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夢的盡頭,愛的謎底

第3章 第三章似是故人來

每個人都會在夜裡變得脆弱,或者陷入虛幻的夢境。白晝到來時,強者披上盔甲,殺進現實。 第二天一早,我開車送小軒上學,親自將他交到趙寧年手中。 “趙老師,小軒就拜託你了。” 我故意客氣地說,就差像日本女人似地深鞠一躬。 “請放心。”趙老師迴避著我的目光。 “下午也是你來接嗎?” “當然。” 我發動車子,從後視鏡中看到趙老師牽住小軒的身影越變越小。其實趙寧年身上頗有可愛之處。他肯定來自某個名叫“正確”的星球,所以才配為人師表。 重要的是小軒喜歡他,他亦能保護好小軒。 而我自己的人生,早已偏離了“正確”的軌道。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誤入歧途的呢?記不起來了,那必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給顧風華打了個電話,簡短匯報昨晚的經過。梁宏志會不會學乖?我也沒把握。至少我已盡了全力。然後,我掉頭往市中心駛去。 沈秀雯在市區的上佳地段有間店面,我打算去那裡找她。本該先打個電話過去的。但我向來只撥她的手機,從沒記過店裡的號碼。 好在不遠,道路也通暢。 店面位於高檔寫字樓的裙樓,光租金就吸掉大部分生意利潤。裝潢富麗時尚。沈秀雯在此花費了很多心血,樓上有她的私人辦公室,平常大部分時間她都呆在這裡。指揮業務是一方面。對孑然一身的女人來講,這裡更像是她的精神寄託。 “沈總不在。” 前台小姐瞪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回答我。我常來此地,但沈秀雯更換前台的頻率更高。這位又是新來的,與我相見不相識。沈秀雯中意的前台全是同類女孩,圓臉大眼智商堪憂。在我看來每一個都差不多,真不明白秀雯何以換之不疲。

環顧四周,清一色的女人,彷彿進了娘子軍。沒有一張熟面孔。本店的人員流失率定居行業之冠。哪怕冒著失去老客戶的風險,沈秀雯也忍不住要在這些女孩身上開刀。老姑婆的惡形惡狀,不想也知。 “哎喲,朱小姐來啦!”一人風風火火從旋轉樓梯上跑下來。 我鬆了口氣。總算還有她——沈秀雯的助理兼店長陶麗麗。全因她比沈秀雯更老、更醜,更姑婆,所以倖存至今。 “秀雯在嗎?”我問。 陶麗麗答:“朱小姐,我還想問你呢!沈總自從美國回來以後,就只到店裡來了一次。此後就不見了,怎麼都聯繫不上。” 看來沈秀雯並非只迴避我一人。 “去她家裡找過嗎?” “還沒有。”陶麗麗為難地說,“平常我也走不開。再說,沈總最討厭別人上她家。”

只有我上門去找了。 “我用下洗手間。”我抬頭看看樓上。 “好,您用沈總房間裡的。” 陶麗麗跟了沈秀雯幾年,深知我們的關係,所以殷勤地奔上樓,為我打開沈秀雯的辦公室門。 我走進去。正對面的牆下是沈秀雯的辦公桌。右側是整排的展示櫃,陳列著她所經營的產品。展示櫃前擺著真皮的長沙發。房間的左側是連排的大玻璃窗,上懸白色遮光窗簾。 家甚一色雪白。 桌上沒有相架,牆上沒有掛畫,沙發上沒有靠墊,整間屋中連一棵綠植都沒有。每次我走進這間屋子,都像是一腳踏進了虛無。 裡形容薛寶釵的屋子,佈置得如同雪洞一般。想來也不過如此。洞察人心的賈母因此甚為不悅,批評說年輕姑娘的屋子如此素淨,我們這些老婆子更該死了。

豪車名包只是裝點門面。沈秀雯的心,早死了。 我慢慢踱到窗邊。窗下是一條行人奚落的小街。向遠處望過去,則是大片圈起來的空地。這麼好的地段,不知被哪位無良的開發商屯了許多年,始終不見動靜。裡面的雜草已長得比人還高。沒人會欣賞這種景緻,偏偏沈秀雯視之若寶。近年來,這個鋪面的房租翻了好多倍,做起生意來毫釐必較的她,卻從沒動過遷址的念頭。 只有我知道為什麼。 我望向空地的另一端。一條窄窄的小河從那裡蜿蜒而過。河上有座鐵橋,橋身黢黑。也已荒廢日久,不堪使用。小河對面便是本市著名的懷舊區。咖啡館、酒吧、時尚小店鋪,錯落其間。每到夜晚,那頭的小資旖旎和這邊的豪華富麗相映成趣,只是中間隔著大片死地,難以跨越。

想必有不少投訴送達過管理部門,但均如石沉大海。 我再望一眼鐵橋,就準備離開了。突然—— 車影一閃。白色保時捷!定睛再看時,車已沿著空地的外牆飛駛而去。肯定是她! 我趕緊衝下樓,在陶麗麗及娘子軍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奔出店外。 我驅車猛追。兩三個紅綠燈後,已經能看到沈秀雯的車尾了。只見她先繞著空地開了一大圈,從另一條路上跨過小河,又猛一掉頭開回懷舊區。 這條行車路線也太蹊蹺了。我猜不出她想幹什麼。 時間尚早。咖啡館和酒吧都要到午後才營業。此時的懷舊區裡,基本看不到路人。白色保時捷孤零零地停在入口處。前面是步行街。 我也把車停下。 “秀雯。”我輕聲喚。保時捷里是空的。 我慢慢朝步行街里走進去。碎石子舖就的小路上,我的足音異常清晰。側耳傾聽,是不是還有別的腳步聲?

似有,似無…… 而我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裡發出轟鳴般的跳躍聲。 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懷舊區的盡頭。 前方,就是那座廢棄的鐵橋。橋身已銹成深黑色。入口攔著一扇鐵門,上掛一枚巨大的鐵鎖,同樣鏽跡斑斑。天氣陰沉,河水氾出濁氣,黑得如同墨汁。 有一個人,筆直地站在鐵門邊。面向鐵橋,我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我停下來,注視他。 世間的萬事萬物不復存在。時間也停止了。直到細雨飄落,河面上浮起若干輕煙。 那人彷彿被雨滴醒,轉過頭來,也看見了我。 “下雨了。”他笑一笑,像有興趣與我這陌生女人搭訕幾句。 他不認識我。但顯然,我合他的眼緣。我有這個信心。 我也向他報以微笑:“是的,這個季節一貫如此。一場秋雨一場寒。”

“你是本地人?” “土生土長。” 他點點頭,態度十分沉穩,親切。 我走上前一步,這樣便可將他的面容看得更細緻。 我熱心地問:“您是想上那座橋嗎?” “啊是,我看它的樣子很別緻。可為什麼鎖起來?” “鎖了有些年頭了。”我指一指對面的空地圍牆,“因為對面那塊地一直閒置,管理部門可能怕不安全,索性連橋一起鎖了。” 他沉吟:“是這樣……那挺可惜的。” “是可惜。” “我還以為是沒到開放時間,所以傻等到現在。” 他不會這麼傻。我知道,他還是將我當作陌生人,不願洩露實情。 “酒吧和咖啡館什麼的,有些中午就會開門。”我繼續扮演熱心的本地人角色。 “我對那些倒沒什麼興趣。”他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很疲憊。

“雨好像也大起來了。”他抬起手試一試,“我還是走吧。” “我在此地上班。”不待他有所表示,我搶先說。 “哦,那麼……再見。” 他再次向我點一點頭,微笑告辭。 我側過身,看著他從我面前經過,緩步走遠。 雨果然越來越密,織出一道縱貫天地的迷霧。 “朱燃。”有人在叫我。 沈秀雯就站在碎石子小道的對過。從頭到腳罩著黑色的雨衣,比平常更顯臃腫。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快步走過來:“你看看你,都濕透了。快跟我回車裡。” 我被她拉進保時捷。此時才覺全身濡濕,寒氣入骨。 “怎、怎麼秋天就這樣、冷?”我哆嗦地說不出成句的話。 沈秀雯嘆口氣,把車內的暖氣打開。身體漸漸回暖,但我的心像沉入冰海,已經僵硬了。我把頭靠在車窗上,神誌恍惚起來……

三年多前,在一個差不多陰冷的秋日里,我和景雪平吵了平生最厲害的一架,隨後便離開了家。確切地說是被景雪平趕出了家門。 我獨自一人在街上走了許久,渾然不覺天色已黑,和今天一樣細而密集的雨打濕全身。是沈秀雯找到了我,把我拉上她的車,同樣為我打開暖氣。 記得她痛惜地撫摸我的臉。直到那時我才覺出面頰痛到發麻。 秀雯恨恨地說:“真沒想到景雪平也會動手打人,還打得這麼兇!”我摸一摸自己的嘴唇,腫起來好高。沈秀雯把後視鏡轉過來。我看到自己的臉已經變形,上面色彩斑斕的。活像戴上一副小丑的面具。 我咯咯地笑起來,一直笑到淚花四濺。 “朱燃,朱燃,你別這樣。”沈秀雯低低地叫喚我的名字,聲音裡滿是淒楚,倒像比我更灰心。

“秀雯,我沒有家了。”我說,“景雪平堅決要求離婚。但他要留下我們的房子,還有全部存款。所有的錢物他都要,呵,他唯一不要的就是小軒。” 沈秀雯咬牙切齒地罵:“卑鄙!無恥!這也好算男人,真不要臉!” “這樣也好。”我又笑起來,“我和他的婚姻本來就是一場誤會,早該結束了。我只要有小軒就夠了。” 沈秀雯詫異:“你不在乎?” “事到如今,在乎又能怎樣。” “我幫你請律師,打官司。” 我搖頭:“不必了,就當花錢送瘟神。” “啊……隨你。”沈秀雯的表情很古怪。她無法理解:一向強勢的我怎麼會突然委曲求全?而一向唯唯諾諾的老實人景雪平,又如何在一夜之間化身為暴徒?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力量對比向來如此。強和弱只是相對的概念,尤其是當愛的因素摻雜其間時。在我看來,那時景雪平的絕情算不上出乎意料。南柯夢醒,他有權利為失去的半生而瘋狂。 那麼今天的沈秀雯呢?是不是也到了夢醒時分? 當日與景雪平反目時,我尚有沈秀雯在身邊。我和小軒在她家中藉宿近半年,她毫無怨言。我立志要買下濱江的房子,為小軒建立一個新家。也是沈秀雯慷慨解囊,借給我數百萬的首期款。這筆款子我很久以後才還上。如果算上利息和房價漲幅,沈秀雯幫我的又何止那個數額…… 我思前想後,不禁感慨:“秀雯,你還記得三年多前嗎?那時你幫我太多。” 沈秀雯冷冷地回答:“當初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 我錯愕。 沈秀雯已脫去雨衣,幾縷頭髮濕嗒嗒地粘在額頭上。她看起來異常憔悴,整張臉浮腫,面色灰白,還印著兩個大黑眼圈。 是了,我心黯然。時過境遷,沈秀雯的夢終於也醒了。 準確地說是徹底破碎了。 “你看見他了?”她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說。 我頓悟——她說的是鐵橋前的男人! “原來你……”我簡直難以啟齒,“這些天你一直在跟踪他?” “從找到他的住址起……是的,我跟踪他,從早到晚。”沈秀雯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他竟沒有發覺?” “好像沒有。呵,我的跟踪技術不錯。” 我突然想起來:“你上回說在洛杉磯機場遇到的熟人……就是他?” 沈秀雯點點頭。 “當時我很慌張,害怕極了。所以一回國就去找你,想從你那裡得到些支持,哪怕是口頭的安慰也好。”她又冷笑起來,整張臉都扭歪了。 “可是你壓根就不關心,你只關心你自己。” 我無言以對。 “你……要是心裡還放不下……其實……可以和他見個面?”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見面?讓他看我現在的樣子嗎?”沈秀雯拔高嗓門尖叫,“十年來我成了什麼模樣!連我自己都嫌惡!我死也不會再見他的,絕不!” 我閉起眼睛。 “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又睜開眼睛。沈秀雯滿是怨毒的臉在眼前一個勁晃動。 我有氣無力地辯解:“不,秀雯。你知道我的初衷是為了保護你。我沒想到你會受不住打擊,會自暴自棄。現在你把一切都怪在我的頭上,這不公平。” “是,當初你都是為我好。”她譏諷的說,“所以這幾天我不光跟踪,我這個大偵探還做了些別的。呵呵,調查工作。” 我驚恐地看著沈秀雯,她不會已經瘋了吧? 她說:“我告訴你朱燃——他還是他。他是成墨緣。” 沈秀雯把我趕下保時捷,驅車揚長而去。 我坐回自己的車,根本沒有力氣開動起來。我索性閉起眼睛,仰靠在座椅上。軀體四肢彷彿已經不屬於我,一切知覺都麻木了。精神卻亢奮著,腦海中思緒奔騰,如入無人之境。 雨已經停了。陽光驅散了河面上的霧氣。能見度增強許多,懷舊區中各異其趣的店招紛紛反射出金色的日光。就連那座漆黑的鐵橋,也彷彿增添了生氣。 十年前,這座鐵橋還是開放給人行走的。橋對面是許多年前形成的棚戶區,也就是今天被拆成荒地的區域。簡陋的磚房密密匝匝,羊腸小道僅容兩人擦肩而過。雜物和垃圾遍地。外來者一旦進入,便走進迷宮。 十年前,此岸的懷舊區剛有個雛形。對岸棚戶區最外圍的街面房,與之相配開出了一溜的各式小舖。鐵橋上人來人往,居民和遊客相雜,煙火氣十足。 記得,那一次我們是搭出租車來的。自駕對我和沈秀雯都是很久以後的事。那天我們在河這岸下了出租車,攜手走上鐵橋,她苗條輕盈,我大腹便便。 我們都是二十九歲。 我的肚子裡懷著八個月大的景小軒。短髮布鞋筒裙,從臉上到身上處處浮腫。孕婦的醜態我樣樣俱備,卻毫無待產媽媽那由內而外的光彩。 因為我不幸福。 與景雪平結婚時我就說清楚,我不要小孩。他肯定是不情願的,但那時他一心只想我嫁給他,什麼條件都滿口應允。或者他以為,我就是說說而已。一日夫妻百日恩。景雪平一廂情願地抱著希望,希望生活會改變我,他的付出會感動我。呵,他就是這樣執迷不悟的傻瓜,到死不變。 所以當我發現避孕失誤,執意要去流產時,景雪平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以為我們已經成了一家人,我不應該再這麼頑固,這麼自私了。換句話說,他覺得事到如今。朱燃,你就認命了吧。 我偏不認命。 醫生警告,我有生理缺陷,如這次流產今後便再無生育可能。倪雙霞和景雪平輪番勸說我,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我就是不答應。 直到一個深夜,景雪平跪在我的面前。他的雙手搭在我的雙腿上,手掌心一如既往地濕涼。他聲淚俱下地說:“朱燃,我知道你為什麼堅持不肯要孩子。我知道,你不愛我。雖然嫁給了我,你從沒有過一分一秒的幸福,因為你不愛我。但正因為如此,我求你生下這個孩子。我相信,我竭盡全力也給不了你的快樂,這個孩子會帶給你。我是個沒用的人。雖愛你至深,愛到心都已經裂了,愛到隨時可以為你去死,卻仍然不能使你幸福。我現在唯一能給你,就只有這個孩子,他會代替我來愛你,陪你,使你體會到人生的意義。朱燃,我求求你,生下他。哪怕你要用我的命來換他也可以。求求你……生下他。”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張淚水四溢的臉。這一生,景雪平從未喚起過我的愛情,但他畢竟引發了我的同情。他的話真切地打動了我。使我明白,他所期望的不是延續血脈。景雪平只期望保住他卑微的愛情。 這個理由說服了我。使景小軒得以誕生,使我最終成為了一名母親。 我去告訴秀雯我懷孕的好消息。不料她也有好消息等著我——沈秀雯要結婚了。 從技術學校畢業以後,沈秀雯進入一家國企上班。談過幾次戀愛,均無疾而終。外表平淡的她,彷彿一直在等待著某種強烈的、足以摧垮人生的激情。 就這樣,在我心情複雜地等待新生命的同時,沈秀雯也迎來了人生唯一的一次愛情。我驚奇地看見,她的生命之花一天一天綻放開來。我在日益臃腫。沈秀雯卻榮光煥發,實實在在地變成了一個美女。 沈秀雯邀我去見一見她的未婚夫。 去之前,她向我詳細介紹他們的相愛過程。從如何結識,到對方的背景和性格,他們在哪些方面相互吸引,相處時的感覺,以及婚後的打算云云。 沈秀雯講得半吞半吐,她擔心我嫉妒她。在我們的友誼中,我一貫佔著上風。我比沈秀雯漂亮,比沈秀雯聰明,比沈秀雯更有決斷力,甚至更討男人的歡心。但是現在,沈秀雯將得到一個比我強得多的婚姻。這破壞了我們多年來的習慣。所以沈秀雯很怯場,打心底里覺得對不起我。她多慮了。從同意繼續孕育孩子的時候起,朱燃已經認命。不論沈秀雯將嫁給怎樣優秀的男人,都不會刺激到我。 然而我越往下聽,越心驚膽戰。 我不是嫉妒,而是恐慌。從沈秀雯敘述中,我鮮明地感受到了命運的壓力。那席捲一切的風暴來臨前的預兆。 時候終於到了。我戰戰兢兢地走過鐵橋。沈秀雯小心地攙扶我,一路上體貼地問東問西。她不停地說著不著邊際的廢話,企圖掩飾她的緊張。 她也感知到什麼了嗎? 會面約在靠近鐵橋的咖啡館。因為那是他們的初識之地。 沈秀雯羞澀地解釋:“他喜歡來這裡喝咖啡,可以看得到鐵橋。他特別喜歡那座橋。” 我猛地止步。 “怎麼了?” 我的臉色肯定煞白。 “啊,沒什麼。”我重新邁開步子。那一刻我什麼都明白了。可我別無選擇,只能前行。 我們走進咖啡館。 “你好,我就是成墨緣。” 男人站起身,向我伸出手來。 要握手嗎?我遲疑。他禮貌地微笑著,等待著。我看得很清楚,從那雙深沉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困惑。我也微笑,伸出手去。 怕什麼,握個手而已。 “認識你很高興,秀雯時時提起你。” 他拉開椅子照顧我坐下。沈秀雯說得沒錯,成墨緣風度絕佳,一舉一動都討人喜歡。我的意思是——討我喜歡。 沈秀雯坐到他的身邊,我像審判官似地坐在他倆對面。成墨緣好像有一點點緊張。沈秀雯倒徹底放鬆下來。她對成的依戀和信賴溢於言表,彷彿只要有他在身邊,就寰宇昇平了。 “我就是朱燃。”我對他說。 “知道。秀雯早就介紹過,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成墨緣微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很明顯。沈秀雯說他四十五歲,那麼他的外貌和年齡很相稱。呵我不是說他顯老,而是他的體態、相貌、言談、舉止,所有這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處。四十五歲的成墨緣,把男人的成熟詮釋得太完美,他的魅力無法形容。 他的魅力根本不是沈秀雯之流能夠領略的。 “你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他主動與我攀談。 “是麼?” “聽秀雯的描述,還有你的名字,我把你聯想成一個外向的人。” “外向?” “我的意思是說,主動型的……啊不,請原諒我的中文。”他笑著搖頭,“你的名字很特別。燃,這個字聽上去很熱烈,充滿力量。” 我看著聽著,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都在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我是有力量,但我全部的力量都用來克制自己,我再無力氣與他對答。 沈秀雯插嘴:“墨緣,你是不知道,自從懷孕以後,朱燃就變得安靜多了。真的,都說女人當了媽媽就會徹底改變。我現在算信了。”她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身邊。假如沒有我在面前,她肯定會撲進他的懷抱裡。我能想像那種溫暖。就在剛才,僅僅一握手的瞬間,那份充沛的安全感就湧入我的掌中。 我心淒涼。 朱燃就要當媽媽了。沈秀雯真能點醒人。 “你的名字也很特別。” “哦?”他正在給我倒茶,稍揚一揚眉。 “墨緣,很有意境。成先生必定出身書香人家吧?墨緣,是指與文墨有緣,還是因文墨結緣呢?” “我的父母都是生意人。這個文縐縐的名字,大約是他們請有學問的朋友起的。具體涵義嘛,我從沒問過。” “我倒很好奇,成先生有機會問一問吧。” 他很平靜地回答:“我的父母都已過世多年了。” “對不起。” “沒關係。” 我們繼續喝茶、咖啡,閒聊。氣氛卻變了。成墨緣對我彬彬有禮,卻再沒有“主動地”與我交談。換句話說,他和我拉開了距離。 不知何時我已得罪了成墨緣,或是引起了他的警惕。 會面結束時,一個計劃最終在我心中成型。沈秀雯和成墨緣不可以有未來,否則這一生我都要在他們面前偽裝自己,壓抑自己。 我已經活得太委屈,怎可再雪上加霜。 況且我有充足的理由。我是為了拯救好友,不要落入別有用心者的圈套。 我成功地實施了計劃。兩週後,成墨緣離開上海,從此音訊杳然。他走了一個月之後,沈秀雯割腕自殺,又被救活。整整半年裡,沈秀雯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無節制地吃喝,濫用藥物,隨之迅速發胖,容貌盡毀。此後雖然重新振作起來,並創立了自己的事業,但我們都明白,那隻是可悲的移情。沈秀雯已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 誰能想到,成墨緣又回來了。 整整十年已逝,他在此時出現,意味著什麼? 我想起沈秀雯的話——他就是他,他是成墨緣。 她在指控我當年的行為。這些年來,沈秀雯對我的懷疑和痛恨,就像無時無刻奔湧在地心深處的岩漿,隨著成墨緣的突然出現,終於爆發出來。此時此刻,即使她舉著刀來殺我,我也不會驚奇。 我強撐起劇痛的額頭——因果報應終有時。到了這個地步,我反而平靜下來。鏡子都有兩面。美與醜,善與惡,福與禍,總在悄然轉換。 沈秀雯是再也指望不上了。這樣也好,從此互不相欠。 懷舊區里人人漸漸多起來。露天圓桌一張接一張被客人佔據。人人的臉上帶著誇張的笑容,好像都活得很有意思。 快到放學時間了,我該去接小軒。 我對著後視鏡理一理頭髮,又抹上口紅,氣色好看了很多。人生其實很簡單。千千萬萬種打擊和痛苦,只要一條理由就足夠讓你堅持下去。我發動車子,往小軒的學校開去。方向盤把得穩穩的。我是一個母親。沒得選擇。 在校門口,我與簡琳不期而遇。她是來接多多的。在等孩子們放學的幾分鐘裡,我們隨意交談幾句。 “朱燃,你們最近很忙啊?”簡琳抱怨,“老顧天天早出晚歸的,我連他的人影都見不著。” “融資到了關鍵時刻。老顧很辛苦的。” “也是……”她的目光在我臉上一個勁打轉,“你的臉色也不好。唉,都別累垮了才好。工作要緊,身體更要緊啊。” “沒事。我和老顧都是勞碌命。再說忙在一起,也是開心的。” 我這樣答著,眼看簡琳的神色陰晴變換,心中泛起惡毒的滿足感。人人打擊我,偶爾我也可以打擊別人。 其實毫無必要。 簡琳說:“也不會白忙。融資成功的話,朱燃,你可發財了。” “發財?” “是啊,聽說老顧給了你許多股份。” 我警覺:“是老顧告訴你的?” 簡琳訕訕一笑:“老顧哪裡跟我談公事?不過這種事情嘛,大家心裡都清楚。景……呃,你是老顧的左膀右臂,他若虧待你,我也不會答應。” 我沒有聽過比這更言不由衷的話。 我做出一副光明正大的表情:“公司設了股份池,高管人人有份。再說股份也不能隨時折現,紙上富貴而已。” “也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 回家的路上小軒一直在滔滔不絕。重返學校似乎令他很興奮。我除了感到欣慰之外,小軒說的什麼一點兒都沒聽進去。 和簡琳的交談提醒了我。趁著融資尚未落定,我必須盡快逼顧風華答應兌現股份。一般情況下,我只有在公司被收購或者上市的時候,才可以拋出名下的股份。但我等不及了。我決定要求顧風華買下我手上的股份。在目前的形勢下,我有和他討價還價的籌碼。這些股份只要能換成現金,辦移民肯定夠了。 景雪平一定不想看到這個結果。 一抬頭,他果然又坐在老位置上。背後是窗外的夜色,斑斕而淒迷。 我怒氣沖沖地質問:“簡琳怎麼知道股份的事情?是不是你也曾對她說過什麼?景雪平,你還有哪些招數,不如統統使出來。” 他沉默。 我兀自喋喋不休:“景雪平,我就要帶著小軒離開了。無論你想怎麼報復我,都不可能成功。你別想摧毀我。” 那雙眼睛死死地瞪著我,像是要以目光為釘,將我釘死在牆上。 我悚然驚醒。猛一睜眼,那個身形便如水中倒影,瞬間破碎,消逝。房中只我一人。 奇怪,心中竟有一絲不捨。 過去看影視劇,總笑敵對雙方在最後決戰前說個不停,怎麼也不肯幹乾脆脆地開打,即刻分出勝負。今天突然發覺,這或許是有道理的。 彼此間糾纏太深,無論愛或恨,到最後誰也離不開誰。畢竟,不管對方是敵是友,一旦失去了這個視你最重的人,生命中便只剩下寂寞了。 我心神不寧。 盧天敏的電話來了。真是神出鬼沒。這傢伙比任何神鬼還要飄逸。借用小軒的詞彙,盧天敏就像活在異次元。 “天敏,”我接起電話就說,“什麼時候也給我開啟時光隧道?” “唔?” 我忙笑:“沒事,我瞎說的。”這個時候,只有盧天敏還能令我發自內心地笑出來。笑到一半,又覺得太不真實。 盧天敏懶洋洋地問:“你還是不肯考慮第一個選項嗎?” “第一個選項?什麼?”我認真思索,“是不是投資澳洲房產?” 那頭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算了。”他低聲說。 我的心裡即刻湧起一股悵悵的感覺。披掛全身的盔甲裝備紛紛脫落,太累了。就一小會兒,我想,就讓我有這麼一小會兒,不設防地裸呈自己,如同那些夜晚仰臥在他身下。至少,盧天敏不會傷害我,我堅信。 “朱燃,我已經整理了兩個方案出來,馬上發到你郵箱裡。各有利弊,你按自己的心意選擇吧。盡快做出決定,我就幫你辦理。” 這番話說得太職業,和盧天敏平時的口吻迥異。我還真不太習慣。 “好。”我說,“謝謝你,天敏。我會盡快決定。” “你要準備好一大筆錢。” “多少?” “第一個方案多點,第二個少點。但差別不大,至少五百萬人民幣吧。” ——五百萬。 “行嗎?” “沒問題。”我清一清嗓子,“你早給我打過招呼了,我心裡有數。” “那就好。我等你消息。” “再見。”我說。 “再見。” ……電話並沒有斷,因為誰都不挂機。 “天敏?” “朱燃小姐,很高興能有機會為你服務。” “你什麼意思?”我皺眉。這傢伙吃錯藥了,怎麼突然陰陽怪氣的? “我沒什麼意思。” “盧天敏!”我叫起來,“你把話講講清楚,我哪裡得罪你了嗎?” 他賭氣似地沉默著,我聽到他沉重的呼吸。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沒想到你那麼有錢……” 我張大嘴,他就為了這個不高興? “你是富婆,我很不喜歡這點。我沒錢,幫不上你的忙,我更討厭這點。”盧天敏壓低聲音說話,又恢復了平日那種澀澀的腔調。極像撒嬌的孩童。 我真的感動了:“誰說你幫不上忙的?傻瓜,你是對我幫助最大的人。” “真的?” “真的。” 其實盧天敏已提供給我最方便的選項,只不過我沒有接受。現在他發覺我有錢,進一步聯想到我嫌他窮才拒絕他的求婚,自尊心大大地受損了。他身上有很天真的一面,但一點兒都不愚蠢。盧天敏只是活得太順遂,無法理解我步步為營的人生。他好像每時每刻都在問:人有必要活得這麼累嗎? 所以,盧天敏不適合我。 我打開盧天敏發來的郵件,一條一條研究移民的預備條件,注意事項,準則……我一目十行,似乎都看完了,又好像什麼都沒理解。我無法控制心神的激盪。思緒在藍天白雲和大海間飛舞,拒絕返回大地,重拾千鈞的負荷。 只需要五百萬!我的腦子裡反反复复就是這個數字。 我決定先給顧風華打個電話,探探他的口氣。 他接起來:“朱燃,你總算想起我了。”聽上去頗為不悅。 不怪他,最近我的心思完全沒放在公司裡。當然也不排除顧風華在扭捏作態,他常以這種先發製人的方式控制下屬,彷彿你是天生欠他的。我不吃他這一套。 “老顧,梁宏志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這個啊……你等等,我去書房講。”我聽到他一路磕磕碰碰,想像著簡琳坐在沙發上,對他側目而視。簡琳有一位在市裡任要職的伯伯,當初顧風華就是因為這個和她結婚,他的生意也是靠著這層關係起步。這些年來顧風華好歹混成大半個成功人士,卻沒鬧出過什麼像樣的緋聞,外人以為簡琳禦夫有術,其實是顧風華沒這個膽子。 他的事業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大廈,時刻離不開簡琳娘家的支持。世人常覺得成功者可以隨心所欲,其實他們的羈絆更多,更加身不由己。 簡琳把我視為假想敵,是百無聊賴的消遣。顧風華還在某種程度上縱容她。這對夫妻令我打心底里感到厭惡。 “好了。”顧風華大概闔上了書房的門,“梁宏志這幾天很沉悶,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咱們把他嚇住了?” “但願如此吧。” 我開門見山:“老顧,我最近亟需用錢。我要求提前……” 沒等說完,顧風華就打斷我:“朱燃,我明白、我明白。只要融資落實,什麼都好說。” “我要立即兌現全部股份。” “這……” “融資一完成就要。”我才不管他為難不為難,“老顧,你要是有困難,融資的事我就不能全力以赴了。” 顧風華陰陰地說:“這是乘人之危嗎?” “你說我乘什麼危?”我大怒,“顧風華,我去找梁宏志可是拼了性命的!假如紀春茂失踪真是梁宏志幹的,那他就是個惡魔!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也沒那麼嚴重吧。”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因為只有景雪平知道紀春茂失踪的真相,你去更有說服力啊。”顧風華乾笑兩聲,“我躲在後面,咱們都有個退路。” 我沉默幾秒:“老顧,既然你是這個態度,不如我現在就撤出吧。” “別啊!”顧風華誇張地叫起來,“你看看,就開個玩笑嘛。何必當真。” “我要兌現股份。”我堅持。 顧風華咳嗽了好幾聲,終於答道:“行吧。” 世道便是如此,只要你夠狠,別人就低頭。 我輕輕放開手機上的錄音鍵。顧風華不是傻瓜,應該會兌現承諾。 他又怎肯輕易輸了這一局?挂機前顧風華要求我,明天上午必須參加和投資方的洽談。 他解釋說,“明天他們的大老闆要出場。” “哦?”我想起白璐的那檔子事,“此人聲望赫赫,倒想見識見識。” 顧風華道:“也許是我們誤會了。據說之前人家不出面,一則時機未成熟;二則因為身體不好。總而言之,明天上午的會晤極為關鍵,要盡量給對方留下好印象。最後關頭了,主觀判斷的成分往往起決定作用。”聽上去,他還在為我阻止白璐“獻身”而耿耿於懷。 “好在之前的審查均已通過,現在無非是討價還價。” 我故意說:“討價還價你在行。” 顧風華笑了幾聲,掛斷電話。 呵一個風傳為老色魔的富豪。何懼之有。我躊躇滿志地想,任何人都不能阻礙我奔向新生活。我以為這一夜會睡得很安穩,然事與願違。 又是那座鐵橋。暗夜星光,撒在曲折蜿蜒的河面上。上鎖的鐵門不知何時打開,有人在橋頭等待。我奔過去。 是盧天敏。他無邪的笑臉在月光下格外明朗,宛如一覽無餘的美景。 “朱燃,”他向我招手呢,“快來,我帶你去新世界。” 我像穿上水晶鞋的辛德瑞拉,一身輕盈。我簡直是飛上了橋頭。 咦,盧天敏不見了? 就在原先他站立的地方,換成了另外一個身影。 我的心沉下來,又莫名的安寧。彷彿期盼了太久的時刻終於到來。興奮感消失了。只有一步一步,緩緩地、沉著地走過去。 成墨緣仍是今晨我在細雨中見到的打扮。長風衣,腰間束帶。看見我,他把雙手從衣袋中取出,向我微笑。 我努力鎮靜自己,等著眼眶間的濕意散去,方才走上前:“你終於來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說:“我等了很久。” 他凝視我:“但願現在還不算晚。” “不晚。”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低下頭,把臉埋到他的胸前。順勢展開雙臂,緊緊地環繞他的腰。無可名狀的溫暖,彷彿一生就此安樂。 我閉上眼睛…… “終歸還是晚了。” 渾身的血驟然凝凍——誰? 我抬起頭。景雪平!怎麼是他?怎麼是他! 我用力甩開雙臂,向後連退幾步。後背已經抵到欄杆上,鐵的冰冷直刺皮膚。 景雪平看著我,慢慢咧開嘴。他居然在笑! 我從沒見過這樣恐怖的笑。他的嘴越裂越大,黑黢黢地變成無底深淵,要將我吸。 “來吧,這裡才是你的新世界……”從深淵裡發出含糊的聲音,震耳欲聾。 我驚恐萬狀地狂喊,拼命抵抗那股強悍的吸力。鐵橋在我腳下劇烈搖晃,發出巨響。景雪平的軀體突然爆裂開。血肉橫飛,殘肢的碎片迸射到空中,又燃燒著落下。鐵橋的盡頭,那片荒地上的雜草被點燃了,熊熊的火焰很快就卷上鐵橋。我已走投無路。 只有橋下,一泓深邃的黑色河水尚未被火淹沒。我絕望地嘶吼一聲,縱身躍出。 ……我醒來了,全身被冷汗浸透。 噩夢中的場景依舊鮮明,漆黑的室內處處跳動著火紅的影子。我掙扎著扭亮檯燈,靠在枕上喘息。好久好久,都無法完全平息下來。 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精神崩潰的。 我的心被最深刻的悲哀攥緊。新生,好像就在眼前,但又彷佛永難企及。有關景雪平的噩夢,我已做過太多回。過去每一次,我都會在醒來時為自己打氣。我堅信終有一天,我能打敗他,能夠擺脫他的控制。但是這次不同——這次的夢中,有成墨緣。 是因為晨雨中的相逢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不也夢見了盧天敏?或許我可以這樣安慰自己。可是我心裡再明白不過,成墨緣是不一樣的。成墨緣是我的宿命。就像沉沒在冰海底部的泰坦尼克號,能把他打撈出來的唯有上帝。我有信心對抗景雪平,但我無能對抗命運。 清晨四時。在黎明之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我流著淚向上帝乞求,請給我和我的兒子一線生機。 天亮了。 我照例送小軒去學校,然後驅車拐上高架。十點之前要趕到外灘的一處頂級會所。和神秘的投資方大老闆的會晤就安排在那裡。沿途通暢,我早到了半小時。接受了一番詳盡的盤查之後,我才被允許將車停進地下車庫。或許是時間尚早,地下車庫裡空空蕩蕩的。我把我的奧迪車停好,走下來。遠遠看見車庫的盡頭處,預留出來的vip位置裡,孤零零地停著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 心念一動,我慢慢走近那裡。眼光則搜尋著周圍的停車位。並沒有白色的保時捷。我悄悄地鬆了口氣,命令自己別再胡思亂想。 搭電梯到大堂,電梯門一開,我就看見了白璐。 有幾天沒見到白璐了,她的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微妙的變化。白襯衣、黑長裙。一如既往的樸素打扮。毫不惹眼,但原先那種隱約的性感突然變得透徹起來。她靜靜地站在大堂的一隅,陽光從頭頂灑下全身,看起來就像披著羽翼的精靈。 她也看見了我,快步朝我走過來。 “朱總。” 我老實不客氣,“白璐?你怎麼在這裡?” 白璐的臉刷地紅了,踟躕不語。似乎被問懵了。 不是我待人苛刻。前幾天這姑娘還在我面前可憐兮兮,淌眼抹淚地要我幫她抵抗“潛規則”,今天卻花枝招展地出現在這裡。算什麼意思?想來無非是顧風華賊心不死,還想利用白璐來碰碰運氣。但她本人又何以來這麼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折?終究還是利誘起作用了吧。 我想挖苦她幾句,轉頭看見顧風華走出電梯,便把白璐甩下。 “今天就我們幾個?” 顧風華看見我和白璐,彷彿也愣了愣。還沒來得及回答,mit博士宋喬西出現了。 出乎意料。宋喬西徑直來到我的面前:“朱燃小姐,老闆邀您單獨見面。” “我?” “是的,請您上樓。”說著,他又沉穩地向顧風華點點頭,“您跟我先開個小會,還有幾個問題需要澄清。” 根本不容我們反應過來,顧風華已被宋喬西帶往另一個方向。而我,則在會所經理的引導下上了電梯。電梯直達頂層。 直到進入那間寬大的會客室,我的頭腦始終一片空白。思維能力被悉數抽空了,只剩下越來越清晰的直覺。 與整座會所瀰漫的奢侈氣氛不同,這間會客室裡的裝修十分簡單。然則高貴。房間裡沒人,我自己坐到沙發上。手撫上絲絨的面子,觸感細膩得彷彿能滲透進心靈。周圍安靜極了,沒有一絲聲響。 有人來了。我抬起頭。 是他——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成墨緣在我對面坐下來,放鬆地往後靠。他靜靜地端詳了我好一會兒。我也看著他。他老了,確確實實老了許多。昨天早晨我沒來得及看仔細。十年的光陰寫在他的臉上,因為氣色不佳,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似乎還蒼老些。眼角的那兩叢皺紋倒是沒有變化。但……依舊是相當漂亮的。 至少對我來講,成墨緣是我一生所見的最英俊的男人,即使在今天也還是。 “你好,”他終於開口了,“我們昨天已經見過。” “是的,你好。” “我竟不知道,貴公司在懷舊區還有業務。” “沒有,昨天我說謊了。” “哦?”他盯著我,但是眼神很溫和。他既不追問,我也不打算解釋。 接著他又沉默良久。 窗上起碼安了兩層隔音玻璃。一旦無人講話,這間屋子就安靜得像陷落在深山幽谷中。房間裡的空氣也像在幽谷中流動,清冽而雋永。我不再看成墨緣,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因為我想起了沈秀雯,難以避免,終歸還是要想到她。沈秀雯發誓不與成墨緣再見。她或許有道理。 “朱燃。” 成墨緣在叫我的名字。我抬頭,只見他的目光炯炯。 “之前註意到這個名字,”成墨緣說,“總覺得似曾相識。直到昨天早晨從鐵橋回來,我又翻了翻材料,才恍然大悟。真不敢相信,一晃十年過去了。” 十年。 我勉強對他笑一笑。 “我很好奇,”成墨緣也笑了,“你經常去鐵橋那裡嗎?還是純粹巧合?” “不,我幾乎從不去那裡。” “哦……那就真的太巧了。” 並非巧合。 這是絕佳的機會,我可以向他提起沈秀雯。我應該告訴他,這些天她像瘋子一樣日夜追隨他的踪跡。但我已下定決心,只要成墨緣不主動問起,我就什麼都不說。 我只答:“是的,太巧了。” 成墨緣看著我。從開始到現在他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我的臉。若是換作別人這樣看我,我肯定感到受冒犯,但是他不同。成墨緣的眼神平和,帶著些困惑,還有許多滄桑。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那麼你呢?”他又開始說話,“你是昨天就認出我了嗎?” 我向他微笑,不回答。 “嗯,你肯定從我的部下那裡聽到過我的名字。” “沒有,”這我可得澄清,“他們只說老闆是位成先生。呵,我一直以為是耳東陳。那個更常見的姓氏。” “可你今天一點兒不顯得驚奇?” “不,我不驚奇。” “為什麼?” “我覺得……是你才好。”我停了停,補充說,“我情願如此。” 成墨緣的臉上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微笑。而我的臉紅了。 “請原諒我這樣講,”他說,“朱小姐,你看起來比十年前更加年輕、更加美麗。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 儘管我每一句話都說得戰戰兢兢,儘管我無法確定對方到底是兇是吉,我還是由衷地這樣講。我記得當年他對我的戒備,但那畢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可以改變的太多太多。 “十年了。”成墨緣又嘆了一遍,聲音越發溫柔,“朱小姐,你的孩子很大了吧?” “兒子,剛過十歲生日。” “啊恭喜……所以我也該老了。” 我注視他。 疲倦從他的笑容底下一層一層泛出來,再也掩蓋不住了。成墨緣終於問出口:“沈小姐的孩子也不小了吧?” 我平靜地回答:“不,她沒有孩子。” 他沒有問下去。 “非常抱歉,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成墨緣突然說,“朱小姐,我真的非常高興見到你,希望很快有機會再與你敘舊。”他站起來,我只得跟上。成墨緣送我到電梯邊,遞過一張卡片:“有空請務必與我聯絡。” 我們的會面就這樣戛然而止。 電梯到底層,一腳踏出去,我像從天上返回人間。 從夢幻回到現實。 迎面即是顧風華土灰色的臉。 “朱燃!”他下大力抓住我的胳膊,痛得我直皺眉。 “你見到他了?他跟你說了什麼?”他不顧一切地大聲問話。 “你幹什麼!”我扯落他的手。環顧四周,幾名衣冠楚楚的會所人員正在朝我們走過來。顧風華的臉色轉青。他故作姿態地頻頻點頭,隨即將我拖進近旁的一扇門裡。 是個會議室。長長的會議桌擺在屋子中央,只在最裡頭有兩個人。一個是白璐,面無人色地靠在牆邊。另一個伏在桌上。我看見滿頭黑白夾雜,如同亂草般披散的頭髮——梁宏志! 我的心狂跳起來。除了梁宏志,周圍再沒有外形如此污穢不堪的人。 顧風華頹然倒在椅子上:“完了,朱燃,我們完了。” 我瞪著他。 “發生了什麼事?” 顧風華糾扯起自己的頭髮,沒幾下就和倒伏的梁宏志成了同樣髮型。 “他們說要澄清幾個問題,和我在這裡開會。可是,居然、居然把他也弄來了!”顧風華指著梁宏志,“讓我和他當面對質。這招也太陰損了!” “他們要澄清什麼?” “無非就是那些財務數據。問不倒我的!可是他……”顧風華一拳捶在桌上,“他滿口胡言亂語,完全不知所云。他破壞了全局!” “你為什麼不堅持梁只負責產品,財務的東西他不懂。” 從桌子那頭傳來梁宏志刺耳的笑聲:“我懂,誰說我不懂!哈哈,紀春茂天天和我在一起,我們每晚都喝酒打牌。還有景雪平陪著……神仙一樣的日子。我現在是財務專家!兼產品專家!” 顧風華與我面面相覷,冷汗濕透我的全身。 梁宏志還在那里手舞足蹈:“別擔心,有我在就萬事大吉了!我們的財務一流,我們的產品超一流!哈哈哈,他們不給我們投資給誰投資!”他大笑得口角流沫,突然頭一歪栽下去。 顧風華霍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卻猶豫著不敢上前。只是指著離梁宏志最近的白璐:“你看看他、他怎麼回事?” 我自己的四肢也像凍住了似的,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白璐一邊哆嗦,一邊去搬梁宏志的頭。那一瞬間我從心底嘆服。這女孩真不簡單。 白璐查看著梁宏志,說:“他好像……吃了什麼藥。”她又把梁宏志的腦袋擱在椅背上,才厭惡地扭過臉去,“我以前見過類似的情形,可能是致幻劑……” 顧風華再次頹唐地坐下,哀嘆著:“朱燃,你看看,你看看……這融資還怎麼談下去!” 我咬牙:“一個梁宏誌有什麼大不了,最多說他精神有毛病。” “可是他口口聲聲紀春茂……”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眼前全是一重一重的黑影。 顧風華喃喃地說:“本來成功在望的事情,無非討價還價。怎麼給我來這一手?什麼意思,究竟是什麼意思……朱燃!”他突然大叫一聲,“你今天見到成墨緣了?他有沒有透露點訊息?他到底打算怎麼樣啊?” 啊,成墨緣。我居然到這時才醒悟過來,他正是這項融資的關鍵人物,他的手中掌握著我們的生殺大權。 顧風華還在追問:“朱燃,你快說啊。你到底見到他沒有?” “見到了,”我恍惚地回答,“成墨緣。” “是是。他和你說了些什麼?他為什麼要單獨約見你?” “為什麼……” “快說呀!” 我的神誌終於又聚合起來。我看著顧風華的眼睛,說:“很多年前我就認識他,只是長久沒有聯繫了。他從材料上看到我的名字,今天是特意找我敘舊的。” 顧風華瞪大雙眼:“敘舊?僅僅是敘舊?” “僅僅是敘舊。” 各種表情在顧風華的臉上交替,最後凝固成一種下流的興奮。 “他有沒有再約你?” 他問得再直白沒有。那副迫不及待的姿態令我無比心寒。 我疲憊地說:“他給了我電話號碼,讓我有空聯絡。” “那就好!那就好!”顧風華一掃剛才的頹勢,“這就還有戲,大大的有戲!” 他握住我的肩膀,親熱地晃一晃:“朱燃,你是我的福星。看來融資終歸還是要靠你啊,呵呵。” 我掉轉目光,不願搭理他。 顧風華倒不介意,反而興沖沖地一躍而起。 “那就這麼辦。咱倆分頭行動。我來擺平梁宏志,絕對不讓他再生事。至於成墨緣那邊,”他向我擠擠眼睛,“就看你的了。” 我差點兒嘔出來。 顧風華勁頭十足。一個人扛起梁宏志,扔進自己的奔馳車飛馳而去。白璐來到我面前。 “回家吧。”我虛弱地說。為什麼我每一天都在走鋼絲,何時才能熬到頭。 白璐一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索性幫她:“有什麼話就說吧。” 我以為她會問有關成墨緣的問題。哪怕僅僅是好奇,都可以理解。 白璐問:“朱總,梁宏志今天提到的紀春茂是誰?” “'守夢人'的另一位創始人。”我乏力地說。 她看我一眼。 “紀春茂已經失踪三年多了。”我又說。 “可是,”白璐似在斟酌詞句,“梁宏志說每天都與他在一起。” “瘋話吧!”我不耐煩起來,“梁宏志瘋了,你自己不也說他吃了藥。” “可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紀春茂確實還在……” 我瞪了白璐好一會兒,笑起來:“真可怕,每個捲進這事的人都會發痴。白璐,你或許應該考慮換份工作了。” 她面紅耳赤,剩下的路程裡再沒有吱聲。 而我在認真思索——最後的退路。 顧風華完全錯估了形勢,他以為能通過我抓住成墨緣這根救命稻草,殊不知成墨緣才真的是滅頂之災。成墨緣尚未見過沈秀雯,所以才對我友好。他也還不知道我曾經對他和沈秀雯所做的一切。如果他知道……我沒有勇氣想下去。我決不能把未來賭在成墨緣身上。 我更不會告訴顧風華,經過今天上午的會面,我已對融資成功不報任何希望。 在離家最近的地鐵站,我讓白璐下了車。明天是周六,我問她是否有約。 “沒有。”她看上去不太自在。 我笑笑:“有沒有興趣陪我走一趟?我要去辦些事情。” 她疑問地看著我。 我說:“明天早上9點,從我家出發。” “好的。”她答。 等白璐的身影消失在地鐵口,我把車停進一旁的空地裡。地鐵口兩側開著連排的房產中介公司,做的都是附近樓盤的生意。我走進其中的一家。 坐在門口的青年見有生意上門,趕緊起身打招呼:“小姐,想看房子嗎?” 我朝內側的小間望過去。 經理室的門豁然洞開,一人急匆匆向我走來:“朱小姐,你好。” “張經理,你好。” 張經理紅潤的圓臉上堆滿了笑容:“朱小姐,您前段時間來掛牌的房子,好幾個客戶都非常有興趣啊。您看是不是可以往下操作了?” 我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剛剛堅定的信心全部堵在胸口。 張經理察言觀色,請我進經理室坐下。 “朱小姐,我這邊的幾個客戶都相當有誠意。價格方面我會盡量為您爭取,肯定能超出您的心理值。現在只要您的意思明確了,我就立刻開始行動。”鏡片後的兩隻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如同這經濟社會生生不息的源動力。 我狠一狠心:“到手八百萬,一周內付清。” “這……可就辦不了貸款了。” “我不管什麼貸不貸款,”我說,“除非滿足這個條件,否則我不賣。” “好,好。”張經理連連點頭,“我立刻和客戶溝通。那幾位都是有身家的,只要真心喜歡這套房子,拿八百萬現金出來不是問題。” 呵,八百萬現金不是問題。 還沒到接小軒的時間。我去小區的草坪上散會兒步。草坪很大,有人遛狗,有人盪鞦韆,有人推著嬰兒曬太陽。風較前些日子又涼了些,我把圍巾系係緊。 站在草坪中央,江風拂面,還能聽到不遠處江面上的汽笛聲。剛剛擁有這套物業時的喜悅和驕傲,尚且清晰如昨。今天,我就要失去它了。 人生中的每次擁有都要付出不盡的心血,失去卻這樣容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大道理人人脫口而出,事到臨頭誰又能真的灑脫? 值得的,我告訴自己。為了新世界,總要付出代價。 可為什麼,我的心中依舊悲涼? 手機在衣袋裡振動。盧天敏發來的短信:“已回上海。”好吧,我對自己笑一笑。無論怎樣,沒有退路便是最好的出路。我只能前行。 我回他:“錢最快十天內到位,其他的手續先辦起來吧。” 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到回信:“好。” 這傢伙。突然和我公事公辦起來。我不怪他,對盧天敏我似有用不完的寬容。 我從包中取出成墨緣的卡片,考慮該如何處置它。有三個選擇:交給沈秀雯、自己保留,或者撕掉。怎樣都難以抉擇。最後我嘆口氣,還是把卡片收回包裡。最難的事就放在最後做吧。 又一陣風起,從樹上飄下幾片黃葉,落在我的腳邊。我繞過去,更多的黃葉在身後飄落。是老天爺在撕日曆紙,一口氣把許多日子都撕掉了。 我去學校接回小軒。明天是周末,小軒興沖沖地問我去不去公園玩。讓他失望了,明天我有要緊的安排。 “那麼,可以讓秀雯阿姨帶我去玩嗎?”小軒提議。 也難怪,沈秀雯的老姑婆脾氣從來不用在小軒身上。她對小軒是真心疼愛的,甚至誇張到我擔心她會把小軒寵壞。對沈秀雯我畢竟懷有內疚,所以放任她在小軒身上寄託感情。小軒也和沈秀雯格外親。 我只好騙他:“秀雯阿姨不在上海。” 小軒轉動著眼珠,擺明了不相信我:“上次秀雯阿姨來,還說春節前都在上海呢。”他湊到我的面孔旁,“媽媽,你是不是和秀雯阿姨吵架了?” “是吵了啊。”這種時候還扮幽默,我懷疑自己患上了強迫症。 “媽媽和秀雯阿姨吵架,你幫誰?” “誰有道理就幫誰!”他嚷著衝進自己的房間。 我嘆著氣給簡琳去電話,好一番虛與委蛇,總算在辭窮之前和她達成協議,明天由簡琳帶多多和小軒去公園。 “你們都忙,我只好管管孩子。”簡琳的怨婦口吻越來越重。我估計她時刻都會撕破臉皮。管不了那麼多了,最多再堅持一兩個月。 我會撐到那一天的,一定能。 可是我的磨難似乎無止無盡。 廚房里傳來“嘩啦啦”的巨響。我奔過去一看,碗碟碎片灑了一地。紅妹站在旁邊傻了眼。 “你怎麼回事?!”我氣極,“越來越笨手笨腳。簡直不能用了!” 紅妹“哇”地大哭起來。 小軒也擠進來,我朝他吼:“出去!”靠在牆上,好一陣天旋地轉。本來就拼力維持著的那一線理智,原來如此脆弱,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摧垮。 我努力調節呼吸,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紅妹還在嚎啕。我盡量好聲好氣地對她說:“別哭了,小事而已。你把這裡好好收拾乾淨,別留了碎屑在地上。以後小心些。今晚我就帶小軒出去吃飯吧。” “太太、太太……”紅妹哽咽著。 我撫了撫她的肩膀。還不到時候,過幾天再告訴她我們要離開的消息。我想,紅妹應該不難找到下家。本小區裡就有不少機會。我甚至可以幫她推薦。 紅妹抓住我的衣袖:“太太,我、我想辭工。” 什麼? 我吃驚,難道紅妹猜出了我的動向?不可能啊,她那麼遲鈍…… “紅妹,你想多了。”我安慰她,“說什麼辭工,沒那麼嚴重的。” “不是……是我、我自己想辭。” 我更加吃驚。我這棵樹還沒倒呢,猢猻就要散了? “可是為什麼呢?紅妹,你在我這裡一直做得好好的。是想加工錢嗎?” “不是不是!”紅妹拼命搖頭,“太太,我真的做不下去了。我想走,讓我走吧,太太!” 她聲淚俱下地懇求我。天要塌下來一般。驚慌失措。彷彿我若拒絕她,她就活不去了。 真有這麼嚴重? 我再次發問:“紅妹,有話好好說。有什麼問題能告訴我嗎?好歹也相處兩年多,我會幫你想的。” 她改做捂著嘴痛哭,還一個勁搖頭。我了解紅妹,她的頭腦相當簡單,缺乏想像力。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紅妹有現在的表現,應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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