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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一縷深心

包青天·滄浪濯纓 吴蔚 21460 2018-03-13
崔良中遇刺中毒的案子一度轟動全城,引發了諸多猜議,但昨夜崔良中毒發身亡竟再沒有激起任何漣漪。一是他中毒在先,又無藥可治,死亡似乎是順理成章之事;二來他名聲不佳,對他遭遇之前遇刺昏迷,幸災樂禍者多之,甚至不少人暗暗盼著他快些死去,現下他當真死了,只能說是老天有眼;還有更重要的第三個原因,南京城中出了遠比崔良中之死更引人矚目的消息——據說有人在忠烈祠祭拜張巡時,意外發現了一張《張公兵書》殘頁。 自唐代以來,張巡就是天下兵家的神話,其遺著《張公兵書》更是成為傳說中的神物,無數人苦苦追尋。大宋立國後,尋找《張公兵書》的熱潮才逐漸淡了下來,這自然跟傳聞開國皇帝趙匡胤得到了《張公兵書》有關。但即使《張公兵書》真的作為發祥地瑞寶落入了趙匡胤之手,也從來沒有任何人聽皇帝親口提過,更無人見過。現下忽然有人在忠烈祠發現了《張公兵書》殘頁,一時引發了狂潮,全城百姓爭相趕往城南的忠烈祠,膜拜張公者有之,覬覦兵書者有之,更多的是要趕去看熱鬧。自十年前宋真宗車駕經過南京後,商丘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如此壯觀的景象——士民傾城而出,人頭攢動,比肩接踵,沸騰如火。

兵馬監押曹汭聽說百姓蜂擁趕去忠烈祠,一個時辰內就踩平了大門的門檻,生怕惹出亂子,派出大量兵士前去彈壓,又將發現《張公兵書》殘頁的百姓全大道拘押起來,但仍然不能澆滅人們聚堵圍觀的熱情。一時間,《張公兵書》成了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南京城中到處都是鬧哄哄的,沸揚熱鬧之意自是無法言說。 包拯三人早上一出門,並沒有直接去北城外的性善寺,而是先來到寓公許仲容家,求見竹淵夫,也就是許洞。 張建侯開玩笑道:“石學士許諾將許公之女說與你為妻,論輩份,你該叫竹淵夫一聲長兄了。”沈周紅了臉,道:“這件事還沒有完全定下來,得由父母做主,別瞎說,讓人聽了笑話。” 正說著,許洞匆匆出來,道:“你們也聽到《張公兵書》的消息了?”包拯愕然道:“《張公兵書》?”

許洞道:“呀,看樣子你還不知道,有人在忠烈祠發現了《張公兵書》殘頁,全城都傳遍了。我得趕去忠烈祠看看。”他生平酷好兵法,《張公兵書》是他心中渴慕已久的神作,當然希望能夠有緣一見。 張建侯性子急,立即應道:“呀,張公可是我張家先祖,我跟先生一起去。” 許洞道:“好。”又問道,“你們不是為了《張公兵書》,又是為了什麼來找我?”沈周道:“先生還不知道吧,崔良中昨夜死了。” 許洞道:“啊,崔良中死了?也不奇怪,那毒藥那麼厲害,他能撐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此刻的心思全在《張公兵書》上,死一百個崔良中也不會讓他多眨一下眼睛,一揮手道,“我得趕緊走了,有話回頭再說!張小官,你還磨蹭什麼,快走!”

張建侯道:“姑父,你和沈大哥先去性善寺,我去忠烈祠看一下,很快就來追你們。許先生……不,竹先生,等等我。”急不迭地去追許洞。 沈周也很是好奇,建議道:“我們要不要也跟去看看?”包拯搖也搖頭,道:“連竹先生聽到消息後都坐不住,此刻忠烈祠必定人山人海,也看不出什麼來,回頭向建侯打听就夠了。”沈周笑道:“也是。昨晚崔良中死了,小文應該早得到了消息,今早卻不來找我們,一定也是趕去忠烈祠看熱鬧了。” 來到大街上,不斷見到有人朝南門方向趕去。平日街道岔口總是蹲有等待主顧的車馬,今日卻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只得打消雇車的念頭。好在性善寺不算太遠,也就十來里路,走得快的話,大半個時辰就能到。 二人正要動身出發,忽見提刑官康惟一親自率領一大批官吏、吏卒、差役穿過了街口,行色匆匆。

沈周笑道:“提刑官也是要去忠烈祠瞧熱鬧麼?”包拯道:“他們是要往東去,一定是去曹府。”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忙跟了過去。 抵達時,康惟一正下令包圍曹府,喝令道:“圍起來,一個也不准放過!” 包拯料想多半是曹氏父子暗通相士劉德妙一事敗露,還是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康惟一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包衙內不是一直在調查案子麼?該對本司為什麼來這裡心知肚明。等本司處置完了曹府,再來追究你的知情不報之罪!來人,去叫門!” 忽有一名差役急奔而來,道:“有人往提刑司投了這封匿名信,信皮上面寫著提刑官人的名字,還塗了紅色,” 塗紅即代表十萬火急,一般用在傳遞軍事公函上。康惟一哼了一聲,接過信來拆開,一看之下,登時臉色大變。

此時差役已經叫開曹府大門,正預備衝進去拿人,康惟一忽道:“慢!”死死瞪著那封信,眼睛都快要噴出火來,終於還是咬牙切齒地道,“走,回去!” 屬下都相當驚奇——康惟一昨晚訊問盤查案情,一夜未睡,今日一早還親自帶人來查抄曹府,原是因為曹氏是本地望族,怕有人出面說情阻撓,就跟上次應天書院主教范仲淹一樣,由此可見提刑官要將曹氏繩之以法的決心。可現下已經到了曹府大門口,為什麼突然打了退堂鼓? 然而康惟一為人嚴峻,馭下嚴厲,屬下儘管疑惑,亦不敢多問,當即回頭轉身,簇擁著長官離去。 沈周極是納悶,撓頭問道:“康提刑官剛才還氣勢洶洶,怎麼一眨眼就蔫得像洩了氣的皮球?會不會是那封信干係著新的證據,他突然發現事情與曹府無關?”

包拯心裡也是大惑不解,暗道:“官府已然知道之前的頭號嫌疑犯高繼安沒有作案時間,行凶者其實是他的同伴帷帽婦人,但應該還沒有猜到帷帽婦人就是曹府暗中供養的相士王青,更不會知道王青就是逃犯劉德妙。但既然康惟一親自帶人來查封曹府,肯定是發現了直接牽連曹氏的證據。”轉念想道,“我們知道王青,也是從曹丰妻子戚彤處得知,也許是曹府人自己洩了密,提刑司由此推得真相。只是康惟一如此興師動眾,明明有勢在必得的決心,怎麼會因為一封匿名信而臨時改變心意?如果說因為匿名信中揭露了新的證據,可事實明明就是曹府私藏相士王青,而王青正是行刺崔良中的兇手,難道康惟一發現的牽連曹府的證據並不是王青?” 正好戚彤迎出門來,見提刑司的人馬倏忽如潮水般退去,也很是驚異,還以為是包拯和沈周的功勞,忙上前道謝。

包拯道:“我二人無尺寸之功。”戚彤便將二人請進來坐下,告道:“昨日傍晚時分,提刑司突然派人捕走了車夫老楊,我就意識到不妙。有好心的差役暗中告訴我,說提刑官人已經查明真兇並不是刻書匠人高繼安,而是一名戴帷帽的婦人,而曾有人見到我夫君跟一名帷帽婦人在一起,懷疑她就是兇手。二位公子都知道這帷帽婦人就是相士王青了。如果老楊供出了王青之事,王青她當晚又到過知府宴會,提刑司多半就會疑心到她身上,那麼我們曹府就難脫干係了。以曹府以往同崔氏的過節,必定會被官府認為是兇案幕後主使,而我夫君莫名失踪也愈發佐證了這一點。我將這些告知小姑後,我們都很驚慌,也想過要向范先生、包公子求助,可又想到王青之事畢竟是事實,隱瞞不住,該來的總要來的。”

包拯見她一介弱質女流,面對劇變,雖無應對良策,卻能泰然處之,當真有大家風範,心中很是佩服。 戚彤又道:“范先生昨晚還來過,但公公病得相當厲害,神智已然不怎麼清楚,所以先生就走了。我知道范先生公事、家事繁忙,不忍令其操心,所以也沒提提刑司捕走車夫老楊之事。” 沈周問道:“這麼說,夫人早預料到提刑司會來捕人?”戚彤苦笑道:“康提刑官素來剛正嚴厲,不畏權貴,知道真相後一定會有所行動,我料定到他今早必來,所以昨夜已經將兒子送回娘親安頓,只是沒想到他會突然退去。” 忽有一名年輕美豔的女子自內堂衝了出來,問道:“嫂嫂,提刑司的人退了麼?當真退走了麼?”戚彤忙提醒道:“小姑,有客在此。” 這還是包拯第一次見到曹雲霄,這位名揚南京的美人果然是國色天香,花貌驚人,難怪曹誠視其為掌上明珠。

曹雲霄忙舉袖掩面,道:“抱歉,是雲霄魯莽了。”斯斯文文地行了一禮,又重新退了回去。 戚彤道:“二位公子,我有幾句話私下相告,請隨我來。”引著包拯、沈周來到自己臥室,命婢女、僕人退下,掩好門窗,道:“下面的事會有點……有點恐怖,二位公子可要有所心理準備。” 包拯和沈周相視一眼,均感莫名其妙,全然不明所以。 戚彤走到床前,親自移開床踏,指著床下道:“二位公子請看。” 包拯見她說得鄭重其事,忙走過去。略微伏下時,便聞見一股奇怪的味道,俯下身來一看,卻見床下有幾大塊深色的東西在蠕動著,雖然光線昏暗,但依然能辨認出那是一團一團的螞蟻或是蟲子。不由得駭然一驚,問道:“娘子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戚彤道:“今日一早。”

曹丰初失踪時,她獨立支撐曹家,時時驚悸,神思恍惚,並未留意到臥室有異樣或是異味,而今預感丈夫已然遇害,又料想曹府難逃劫難,心緒反而平靜下來。早上起床時,忽發現室內有蒼蠅,忙揮手軀趕,由此發現了床下的詭異,大驚失色,可又不敢聲張,直到此刻方鼓足勇氣告知包拯、沈周二人。 沈周點了一盞燈,端到床下一照,果然蠕動的東西是幼蠅蟲,而那幾大塊深色的東西顯然就是血跡了。 戚彤淒然道:“我知道這就是我丈夫曹丰。”沈周忙道:“娘子不要亂想。這只是幾灘血跡而已,並沒有屍首。” 他口中安慰戚彤,心頭疑雲大起:這床床架寬厚,床下空間狹小,成年人只能勉強匍匐而進。房間其它地方都乾乾淨淨,只有床下有大片血跡,表明曾有屍體塞在那裡。血跡尚新,也就是最近幾天的事,與曹丰失踪的時間吻合。無論遇害的是不是曹丰,屍首呢?屍首去了哪裡?即使被砍碎後扔在了床下,也不可能這麼快爛得只剩下血跡,最起碼還該有骨架。 戚彤哽咽道:“你們不必再好心安慰我,我知道這就是夫君。可我不敢說出來,不敢讓小姑知道,不敢讓公公知道,不敢讓下人知道,我……我實在……”苦捱多日,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放聲哭了出來。 包拯見戚彤陡然失態,渾然不知所措。他生平交往的女子,除了母親之外,就只有故妻張婉和內侄女張小遊。張婉聰明善良,所有的事都能預先為他想到,預先為他做好,所以當她病故後,他很長時間都不能適應。張小遊天真活潑,做事毛手毛腳、大大咧咧,是個男孩子的性情。兩名女子都是性格堅強之人,他從未見過她們中的任何一人流淚,此時見戚彤梨花帶雨,傷心欲絕,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沈周也是如此。二人只好乾站在一邊。 戚彤哭了一通,情感宣洩了出來,自己也就慢慢止住哭聲,舉袖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夫君已經死了,可是因為公公的病,我不能張揚。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二位公子,請二位瞧在公公的份上,設法查明是誰殺了我夫君。” 包拯道:“別說曹教授是我二人恩師,就是娘子出面有所囑託,我等亦不敢不從。只是這案子裡面有諸多難解之處……”他本欲說出曹丰屍首不知所在的巨大疑點,可見到戚彤臉上哀色,一時不忍心,便改口道,“我等雖然愚鈍,一定會盡力而為,不負娘子所託。” 戚彤道:“我也會自己在府裡尋找,看是否能找到埋屍之處。” 包拯心道:“這位娘子表面嬌嬌弱弱,當真是個聰明人,不但想到了床下無屍首的疑點,還能猜到屍首應該埋在了曹府某處。是了,兇手翻牆入曹府殺了人,總不能再扛著屍體翻牆而出。他藏起屍首,只是要造成曹丰失踪的假象,誤導官府猜疑曹丰就是行刺崔良中的兇手。按照常理推斷,只有真正的兇手才有此動機,也就是說,殺死曹丰並嫁禍給他的人就是相士王青,也就是女道士劉德妙。” 那麼,當晚在曹府與楊文廣交手的人到底是想要報復曹汭的逃卒王倫,還是殺人後被意外撞見的劉德妙呢? 出來曹府,不由得感慨萬千,那相士王青當真是個心機深沉之人,前後一系列事件算計得相當周全,如若不是曹府車夫見過她的樣貌、又湊巧被石中立認出她就是女道士劉德妙,她當真就逃脫了,根本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到她頭上。 沈周道:“既然曹丰幾可斷定已經死去,查明兇手是一件事,還有另外一件事——崔陽之死和曹丰之死都應驗了那女相士劉德妙的話:'崔良中和曹誠均有喪子之相。'她還預言過崔良中有喪女之相,那麼崔都蘭是不是也有危險?” 包拯驀然醒悟過來,道:“你思慮得極是周全,我們得先趕去提醒崔都蘭一聲。” 如果劉德妙當真精通神奇相面之術,是從面相推斷出崔良中有喪子和喪女之厄,可眼下崔良中已經死了,崔都蘭卻還沒死,這就不叫“喪女之厄”了,因而這一切所謂的預言只是劉德妙的杜撰。而從崔陽和曹丰先後死亡應驗預言來看,這很可能是她巧妙殺人計劃的一部分,預言要死的人都是她的目標,那麼崔都蘭就該是下一個了。無論如何,都得警示崔都蘭,讓她加倍小心。 說來湊巧,經過望月樓時,正好見到崔都蘭的婢女慕容英,外衣上套著為主人服孝的斬衰,手裡拿著一包豆干,神色匆匆。 沈周忙招手叫道:“英娘!”慕容英道:“兩位公子是來望月樓吃飯麼?”沈周道:“不是吃飯,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請英娘轉告崔家小娘子。” 他知道貿然說出有人要殺崔都蘭,實在難以取信,又因曹氏捲入其中,不能完全將真相告訴對方,遂道:“我曾聽人預言,崔良中員外有喪子和喪女之相,當然,崔員外已死,崔家小娘子還安然無恙,可見預言是當不得真的。但我懷疑有人要對崔家小娘子不利,請英娘提醒她務必小心。” 慕容英極是驚奇,問道:“沈公子在哪裡聽到的預言?”沈周道:“這個……只是道聽途說罷了。”見對方露出難以置信的狐疑表情,便加重語氣道,“這可不是開玩笑。崔家小娘子現下是崔員外萬貫家產的繼承人,有人虎視眈眈也不足為奇。總之,千萬要小心。” 慕容英大概覺得後一條理由能夠接受,當即釋然而笑,道:“是,多謝公子。” 包拯和沈周這才出城往性善寺而來。南京地靠汴河,官商多走河道。而北城外多是丘陵地帶,人煙寥寥,與南城外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幕、揮汗成雨的繁茂情形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連官道上也幾無行人。 沈周道:“官道有些繞遠,我知道那邊山上一條羊腸小道,不能行車走馬,稍微有點偏,但是可以省下不少時間。”包拯道:“那就走小道。”當即離開大道,爬上山坡。 性善寺一帶的山勢不高,卻是林木蔥翠,風景甚佳。墨綠色的山巒遠近高低,層層疊疊,構成了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上山路後不久,便能遠遠見到一座寺廟掩映於綠蔭當中,在一線藍天的映襯下,格外幽深雋秀,那就是有上百年曆史的性善寺了。 忽聽到前面有人語聲。拐過土坎,並不見人。正感詫異之時,兩名年輕男子狼狽地從坡下的樹叢中鑽了出來,居然就是曾在望月樓有過一面之緣的富家公子黃河和他的侍從楊守素。黃河不意在此遇到包拯和沈周,一時愣住。 沈周忙上前招呼,笑道:“看黃兄這副模樣,當是迷路了。”黃河道:“嗯。” 楊守素笑道:“我家公子今日一早出城遊覽,人生地不熟的,胡亂走著,居然不知道怎麼鑽進叢林中了。” 沈周笑道:“黃兄要遊覽名勝,該去南面才對,這北城外就只有一處性善寺,我們正要去那裡。”黃河道:“我生平好佛,不知可否與二位仁兄一起去寺廟拜訪高僧?” 包拯道:“我們是去找人。黃兄既是不認得路,不妨跟我們同行。”黃河道:“甚好,多謝。” 四人便一道往性善寺而來。正要斜插走下山路時,忽聽到前面相思樹下傳出“嚶嚶”的女子哭泣聲。剛剛聽完相思樹的故事,便聽到有女子哭泣,未免有些悚然的感覺。 黃河道:“奇怪,誰在這裡哭泣?守素,你過去看看。”楊守素應了一聲,走了林中。 過了一會兒,哭泣聲停止了,傳來“啪”的一聲脆響,隨即聽到楊守素道:“你這個小娘子好不講理,為何一上來就打我?”一個兇巴巴的女子聲音道:“誰叫你在暗中偷窺我的?我打你一巴掌還是輕的。你再不走,我還要再打!” 包拯聽出那女子聲音正是內侄女張小遊,大吃了一驚,忙趕過來叫道:“小遊,你在這裡做什麼?” 張小遊乍然見到包拯,意外之極,隨即醒悟自己臉上還掛著淚珠,慌忙背轉身去,手扶在其中的一棵相思樹上。 沈周忙道:“黃兄,楊兄,我先領你們進寺上香。這邊請。”當即朝包拯使個眼色,引著黃河、楊守素先去了。 包拯知道張小遊是個假小子的性格,沒有半分女孩兒的驕矜,卻不知她受了什麼委屈,竟然要躲來這裡哭泣。等眾人離去樹林,才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是祖姑姑責罵你了麼?”張小遊道:“沒有。” 包拯道:“那你為什麼躲在這裡哭?”張小遊道:“沒有為什麼。”轉身抓起包拯的袖袍,往自己臉上抹了兩下,恨恨甩開,賭氣去了。包拯忙追了過去。 到山門口時,沈周正等在那裡,叫道:“小遊,你還好麼?”張小遊卻理也不理,徑直進去了。 包拯道:“你站在這裡做什麼?”沈周道:“我是特意等在這裡告訴你,董浩董公的女兒董平,你的未婚妻,人也在裡面。” 包拯“啊”了一聲,恍然有些明白過來。雖然他一直弄不大明白少女的心思,但看起來小遊應該是在為這件事哭泣。可那天晚上,她聽到他訂婚的消息,明明是歡天喜地的呀,反倒是他自己,看到她高興的樣子後,心中很不是滋味。 沈周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那句最令包拯心痛的話,道:“你該明白,小遊是你的侄女,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事實。禮制擺在那裡,又有什麼法子呢?走吧。” 性善寺依三勢而建,有三進院子,算不上什麼大寺,最盛時也只有數十名僧人。寺內有口重約五千斤的大鐵鐘,鐘聲洪亮,悠揚飄蕩,遠聞數里。最奇特的是,這口鐘與商丘城中東大街鐘樓上的大鐘音律一致,可以產生共鳴,人們往往在聽到性善寺鐘聲響起之後,又緊接著聽到了鐘樓上的鐘聲。 包拯和沈周進來禪心院廳堂時,不獨見到了包母張氏和寇準夫人宋小妹,果然董浩夫人和女兒董平也在這裡。董平生得一團和氣,嫻雅知禮,見過禮後,只安靜地站在母親身後。 包母很是高興,道:“想不到拯兒今日回來,正好董夫人也帶著千金來性善寺上香,這可是天作之合。” 董夫人也隨口附和。又各自聊起一些包拯和董平小時候的事情。 包拯尷尬之極,正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張小游進來告道:“外面來了幾名大官人,說是來見寇夫人的。這是拜帖。”轉頭遞給沈周,蠻橫地命令道,“你念給寇夫人聽。” 沈周只得接過來,念道:“京東路轉運司轉運使韓允升、京東路轉運司轉運副使范雍、提刑司提點刑獄公事康惟一、應天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等聯名拜會寇夫人麾下,謹祝……” 宋小妹道:“不必念了。小遊,你去替我打發了他們。”張小遊道:“是。”自沈周手中奪回拜帖,洋洋去了。 沈周忙道:“怕是小遊一人不行,我和包拯去幫她。”順手扯著包拯出來,一直走出禪心院才放手,長吁了一口氣,道,“我只幫你這一次,後面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得去後院割些樹汁,你好好想想要怎麼應付現下的局面。” 包拯不解地道:“應付什麼局面?”沈周道:“剛才在屋裡,你連你的未婚妻子董平都沒有看上一眼,你自己說,這叫不叫局面?”搖了搖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竹管,尋來後院,預備割去一些老槐樹的樹汁。 性善寺後院的槐樹是棵古樹,歷史比寺廟本身還要長。沈周來到樹下,撫摸粗大的樹幹,心中略略有懷古傷今之感,只是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割取樹汁。 他倚靠著樹幹坐下,從懷中掏出那兩截斷鐲來,琢磨著要如何修補粘接,好不負張堯封所託。 忽聽得有人道:“沈公子好雅緻。”卻是宋小妹來了後院。沈周忙起身行禮。 宋小妹道:“佛門清靜之地,不必多這些俗禮。包夫人和董夫人正在商談親事,我便出來閒逛,不意在這裡遇見公子。”一眼瞥見沈周手中的玉鐲,很是好奇,問道,“那是碧玉手鐲麼?” 沈周道:“是。”見宋小妹目光異樣,忙解釋道,“這不是我的,是府學提學曹教授的千金曹雲霄的。曹雲霄不小心摔斷了鐲子,很是心痛,她的未婚夫張堯封便拿來找我,讓我想辦法粘好它。” 宋小妹道:“曹雲霄?”沈周道:“嗯,就是傳聞中的南京第一美人。夫人認識她?”宋小妹道:“不,不認識,不過我認得這只鐲子。這是我相公當日送給我的定情信物。近二十年不見啦,想不到今日會在這裡見到。” 沈周震驚得難以置信,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結結巴巴地問道:“夫人說這是寇相公送的定情信物?”宋小妹微笑道:“你不信麼?鐲子有一半是深色的綠,只在中間有一小塊淺白的雲狀絮物。另一半是淺色的綠,中間偏右的地方有兩道游絲一般的墨綠絮物。” 沈周忙將斷鐲拼好,仔細檢視,果然一切細節均如宋小妹所言。她只是隨意瞥見玉鐲,並未索要近觀,描述的特徵卻絲毫不差,當真是玉鐲原主了。 沈周道:“這玉鐲既是信物,對夫人意義重大,如何會任其流落在外?”宋小妹嘆道:“不是流落,而是我主動將玉鐲送給了一個人,當日相公也是在場的。” 往事歷歷,一起湧上心頭——十餘年前,寇準官任宰相,她則是宰相夫人,雖然她出身顯赫,並不如何以富貴為意,但終究優雅閒適的生活還是令人舒暢愜意。那一日,寇準帶著她回到家鄉華州下邽省親,華州百姓傾城而出,不絕於道,只為一睹本朝名相風采。人人爭相上前,一個小女孩被擠得摔倒早路邊,“哇哇”大哭起來。她從車窗望見,不知怎的,從來沒有生育過子女的她忽然湧動起一股莫名的母性柔情,急忙親自下車,扶了那女孩子起來。小女孩穿得破破爛爛,用兩隻臟乎乎的手抹乾了眼淚後,便徑直盯著她手腕上的鐲子,瞧得目不轉睛。她溫言問道:“喜歡嗎?”小女孩點了點頭。她又轉頭去看丈夫寇準,寇準也點了點頭,她便毫不遲疑地褪下了那隻名貴的玉鐲,遞給了小女孩。正當她要問對方的名字的時候,小女孩舉起玉鐲狡黠一笑,倏忽轉身,鑽進了人群中,飛快地消失了。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小女孩。儘管如此,她還是不能放心,又派人去尋找。後來有人來告訴她那小女孩姓葉,名叫都蘭,是個沒父沒母的野孩子,專靠行騙為生,她才恍然有所明白。鐲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和寇準都沒有想過要去尋回來,只是那件事給她印像極深。她固然失去了一隻貴重的玉鐲,那小女孩子又失去了什麼呢?她當時幾乎是想要當場收養下她的。 沈周失聲道:“呀,夫人說那個騙走玉鐲的小女孩子就是葉都蘭?” 這下輪到宋小妹驚訝了,奇道:“聽沈公子的語氣,莫非認識葉都蘭?”沈周道:“算是認識吧。她目下不姓葉了,她叫崔都蘭,是大茶商崔良中失散多年的女兒,新近才到南京認父從親。崔府就在包拯家隔壁。” 宋小妹不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搖頭道:“天下總有同名同姓的人,你說的崔都蘭未必就是我當年見過的葉都蘭。” 沈周笑道:“這個崔都蘭也是華州人,肯定就是夫人遇到的那一個。”他見宋小妹目光閃動,與往日淡泊嫻靜的風度大不相同,猜想她對當年之事尚不能完全釋懷,忙道,“夫人放心,我會想辦法證實這件事,無論崔都蘭是不是那個人,都會給夫人一個准信。” 宋小妹道:“這個……”沈周忙道:“夫人放心,我會暗中調查,不會令崔都蘭知道的。” 宋小妹道:“即使真的就是她,事情已然過去多年,何必再重提舊事?”沈周道:“夫人當年完全是出於真心關愛,自然不會在意什麼。然而若是能確認崔都蘭就是當年的小女孩,知道她而今認祖歸宗,終於有了新家,徹底安定下來,豈不也是一種安慰?” 宋小妹這才點點頭,道:“那也好,就有勞沈公子了。” 忽聽得前面傳來喧鬧嘈雜聲,宋小妹不禁皺起了眉頭。 沈周道:“小遊性子火爆,說不定是她跟官人們起了衝突。”宋小妹搖了搖頭,道:“實在不像話。走,我們出去看看。” 剛走到月門,便聽見“乒乒乓乓”聲愈來愈響。沈周道:“呀,似乎出了大事!” 只見一名小沙彌跌跌撞撞奔過來,叫道:“寇夫人……快走!” 沈周見他渾身是血,大吃一驚,忙上前扶住,問道:“出了什麼事?”小沙彌道:“來了……來了……強盜……” 一語未畢,背後搶過來一名大漢,重重一推,將他和沈周一起推倒在地,舉刀逼住。 宋小妹叫道:“住手!你是什麼人?” 那大漢這才留意到她,問道:“你就是寇老西的夫人宋小妹麼?”宋小妹道:“是我。你是誰?” 那大漢登時露出狂喜之色,轉頭大叫了一聲,揚刀便朝宋小妹奔來。沈周情急之下,撲上一步,抱住了大漢右腳。大漢甩了一下沒能甩脫,回身舉刀便往沈周背上插去。刀鋒尚未貼進脊背,沈周已然感到了森森殺氣,冷汗直冒,情急之下,張嘴低頭,朝大漢右腿小肚子上用力咬去。大漢陡然吃痛,“啊”的一聲慘叫,手上勁道略松。 包拯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及時搶上前抱住大漢手腕,意圖奪下鋼刀。然而那大漢身懷武藝,力氣大得驚人,一甩臂膀,便將他推得一個屁墩坐倒在地,又欲舉刀朝沈周背上砍去。 宋小妹道:“等一下!你想殺的人是我,何必多殺一個無名小卒?” 那大漢聞言,便收住刀勢,猛力往沈周腰間踹了兩腳,令他一時之間再也站不起來,這才提著刀朝宋小妹逼來。 宋小妹無處可退,極是冷靜,冷冷道:“你要殺我,我無力抵擋,但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你不會沒種到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說出來吧?”那大漢道:“告訴夫人名字也無妨,俺叫王倫。夫人,你別怨俺,俺雖跟你無緣無仇,但是為了弟兄們的飯碗……” 忽聽得背後包拯大叫道:“曹汭將軍,你來得正好,快發火蒺藜!” 王倫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一聽前上司曹汭趕到,手裡還有利器火蒺藜,立即舉刀護臉,往旁側滾去。然而等他站起身來是,才發現既沒有曹汭,也沒有火蒺藜,不過是包拯虛晃一槍,不禁大怒,舉刀便朝包拯砍去。包拯手無寸鐵,難以抵擋,急退數步,後背便抵到了牆根。 王倫獰笑道:“這次看有沒有曹汭來救你!”舉刀欲刺時,一條紅影閃了過來,用單刀挑開了刀刃。 及時趕到救了包拯的人,正是張小遊。她已然經歷了一場惡戰,頭髮散亂,身上多處受傷,肩頭的刀口還在汩汩冒血。 包拯道:“小遊你……”張小遊道:“我來擋住他,快帶寇夫人走!” 包拯不及多說,忙上前扯住宋小妹往外走。 王倫急忙去追,卻被張小遊持刀擋住。他認出對方手中的兵器正是同伴所有,心中怒極,臉上黑氣大盛,舉刀一揮,登時將單刀磕得飛了出去。張小游本已受傷,虎口劇震之下,連退數步,倚靠在一棵石榴樹上,隻大口喘氣,實無力再戰。 王倫顧不上了結她,抬腳急追包拯、宋小妹二人,哈哈笑道:“想逃走可沒有那麼容易!” 走出幾步,卻又被醒過來的沈周抱住了小腿。他生怕宋小妹就此逃走,橫生變故,急忙從腰間袋囊中取出一枚黑色圓球,叫道:“俺讓你嚐嚐真正的火蒺藜!”扯燃點火索,揚手打出。那火蒺藜若流星般飛出,火星“滋滋”作響。只是飛出沒多遠,便有一條人影閃了過來,及時擋在了中間。 火蒺藜正射中張小遊胸口,“嘭”地一聲炸開,她的面前立即現出一個焦黑大洞,哼也沒哼一聲,便倒地死去。 包拯驚見變故,忙捨了宋小妹回來,抱起張小遊叫道:“小遊!小遊!” 她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然而卻沒有了任何生氣,他只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彷彿被瞬間隔離起來,身體內一切流動的東西都被暈眩抽離,再也沒有辦法呼吸,只覺得陣陣沉悶齊刷刷地壓來,憋屈得令人窒息。那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會就此昏厥過去。但他卻沒有真正癱倒,他只是腿軟站不起來,懷中的小遊正在一點一點變冷,生命中的活力正在一點一點地離他而去,一時悲上心來,淚水模糊了雙眼。 忽聽得有人怒道:“呀,你殺了我妹妹!我跟你拼了!” 卻是張建侯到了,身後還跟著一對中年夫婦。 張建侯進寺後已經跟前院的強盜交過手,奪取了一柄鋼刀,當即手臂一揮,劃出一道刀光,惡狠狠地向王倫衝來。沈周急忙鬆開手,滾到一旁。 王倫帶著同夥來洗劫性善寺,本以為寺廟裡只有寥寥幾名僧人,可以如入無人之境,順利乾好這一票,哪知道今日寺廟中來了幾名大官人,各帶有僕從。那些人雖然不會什麼武藝,可個個忠心護主,拼死向前,纏住了他的人手,不得不分頭行事,他和另一名同伴潘方淨來後院尋找目標人物,卻想不到女眷中張小遊居然會武,還出其不意地殺死了潘方淨,好不容易打傷擺脫了她,找到了目標人物,卻又風波不斷,總是不能如意得手。此刻對方忽然來了大援,他一見張建侯出刀,便知對方身手了得,絕非張小遊女流之輩所能比擬。又聽見外面同伴高叫“風緊”,怯意頓生,便且戰且退,往前院而去。 與張建侯同來的中年夫婦本一左一右護住宋小妹,見王倫欲逃,那婦人右手往腰間一抹,拔出一柄劍來,竟是一柄軟劍,寒光閃閃,矯若遊龍。 軟劍雖然也稱劍,卻因為劍身柔軟如絹,是與硬劍完全不同的劍器,此即晉代詩人劉琨在《重贈盧湛詩》一詩中所言:“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又因力道不易掌握運用,習練時又須精、氣、神高度集中,所以軟劍劍術屬於兵器種類中的高難型武術。即使武藝精絕者如張建侯,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有人使用軟劍作兵器。 那婦人一亮出兵器來,登時成為全場的焦點。王倫雖曾是軍人,但日常訓練只以刀槍棍棒為主,哪裡見過這等輕快敏捷如毒蛇般靈活的兵器,只接了一招,便被軟劍穿隙而過點中了右眼,“啊”了一聲,拋下鋼刀,雙手護住眼睛,鮮血從指縫中汩汩流出。 那婦人一擊得手,便迅速收劍,輕輕一擦,一柄寒劍瞬間消失在腰際,身手乾脆瀟灑之極,當真如古人所云“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青光”。 張建侯見到妹妹一動不動地躺在包拯懷中,忿怒異常,吼道:“我殺了你!”挺刀就朝王倫刺去。 沈周掙扎著站起來,急叫道:“建侯,留活口!” 可還是遲了一步。這一刀張建侯出盡全力,刀插入王倫胸口,又穿胸而過。劇痛之下,他鬆開了摀住眼睛的手,低下頭來,用剩下的一隻眼睛驚奇地看著胸口的刀柄,喉嚨中“咕咕”兩聲,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這才仰天倒下。魁梧的身子直挺挺地砸在甬道上,揚起一陣塵土。 張建侯餘怒未消,又朝王倫踢了兩腳,這才奔過去,蹲在張小遊的屍首旁痛哭起來。 宋小妹心頭惻然,走過去道:“小遊是為救我而死,這都怪我,我……實在是抱歉了。” 她雖然看得出王倫這夥強人是為殺她而來,卻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麼,一時也露出茫然的神情來。 包拯抱著張小遊坐在地上,始終沉默著。他似已神遊天外,目光散亂,露出一副乾巴巴的樣子來,對外界毫無反應。 張建侯一邊抹淚一邊道:“這怎麼能怪夫人呢?不能怪夫人,要怪就怪我,非要跑去看什麼《張公兵書》,要是我跟姑父一起來性善寺,就不會讓這些強盜有機可趁,小遊就不會死。” 沈周勸道:“人死不能複生,還是節哀順變吧。” 宋小妹嘆了口氣,道:“小遊為我而死,我一定會以子侄之禮待她。”又轉頭道,“多謝兩位適才援手。我姓宋,閣下是……”那中年男子忙拱手行禮,道:“在下張望歸,這是內子裴氏,名青羽。” 沈周道:“青羽?娘子的名字是叫青羽麼?”裴青羽道:“是啊。我是沙洲人,這次是第一次來到中原,公子應該不認得我吧。” 沈周道:“不認得,娘子的名字也是晚生第一次聽到。不過晚生聽說西域有一對奇劍,是于闐高手匠人用崑崙山精鐵鑄造,雄劍名青冥,雌劍名青羽,都是世間罕見的利器。娘子剛才亮出的那柄軟劍可就是傳聞中的青羽劍?”裴青羽道:“不錯,我身上的那柄軟劍正是青羽劍。公子年紀輕輕,知道的事可真不少。” 其實沈周知道的還有更多——“青羽”雖是雌劍,卻是以天界物“羽”命名,而“青冥”之“冥”則是冥界物。傳聞人世間若有一對男女得到這對神奇軟劍,便是命中註定的情侶,可以永遠在一起。但由於天界物和冥界物本身不能相容,二人的人生也會經歷各種艱難險阻。那麼,到底是要各執一劍,彼此相望於江湖?還是攜手浪跡紅塵,共面波瀾人生?既然青羽劍在裴青羽手中,青冥劍是否就在張望歸身上?這其實才是沈周特別想知道的,可幾次三番留意張望歸腰間,並沒有見到與裴青羽一樣的帶鉤,愈發令人好奇青冥劍所在。只是當此場合之下,實在不便發問,只得悶在心中。 後來沈周將這對軟劍的故事講給兒子沈括聽,沈括印像極深,特意記載在其著作《夢溪筆談》中,稱父親親眼見過的青羽軟劍“用力屈之如鉤,縱之鏗然有聲,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縱之复直”。這是後話,略過不提。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聽見腳步聲紛沓而至,性善寺住持和應天知府晏殊等人一齊趕了過來,見宋小妹安然無恙,這才長舒一口氣。寇準雖死,盛名猶在,若是其孀婦宋小妹被強盜殺死在南京,無論有什麼理由,他們這些人都免不了厄運,不被降職罷官,也會被天下人指指點點。 晏殊道:“下官實在慚愧,居然讓夫人遭此驚嚇。性善寺暫時不能住了,請夫人移步驛館。” 宋小妹不及回答,南京通判文洎搶著道:“這些強盜人多勢眾,有備而來,且來勢洶洶,下官等從人非死即傷,請夫人先回房歇息,等接應的人馬到來,再護送夫人回城。”宋小妹道:“有勞各位了。” 康惟一見包拯抱著一名紅衣女子,問道:“那小娘子是誰?”宋小妹道:“那是包令儀包公的侄孫女張小遊,她是為了救我而死。” 康惟一道:“夫人放心,下官這就回城,調集人手,全力緝捕兇手。”他當真說到做到,昂然離去,只在轉身時狠狠瞪了沈周一眼。 宋小妹道:“各位都還有公務在身,也都請回吧。” 晏殊見宋小妹神情冷漠,料來留下來也沒有什麼好話說,便道:“那好,下官就告辭了。下官會盡快調派人手來接夫人回城,保護夫人。” 沈周正要上前勸包拯放開張小遊起身,忽見轉運使韓允升有意留在後頭,在朝自己招手,一時大惑不解,想不出這位位高權重又素來沉默寡言的轉運使找自己做什麼,忙走過去問道:“韓相公是在叫我麼?”韓允升點點頭,道:“聽說你們幾個在調查崔良中的案子。” 沈周心道:“這件事大夥兒都知道了,難怪適才康提刑官瞪我一眼,看樣子是對我們幾個暗中查案不滿呢。”忙解釋道,“我們其實只是受人之託,想找到曹丰曹員外的下落,並不是真心要查什麼案子,搶提刑司的風頭。”韓允昇道:“無妨。” 沈周道:“什麼無妨?”韓允昇道:“嗯,本使叫你過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聽說康提刑官已經查到崔良中一案很可能跟曹府聘請的相士王青有關。因為相士王青當晚到過宴會,所以康提刑官懷疑曹府仍然是崔良遇刺案的背後主謀,預備逮捕曹府上下人等,不分老幼,不分主僕,一一嚴刑拷問。” 沈周一時不能確認韓允升所言是不是自己早上遇到過的事,忙道:“是今早發生的事麼?康提刑官已經這樣做了麼?”韓允昇道:“本來是預備今日一早包圍曹府,一個一個點名拿人。康提刑官為人雷厲風行,如此行事並不奇怪。但怪事在後頭,他親自帶著差役到了曹府大門時,忽然接到一封信,看了信的內容後,臉色大變,當即取消了逮捕曹氏計劃。然後還有更怪的事,他趕來轉運司官署,又派人到應天府署,邀請我和晏相公幾人一起來性善寺拜會寇夫人。” 沈周道:“原來幾位大官人來性善寺是康提刑官起的頭,這倒是叫人想不到。”韓允昇道:“還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寇夫人派人出來還回拜帖、回絕我們後,我們本來是要離開的,康提刑官卻說不妨多等等,再遞一次拜帖,這樣才顯得有誠意。結果很快就有強盜持刀闖了進來,逼住我們幾個,將我們鎖在一間禪房裡。” 沈周呆了一呆,又仔細回味了一遍韓允升的講述,這才低聲問道:“韓相公是在懷疑什麼嗎?”韓允升還是那副一貫的冷然表情,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訴你有這麼回事。萬一你查到了真相,也不必來告訴我。”輕喟一聲,轉身去了。 張建侯不忍心看到包拯一直坐在地上,目無表情,如同石化一般,上前勸道:“姑父,你先起來。”包拯恍若未聞,動不也動。 沈周忙道:“建侯,勞煩你陪寇夫人和張先生二位去禪心院歇息,順便看看包夫人、董夫人他們幾位怎樣了,這裡交給我。” 張建侯只得應了,先引宋小妹、張望歸夫婦走開。 裴青羽走出幾步,又迴轉身來,走到包拯身邊,道:“昔日我亦曾痛失最親近的人,當年我才十六歲,所以包公子的椎骨之痛,我有過切身體會。小遊之死固然令人難過,然而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務必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得力。若是過度沉迷於傷痛,從此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那麼真的還不如回家找條繩子上吊死了算了。” 言語甚是尖刻,卻又蘊涵深意。不獨沈周驚訝,就連包拯也抬起頭來,默默看了她一眼。但簡單的一眼後,他便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裴青羽嘆息一聲,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沈周知道包拯急痛攻心,很可能會就此一蹶不振,如同裴青羽所言,成為一塊“死肉”,而今只有用探尋案情、查找兇手來激勵他,令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張小遊之死上,便挨在身邊坐了下來,道:“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可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查清害死小遊的幕後主使。”見包拯木然不應,便繼續自說自話地道,“王倫昨日曾經在南門露面,但我們還以為他是來找兵馬監押曹汭報昔日鞭打之仇,現在看起來,完全是我們想錯了。” 包拯一字一句地道:“他來這裡,是為了殺寇夫人。” 沈周見他終於肯開口說話,心頭暗喜,忙道:“不錯,我們都親耳聽見他對寇夫人說:'夫人,你別怨俺,俺雖跟你無緣無仇,但是為了弟兄們的飯碗……'由此可以推測,是有人出錢聘請了他來性善寺殺寇夫人,但是這裡面就有矛盾之處了。” 包拯腦子還處在遭受巨大痛苦後的混沌麻木之中,一時反應不過來,隨口問道:“矛盾在哪裡?” 沈周道:“你想啊,王倫在雞公山落草,而雞公山離這裡有千里之遙,即使乘坐快馬,也需要五、六日時間。寇夫人大前日才到南京,前日住進了你家,昨日來到了性善寺,今日王倫就帶人來寺裡殺她。從時間上來說,是對不上的,除非王倫一夥人早早就到了這裡。” 他有意說得極慢,好引導包拯的注意力逐漸轉移到案情上來,又道: “也就是說,要殺寇夫人的主謀不是臨時起意,他早早就出重金僱請了王倫,令其帶人提早到南京守候,等待機會下手。那王倫等在南京,百無聊賴之時,還一度想去報復昔日上司曹汭,當晚與楊文廣交手的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包拯如大夢初醒,皺緊了眉頭。他有個習慣,越到緊要關頭越能冷靜地思考,張小遊的死令他腦中一片空白,幾欲虛幻,但沈周的循循善誘又迅即將他拉回了塵世中。他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沈周的話,道:“你的推測固然有理,但仍然有許多解釋不通的地方。” 沈周道:“有解釋不通的地方?是什麼?”包拯道:“寇夫人著急運寇相公棺木回家鄉安葬,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歇息外,極少停留,這次在南京上岸,是因為船需要修補,王倫和他的主謀不可能事先預見寇夫人會逗留在南京。” 沈周道:“也許王倫他們只是守在汴河碼頭,即使寇夫人不進城,碼頭也是必經之處,大船到了這裡,必然要停靠好補充食物之類的日用品。” 包拯道:“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是有人事先僱請了王倫守在寇夫人的必經之路上下手,那麼南京絕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應天府、京東路等諸多官署均在這裡,非但人煙茂密,還駐有重兵,一旦暴露行踪,逃脫的可能性極小。況且王倫為禁軍時,曾駐守在南京,見過他面貌的人應該不少。他千里奔波,不惜出面殺害毫無過節的寇夫人,自是為了求財,但必須先保住性命,才能有用上財物的機會。選擇南京作為動手之地,是下下策,他不會冒險。嗯,自商丘往東,汴河依次流經夏邑、永城、宿縣、靈壁,最適合動手的地方其實是宿縣,一則地方小、人口少,二則宿縣一帶河流縱橫,很容易就能逃回雞公山。” 沈周反而聽得糊塗了,問道:“依照你的推測,王倫應該會在宿縣下手,可他畢竟在南京出現了啊,他的屍體就躺在那裡。依你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包拯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轉頭見到張建侯正扶著母親過來,董夫人和董平也跟在後面,忙合上小遊的眼睛,將其放下,急欲起身,才發現雙腳已經麻木,竟然站不起來,還是沈周從旁拉了他一下。 強盜闖進禪房時,將包母推得跌了一跤。她摔得不輕,額頭在桌案角上撞起了一個大包,腿腳也有些不方便,聽說張小遊死了,還是忍著劇痛一瘸一拐地趕來。 包拯搶上前扶住母親,淒然道:“母親,小遊……她去了……”包母道:“小遊……我可憐的小遊……”顫顫巍巍地走到張小遊身側,淚如雨下。 包拯見母親如此哀傷,少不得要勸慰幾句,哪知轉頭看到小遊的面容,又回想起她昔日天真稚氣的樣子,淚水再次涔涔而下。 過了小半個時辰,路、府、縣各級官府的大批人馬終於趕到。差役記錄了現場情形、填寫了驗屍文書後,包拯等人首先要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要處理張小遊的後事。死去的人最終獲得了徹底的寧靜,而活著的人在親眼目睹了她的死亡之後,還要繼續著思念和痛苦。 聞訊趕來的包令儀只埋頭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張小遊雖是他的內侄孫女,他卻歷來視其為女兒,昨日一早還聽到她的歡聲笑語,目送她登上車子,今日便天人永隔。命運捉弄人之殘酷,實在令人嘆息。 包拯的兩位兄長都是少年夭折,包令儀曾兩次經歷喪子之痛,本以為有了那樣椎骨心痛的感受後,已看淡人間萬事,生生死死,不過只是站立和躺著的區別。但此刻看到小遊安靜地躺在那裡,舊日的各種情形不斷浮現在腦海裡,愈發恍然若失,陷入了更深的迷茫當中。 禪房中安靜得可怕,最終還是張建侯抹著眼淚開了口,道:“妹妹雖然姓張,卻是在包家長大,她最喜歡的人是她的婉兒姑姑,當然是要把她運回廬州,葬入包家祖墳。” 事情遂由此而定,決議暫時將小遊寄放在性善寺,等買來棺木裝殮、請高僧做過法事後,再擇日運回廬州老家。 張建侯上前握住張小遊的手,信誓旦旦地道:“妹妹,殺你的王倫已經被我親手殺死。你放心,我一定會查出背後的主謀,為你報仇。” 兵馬監押曹汭親自帶兵趕來性善寺,要護送宋小妹回城。宋小妹卻不願意住進驛館,堅持住在包府,遂由包令儀夫婦陪同回城。張建侯亦在天黑前趕回城去,張羅棺木等喪事,只留下包拯在寺中守靈。儘管沈周亦主動留了下來,張建侯還是不能放心,專門請張望歸夫婦多留在寺中一夜,暗中看護包拯。 一行人離開時,董平特意落在最後,停在包拯面前,溫言道:“包公子,請你……請你節哀順變,保重身子。我……我會為小遊娘子祈福的。” 那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極輕極柔,如清風一般。同時,他也看到了她眼睛中晶瑩的淚水,他一下子被她的善良打動了。許多年之後,他依舊無法忘記當時的感覺。 時光就這樣悄悄溜走了,在傷心的時候,在懷念的時候。禪房中終於只剩下了包拯和張小遊兩個人。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山風穿堂而過,吹掠起她的頭髮,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幾步,叫了一聲“小遊”,她卻沒有反應,彷彿睡著了一般。 他心中空空蕩盪,恍恍惚惚,便也如她一般閉上了雙眼,聆聽到她的聲音,那聲音不是來自別的地方,而是他的靈魂深處。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妻子張婉病逝的那個晚上。臨終前,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只叮囑了兩句話,一句是要好好保重自己,另一句是要照顧好小遊。他淚流滿面,慨然應諾。然而仔細回想起來,這幾年來一直是小遊在照顧他,並不是他在照顧小遊。雖然她不會下廚,雖然她的女紅做得亂七八糟,雖然她不肯讀書,武藝也只是半吊子,但確實是她在照顧他。她還兩次救了他的性命——一次是從河裡;一次是從盜賊王倫手下。她固然是要救寇夫人,但她更是要救他,以火蒺藜的威力,無論打中了宋小妹還是他,火藥炸裂,鐵片濺射,他們兩個人都會同時沒命。 驀然回想起白日她在山寺外相思樹下的哭泣來——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相思樹底說相思,空倚相思樹——那一刻,他明白了她的苦,她也應該知道他的苦,所以才會義無反顧地擋下火蒺藜,她的一縷深心,百種成牽繫。登時鼻子一酸,又有了強烈的淚意。 沈周陪著宋城縣尉楚宏走了進來。楚宏輕輕叫道:“包公子。” 包拯急忙轉過頭去,用袖子往臉上抹了兩下,這才勉強“嗯”了一聲。 楚宏道:“公子心裡悲傷,不願意旁人瞧見,楚某自然懂得。我冒昧來打擾,是有兩件事情相告。” 楚宏是宋城縣尉,捕盜正是其職責所在,在他的管轄區內發生如此重大事件,受到眾多長官叱責還是輕的,如果不能限期偵破案子,還將面臨流配充軍的嚴厲處罰,壓力相當大。他趕來性善寺後,收集物證,錄取口供。根據眾人的供詞,大概可以推斷出闖入寺中的一共有九、十名強盜,都持有凶器。現場共有十四具屍首,除去張小遊、僧人、僕從共九人外,剩下的五具是強盜——其中有一人是被眾僕從合力殺死;有三人被突如其來的張建侯殺死,包括首領王倫在內;還有一人則被張望歸和他妻子裴青羽所殺。另外,還有一個活口,就是在禪心院被張小遊刺中的賊人,名叫潘方淨,跟王倫一樣,原是曹汭手下的兵卒。張小遊那刀刺得略略偏了一些,潘方淨只是重傷昏迷,並沒有死去,已經緊急送回城中救治。這樣算下來,逃走的大概有三、四名強盜,他們不會進城,應該是往北邊逃去,兵馬監押曹汭已經派出精銳輕騎追捕。 包拯道:“有活口總算是好事,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什麼?”沈周道:“你怎麼也不會想到的,楚縣尉認為跟我們一道進寺的富家公子黃河很可疑。” 包拯道:“黃河不是一直跟住持相談甚歡麼?我在前院遇到過他們,住處特別誇讚他佛學修為極深。”沈周道:“黃河也許是精通佛理,住持由此很喜歡他,但楚縣尉懷疑他是因為另外一件事。” 原來自從曹府曹丰失踪後,楚宏夜間加派了弓手在曹府四周巡視。昨夜正巧他當班,巡邏到曹府後牆外時,看見一名高大偉岸的男子正騎在牆上,仰頭張望,眼力所及,正是曹雲霄的繡樓。他忙帶人上前,用弓箭指住那男子,將其扯下來擒住。那男子自稱姓黃名河,是個行商,住在望月樓。楚宏問他到曹府做什麼,他倒也直率,承認是久聞曹雲霄艷名,想見一見這位南京第一美人。楚宏正要命人將其押回縣衙嚴刑訊問,繡樓上的曹雲霄聽見動靜,派婢女下樓,隔牆喊話,告訴楚宏說曾在寺廟進香時見過這位黃河公子,不是什麼壞人,況且是曹府正值多事之秋,最好不要多生事端。楚宏亦敬佩曹誠散財興學之舉,認為曹雲霄之顧慮有道理,遂當場放了黃河,只警告了他幾句。哪知道今日楚宏再來性善寺,居然又見到黃河在此,立即本能地懷疑起這個氣度不凡的男子來。然而盜賊殺進寺廟時,黃河與住持等人一起被關在房間裡,多人可以為他作證,他的供詞也沒有任何漏洞,楚宏只得放他走了。 包拯道:“如果曹丰一案跟性善寺一案有所關聯,黃河自然可疑。但目前看起來,這兩件案子並沒有什麼本質的聯繫,黃河兩次出現,也許只是巧合。” 他分析得一針見血,楚宏登時釋然,當即拱手道:“還是包公子分析得在理。那好,我先回城了,今晚應該會連夜訊問那盜賊潘方淨,一旦有消息,我再來告知二位。” 楚宏離去不久,夜色便悄然降臨了。 包拯披衣來到院中,留宿在禪院中的張望歸夫婦正在桂花樹下私語著什麼。見包拯出來,裴青羽微微點頭,打了聲招呼,便轉身進房去了。 張望歸道:“小遊娘子風華正茂,遭此不幸,實令人惋惜。然而往者已逝,來者難追,還望包公子看開些。”包拯道:“多謝。” 張望歸隨手摘下一片樹葉,捲了幾下,放在唇邊吹了起來。悠悠樂聲陡起,在這寧靜的月夜彷若天賴之音,柔和,哀怨,婉轉,纏綿,飄忽,淒迷,寄託了哀思與怨憤,凝聚著離愁與別緒,傾述出懷念與期盼,如水如泉,聲聲沁入人心。 一曲吹畢,聚在院外聽聞樂聲的僧人無不嘆息而潸然淚下。 沈周亦聞聲出房,問道:“這是什麼?”張望歸道:“是《牧羊吟》,又稱《蘇武牧羊曲》,在河西一帶的漢人中很是流行。” 沈周道:“不,我不是問曲子是什麼,是問先生手裡拿的是什麼?”張望歸道:“樹葉呀,我隨手從樹上摘下來的。” 沈周道:“適才那《牧羊吟》就是用這個吹出來的麼?”張望歸道:“是啊,這在河西叫孟孟,專門用來寄情托意。吹得最好的是党項婦人,她們通常選用葦葉,吹出來的音調更要低沉渾厚些,情感也更飽滿。” 沈周道:“包拯,你記不記得,我昨晚你家聽到過類似的樂音。噢,我不是說曲子相同,只是說樂音類似,當時還好奇這是什麼樂器吹出來的呢,原來叫孟孟。應該是隔壁崔府傳來的吧?” 張望歸驀然想到一事,道:“對了,白日在來性善寺的路上,建侯說了一件奇怪的事,說是包公子的鄰居茶商崔良中昨夜中毒死了,你們懷疑他是被再次被人下毒,卻找不到任何外傷,也不可能是飲食中毒,對吧?”包拯道:“嗯,有過這種懷疑,但找不到任何證據。” 張望歸道:“我給二位公子講一個我們沙洲人盡皆知的故事,也許對你們有所啟示。” 包拯聽出對方話中深有玄機,忙請張望歸在樹下石凳坐了,道:“先生請講。” 張望歸道:“二位公子都知道,我們沙洲原本跟中原是一家。中原自安史之亂後,國力由盛轉衰,外敵亦趁虛而入。從唐代宗大歷五年(770)開始,吐蕃軍開始進攻沙洲。當時沙洲以東的唐軍要塞已經全部失陷,所以沙洲城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沙洲刺史周鼎一面率軍民固守,一面向唐朝廷在西域的盟友回鶻求援。然而,援軍經年不至。沙洲一直被圍困,城中糧草將盡。周鼎主張焚毀城郭,率軍民東歸唐朝。但他手下部將以都知兵馬使閻朝為首,都不同意,認為一旦軍民東奔,沙洲以後將永不復為大唐之地。” 沈周道:“這一段歷史我有讀過。主要是當時沙洲已經被吐蕃軍重重圍困,東奔回唐是不可能的事情。河西節度兵馬使宋衡枉為名相宋璟之子,貪生怕死,偷偷帶著二百多家眷逃出沙洲,想逃回中原,結果全部做了吐蕃人的俘虜。如果不是吐蕃人仰慕宋璟大名,主動釋放了宋衡等人,這群人就成了刀下亡魂了。”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張先生可知道,寇夫人其實就是宋衡的後人?” 張望歸道:“啊,這件事我倒是真不知道。”頓了頓,又續道,“周鼎一心想焚城東逃,最終引發了部下不滿,都知兵馬使閻朝縊殺了周鼎,自己率民眾抵抗吐蕃。為了解決糧草問題,閻朝貼出告示:'出綾一端,募麥一斗。'用這樣的方法來徵集糧草。這樣,沙洲這個只有四、五萬人的彈丸小邑一直堅持了十一年,到建中二年(781),沙洲城終於彈盡糧絕,山窮水盡。閻朝實在無路可走,為了保全城中百姓,只得與圍城的吐蕃主將綺心兒相約,以不遷徙沙州居民為條件,向吐蕃軍投降。閻朝被吐蕃任命為大蕃部落使河西節度,但吐蕃人對他並不信任,害怕他謀變,於是派人偷偷將毒藥放在他的靴子中,由此毒死了他。唉,閻開府死後,吐蕃人背信棄義,殘酷地壓迫沙洲百姓,丁狀者淪為奴婢,種田放牧,贏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漢人尤其受到歧視,吐蕃人規定河西各城的漢人走在大街上必須彎腰低頭,不得直視吐蕃人。若非吐蕃殘暴不仁,先祖張議潮張公也不會振臂一呼,即應者云集。” 沈周道:“吐蕃、党項多是背信棄義之輩,他們的話信不得。倒是契丹人要好上許多。”張望歸道:“嗯,所以閻開府死得十分不值了。” 沈周這才會意過來,叫道:“呀,吐蕃人既沒有用有毒的刀刺殺閻開府,也沒有往他飲食中下毒,只是將毒藥灑在他的靴子中。毒藥穿過襪子,從腳板的毛孔中慢慢滲入身體,一樣毒死了閻開府。同樣的道理,兇手可以將毒藥可以塗在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床單被褥上,馬季良的侍從會逼婢女事先品嚐飲食,但總不能讓她們先試穿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先試睡床單。包拯,你還記不記得那仵作馮大亂驗出崔良中後背出了許多紅疹子嗎?那一定就是中毒所在處。” 包拯卻在思索別的事情,心道:“閻朝守衛沙洲,與當年張巡堅守睢陽,情形何等相像,均是困守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結局卻全然不同。張巡寧可吃食城中百姓,也絕不投敵,誓死戰鬥到最後一人。閻朝為保護百姓開城投降,結果不但自己被殺,就連百姓也受到殘酷虐待,幾於屠城無異。到底誰做得更對呢?”發過一回呆,直到張望歸起身回房,神思才回到崔良中中毒一事上來。 沈周道:“看來你一開始的直覺是對的,就是有人要殺崔良中滅口。劉德妙和高繼安已敗露行踪,斷然不是他們所為,而且崔府戒備森嚴,他們也進不了崔府,一定崔府內部的人。” 目下崔府中的住客,大致可以分為三派人:崔良中的結義兄弟馬季良是一派,女兒崔都蘭是一派,侄子崔槐則是一派。以動機而言,自然以馬季良嫌疑最大,他是崔良中在朝廷中的靠山,偽造交引這麼大的事不可能不知情,現下案發,他當然是要自保,殺了崔良中,朝廷既然人證也無口供,他便可以從容置身事外。崔槐也有嫌疑,崔陽死後,他原本可以繼承崔家的巨大家業,崔良中卻突然開始嫌棄他,寧可找回一個冷若冰霜的陌生女兒,也不願意相信他這個在崔家長大的侄子。現下崔良中死了,崔都蘭在崔家立足未穩,他仍然有很大機會得到遺產。相比較而論,反而是看起來跟崔良中感情最疏遠的崔都蘭嫌疑最小。 包拯道:“崔府人人知道崔良中是中毒而死,生怕會沾染到自身,昨夜應該就將他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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