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5·天命皇帝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兩種歲月

努爾哈赤5·天命皇帝 林佩芬 5854 2018-03-13
新的一年很快的到了,在火花四射的鞭炮與歡慶的鑼鼓喜樂聲中,天命五年和萬曆四十八年同時揭開序幕。 元旦這一天,努爾哈赤特地舉行了盛大的慶典,先是在赫圖阿拉城郊搭起高大的木台,他親自冒雪登台祭天;然後,接受萬民的歡呼;緊接著又檢閱了自成軍以來戰無不克的八旗鐵騎,讓雄壯的軍容和鮮明的旗幟再一次震撼天地—— 但是,萬曆皇帝卻放棄了像這樣的與臣民一同佇立於天地之間,一同展現雄圖,一同祈福,一同歡慶的機會——一如長達二十年的惡例,他下令“免朝”。 “元旦朝賀儀”繁縟冗長,早在多年前就已令他深惡痛絕,無論多麼能烘托出帝王的尊貴榮耀,他都不願再捱忍了;尤其是到了這一年,他確確實實的是因為體力不支而無法親臨大典,接受朝賀了。

元旦這一天,他倒是在辰時三刻就睡醒了,睜開眼睛眨了眨,慢慢的吸了幾口氣,再徐緩的發出了一聲“嗯”。 守候著他的小太監立刻趕了上來伺候,但是,他卻根本沒有要起床的意思,讓太監們餵他喝上幾銀匙蔘湯之後,又闔眼睡去了。 再醒來時已近正午,精神並不怎麼壞,但還是不想起床;心念轉到“今天是大年初一”時,也只是叫了太監來問問話。 太監們向他禀奏:“一大早,方閣老援例率文武百官在午門外行慶賀禮,遙叩萬歲爺聖安,禮畢,又到仁德門外緻禮……” 他聽了只發出了個簡單的“哦”聲,就算功德圓滿了。 太監們又說:“皇太子曾率皇太孫在乾清宮外行禮,叩請萬歲爺聖安!” 他還是只以一聲“哦”來應對。 但是,接下去,太監們對他說:“皇后娘娘派人來告罪,說她本該親率六宮妃嬪來行禮,怎奈她自入冬以來便臥病不起,至今未癒,不能起身……”

這件事,聽得他連“哦”的反應都沒有了,眼睛轉了幾轉之後,視線定定的停在錦帳頂上,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太監們還有話要補充:“鄭娘娘……” 不料,這三個字才出口,卻發現,萬曆皇帝早已閉起了眼睛,恍恍惚惚的入睡了。 太監們當然只有閉起了嘴巴。 直到兩天后,萬曆皇帝才吩咐人:“派個人去坤寧宮說說,請皇后多保重……” 至少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他的正宮皇后,結髮之妻;他的吩咐聲小得不能再小,口氣更是平淡,似乎像急著掩蓋一切的複雜,反而變得不自然似的;又像是不得不做做樣子,以免被人當做寡情來說;卻更像是多出來的一絲歉意,藉此傳達了過去;而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他根本不說,因而也就沒有人知道。

但是,無論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都不要緊了——挨到四月裡,王皇后就離開了人間,任何的語言對她來說已無任何的意義。 她將葬入定陵,這是最終的結局——生前長達十年不見,死後卻因名分而同穴。 甚至,這件事,也引發了他觸及另外一個想頭:“還有一個人也會入葬定陵……” 他忍不住發出了喃喃語聲,並且輕輕一顫。 心裡想到的那個人是皇太子常洛的生母王恭妃—— “朕歸天后,常洛繼位,必然尊他的生母為'皇太后',依例可與朕同葬定陵……” 這兩個姓王的女人,死後都將與他長相左右,連化為枯骨以後也將永遠延續下去,千年萬年都不會改變。 “活著的時候,一起住在宮裡面,還可以避不見面,死後卻得同在一室,想不見也不行,想換個人也不行……”

定陵的地宮陳設緩緩的浮現到了眼前,他看到的是一間巨大而豪華精緻的房子,當中停放著三具棺槨,屬於他置身的一具在正中,兩旁各駐據著一個他不愛的女人! 他的心輕輕的抽搐,而許許多多的回憶也就趁隙回到了心中,他想起了那年定陵初建時,他帶著鄭貴妃親臨查看,而許多精美講究的陳設出自鄭貴妃的構想—— 他險些出口:“宣鄭貴妃……” 而這時的鄭貴妃則彷彿在一瞬間失去了魂魄,整個人有如一具殭屍般的直挺挺的坐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連眼珠子都沒半絲眨動的意思——像是天外飛來了一道魔咒,將她鎮住了。 向她報告消息的宮女被她的這個反應給嚇壞了,惶恐的注視了她許久,懸著一顆心,鼓起勇氣來,小聲的喚著她:“娘娘!娘娘……”

然而,她一點反應都沒有。 那名宮女急得險些失聲哭了起來,只是怕驚嚇了她,硬忍住了,繼續的叫喚她;奈何她還是沒有反應,只得伸出手來輕搖她的臂膀,一面低喊著:“娘娘,您怎麼了?” 說著,雙手不知不覺的加重了勁道,越搖越用力,最後竟成了大力的捏住了她的膀子,掐出了淤青來;這樣才總算把鄭貴妃的魂魄給叫了回來。 而神智一返,鄭貴妃卻像是同時發出了“哈”的笑聲和“哇”的哭聲,失控似的嘶聲尖叫了起來。 但是,她的聲音於常人而言,並不容易分辨,只覺得彷彿要刺破人的耳膜似的難聽,那名宮女也就驚慌失措,下意識的尖叫了起來;頃刻間,整個承乾宮裡的宮女、太監們都聽見了,一起趕了過來。 鄭貴妃的身體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始轉起了圈子,衣袖和裙擺便全都飛旋了起來,扭成一團,臉卻高高的仰起,宛如欲迎風飛去的模樣,口中的叫聲不停,依稀可以分辨出是笑聲了,但是眼中卻汩汩出淚,不多時就把整張臉都染濕了。

圍上來的太監、宮女們無不駭然,暗自在心中胡亂思忖:“娘娘可是得了失心瘋了?” 卻怎知,這些念頭還沒有轉完,鄭貴妃的雙腳已經活了起來,幾個圈子旋完,她竟像飛舞似的往宮門外飄了出去。 第一眼瞥見的宮女尖聲叫了起來:“娘娘,您要上哪兒去?” 而鄭貴妃卻充耳不聞,全身像飛蛾般的慾往火光撲去。 她又哭又笑,邁開步子,什麼都不顧了—— 身後的太監、宮女們一面不時發出驚駭的尖叫,一面趕上來攔她;一名太監壯起膽來扶她,口裡哄著勸她說:“娘娘,外頭風大,出去不得……” 哪裡知道,鄭貴妃不但什麼話都聽不進耳朵裡去,還像全部的潛能卻被激發了出來似的,力氣變得奇大,一把就掙脫了他的攙扶,兀自飄飄的往外奔去。

然而,她又因為這一使力,三寸金蓮重心不穩,一舉足便踉蹌了起來。 緊隨在後的太監一看機不可失,立刻伸手從背後將她攔腰抱住,再上來幾個人,分別從左右兩旁扶住她的雙臂,一起將她半抱半拖的硬扶了回來,讓她在榻上躺了下來。 大家猶怕她再起身飛奔,分出兩個人守住她;其餘幾個人聚成一小圈,低聲的商議著:“傳太醫來看看吧……” 但是,略為通曉鄭貴妃心事的幾個人也委婉的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心病還須心藥為醫啊!” 於是,雙管齊下: 一面宣召了太醫來診視,一面派人去請鄭國泰來。 “舅老爺最知道娘娘的心,必能說得娘娘好轉來……” 鄭國泰走進承乾宮的時候,鄭貴妃已經服下了太醫所開出的安神藥,精神狀態略為穩定了些,但是,模樣還是非常的狼狽。

她全身汗濕,縐成一團的衣裳不曾換下,隨著她蜷曲的身體一起瑟縮,看來更邋遢不堪;頭上的釵環都掉了,鬢髮零亂糾結披散,有如一堆亂麻,臉上的胭脂花粉俱已絲毫不存,一張浮腫的黃臉上凸著一對紅眼,嘴唇灰白,額上隱約佈著許多青筋。 鄭國泰一看便暗自抽了口冷氣,心裡涼颼颼的偷想:“我那個高貴嬌媚的姐姐,怎麼像個丐婆了似的?” 但是,他既已從去找他入宮的太監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簡單原委,心裡已經有了盤算,鄭貴妃的模樣雖然大出他的意料,但卻不至於使他亂了方寸,束手無策——他悄悄的作了個深呼吸,摸了把鬍子,走上前去,露出笑容來向鄭貴妃說:“恭喜娘娘,賀喜娘娘——臣弟恭賀娘娘大喜!” 鄭貴妃轉過眼來,茫然的看著他,嘴唇掀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來。

鄭國泰彎下身子,伏在她耳畔,輕輕的補充了一句說:“姐姐等了幾十年的日子,已經來到了眼前,只要一伸手就捏住了!” 一句話說到了讓鄭貴妃又哭又笑的要害上,她的雙手不由自主的一顫。 鄭國泰乘勝追擊似的再加上一句:“我的好姐姐,臣弟早已經著人去採買了,拿上好的黃金,上等的珠寶,給姐姐打造鳳冠,還有各色綾羅綢緞,裁制新衣——務要讓姐姐受冊那日,美得令天地失色呢!” 鄭貴妃的眼珠子能轉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終於從喉嚨中擠出聲音來說:“真等這一天呢……” 說著卻又哭了起來:“怎麼就等了這好幾十年——把人都等老了!” 而儘管她依然又哭又笑,儼如瘋狂,卻總算開口說話,也展現了她仍有清楚的思考,鄭國泰和承乾宮的這一干太監、宮女們心裡的一顆石頭也終於落了地。

鄭國泰索性不間斷的一路勸了下去:“姐姐,你可一點都不老哪——聽臣弟的勸,打起精神來,換件衣裳,洗把臉——保管你登時又是三十年前的絕色模樣啊!一會兒,讓她們上碗銀耳蓮子粥來,進了飲食,精神更好了,去乾清宮看看萬歲爺,好言好語的跟他商量個冊新皇后的日子——這多年,沒有白等呀,都已經等到了,當然要打扮成個天仙模樣的去把皇后的大印給捧回來……” 鄭貴妃果然給他說得心口鬆動了,情緒舒緩了,慢慢的竟能自己從榻上坐起上半身來了,也肯聽他的勸,進了幾口粥—— 嫋嫋的坐回鏡台前,宮女們連忙擁上來,拿熱手巾擦臉、調整胭脂、梳順長發——冗長的梳妝程序開始了,彷彿時間退回了許久以前。 她已有多年懶得這樣耗上一兩個時辰做出精細的妝扮,那是因為橫豎不見君王面,哪裡還有妝扮、修飾的興致?這一回,也只為了聽從鄭國泰的勸,到乾清宮去走一趟! 情緒漸漸平靜了,視線也就集中到了鏡中的自己,而且,越看越專注,越像要找回多年前的自己似的——怎奈,越看也越從心中升起一聲聲的嘆息來。 畢竟年華老去了——她發現,自己已經胖得有點走樣了,臉頰微腫,下巴鬆弛,眼角還隱隱的浮著皺紋,髮色更是沒有以前油亮了! 一連幾年不在容顏上多費心力,登時就立竿見影的顯老了。 鏡中的自己已不折不扣的是個年逾半百的老婦——她由不得喟然長嘆,也細細的屈指計數:“萬曆四十八年……” 這是一個多麼特別的紀年啊!對她來說,又是多麼不尋常的一年! 她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日子,初進皇宮,初承恩澤,而後,歲月就在邊受寵邊想皇后寶座的美夢中度過——當初又怎能料想到,這個“等”,竟要等上三十多年! 王皇后帶病延年,位居中宮,其實無異於在冷宮中度過三十多年的日子,生有何歡呢?多活一天多受一天冷清的折磨而已,卻也害苦了她! 曾經寵冠后宮的歡樂的日子早已過去了,視如心肝寶貝的兒女們長大後也離宮遠去了,用盡心機、使盡手段圖謀的事一直不成——直到這萬曆四十八年,事情才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感慨萬千:“難道這是上天弄人?” 情緒已經不比初聞王皇后的死訊時的起伏激蕩了,但是,平靜下來的思緒卻更複雜。 “現在再做上皇后,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的心中興起的是一種興味索然的淒涼意,青春已然流逝,萬曆皇帝已不值得去愛,親生的兒子已出京就藩,永遠不會回到身邊來,也沒有機會當皇帝了;這苦苦爭奪未遂,而現在自動降臨的皇后寶座,能為她帶來一些什麼呢? 她忍不住把心事向唯一可以信任的親弟弟說:“即使我做了皇后,也不可能改立太子了——常洛繼位會是個改不了的事實,即便常洛也有了三長兩短,龍椅也輪不到常洵來坐!常洛已有了兒子,帝系總是那一支的!” 她很勇敢的面對起事實來:“當時沒搶到,就注定輸了!” 說著,她索性倒抽起一口冷氣來:“現在,怕不連上乾清宮都是多餘的了!” 妝梳了一半,她忽然打起退堂鼓來了,幽幽的抬眼看著鄭國泰,向他說:“我看,別去了!到了這個時候,皇后和皇貴妃已經沒有什麼不一樣了!” 哪裡知道,這一回,鄭國泰的想法卻與她大不相同——鄭國泰所展現的,竟是一生中僅有的深謀遠慮——他屏去為鄭貴妃梳了一半妝的太監宮女們,只餘親姐弟兩人,他才一句話切中要害的對鄭貴妃說:“姐姐,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只想一層哪!” 然後,他詳加分析情勢:“以萬歲爺目下的情況,做皇后、做皇貴妃確實沒有什麼兩樣了;但是,往後呢?做皇太后和皇太妃可是大不相同啊!尤其是在常洛的天下過日子——姐姐請想,常洛做了皇帝以後,難道會忘了以前的苦日子嗎?要是他動手報復起姐姐來,日子可怎麼過?有了皇太后的名分,他總還讓著三分吧!好歹都能搬進慈寧宮裡頤養天年,要是身分只是個太妃,就到冷宮裡去了——姐姐請想想,常洛他親生的娘,日子是怎麼過完的?” 一席話果然說得鄭貴妃全身汗濕,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方回過神來。 現實逼人,她再也不敢鬧情緒了。 於是,重新叫了太監宮女們進來,繼續為她梳妝打扮,準備上乾清宮。 她是不宣自來——理由當然充分:“請萬歲爺的聖安!” 而且,走得進乾清宮的訣竅她早已使用了三十多年,無往不利的——準備大把的銀子,太監宮女們每人一份,就絕不會有人阻攔她直接走到萬曆皇帝的龍床前了。 她頭梳富麗的“丹鳳朝陽”髻,插了金釵珠翠,身上穿著簇新的薔薇色羅衫,連珠百褶裙,越發的像一朵薔薇在老去、凋謝前不甘心似的掙扎著展露出最後的嬌豔來;而為了掩去歲月的無情,她特地施用了加倍的胭脂與香粉,身上的香氣也就濃得更加薰人,有如垂死前的迴光返照般的分外鬱烈。 然而,這些著力,竟致於完完全全的白費了,對萬曆皇帝沒有起上半絲半毫的作用。 萬曆皇帝原本肥胖的身體已經消瘦得只剩一半,直挺挺的躺在龍床上,一動也不動,任憑全身香得醉人的她在龍床前等了好幾個時辰,也依然沉沉的睡著,既不睜開眼來,也沒聞著她的香,直到她實在等不住了離去時,他還在昏睡著。 第二天、第三天——鄭貴妃幾乎天天在鄭國泰耐心的勸說和分析利害得失、曉以大義下邁步到乾清宮,等候萬曆皇帝醒來,發出冊立她為皇后的旨意;怎奈,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萬曆皇帝根本沒有清醒過來的時刻,更遑論於開口說出冊立的話了。 她每天都在空等中度過,也眼睜睜的看著萬曆皇帝的身體一天天的瘦下去,生命一天比一天的微弱。 他每天都在昏睡著,依賴太監們一日數次的餵蔘湯維持生命,讓心跳和呼吸一天天的延續著。 兩個月後,她徹徹底底的放棄了希望,開始和鄭國泰商量起其他的自保之道來。 時間很快的進入炎熱的七月,而萬曆皇帝的生命僅只維持到萬曆四十八年的七月二十一日。 而使用“天命五年”紀年的後金國當然沒有沾染到半絲大明朝國喪的氣氛,正一本蓬勃興旺的整體氣象,仍然繼續推動著時代前進。 努爾哈赤一面仔細留心熊廷弼的遼東政策,一面與蒙古的林丹汗互通往來,林丹汗驕恣,過程不愉快,但畢竟沒有造成衝突;真正令他悲傷的是三月裡,一向讓他視為手足、對後金建國貢獻良多的費英東病逝了,他難過得親往祭吊,痛哭失聲,直到半夜才返回。 而後,他選擇了在八月裡試探性的對渖陽用兵。 出發前,他也得到了大明國喪的消息,但是,原訂的計劃已經展開,他思考了一會之後就決定不予改變或擴大戰爭的規模;於是,依舊只派出少數的人馬攻取了懿路、蒲河二城—— 戰爭結束後,他向部屬們說:“收兵紮營後,更不可稍有大意、輕忽;那熊廷弼不是庸才,明朝剛死了皇帝,情勢會有變化,更得分外注意他的動向!” 原先熊廷弼所采的“固守”之策,有可能因新君登極而被逼得改成“進剿”——他不能不小心。 哪裡知道,這一回,事實的發展竟和他的預估大相迳庭——到了九月裡,熊廷弼這位令敵我皆敬的遼東經略竟然被免職了。 原因不在於他出了什麼差錯,而是明朝朝廷中發生了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意外大事,那便是常洛即位為帝后,才只一個月的時間就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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