱難時光,才是我最重要的任務。 就這樣到了第四天中午,有人按門鈴。 紅妹慌慌張張地從廚房跑出來,我攔住她:“我去。” 來人是趙寧年。 “小軒這幾天都沒來上學,我過來看看他。” 趙老師穿著藍底白條紋的襯衣,黑色長褲,乾淨而樸素。一眼看去便給人安全感。他的年紀與盧天敏相仿,但是完全沒有盧天敏那種飄渺之氣。在趙寧年的身上,一切都是確鑿無疑的。他正派得讓我有些不安。 “趙老師好。”小軒過來打招呼,明顯地心虛。 “小軒,身體好些了嗎?”趙寧年和藹地說,“我給你帶來了這幾天的功課。” 他在沙發上坐下,細細檢查小軒的作業本。孩子很快不再拘束,兩人有說有笑。 差不多過了一小時,趙寧年告辭。 我將他送出門外,他說:“小軒媽媽,我可以和你單獨談談嗎?” 我當然不能拒絕。 我們在小區的會所咖啡廳坐下。趙寧年註視著面前的咖啡,沉默良久。我等待著。 “小軒應該回到學校去。”他終於開口說話。 “當然。” “封閉在家中對孩子的心理健康尤為不利,他需要正常的社交生活。” 我笑一笑:“如果趙老師能說服小軒去上學,我自當感激不盡。” 趙寧年狐疑地皺起眉頭。 “趙老師不相信是小軒自己不肯上學,對嗎?”我說,“你特意上門來查看,是否我把自己的兒子軟禁在家?你得出結論了嗎?” 他的表情有些尷尬。 我喝一口咖啡,苦得難以下嚥:“趙老師,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對你說過什麼。但有一點我要指出,如果不是我一再堅持,不是我拼命努力,小軒根本進不了這所學校,也不可能成為你的學生。你根本無法想像,為了做到這些我付出了多少代價。我怎麼可能不想小軒上學?” 我繼續說:“或許幾天前的事給趙老師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事實是景小軒的祖母違反約定,並且給小軒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她有什麼資格惡人先告狀!” “小軒媽媽,我無意對你的家事擅加置評。”趙寧年字斟句酌地說,“我只關注小軒的健康成長。單親的孩子在心理上往往脆弱。小軒已經失去了爸爸,你還要徹底隔絕他與父親一方親屬的聯繫,尤其是祖母這樣的近親,是否有欠考慮?” 我冷笑:“果然是給倪雙霞來當說客了。” 趙寧年垂下眼瞼,他有一對和盧天敏很相似的濃眉。我的內心益發苦澀。倪雙霞的皺紋和白髮激起了這善良青年滿腔的同情。雖然他以良好的教養和職業素質掩飾對我的憎惡,但我知道,他在心中已把我判定為虛榮、矯情、專橫的女人——一個潑婦。 沒關係,潑婦更可以暢所欲言。 “趙老師,單親的問題我比你更清楚。”我點起一支煙,“景雪平,也就是小軒的爸爸,就出自單親的家庭。他的母親倪雙霞三十歲守寡,獨自將兒子撫養長大,還送進了大學。偉大的母親,勞苦功高。自認有理由把兒子當成私人財產。不怕趙老師笑話,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大情敵,就是那個老太婆!因為她的兒子愛我,她便恨我入骨。我和景雪平結婚後的每一天都在她的陰影下度過,不是我說話誇張,我的婚姻破裂一大半仰仗倪雙霞。我原以為,既然她怎麼都看我不順眼,我走總可以了吧?呵,結果她又說我對她兒子無情無義,變本加厲地恨我!景雪平是在和我離婚幾年後病故的,而今她連這筆賬也算在我頭上,口口聲聲我害死了她的兒子。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趙寧年沈默著,眉頭越皺越緊。 我朝他傾過身子:“趙老師,你現在還堅持認為,允許小軒和倪雙霞交往對他的健康成長有利嗎?” “總之,不論任何人舉出任何理由,我都不會允許倪雙霞碰小軒,絕不!”我做出結論。 “當然,作為監護人,你有這個權利。不過同時我有個建議,你應該好好考慮如何不讓小軒步他爸爸的後塵。” 我一愣。 趙寧年站起來:“不好意思,下午還有課,我先告辭。對了,”他不慌不忙地說,“剛剛小軒已經答應我,從明天開始返校。我會確保他在校內不受任何人的騷擾。請儘管放心。” 我一個人在咖啡座上呆了好久。我有深深的挫折感,還有份屈辱。因為趙寧年是小軒的班主任,今天我對他講話算得上掏心掏肺,但他還給我的只是鄙夷。我曾以為,為了小軒我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可以戰勝。可是此刻我動搖了,我不是超人,我只是一個女人。假如身邊環繞的全都是敵意和冷漠,我又能孤軍奮戰到幾時? 景雪平,還有他的母親。他們真的是要把我逼入絕境嗎? 我下意識地從包中摸出手機,打開。 我按了盧天敏的號碼。 “嘟……嘟……” 我失望已極,正打算掛斷,“餵?”盧天敏含含糊糊的聲音,好像從外星球傳來。 “你終於接電話了!” “唔——”他的反應也像在外星球上,慢半拍,“是你啊……” “是我,”我握緊電話,生怕他再溜走,“天敏,我找了你好幾天。你在哪裡?” “……我在哪裡?……在哪裡?”手機里傳來咣當一聲。 “天敏!” “你別喊,沒事……怎麼這麼黑?咦……是夜裡?讓我想一想,哦,這裡是多倫多。” 我鬆了口氣:“謝天謝地,你腦子還沒壞。”又失落,“什麼時候去的加拿大?也不跟我說一聲,說走就走……” 盧天敏仍然瓮聲瓮氣的:“朱燃小姐,我也要工作的。不用我提醒你現在是多倫多時間幾點吧?” 我聽到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頓時,心軟做一團。 “我沒什麼事,就是想你……接著睡吧,天敏。” “朱燃,”他的聲音突然清潤起來,“我們還要繼續這樣下去嗎?” “唔?” “嫁給我吧。”他說。 我語塞,這傢伙也太隨心所欲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餵!聽見我的話沒有?” “聽見,聽見。” “好還是不好?” “天敏,”我用自己也覺得肉麻的聲音說,“那麼重大的問題還是等你睡醒了再議,好不好?” 盧天敏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真麻煩。” 我太了解他。深更半夜孤枕而眠,盧天敏對女友的渴望太過強烈,順口就向我求了婚。此時此刻,他比任何人都真誠。但是明天一早,他就會把說過的話忘得一干二淨。他的遺忘同樣無比真誠。 我不會因此責怪盧天敏,相反我感激他。他讓我體會到,人生尚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只要敢於釋放自己。 我當然不會嫁給盧天敏,但是,我從盧天敏的身上看見我希望帶給小軒的人生。我的兒子,我不希望他長大成為景雪平、顧風華、甚至趙寧年那樣的人。我希望他長成另外一個盧天敏。 就像一股自在清新的風,不為任何人停留,但所過之處人人神清氣爽。 不羈,自由,沒有任何道德與責任的負累,藐視一切世俗標準,只為自己而活。這才是值得一過的人生。 小軒,我該怎樣為你創造條件? 我對著電話說:“天敏,關於帶小軒離開的事情,我正在考慮。” “唔……”他興奮不再,又開始昏昏欲睡。 “加拿大、澳大利亞或者美國……天敏,你好好幫我策劃策劃,好嗎?找個最佳的方案。” “隨便啦。” “快些回來,到時我們詳談。” 他肯定立即倒頭便睡,而我的心在輕快跳躍。這是我第一次鄭重考慮使用盧天敏的服務——移民中介。 其實,我與盧天敏本就因一次移民項目的推介會而相識的。 大約六、七個月之前。某日午後我應約到香格里拉酒店與人會面。純業務的會談。雙方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廳談了四十五分鐘。因為對方還要趕飛機,便匆匆告辭了。三點剛過,我略感倦怠。沒有太要緊的事必須趕回公司,回家的話又有些早,小軒還沒下課。我姑且又要了一杯咖啡,緩緩啜飲。咖啡廳裡很冷清,除我之外,僅有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坐在靠近櫃檯的高凳上。酒店大堂裡倒是熙熙攘攘,像有什麼活動正在舉行。 奇怪的是,我不論朝哪個方向看,眼光總避免不了掃到那個男人的身上。上海的初春,戶外尚且濕冷侵骨。他穿著高領的灰色毛衣,腰背的線條很修長。身旁的椅背上,搭著黑色皮夾克和駝色圍巾。我按捺不住地想像他站起時的樣子。雙腿是否長而直?與上半身是否搭配得比例恰當?我期待看到他裹上皮衣、圍起圍巾;我期待看到他的臉。 還是走罷。我對自己輕嘆一聲,招呼結賬。走出咖啡廳,大堂中豎立的一座海濱別墅模型吸引了我,原來這裡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投資移民推介會。看旁邊的廣告牌上的介紹,受邀參會的都是身家不菲者。 那片海灘真美,別墅的模型也做得令人嚮往。我正看得投入,耳邊有人說話:“請問……這是你的嗎?” 是他,那個咖啡廳裡的男人。他的手裡還拿著一張名片。我的名片。 開發票時我習慣把名片交給賬台,免了口述公司名稱的麻煩。剛才走得太慌張,發票和名片一概未取。 我的臉微微發熱,伸出手去:“謝謝你。” 他卻把手插回衣兜。 “唔?” “我要保留你的名片。”他說得理所應當,眉目間隱含風情。 我有些惱火:“你……那又何必來找我,多此一舉!” “為了讓你看清我的臉啊。” 熱潮剎那間躥到了脖子。被人看透的窘迫,還是如此年輕的一個男人。他的臉,呵怎麼說呢,真談不上有多麼英俊。但是這張臉,令我回想起自己的青春。 幾十年的逝水年華,像是被這副青春的笑顏,輕輕鬆鬆地抹去了。 之後我才知道,盧天敏的公司就是這場移民推介會的主辦方。而他卻在正經的公事現場不務正業。當然,這也是他一貫的作風。 我問過他,為什麼會注意到我。 “因為你看上去既美麗又哀愁啊。” “放屁。”我對他老實不客氣。 盧天敏在我的白眼之下,笑得前仰後合。 笑完他說:“其實,當時我看見你,人好端端地坐在那裡,卻像隨時要逃走一樣。” 我很詫異:“我有那麼慌張嗎?” “不是慌張,是魂不守舍。你的心是被迫活在這個身體裡的,它想掙脫。” 我默然。 他摟住我:“當時我就想,這個女人,我可以幫她的。我要帶她逃離這可怕的生活。” 自從我們在一起,反反复复地,有很多次他對我表達同樣的意思,但我從不當真。 我對盧天敏的態度就是這樣奇特。一方面,我相當在意和他的關係;另一方面,我又對這一切將信將疑。我絕對認真地與他相處,但又總是覺得,不論他還是我,在這段感情中所尋覓的,都並非僅僅是對方那麼單純。 既清醒又沉迷,我就是這般自相矛盾的中年女人。曾幾何時,我也有過為愛走天涯的勇氣;今天,我所剩的只不過是一種姿態。 盧天敏走眼,他不知我已失落愛的信念;但他又看得很準,對生活我還沒有徹底死心。是命運讓我遇見他。今天,我終於決定把他的提議當真了。 走。即便不為我自己,為了小軒,仍然值得一拼。 下一個問題:怎麼走? 盧天敏提議結婚。肯定是最簡便易行的辦法。可惜連我自己這關都過不去,何況還有小軒。倒是可以選擇一個妥當的移民項目,盧天敏定能大大地提供幫助。唯有一樣,不論哪種移民,都需要一大筆錢。 錢。 我把手機在掌中翻來覆去地擺弄。錢。 我苦笑,終於還是兜回來。愛情、自由、未來……這個世界中所有動人的詞彙,最終還是匯聚到一個字上——錢。 我翻到沈秀雯的號碼,說到錢,她是最能幫我的人。 友誼,絕不應該用錢去試探。但話說回來,假如這種時候都靠不上,要朋友來何用。 我一邊鄙視自己,一邊狠狠心撥出號碼。 還是已關機。我又撥她家裡的電話,仍然無人接聽。沈秀雯是個喜怒無常的女人,類似情況過去也發生過若干次,我倒不是特別擔心。看來必須親自去找一找她。我很懊惱,將不得不在沈秀雯的情緒低潮期開口談錢。 固然,我並非只有這麼一個選擇。顧風華承諾過我不少公司股份。如能兌現,也是一大筆現金,當能應付移民之用。 只是,需要談判。 我去了公司。 好幾天沒上班,辦公室裡一切照舊。幾個部下本來在輕鬆說笑,乍一見到我神情都有些發僵。我剛在自己的小間坐下,他們就趕緊輪流來匯報。 我隨口問:“白璐呢?” 副經理答:“白璐在顧總辦公室。” “顧總找她?” “是,談了有一會兒了。” 我想不出顧風華和白璐有什麼可談的。除了跑腿打雜,白璐沒有任何可資一用的技能。況且白璐現是我的助理,顧風華何以跳過我直接找她? 我不爽。 處理了一番公務。半小時過去,白璐還是沒有從顧風華的辦公室出來。我不想再等。直接走過去,敲門。 “誰?”顧風華在裡面問。 “是我。” 房門騰地打開。顧風華滿臉怒氣地出現在門後。 “朱燃,你來得正好!”他一把將我拽入,隨即在我身後關上門。 我一眼就看到,白璐端坐在長沙發的盡頭。垂著頭。聽見響動她抬起臉來,兩行清晰的淚痕。 我很詫異。望一眼顧風華。才幾天不見,他的面孔發黑,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他先是陰沉著臉不做聲,突然一指白璐:“朱燃,她是你的部下,你勸勸她。” “勸她,做什麼?” “當然是為了公司利益,大家的利益!”顧風華看起來很焦躁,“我下樓抽支煙。你和她好好談談。總之我再強調一遍,融資是公司的當務之急。頭等大事。每個人都要奉獻、犧牲。如果做不到,就別在這裡混了!” 他一甩手,出去了。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但任何事總有原因。 我在白璐身邊坐下。她眼睜睜地看著我。淚痕猶在。我第一次發現這女孩有幾分姿色。水盈盈的一雙眸子,脆弱中透著倔強。最主要的是,有鮮活的生機從這張面孔後滲出來。 我向她微微一笑:“出什麼事了?” 自顧風華出去,白璐的神色就逐漸平靜,顯得很有承受力。她抿了抿嘴唇,然後簡潔地回答:“顧總安排給我一件工作,但我無法接受。” “什麼工作?” “他要我去見一個人。” “一個人?誰?” “投資公司的大老闆。” “大老闆?”我還真沒想到。這事看來不簡單。 白璐的臉色由白變紅。她避開我的目光,輕聲說:“顧總講,投資公司的大老闆剛到上海。顧總要我帶著融資項目的資料去找他,向他做簡報。” 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讓你去給投資公司大老闆做簡報?什麼時候?” “顧總說……就今天晚上。”白璐把頭垂得更低了。 我盯著她。黑色長發繞過耳廓垂落胸前,粉色仿鑽的小耳釘閃著光,嬌嫩的耳垂吹彈得破。這女孩身上有種不動聲色的魅惑力,之前我怎麼沒看出來? “可她竟然拒絕了!”顧風華回來了,神色較之前稍緩。 “投資公司大老闆?”我問他,“突然冒出來的?” “什麼突然冒出來。你不要瞎講。人家之前不出面,是讓手下人打頭陣。如今基礎工作就緒,下面報告也打上去了。快到拍板的時候,自然是大老闆出場咯。” “哦?人你見過了?” “還沒有。” “你都沒見過,就讓白璐去給他做簡報?” 顧風華一言不發。 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大致猜出幾分了。 “白璐沒有參與過融資的工作,對情況一無所知,是最不合適去做簡報的。”我一邊說,一邊感到噁心。事實上白璐不僅不懂融資,她壓根對公司業務一竅不通。讓她去給投資公司大老闆做簡報,簡直是個笑話。 這個世界,何以變得如此不堪? “白璐,你先出去。”顧風華說,“我和朱總有話要談。” 白璐悶聲不響地跑了。 顧風華坐到我對面。一片愁雲慘淡。 “朱燃,你知道這次融資對我太重要了。只可成功不可失敗。” 我苦笑:“你真的不必對我強調這個。” 是啊。我為小軒計劃的未來,心心念念的自由。我所期盼的暢快人生,莫不繫於此。我和顧風華一樣迫切地需要融資成功。只有成功,我才能要求兌現股份。 “那位幕後大老闆,究竟是什麼人物?” 顧風華咳了一聲:“據說是個傳奇人物,發過大財也坐過牢。幾沉幾浮。如今手上握著好幾支投資基金,每個都有數十億的規模。地產、運輸、甚至礦業,都有涉及。” “呵,財富榜上排第幾?”我揶揄道,“我去查查資料。” 顧風華悶悶不樂地說:“查不到什麼細節的。網上的資料都是統過稿的。此人作風低調,行事難以捉摸。” “對他來講我們這是太小的項目了,有必要親自過問嗎?” “按理說是。但最終決策還是在他那裡。手下那幫傢伙,統統是傀儡。” 我冷笑:“是這幫傀儡中的哪一位建議你用美人計?” 顧風華仰起頭,乾笑。 我又是一陣噁心。看來沒猜錯,這位神秘富豪的確有此隱癖。人要是下作起來,錢就是最大的幫兇。 “其實那也算不得什麼。男人嘛。呵呵。”顧風華訕訕地說。 “為什麼讓白璐去?夜總會裡請個高級小姐不是更好?哪怕你出血本,找個小明星去伺候,至少有職業素養,懂得如何提供優質服務。讓白璐去,你不怕反而搞砸了嗎?” 我話說得太直接,顧風華的臉上掛不住了。 “朱燃,我承認此事上我有欠考慮,但我也是沒辦法啊!你想想看,那種身家的人,假如真有這方面的嗜好,別說小明星了,恐怕連大明星也都玩膩了。所以……唉,算了算了,這事就不提了罷!” “好,我會叮囑白璐守口如瓶。” “可是——”顧風華仍舊憂心忡忡。 “老顧,你到底在擔心什麼?之前的形勢不是很好嗎?幾輪審查都通過了。他們沒有理由不投資的。” 顧風華把整個上身朝我傾過來,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朱燃,我想速戰速決。最怕的是夜長夢多,橫生波折。” “會嗎?”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你不知道,梁宏志要挾過我好幾次。” “梁宏志?” “他非要我答應,投資到位後把三分之二的資金給他,繼續研發'守夢人'遊戲。他的胃口太大了!我告訴他這東西是個無底洞,不管投入多少都沒用的,根本產生不了盈利。如此下去整個顧臣集團都會被拖垮的。你知道他怎麼說?” 我等顧說下去。 “他說顧臣集團早就垮了。” 我喃喃:“他也不是全無道理。” “當然沒道理!”顧風華爆發,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簡直是在叫嚷,“這三年來'守夢人'給我們帶來了什麼?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為了維持這個概念,我不得不用其他業務的利潤來填它的空子。偏偏這個大火坑,填多少死多少。'守夢人'遊戲早就沒救了!” “但是目前我們需要這個幌子。” “沒錯。可也就是個幌子而已。趕緊把投資拿到手,我就能擴大其它有利可圖的業務,公司才能生存下去。如果真像梁宏志要求的,我把大部分投資交給他去開發新版'守夢人',那才是死路一條。” 我嘆息,火中取栗的滋味不會好受,顧風華早該有心理準備的。 我說:“梁宏志是偏執狂,和他不能使用正常人的邏輯。” “可我擔心,他若是一味這樣胡鬧下去,融資只怕會被他攪黃!” “有那麼嚴重?” 顧風華曾經信心十足,似乎梁宏志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今天卻危言聳聽。顧風華為什麼要自揭其短?我的預感漸漸成型。 “太嚴重了。朱燃,現在只有你能幫我。” 我淡淡地“嗯”,倦意侵襲四肢百骸。 “你別讓梁宏志接觸投資方就是了。他掀不起什麼風浪。” 顧風華相當尷尬。 “這恐怕避免不了。你記得上次那個喬納森嗎?” 我當然記得。健壯的麻省理工博士。 “他提出必須和梁宏志會面。”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活著為何如此艱難? “梁宏志則要挾我,如不答應他的條件,他就把慧龍收購案的老底揭給投資公司看,和我同歸於盡。這個無賴!流氓!” “那樣的話,他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你不是也說了?和梁宏志用不上正常人的邏輯!對付他必須有非常手段。”顧風華躊躇著,“朱燃,現時只有你能幫我。” 我直視顧風華:“我?我能有什麼非正常的手段?” 顧風華終於露出些許不安和羞愧,但做戲的成分居多。人的良心要時常喚醒方能保持警惕,顧風華的良心,很早之前就被他丟進深山古墓了。 只聽他聲情並茂地講:“朱燃,梁宏志不怕我,他怕的是你。你去說服他,一定有效果。” “他怕的是景雪平。” “那不是一樣嘛?” 我麻木地說:“景雪平已經死了。” “所以才請你出面嘛。”顧風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商業欺詐是一回事;殺人是另一回事。梁宏志再偏執,這點還是懂的。” 殺人。 我把自己鎖進小間。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朱總,我可以進來嗎?” 是白璐。 她在門外說:“已經七點半了。您要加班嗎?” 果然,開放辦公區已經空空蕩盪,燈都滅了。只在大門邊開著一盞應急燈。一小圈寥落的白光,像無主的靈魂被拋棄在那裡。 加班?不,我搖搖頭。渾身無力。好像剛生了場大病。 “您還好嗎?要不要我送送您?”她問得小心翼翼。臉上有那麼一份誠意。不多不少,但足夠打動我。 我們一起上路了。由白璐駕駛我的奧迪車,方向是公司設在開發區裡的研發部。顧風華肯定不贊成我的做法,但我自己開不了車。況且還要考慮如何返回。那里地處偏僻,晚上連出租車都叫不到。 其實都是藉口。真相是我害怕,怕得要死。一路上雙腿都在發抖,怎麼也止不住。白璐把車開得又快又穩,以她的敏感必定察覺到我的異樣,但她保持沉默。 這女孩的城府實在讓我驚訝,可是我依賴她。世上我幾乎已無人可以依賴。 晚高峰的尾聲,出開發區進市中心的車擠滿了對面的車道,熱熱鬧鬧地往家趕。我們這邊則暢通無阻。越向前開,道路越寬闊,前方越黑暗。 還有很長一段路。為了分散注意力,我和白璐閒聊:“你車開得不錯。很少見到開車這麼好的女孩。” “謝謝朱總誇獎。” “什麼時候學的駕照?” “不久前。”她輕輕地翹起嘴角,“在我找工作的時候。” 我本來隨口一問,現在卻產生了興趣:“你想當司機?” 白璐的臉紅了:“當然不是。” “那考什麼駕照?一般女孩子找工作,不是都弄些電腦文員財會之類的證書嗎?” 她的臉更紅了:“我的錢只夠學一樣。” 一個女孩子為找工作,用所有的錢學駕照。我更不理解了:“駕照有什麼用?” 白璐向我側過臉來,燦然一笑:“這幾天我一直在當司機,真的有用哎。” 我很訝異。 她把自己表達得如此鮮明,又如此曖昧,絕非常見的懵懂年輕人。這個白璐,心機太深沉。她究竟是什麼人? 我勸解自己,神經太緊張了吧?白璐什麼都不知道。陌生人而已。 其實何止緊張,我的神經都快要繃斷了。不知不覺中,車已駛入通往研發部三層小樓的岔道。沿途昏暗的路燈下面,灌木綠化低矮無序,即使在白天也增加不了美觀,只是垃圾和流浪貓狗的棲所。 正前方。夜霧中豎起三層方形的建築。像塊灰色的巨磚,沒有一絲光從縫隙裡透出來。 “人都走了吧?” 白璐停下車。她頭一次見到這個陰森的所在,也害怕了,嗓音直打顫。 我知道即使別人都走了,但梁宏志會在。小樓的頂層有一間終日不見天日的暗房。自顧臣集團購入慧龍,租下此處當研發中心,梁宏志就住進來。辦公,生活,全都在這裡。 員工漸漸佔滿小樓。梁宏志名義上是研發中心主管,卻很少走出他的“暗室”。他習慣晚上工作。晝伏夜出。開會也在“暗室”附屬的小會議室。 公司上下對梁宏誌有個別稱——“吸血鬼”。因為從沒人在日光下見過他。 今夜,我奉命來和“鬼”談判。 我讓白璐留在一樓大廳等待。我獨自搭乘狹窄的電梯上樓。整棟樓黑得像實心的。只有三樓的最盡頭處,亮著一盞白熾燈。燈下就是“暗室”大門。 門從裡面打開。 “鬼”在等我。 室內一樣不見燈光。只有滿屋的電腦屏幕,映出一張青中泛白的長臉。活生生的鬼臉。見到我,梁宏志朝我咧開嘴。我不禁倒退一步。那張嘴裡像隨時會掛出舌頭來。 “顧風華孬種,派女人出面。”死氣沉沉的聲音。假如鬼真的會說話,大約如此吧。 我遠遠地站在門邊。全封閉的房間裡,人體的穢濁與機器的廢氣混在一起,濃重得令人窒息。 “是我自己要來的。” “你?”他仰頭大笑,“朱燃,為了你好,我勸你還是趕緊離開顧臣公司,離開顧風華。” “是要離開,但不是現在。”我咬牙道,“我不能空著兩手走。總得拿到回報。” “你也一樣。”我又說,“我們都付出了太大的代價,誰也不想最後落得一場空。” 梁宏志很不耐煩:“你去跟顧風華講,休想弄到錢就把我一腳踢開。你告訴他,我隨時可以叫他完蛋!沒有我梁宏志,沒有慧龍和'守夢人',他一分錢都搞不到!” 我的下顎生疼,可是拼命讓自己口齒清晰。我一字一頓地說:“梁宏志你聽著。沒有你,我們照樣可以弄到多錢。沒有我們,你就會進監獄!” 梁宏志從椅子上彈起來:“你什麼意思?!”聲音裡充滿恐懼。 我說:“紀春茂是怎麼失踪的?” 梁宏志不響,死死盯著我。 “景雪平告訴過我一些事情……我至今連顧風華都沒透露。但是,若你刻意破壞融資,為一己之利斷大家的財路,我必定揭發你!” “不不不,你沒有證據!”梁宏志狂叫起來,拼命搖頭。 “我有證據,景雪平給我的。” 梁宏志癱軟在座椅上。 我用僅存的力氣說:“記住:你不仁,我不義。” 我伏在衛生間的水池前乾嘔時,白璐出現在我身邊。鏡中,她的臉色和我一樣慘白。 “怎麼?”我無力地問。 “樓下太黑了。我、我一個人怕……鬼。” “傻姑娘,哪有什麼鬼。”其實人就是鬼,鬼本是人。人怕鬼,鬼也怕人。真不懂為什麼要怕來怕去的。我靠在水池旁咯咯笑起來。 白璐連扶帶拽地把我弄上了車。 回去的路上白璐更加沉悶,我卻很興奮,很想說話。 我想起來時的話題,問她:“父母也同意你學駕照?” 她沒有立即回答。 夜已深,高架上依舊車水馬龍。黑夜中人們繼續奔忙,有千萬條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恐懼。 白璐終於開口了,冷冰冰的:“我母親在我上學前就去世了。我從沒見過父親。” “對不起。” 我不覺意外。白璐身上的某些蹊蹺,似乎有了答案。 “你一定過得很不容易。” “也還好。” 真好笑,我自己這麼狼狽,還去同情別人。是為了找些優越感來平衡嗎? “即使父母雙全,成長也是件很艱難的事。”白璐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很老練。 “朱總,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為什麼和小軒的爸爸分開?” 不問則已,一問驚人。沒想到她會這樣直截了當。 見我不吱聲,白璐輕聲解釋,“我從小沒有父親,所以……我很心疼小軒。我覺得父親對孩子特別重要。” “那要看什麼樣的父親。一個父親能教給孩子最寶貴的東西,是責任心。可悲的是,小軒的爸爸是個完全沒有責任心的男人。分手縱容不能全怪罪一方,但離婚時他強佔夫妻共有的唯一一套房產,害得我和小軒在外借宿很長時間。僅從這個表現上來講,你覺得他能算得上是一個好父親嗎?”我一口氣說完,心中感到無可名狀地暢快。 車正好停在一盞紅燈前。白璐的面頰顯得特別紅潤。年輕就是優勢,折騰到現在還能有這樣好的氣色。誰不曾年輕過,誰也不會永遠年輕。 我關切地問:“白璐,有男朋友了嗎?” 她一愣:“還沒有。” “雖然我自己不是成功的榜樣,但還是要勸你,趁著年輕好好戀愛。”我說,“對女人來講,愛情始終是幸福的唯一源泉。其他都不重要。” 體己話點到為止,我們都無意成為彼此的朋友。只要白璐不去散播今夜的見聞,對我就足夠了。 至於景雪平,他加諸於我頭上的種種重壓,在今夜達到頂點。從現在開始,我要一點一滴地卸掉。不論他曾定下何種計劃來摧毀我,都絕不會得逞。 很快我將帶著小軒離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擋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