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夢的盡頭,愛的謎底
夢的盡頭,愛的謎底

夢的盡頭,愛的謎底

安娜芳芳

  • 現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05649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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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是誰躲在暗處

據說女人若想幸福,就該同自己所愛的人戀愛,同愛自己的人結婚。呵,假如生活真像方程式般有證必解,幸福將會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情。 但是我知道,悲哀的結局往往源自一個看似正確的開始。 試問,哪個女人不渴望幸福?又有幾個真的敢稱幸福? 我也是一個女人。 和大多數女人一樣,我在二十六歲的年紀結婚。丈夫名叫景雪平,是我的大學同學。三年之後,我二十九歲的時候,我們的兒子出生。又過了七年,我與景雪平離婚,成為單身母親,開始獨自撫養兒子景小軒。那一年,我三十六歲。 離婚時我與景雪平鬧得頗不愉快。因此分手後,我們之間便斷絕了所有的聯繫。景雪平從未支付過撫養費給小軒,對我來講,他這個人已不復存在。沒有了景雪平,我和小軒相依為命,生活得寂寞而平靜。

直到一年多前,那個嚴冬的深夜。 戶外寒風呼嘯,從窗棱上傳來連續的悶響。像有隻隱形的巨鳥在那裡拼命拍打翅膀,一邊叫著:放我進去,放我進去。 兒童房的小床上,小軒早已入夢。我窩在自己臥室的沙發上,喝一杯睡前的紅葡萄酒。加州納巴酒莊的原裝進口酒。我從熟識的私人紅酒吧中成箱訂購,配新鮮的法式乳酪,每三天消耗掉一瓶。這在離婚前根本無法想像,如今卻成為生活習慣之一。 不喝一杯就睡不著。單身女人的小享受,總好過夜夜靠藥物助眠。話又說回來,離婚前我是從不失眠的。 離婚一年之後,就開始有熱心人為我張羅。作為年近四十的單身母親,我對新生活並沒有太大期待。男人,或者會給生活帶來某些便利,但隨之而來的麻煩更多。在權衡利弊之後,我婉言謝絕了所有好意。

平平安安地把兒子帶大,是我當前所見的最實際的人生目標。 電視機開著,但被我調成靜音。畫面閃爍,色調艷俗,肥皂劇中年輕男女粉嫩的面頰和誇張的表情,處處曝露人心的空乏。 能夠演出來的,永遠只有漫畫式的人生。連眼淚都缺斤少兩。 就像此時的我,全身輕飄飄的。一顆心沒著沒落。 我已微醺。 離鳥的哀鳴從窗邊來到耳畔——放我進去,放我進去! 我猛然驚醒。手機在茶几上閃個不停——不認識的號碼。 “餵?”我隨手接起來。 “是……朱燃女士嗎?” “是我。”我感到奇怪。素不相識的年輕女聲,語調急迫,透出緊張。我甚至能聽到牙齒相扣的聲音。她在發抖。 “我是朱燃,”我又說一遍,“請問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你……唔……景雪平……您,您是景雪平的妻子嗎?” 我不禁皺起眉頭。 “景雪平?” “是……是景……”她哆嗦地更厲害了,說不出連續的話。 胃裡開始翻騰。許久沒有聽過的名字,對我竟還有這樣強烈的作用。 “對不起,你搞錯了,我不認識什麼景雪平。再見——” 我要挂機。 “等等!”她叫起來,急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景雪平的前妻。請別誤會,我是這邊臨終護理院的護士,景雪平不行了,他想見你。” “什麼?” “景雪平病危,最多撐不過這兩天。他提出的臨終願望就是見你,我僅代為傳達。” 我一時語塞,腦海中像有整窩的蜜蜂在亂舞。 “朱女士?” 我定一定神,竭力用冷漠的語氣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確實與景雪平已經沒有關係,我也不想見他,對不起。”

“朱——” 我挂機。 我給自己倒了杯酒,手顫得厲害,灑了不少在外面。我把酒一飲而盡。 手機還在拼命閃,我瞪著它。 然後,鬼使神差般地,我居然又一次向它伸出手去—— 通了。這回,那一頭無聲無息。電話像是通進了一間空屋。 空空如也。 啊不,可是我聽得見,我感覺得到,那里分明存在著什麼。 是呼吸?是心跳?還是恨,是悔,是人類所有怨念的聚集?所有執著的終結? 抑或,那根本就是死亡本身? 我驚叫一聲,把手機重重地扔在地上。背板裂開,電池飛出去好遠。 再沒有電話打進來。 隨後的夜變得無比漫長。時間像拖著千鈞重擔向前爬行,每走一秒都令人筋疲力盡。第二天上班完全不在狀態。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接到女友沈秀雯的來電。

她吞吞吐吐:“朱燃,有個壞消息。” “壞消息?” “景雪平死了。” 我有些發木。睡眠不足損傷大腦,理解力顯著退化。 “朱燃?” “哦,他死了……”我乾巴巴地說,“你怎麼知道的?” “是他母親,想通知小軒參加追悼會。找不到你們,拐彎抹角找到了我。” “你答應了?” “怎麼會。我只推說你在國外,我也聯繫不上。”沈秀雯遲疑了一下,“朱燃,你肯定不去追悼會嗎?小軒是不是該……” “小軒沒必要知道這個。” “好吧,隨你。”她嘆口氣。 我問:“她有沒有告訴你景雪平幾時死的?” “三天前吧,說是已經住了半年醫院,看著沒指望了,他媽就把他接回鄉下老家。剛回去才幾天,人就沒了。當時身邊只他媽一個人。”沈秀雯還在絮絮叨叨,我什麼都沒聽見。

景雪平三天前就死了。那麼昨夜的來電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幻覺?或者噩夢?但我記憶猶新,那絕對是真實發生的。 各種情緒擁塞在心頭,漸漸化成一片混濁的恐懼。好像正在悶頭夜行,突然空中一道閃電,照出幾步開外的漆黑地穴。不敢湊上去看,怕底下伸出手來,一把將我拽入。又避不開,它就橫亙在前方,堵住去路。 我還是去了景雪平的追悼會。 殯儀館裡最不起眼的小廳,位置又偏。頗費一番周折才找到。來人稀稀落落,站不滿逼仄的空間。為避免被人發現,我只能遠遠地站在室外的欄杆下。距離太遠,牆上掛的照片像白布上的黑斑。更沒有機會走上前,看一眼景雪平的遺容。 如同,長篇故事畫不上最後一個句號。 燒紙的煙火氣,隨著寒風不時撲到臉上。呼吸不暢,胸口像堵著一塊巨石。小小的送靈隊伍過來了,景母步履蹣跚地走在最前頭。一片灰濛蒙中,她的滿頭白髮格外醒目。我趕緊扭頭離開。

沿著殯儀館的外牆,我一直走了很久。最後停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四顧,紅綠燈在黃昏般黯沉的天色中閃耀不止,每個方向都是擁擠的人流和車流。水洩不通,彷彿無始無終的圍城。我這才感到全身都僵硬了。抬手摸一摸,面頰上是濕的。這淚,不像從眼裡流出來,倒像是從體內凍出來的。 原先沒想到自己會哭。 景雪平的的確確是死了。直到此刻我才能肯定這一點。景雪平只是個平凡的小人物,今後沒幾個人會記得他。在所有人中間,我大概是最想忘掉他的,但恐怕也是最難如願的。 自從下決心承認自己婚姻失敗,我就發誓將景雪平排除出今後的生活。他一死,本應是徹底的了結。我可以好好鬆口氣的。可為什麼,這了結會拖上一個尾聲? 景雪平,當真是死也不干脆。

好在現代人節奏忙碌,單身母親的生活壓力尤其巨大。也可能是選擇性的遺忘吧。漸漸地,景雪平的死,乃至那個夜晚的神秘來電,留在我頭腦中的印象趨於淡漠。 彷彿,真的可以了結了。 又快一年過去了。 這是一個平常的周五。晚上將近十點的時候,我去叫小軒睡覺。 “讓我再玩一會兒嘛。”他用小手擋著ipad撒嬌。 “不行!”我扳起面孔。我平常對兒子並不驕縱,所以還有點權威,“功課都做完了嗎?” “早做完了!”他抗議似地抬高聲音,嘩啦把ipad推到一邊。 “趕緊去洗澡。” 小軒跳下椅子,光著腳丫往洗手間跑。我拎起他的小黃鴨拖鞋尾隨。把鞋子在淋浴房前面擺好,我轉身要關門。 “媽媽,今天你幫我洗好嗎?”

我詫異地回頭。小軒的雙眼亮晶晶的,如兩顆玲瓏剔透的黑葡萄。神情像極了一隻殷殷期盼的小貓。 心上一緊。為了鍛煉小軒的自立能力,從上小學起我就命他自己洗澡。他適應得很快很好,從不給我添麻煩。 “媽媽——” 我走過去,打開花灑。熱水嘩嘩地澆在小軒的頭上。他咯咯地笑起來,很開心。 這孩子。 “今天是怎麼了?人來瘋?”我在他瘦瘦的脊背上抹沐浴乳,用力打出泡來。小軒在同齡兒童中偏瘦,但是筋骨很結實,是我堅持帶他鍛煉的成果。 小孩子是胖不得的。他們的身體在漫長一生中還要接納不計其數的養分和雜質,必須給未來留出空間。我握住小軒細細的胳膊——終有一日這小猴兒般的輕靈會消失,全轉為成人世界的粗與實,思之令人生厭。

我情不自禁地嘆口氣:小孩子如果能永遠長不大,該有多好。 “媽媽,你忘了嗎?今天我過生日呀!” 我一愣:“不是明天嗎?” “我的生日長哦,從今天一直到明天。” 我聽不懂他的話。 小軒把他的濕腦袋直接靠過來,我的胸口頓時一片狼藉。 “是你們自己說的……花了整整24小時才生下我,不就是從今天到明天?” 呵是這麼回事。當時我努力要自然分娩,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才改為剖腹產,著實吃夠了苦頭。可是——我不記得我對小軒提起過這事。 我皺起眉頭。不,我肯定我從未對他說過。 我沉默,小軒也沉默。匆匆沖洗完,擦乾時他終於又鼓起勇氣。 “是……爸爸告訴我的。” 我停下手注視他,孩子躲避著我的目光,眼角似乎有什麼一閃。 “去睡吧。”我親一親他的小臉蛋,努力用快樂的聲音說,“明天有生日會。” 我希望他能開心入眠。無論如何,明天景小軒將滿十周歲。 回到自己房中,我面向窗口坐下。窗外一線江景,江面上黑黢黢的。對岸樓宇上的燈火大半熄滅,似暗紫色夜空下起起落落的剪影。即便如此黯淡,我還是覺得比白天的景色好看太多。 就為了這段景緻,同樣品質的房子,每平米我至少多花萬元。總有人願意掏這個錢,我是其中之一。自搬進來住以後,發覺很多缺憾。朝向不佳,燈光污染,汽笛擾人……雖此種種,我依舊認為值得。人生中最重大的選擇,投資也好,嫁人也罷,對當事人而言往往無從全盤衡量利弊。正確與否不過一句自問,值得嗎? 景雪平認為不值。我與他在許多問題上意見相左,越重要的事情分歧越大。當我終於肯對自己承認這一點時,我與他也走到了盡頭。 離婚手續辦妥後,我第一時間來簽了這套房的合同。從此景雪平在我生命中的影響力歸零。緊跟著遷戶口,小軒得以順利進入本區附屬小學。有多少父母想方設法要在這所名牌小學為孩子謀個位置。我採用的是最直接的方式。當然,也是最昂貴的方式。我願意付出這個代價。 離婚後的最初半年裡,小軒時常問起爸爸。我不想騙孩子,只答爸爸與我們分開,他總是似懂非懂的樣子。直到某一日起,突然小軒再不提爸爸。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發生過什麼,也不敢探究。而今,小軒已是三年級的小學生。乖巧聽話,成績上佳,每次去開家長會老師都對他贊不絕口,令我很有面子。 可是為什麼,今夜景雪平又出現在小軒的口中? 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十歲生日嗎?景雪平缺席小軒的生日已經兩年,明天將是第三次。按理說孩子應該愈加淡忘才對。 “你總是這樣以己度人,把自己當上帝。” 我一驚。聞聲看過去,窗邊的沙發椅上坐著一人,臉容漆黑,身體的輪廓有些模糊。一時間,我竟想不起有多久未見他。 “分開三年多了,”他像是聽見我的心聲,“你的脾氣絲毫沒變。” 然而他的語氣卻變了。我的心突突亂跳起來,說不清是震驚還是憤怒。 “我們有協議的,分手後你不可以再與小軒聯絡。你是不是找過他?否則他怎會……”我莫名地激動,竟然語不成句。 他沒有回答。一片靜穆中我聽見在很遠的地方,有兩聲汽笛響起,又緩緩落下。我閉起眼睛,心中一絲一縷的揪痛。 “朱燃,我只是來看看你。” 他確實變了,過去我從沒聽他用這樣端然的語氣說話。我記憶中的景雪平從來不能順暢地表達自己,他的情感就像淤泥阻滯的河道,斷續、迂迴,既缺乏信心也沒有力量。 但是今天的他竟有那麼一點威嚴。 “是時候了。朱燃,你應該對小軒說實話。” 我盯著他。我的喉頭髮緊,出不了聲。 “告訴他我已死去一年有餘,景小軒不必再想念爸爸。” “在他過十歲生日的當天嗎?”我爆發出來,“還不如乾脆讓他忘掉你,徹徹底底,就當從來沒有你這個人存在過!為什麼,為什麼你至今不肯放過我們!” 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猛地睜開眼睛,玻璃窗上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外面的夜色更黑。我去洗把臉,鏡中我的眼圈通紅,但是臉上並無淚痕。 夢境依然鮮活,景雪平最後的話音還在我耳際迴響。腦中有一條細線森森顫動,隨時就要繃斷似的。 “朱燃,我知道你永遠不會承認,是你毀了我們的家,是你讓小軒承受痛苦,是你——害死了我!我要你付出代價,朱燃!我雖已死,也不會放過你的,決不……” 我冷笑。 好歹從小接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疑心生暗鬼。現在我確信了,要對付的只是自己的心魔。至於景雪平,哪怕在夢中也不過是以死相脅的弱者。我才不怕。 我去看看小軒,他已經睡熟。嘴裡哼哼唧唧,似在夢中與人交談。 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經歷離散。是我的錯。 我替小軒整理被角,一張紙片從他枕下露出來。我撿起來,是如今已罕見的生日賀卡。不知是小軒的哪個同學送的?現在只有小孩子還用手工製作表達心意,再過些時日大概就全部電子化了吧…… 卡片上寫著一行字,“祝景小軒十歲生日快樂!” 這字跡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卡片從我的手中掉到地上,我攀住小軒的肩膀使勁搖晃:“小軒!這卡片從哪裡來的?!你說!你說啊!” 小軒驚醒,立時被我嚇得嚎啕大哭,根本說不出像樣的話。只管哭叫:“媽媽!媽媽!” 我們鬧騰得太兇,小保姆紅妹衣冠不整地從傭人房衝進來,用力拽我的手。 “太太!太太!你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我略微清醒過來,拼命鎮靜自己。 “沒事……”我往後退,一邊命令紅妹,“你哄哄小軒。讓他睡覺……” 我奔回自己的臥房。 大約半小時後,紅妹來敲門,站在門外向我匯報:“小軒睡著了。” “好,謝謝你。”我多少平靜下來。不想讓她進來,便嘆口氣說,“你也去睡吧。真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吵到你。” “是。”紅妹應著,略一遲疑後又道,“小軒講,卡片是從你包裡翻到的。他以為是你帶給他的……” 我答:“知道了。” 紅妹走了。我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上。對面的茶几上放著景雪平書寫的生日賀卡。經過這半小時,我已經可以控制住手的顫抖。但依然不敢去觸碰它。 不是我把它帶給小軒的。 離婚後我與景雪平就再沒見過面。迄今為止,我與他本人(如果不論生死的話)最接近的一次,應該就是在追悼會上了。之後景母還是設法找到了我的號碼,打給我。在電話中竭盡所能,對我詛咒謾罵。她尤其痛恨的是,我沒讓小軒去送別景雪平。 天若有情天亦老。做人總有需要硬下心腸的時候,我只不過想保護我的兒子。她不也是為了她的兒子。各人立場不同。景母詛咒我不得好死,我根本不在乎。沒有了景雪平,我與景母便是茫茫世上兩名路人,從此老死不必往來。 是以,我至今沒有告訴小軒景雪平已死。並非刻意隱瞞,只是不知該如何啟齒。 很晚了,我必須要去睡覺,明天才有精神好好陪小軒過生日。我探出手去,終於把卡片拿起來。涼涼薄薄的一張硬紙而已,並沒有化成口吐毒焰的蟒蛇。我把它放進手袋,同時做了個決定。查出卡片來歷的時候,我將告訴小軒父親的死訊。 我從不相信鬼神。再陰森恐怖的現實也是現實,現實就有解決的辦法。我肯定我能找出真相,最要緊的是絕不能讓小軒再受困擾。 我不可以退縮,因為我是一個母親。 早晨我被小軒弄醒,他在我的床頭翻筋斗。孫悟空大鬧天宮。 “起來,起來!媽媽,生日會要遲到啦!” 才八點,我嘆口氣。今天是周末,我已多久沒睡過懶覺啦? “小軒別鬧。約好的十點到,去早了也不禮貌。” “媽媽!早點去嘛,我想去看多多的小狗仔。” 陽光照在小軒的身上、臉上。他猶如一個通體發光的小天使。連睫毛都像是透明的。光天化日之下,昨夜的暗黑與詭異踪跡全無。所以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看看小軒,也彷彿人每天都能重新活過。他是真的忘記了,還是當作了一場噩夢?我養育孩子越久,越覺得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小小生靈。 早餐很豐富,小軒卻食不知味。他的心早飛到小伙伴多多家中。我化妝時他已全身簇新,眼巴巴地站在梳妝台旁等我。 “小祖宗,你讓媽媽打扮一下子。” 他誇張地呲牙咧嘴。 “媽媽,你一點兒不打扮,也比多多媽漂亮幾百倍!” “咄!” 我啞然失笑,這馬屁拍得可真受用。 紅妹也來湊趣:“小軒講的是大實話,不過等會兒在多多家可千萬別說。” 我們三人一起捧腹。多多家與我家位於同一個小區,但他們的房子在最臨江邊的那一棟樓裡。我家只得一線江景,他家有一大片。兩個轉角大陽台帶客廳落地窗。小軒和多多非常要好,又是同班同學,常常去他家做功課。沒想到背後說起人家壞話來也毫不含糊。 我牽著小軒的手穿過小區中央的大草坪。九月底的空氣裡還有殘存的暑意。涼風吹拂在裸露的皮膚上,既和煦又爽朗。小軒放開我,自己跟著一隻小泰迪在草坪上撒歡追逐。這處女座的小人兒精力過剩——我的兒子。 多多媽親自來開門迎客。她叫簡琳。名字稱得上洗練雅緻,可惜人並不如其名。簡琳比我略大幾歲,今年四十出頭。五官平平,但由於養尊處優,在同齡女子中狀態算不錯的,其實並不像小軒說的那樣差勁。 她那一身香奈兒也很顯身價,紅色絲質襯衫,黑皮褲。雖然體型瘦小撐不起衣裳來,氣派還是足的。而我只穿了條素花的連衣裙,桑蠶絲的質地,品牌僅屬中檔。我所用的每一厘錢都靠自己雙手去掙,房子尚有貸款,和景雪平分手時並沒拿到他分毫。花自己錢的女人,永遠不能和花別人錢的女人爭。縱使贏了,也是辛酸。 其實我無意和簡琳爭,籠絡還來不及。簡琳的老公顧風華,正是我的老闆。他們一家是我和小軒的衣食父母。 說來也是緣分。十年前的同一天,我和簡琳在同一間醫院裡產子。從此兩家就輪流給孩子們辦生日會。隨著顧風華的事業蒸蒸日上,是否利用這層私人關係,當初也是我和景雪平的分歧之一。而我跳槽到顧風華的公司上班,也是和景雪平離婚之後的事。 呵,算一算,我和景雪平離婚後的所作所為真是罄竹難書。 小軒跟多多去陽台上看小狗仔,其他參加生日會的孩子陸續過來,歡聲笑語漸起。我則與簡琳坐在意大利真皮沙發上閒聊。 “多多媽越來越有氣質了。”我說,自己感覺虛偽得不像話。 “哪裡啊。”簡琳回答,“你才是越來越年輕,怎麼看都不像十歲孩子的媽媽。” “唉,職業婦女天天起早貪黑,忙得連保養都沒時間去做。還年輕?你別安慰我了。” 她半真半假:“哦?老顧剝削你?這怎麼可以,我去和他說。” “別別。”我說,“都是份內的事。老顧也不容易。” “他有什麼不容易的?掙錢養家本來就是男人的天職。我們女人嘛,管好家和孩子不叫他們操心,哪裡就容易呢?”簡琳閒閒地說著,又掃我一眼,“唉,最不容易的是你呀,里里外外一個人。嘖嘖。” “是我沒有多多媽的福氣,天天夫賢子孝地供著,所以只好靠自己。” “老顧可不賢惠呢,也是要管的。我告訴你小軒媽媽,這不是福氣,是本事。”訕笑從嘴角邊橫生出來,簡琳的得意之色讓我覺得很刺激,又很可鄙。像簡琳這種女人,把保有丈夫作為人生最大的成就。不論是否貌合神離,只要還沒有被一腳蹬開,就擁有了藐視眾生的資本。而我,當然是芸芸眾生中最不堪的一種——離婚女人,活該被她們俯瞰、揶揄、甚至侮辱。 我不願繼續敷衍她。 “老顧呢?怎麼沒見到他?”我問。 “在露台上呢,準備燒烤台。” “哦,我去看看。正好公司裡有點兒事和他講。” 我起身就走,清楚地感覺到簡琳的眼神粘在我背上,夾槍帶棒似的。呵,原來所謂的正室範兒,或曰大奶的優越感如此脆弱。我才沒興趣理睬。 我有正事找顧風華。況且在公司裡我日日與顧風華朝夕相處,共處的時間絕對多過簡琳與她老公,對此她早該習慣。我當著簡琳的面去找老顧,正說明心不藏奸。當然,她也可能認為我囂張。我對自己微微冷笑了一下。假使她要自尋煩惱,也只好隨她去。 顧家是複式的結構,樓上有個大露台。燒烤架就搭在露台靠內側,顧風華俯身其上似在琢磨什麼。 “老顧——”我上前。 “朱燃!”他像見到救星般叫喚起來,“來,來,來!你快來幫我看看,這架子怎麼點不著?” 我上下看看,撥動幾個按鈕。 “好了。” “嘩!”顧風華在我肩上猛擊一掌,“還是你厲害。” 我揉一揉肩膀:“可我不是泰森。” 他大笑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你了解我這人的,一激動起來就忘乎所以。剛才弄來弄去不行的時候我還在想呢,他媽的朱燃在就好了。她什麼都搞得定。結果,你就來了!” 我也笑著白他一眼。顧風華就是這點好處,對人總是熱情洋溢。宛若發自內心的真誠勁兒相當有感染力。由不得人不喜歡。像他這種老闆,在員工大會上振臂一呼,台下立刻群情激奮,全體打上雞血。當今社會發明了一種專門的詞彙來形容之——個人魅力。 所以顧風華能把生意做到今天這樣有聲有色。 一陣風吹來,遍體清涼。顧風華雖有些財力,到底還與頂級富豪差之甚遠。因此他家的露台朝向小區內側,沒有江景。 但江風總是敞開供應的。 “咦?是不是要下雨?”他問。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掌心向上:“看樣子不像。” “哦,只是江上的濕氣。”顧風華突然有些掃興,掏出煙來點著。 我默默打量著他。顧風華身材高大,這幾年略微發福之後,氣場更足了。頭髮短而濃密,基本看不出白髮。他正處在男人最好的年華里,兼之事業有成,就連粗放的舉止都能悅人耳目。簡琳的憂心絕非多餘,只不過她設錯了假想敵。 顧風華夾煙的手指輕輕顫抖。隱匿的神經質。通常無人察覺,卻盡顯在我眼中。或許因為我才知道,他在緊張什麼? 他又猛吸了兩口煙。 “融資的事情……” “我都安排好了,賬目過了許多遍。”我用最平淡的語氣說。 “不能有任何差池。” “不會有任何差池。” 顧風華愣愣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好,我就信得過你。” 我向他示意:“我也抽一支。” 他連忙幫我點著。我們肩並肩靠在露台欄杆上,迎著江風吞雲吐霧。活脫脫一對狼狽為奸的狗男女。 我很少抽煙,但此刻我要籍香煙來增添勇氣。 “有個小小的意外。”我說。 “什麼?” 我從手包裡拿出賀卡,顧風華狐疑地接過去。 “小軒的生日卡?”他倒吸口涼氣,“是景雪平寄來的?” “我不知道。” “這……” “小軒說是從我的皮包裡找到的。”我苦澀地笑笑,“你知道這不可能。況且,景雪平都死了快一年了。” “那就怪了。” 我說:“小軒不知道景雪平……他以為爸爸還活著。” “你!咳……”顧風華嗆了口煙,“不是我說你,當時你就該告訴小軒的。你看看,現在反而不好跟孩子說實情了。” “有什麼難的。實話實話罷了。”我冷冷地說,“老顧,你是參加了葬禮的,你可千真萬確看到景雪平死了?” “嚯!這是開玩笑的事嘛?” “那就好。” 顧風華瞪著我:“朱燃,其實你不帶小軒去追悼會是對的。景雪平死時完全變樣了,我看著都毛骨悚然。可見他臨終受了多大的折磨。太可怕。” 我不響。江風又濕又寒,吹得胃裡陣陣抽搐。 顧風華把卡片還給我:“我估計,景雪平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預先寫了這個。想給兒子留個紀念。人之常情嘛,可以理解。” “我的問題是,卡片怎麼到的小軒手中?” “郵寄?快遞?” 我搖搖頭:“我問過小保姆了,她說這幾天家裡沒收到過這樣的信或快遞。” “也許是直接送到小軒學校的?孩子怕你責怪,才說是從你包裡拿的?” “這正是我最擔心的。” 又一陣江風吹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像從卡殼的音響中發出來。 “老顧,我聽說景雪平死時身邊只有他老娘。所以他的遺物必定是景母保管著。如果他……臨死前想出這麼一個傻氣的計劃。”說到這裡我不得不停一停——景雪平這人一向傻氣。 顧風華看我的眼神裡全是惻然。我調轉頭繼續說:“如今能夠為他履行遺願的,只能是他的母親。可是我離婚後搬家,遷戶口,不帶小軒去景雪平的葬禮,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就為把景雪平切割在我們的生活之外,更別說他的母親。所以我絕不能允許景母找到小軒,騷擾他——” 我抬起頭:“老顧,我拼了命也不會讓景母碰小軒的。” 顧風華長長地嘆了口氣。 “禮拜一。下禮拜一我要去小軒的學校問問清楚。” 顧風華大驚失色:“禮拜一?朱燃你忘了嗎,下禮拜一我們和投資人有重要會議。他們一大早就回到公司的,全都說定了的啊!” “我就遲一點點到公司。” “絕對不行!”顧風華額頭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這麼關鍵的場合你怎麼能遲到?你這不是拆我的台嘛!”他緩一緩語氣,“朱燃,你別太著急了。就算景母查到小軒的學校,她總歸是孩子的祖母,不至於對孩子不利。再說……你一味不讓他們祖孫見面,人情上本來就說不太過去。朱燃,無論如何你先幫我把融資搞定。小軒的事情,以後你要我怎麼出力都行。好不好?不急在這一時。” 我看著顧風華。他有一張看上去特別坦誠的臉,但眼神絕不像面容那樣單純。成年男子有一雙清白的眼睛,我這輩子只見過一人。 那個人已經死了。 我喃喃地說:“老顧。昨夜我夢見景雪平,自他死後這還是頭一次夢見。他似乎和生前變了一個人……像是有什麼特別的打算。” “特別的打算?” “我感覺他像是要報復我,毀了我的生活。” 顧風華焦躁地說:“朱燃,你不要瞎想。死人怎麼能毀了活人的生活?何況你我都認識景雪平,他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人。” 顧風華的寬慰無力極了。 死去的景雪平未必能毀了我。但是如果他想,肯定能毀了顧風華。我和顧風華都深知這一點。 此時此刻,確實只有我能支持顧風華。 “朱燃,你最清楚公司的狀況。這筆融資對我實在太重要,否則只怕就……” 他的事業對我同樣性命攸關。 我嘆口氣:“是我瞎想。算了,下禮拜一我另外找人去小軒學校查查吧。目前還是公司融資最要緊。” 簡琳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哎喲,你們倆還要密談多久啊?可以開始燒烤了嗎?孩子們都餓了。” 她終於耐不住了。 “好了,好了。叫孩子們上來吧!” 顧風華大聲應著走過去,半途又停下,回身沖我點一點頭。如釋重負的樣子。真好像我和他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有是有,但不是簡琳所猜測的那種。 顧風華這樣的男人,徒有個體面的外表。不幸讓我看穿他的內心世界,自私而虛弱,根本不值得依靠。 吃燒烤時我喝了不少酒,頭腦卻一直很清醒。期間小軒把手機遞給我。 “餵?”我問。 “朱燃,讓我和小軒講話,我要祝他生日快樂。”電話裡是個低沉的女聲。 我呵呵地笑起來,還是有點喝多了。 我叫小軒:“是秀雯阿姨。” “阿姨好!”小軒對著手機甜甜地叫,“我和媽媽在多多家過生日。來了好多同學,還有小狗仔。是的,我很開心,媽媽也很開心。謝謝秀雯阿姨!” 我的心中又一次對小軒產生疑問。他真的像表現出來的這麼快樂嗎? 手機回到我手中。沈秀雯在那頭說:“朱燃不好意思啊。在美國緊急進一批貨,實在趕不回來。我給小軒帶了生日禮物,他肯定喜歡。” “有什麼要緊,這也值得道歉。你向來最疼小軒,我們都知道的。”我幾乎操控不好自己的舌頭,“洛杉磯不眠夜,沈秀雯女士應該好好享受才是。須知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朱燃,你喝多了。” “哪裡哪裡。是孩子們的生日令我感觸良多。” “朱燃,你聽我說。”沈秀雯打斷我,“我現在機場候機,恍惚看見了一個人。” “人?” “是……但我不敢肯定。似乎是一個故人。” 我止不住咯咯笑:“秀雯,世界小得很,在機場遇到個把熟人太平常了。你見到誰了?” 她沉默。 “喂喂,到底是誰?” “要登機了。我周日上午就到上海,再與你聯繫。”她掛了電話。 我的酒醒了大半。 沈秀雯與我讀初中時即相識,將近三十年的閨中密友。她至今未婚,單槍匹馬經營一份小生意。早已修煉得油鹽不進,幾乎從不為任何人困擾。 沈秀雯今天很反常。 而我很不習慣。 似乎是托爾斯泰說過,世上不存在絕對平等的友誼。再好的朋友也有主次之分。就像我和沈秀雯,三十年的閨蜜,牢不可破的友情。維持至今的模式,說穿了就是她向我付出。付出耐心、關懷、理解種種,而我只是從這層關係中索取。我悲傷的時候、失意的時候、快樂的時候、迷惘的時候,沈秀雯總在那裡。我與她的關係,便是如此。 別問我為什麼。要問也應該去問沈秀雯。 我作為佔盡優勢的一方,只希望永遠如此這般地過下去。所以今天沈秀雯似有麻煩需要我的顧念,這令我相當意外。何況我自己也在內外交困之時。閨蜜,到底是靠不住的。 還有誰能解我的愁? 男人? 笑話,天底下最最不可靠的便是男人。 可我真切地知道,今夜我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實實在在、健康、灑脫到沒心沒肺的男人。即便薄情寡義又如何,與這樣的男人相處才沒負擔。 生日會直到下午四點才散。晚飯前我給小軒檢查功課,始終心不在焉。腹中像蓄著一團火,越燒越旺。好不容易捱過晚飯,小軒瘋了大半日也困了,被我早早打發上床。待家中諸事皆安,時鐘已敲九點。 我匆匆梳洗、換裝,囑咐紅妹關門閉戶。下樓,發動車子。我把油門踩到底,渾然不覺車速加得過頭。車速再快,也快不過我的心跳。香格里拉酒店不算遠,平常也就二十分鐘的車程。我僅用十分鐘便把車開進酒店地下車庫。狂濤洶湧的心臟已不勝負荷,不能再多耽擱一秒鐘。 盧天敏來開門時,我一陣暈眩。 他卻與我冰火兩重天,斜靠在門邊,悠悠道:“才九點三刻,你早到十五分鐘。” 我努力擠出一個嫵媚的笑容:“天敏,先放我進去。” 在這種時刻還要扮矜持,天曉得有多難。 盧天敏側身讓我進門,我沒來得及轉身,他就從背後抱緊了我。 年輕男子的體嗅,淡淡的自頸後進入我的鼻腔。突然之間,體內的火球不可遏止地爆裂開來。我全身滾燙,只在最隱秘的地方,剩餘一處冰冷。 這處冰冷很快被熾熱的烈焰吞沒。 待一切歸於平靜之後,我才發覺全身乏力,好像虛脫一般。然而心中甚為安逸,許久以來未曾有的安逸。 盧天敏也乏了,臉貼在我的枕邊,雙目微合,濃黑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我湊過去,吻他的面頰。 他睜開眼睛,盯住我:“女士,你是不是有點愛上我了?” 我啼笑皆非,隨口敷衍:“是吧……” “那麼,跟我走。” “什麼?” “我說,愛我就跟我走。立刻,馬上。” 我只能笑笑。 盧天敏也微笑,語調從容不迫:“你肯定在想,朱燃還沒有到要找小拆白的地步。說來說去,我只不過是你約炮的對象。” “天敏!”我很意外。這種自輕自賤的語氣令我很不舒服。 “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你明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他不依不饒。 “你還是個孩子。”我無奈地說。 “孩子?”他抬起濃眉,在柔光下愈發顯得眉目如畫,“我的證件就在桌上。你自己去看,我都三十歲了。地球上有哪個國家法律把三十歲的人定義為兒童?” “可我的兒子今天恰好過十歲生日。”我輕輕撫摸盧天敏的下巴,“不是你的問題。天敏,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九歲。” 我衝盧天敏微笑。三十九歲,這個年齡有多麼可怕,他不會懂。任何人,不論男女,不到這個歲數都不會懂。 盧天敏皺起眉頭,思索片刻:“要么你帶上兒子,我們三個一起走。” “越說越離譜。” “我是當真的!你們可以跟我去美國,或者加拿大。喜歡哪裡住哪裡,多好。” “那又何必,上海不好嗎?” “可是你在這裡不快活。”他悶悶不樂地說,“牽連著我也不能快活。” 我心中一動。這個盧天敏,雖然中文都說不利索,但確實天賦敏銳。更難得的是,他有心把這份敏銳用在我的身上。 我安撫他:“我很快活,尤其是與你在一起的時候。” “朱燃,生命中什麼對你最重要?” 我強忍著不笑出來。在人人為名利奔忙的世道裡,除了盧天敏,我真想不出還有哪個男人會和我一本正經地談論如此風花雪月、不切實際的話題。盧天敏的可愛恰在於此。 我想了想,認真回答:“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便是令小軒健康成長,得享幸福人生。” “可憐天下父母心。”盧天敏文縐縐地嘆道,我差點兒又笑場。 真的,只有他能令我放輕鬆。在生活的硬殼重壓之下,透出口氣來。 “但這畢竟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小軒總有一天會離開你。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人生中什麼最重要?” 我沉吟良久,恍惚回到少女時代。年少時,人多少會考慮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但活著活著便忘記了這些。最終,人生好像只剩活下去這唯一的目標。 是啊,我自己的人生要追求什麼? “終歸還是愛吧。” “又是愛。”盧天敏鄙夷地說,“女人口中的愛,無非是以它的名義來控制男人。要求男人為了所謂的愛向她們獻名獻利,甚至付出生命在所不惜。我認為,愛情是一切女人不勞而獲的藉口。” 我哈哈大笑。 “我說得不對嗎?” “很對,很對。我就是沒想到,你這傢伙也會憤世嫉俗。” 盧天敏很好看地撇撇嘴:“我討厭女人明明自己懶惰,卻要把責任推到愛的頭上。” “有些女人的確如此。”我笑著說,“但我所說的愛,並不是指男人單方面的奉獻。” “所以你是難得的,”盧天敏很真誠,“朱燃,告訴我,你想要怎樣的愛?” “我期待的愛,”我脫口而出,“是有求也有應的,不遺憾、不悲苦的圓滿之愛。”我心想,呵這才叫做美夢。 可是盧天敏當真。他點著頭說:“這叫做心心相印。” “是的,心心相映。” “那麼,讓我們來實踐這種愛。” “什麼?” “說你愛我。” 盧天敏的神情充滿期盼,誠懇中混合撒嬌的意味,惹人憐愛。呵他比我小整整九歲。 我竟在和這樣年紀的男人談情說愛?真不可思議。 我伸出雙臂抱緊他。年輕男人的腰身富有彈性和力量,像由一根柔韌的鋼筋撐起。我想像著,假如能依靠在他身邊,自河岸走到海濱,自山頂走到草地,長長遠遠,沒有盡頭地走下去…… 我看著盧天敏,張開口:“我……” 只吐出半個弱不可聞的音節,心就沉甸甸地直直墜落。我頃刻便明白,腳下是深不可測的陰森地獄,有人在那裡等著我,等我沉下去、沉下去。我拼命屏住呼吸。 “你怎麼了?” 我喘過氣來:“沒事。” “你像是要昏過去了。”盧天敏笑,“說一句愛就這麼可怕?” 當然他不會懂。盧天敏這種美國出生美國長大,拿英語當母語的香蕉人。對他而言,愛是掛在嘴邊的詞彙,可以常用常新。而我做不到,我也曾有過自由說愛、暢快求歡的歲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現在的我,是被無形枷鎖套得死死的人。 “我完蛋了。”我苦笑著搖頭。 他的眼神意味深長:“你好好想想,讓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我是得想想,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小軒。就在這兩天,我突然發現我這個才剛滿十歲的兒子,竟然會虛飾地言談,熟練地表演快樂。我由衷地感到恐懼。 一個人,如果在十歲時都不能真正的快樂,他今後的一生該如何取得幸福? 我從不曾期望我的兒子大富大貴,但我真怕他有朝一日會像今天的我,無能說出一個愛字。 我是該好好想想—— 離開這裡。從此不再有景雪平的陰影,不再擔心景母的侵犯。不需要繼續生活在顧風華、簡琳,所有這些人的虛偽之中。 拋開這一切,或許我和小軒能開始全新的生活。 或許。 我趕在黎明之前回到家。妝都沒卸,倒頭便睡。這一覺黑暗如斯,連夢都無處落腳。 是紅妹來把我喚醒:“太太,沈小姐來了。” 我從床上直跳起來。 “幾點了?”竟然一覺睡到午後二時,真誇張。 “糟糕!兩點開始鋼琴課,小軒在幹什麼?他午飯吃過了嗎?為什麼不早叫醒我?秀雯幾時到的?” “我中午之前就到了。”沈秀雯站在我的臥室門口講話,“是我帶你兒子出去吃的午飯,送上生日禮物;並開車準點送他去上鋼琴課。景小軒同學還算滿意。” 我忙著洗臉刷牙:“很好,很好。鋼琴課五點結束,乾脆你再去接了他吃晚飯。飯後帶他去看場電影,最新的3d動畫片。讓我好好輕鬆一天。” “你氣色很不錯。”秀雯來到我身後。我看見她從鏡子裡打量我,目光炯炯。 “昨晚有艷遇?”她這樣問。 “我?一個四十歲的離婚女人,還帶著個十歲的拖油瓶。如果你是男人,你會不會找我這樣的艷遇?” 沈秀雯仍然不錯眼珠地盯住我:“你還是很漂亮的,非常有吸引力。” “哈,大約是迴光返照。”我毫不避諱地脫下睡袍,光著身子在衣櫃裡尋尋覓覓。沈秀雯挑出一件紅色長裙遞給我:“就這件吧。” 我換上裙子,攏好頭髮,在秀雯面前轉個圈。 “你穿紅色最好看,難得你還姓朱。”她評價道。 “你要是男人多好,秀雯,為什麼你不是男人?” “你對男人居然還報有期待?” 沈秀雯講話一向以刻薄聞名,但她極少對我用到這樣的語氣,我不禁多看她兩眼。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否對男人仍報有期待,不過任何人只要見到沈秀雯,立刻會明白世間男子對她已失去意義。 沈秀雯只比我稍高一些,體重幾乎是我的兩倍。她的皮膚白皙,如果光看面孔和五官,依稀還有些娟秀的影子。但常年修剪成超短的髮型消弭了僅存的女性氣息。不少男人在與沈秀雯電話交談時,曾被她富有磁性的嗓音所惑,自成一番旖旎的想像。一旦見面,統統潰不成軍。沈秀雯對此毫不介意,最初她還會向我提起那些男人的窘態,當成笑資一曬,後來索性也懶得說了。 只有我記得她十七歲時的清純模樣。婉轉的秀目和羞澀的神情,談不上傾國傾城,但少女應有的可愛沈秀雯樣樣具備,不缺半分。 如今她已三十九歲,與我同年。沈秀雯成為“女金剛”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來她的脾氣和體重成正比增長。除了我和小軒之外,幾乎無人能與她融洽地相處超過一小時。 與之相對的是,這些年來沈秀雯在經商上還算成功。她從瑞士和美國引進一些高科技的保健品,推銷給國內的新貴們。這些人比窮人更加貪生怕死,為了一份永葆健康的幻覺,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沈秀雯欠在性格乖戾,無法與人合作,這麼多年來一直單打獨鬥,限制了生意上的發展。 但也足夠了。 沈秀雯在市區置下一套兩居室的公寓。一個人住不需太大面積,她更看重交通和生活便利。和我比她算富人。日常開銷很大。開的車從帕薩特升級到保時捷卡宴。珠寶華服名牌鞋包,常換常新。錢來得快去得更快,儼然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樣。可是當所有這些物質簇擁在她一人身邊時,卻越發映襯出她的孤獨。 人生真是尷尬。 我決定改變話題,和沈秀雯莫談男人。 我問:“你送小軒什么生日禮物?” “全套的湖人隊球衫。” “哇,小軒只怕要認你做母了。” “倒還不至於。”沈秀雯悶悶地說,“小軒是收買不了的,父行子效。” 話音未落,她和我都呆住。兩個人面面相覷,我的臉色肯定慘白,沈秀雯也好不到哪裡去。 “朱燃……” 我擺擺手,不讓她說下去。 我在床沿坐下,將手覆在額頭上。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昨天你打電話來時,說你彷彿在機場見到一個熟人,是誰?” “我一直在等你問這個問題,”沈秀雯的語氣更加古怪,“你真的想知道?” 我抬起頭:“你等我問……為什麼?”我慘然一笑,“不會是景雪平吧?” 沈秀雯張開嘴,似乎驚呆了。半晌才說:“景雪平早死了啊。朱燃,你沒事吧?” “不是他?” “當然不是,我又沒有見鬼。”她蹲在我身邊,擔心地端詳我,“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長吁出一口氣,“這兩天發生些事情,我想歪了。” 我努力調整情緒:“那麼,你究竟看見誰了?” “算了,不值一提。”沈秀雯閉了嘴。我熟知她的脾性,這會兒就算天王老子來審,她也不會再開尊口。 也罷,只要不是我的噩夢就行。 又過了許久,秀雯喃喃地說:“朱燃,這次我在洛杉磯時,去了當地的一個華人教堂。在那裡我聽了佈道,也試著禱告,覺得內心安寧。你有空的時候也可以讀讀經,不至於過多糾結在自私的痛苦中。” “我自私?” “是的,朱燃,你活得太自私。” 沈秀雯走了。許是內心空虛的緣故,這兩年她自稱信奉基督,常常把聖經掛在嘴邊。不過性格更加乖戾,男人吃得消才怪。我懷疑耶穌也未必吃得消。 我自己去接小軒下課,帶他出去吃晚飯看電影,十點鐘安頓他睡下。直到這時我才能坐到電腦前,把明天的工作重新梳理一遍。凌晨兩點看完資料,臨睡前我給助理白璐打電話,安排她明天早晨來我家,送小軒上學並且替我打聽些情況。本來,我是想請沈秀雯幫忙的。 白璐新入職才一個月。據顧風華說是投資方的關係戶。為了拉攏投資方,特意給她在公司里安排個位置。 “純粹賣個人情。”顧風華囑咐我。不必讓她幹什麼活,養著就行了。實際上也沒法給她佈置工作。這女孩幾乎什麼都不會。連張像樣的文憑都拿不出來。因為顧風華最信任我,就把白璐放在我身邊當助理。一個月過去,儘管英文、電腦這些基本技能一概欠奉,白璐卻展現出了一大優點——服從。無論我叫她做什麼雞毛蒜皮的破事,泡咖啡買茶點,或者乾脆忘了吩咐讓她幹坐上大半天,她都毫無怨言。倒是令我暗暗稱奇。 所以這回情勢所迫,我想到了白璐。她的沉穩態度正是我所需要的。而且不用擔心她去八卦,因為白璐在公司基本是個局外人。 果然,凌晨兩點接到上司電話,這女孩仍然一口應承,並不多說半個字。擱下電話時我想,假如所有的人際關係都這麼簡單,生活無疑會容易許多。可惜這是空想。從古至今,聰明人發明了各式各樣的法律、條文、制度,但總有些關係不在可控範圍之內。比如情侶、比如朋友,甚至父母子女,你把法則寫到成千上萬條也沒用。該鬧的不該鬧的,還不是統統鬧得血肉橫飛、死去活來。 沈秀雯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她愛我,也恨我。這麼多年來,她時時刻刻陪在我身邊,既像巋然佇立的定海神針,也像分秒嘀嗒的定時炸彈。或許,這種勉力維持的平衡終於要打破了吧。 我上好鬧鐘,吞了安眠藥睡覺。迷糊中我想,來吧,都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又回到了十八歲。 大學一年級的校園裡,我與沈秀雯在綠意森森的樹蔭下漫步。那時她就微胖,嬰兒肥的臉蛋好像鮮嫩的蘋果,我時常忍不住去掐。 秀雯呼痛,我就把自己的面頰湊過去:“給你,給你掐。” 她不掐,她咬回來。 我們抱著笑作一團。 “呀,來不及了!”秀雯看著手錶叫起來。 我不以為然:“那個顧風華有什麼可看?” 沈秀雯漲紅了臉:“我就是想見識見識,你們學校這個名震四方的大帥哥主席的樣子嘛。” “那麼……”我朝她點頭,“我們跑著去!快跑!” 我素來苗條,纖腰一握,紗裙隨著腳步飄揚。沈秀雯在後面緊追,我們跑上小山坡,踩過碎石子舖就的小徑。細草從碎石下探出來,被我們踏得簌簌作響。 小徑上的人紛紛讓開,山坡下男生們一個個伸長脖子,駐足而觀。夏日里的雙份美麗。光影在發跡上躍動,彩蝶在樹葉間翩躚。十八歲的我很是得意。 結果得意忘形。 撲通!我摔倒了。膝頭頓時青紫一片。沈秀雯大呼小叫地趕過來攙我。 “住手!”我大喝,腳踝痛得鑽心,“不行,我站不起來。” 一雙手伸到我眼前。我抬頭,是個男生,戴副眼鏡,其貌不揚。這校園裡最盛產的類型。 他顯然想提供幫助,但一接觸我的眼神,立即瑟縮。 “哎,你還不快幫個手!”秀雯沖他嚷。面對這種男生,似乎每個女生都喜歡嚷。 他小心地扶起我,兩隻手心濕滑。我又疼痛,又窘迫,又好笑。 我對沈秀雯說:“你自己去看顧主席吧,我不能陪你了。” “啊,我不敢自己去的。朱燃……” 我真生氣了,我沒摔成殘廢就謝天謝地,她沈秀雯還要我陪她去追星。 怯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我可以送你去會場。” 我與秀雯一齊轉身,瞪住這個大概是鼓起了吃奶勇氣的男生,以及他身邊那架自行車。 任何時代男人都需要一個座駕。古時有白馬、步輦,我讀書的年代是自行車,今天則變成雷克薩斯、梅塞德斯、勞斯萊斯…… 他們永遠需要有件工具,把女人載回家去。 我上了景雪平的自行車,當時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本就沒什麼大不了。 寒假前的一個晚上,沈秀雯和我鑽在一個被窩裡。她高考失敗,讀的是一所專科學校。從老師到學生都敷衍了事,早早地就放了假。她按慣例跑來我宿舍,天天與我同吃同睡。 我還在復習迎考中,看了一天的書實在困倦。沈秀雯絮絮叨叨的話音,我只覺越來越飄渺。正要盹著,突然她哭起來。 這下子我清醒了。 “秀雯?什麼事?” 她抽泣著摟住我:“朱燃,朱燃,我就要失去你了。” 我的老天!這是要現場上映言情片嗎?我忙問:“喂喂,你發什麼痴?” “你愛上別人,就不會再愛我了,嗚嗚……” 我簡直哭笑不得。 “我?我愛上誰了?” “景雪平。” “他?!” 怎麼可能?沒錯景雪平在追求我。自那日坡下相遇後,此君天天騎個腳踏車跟東跟西,但我從未多看他一眼。我就算要愛上誰,也輪不到景雪平。那時期追求我的人很不少,甚至學生會主席顧風華對我青眼有加,主動約我觀摩他主持的辯論大賽。 奇哉怪也,沈秀雯居然認為我愛上景雪平! 啊哈,我靈光乍現。沈秀雯肯定是擔心我和顧風華好上,她再沒有機會,所以故意把景雪平栽贓到我頭上。 真虧她想得出來。 沈秀雯想錯了。當時我既沒有愛上景雪平,更沒有愛上顧風華。 那時我青春貌美,花開正艷。那時我父母健在,朋友常伴。那時我擁有親情與友情;最重要的是,有對愛情無比綺麗的幻想。 我充滿信心地憧憬著,把我的愛獻給最能與之相配的人。 整整二十年過去了。人生疏忽一夕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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