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包青天·滄浪濯纓

第4章 第四章不辨風塵

包青天·滄浪濯纓 吴蔚 28408 2018-03-13
黎明如約到來。晶瑩的露水閃爍著晨曦的微光,流連在石板街上,將青灰色的大石板滋潤溫婉潤澤。清風如水,空中到處瀰漫著清新的氣息。城市的大街巷陌里傳來了敲打鐵牌子的聲音——這是寄居城中的行者、頭陀們開始報曉催起了。 包拯和衣躺在床上,聽到行者喊著陰則“天色陰晦”,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喊出晴報“天色晴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倦意太濃聽混了,不由得有些困惑起來。 迷迷濛蒙中,彷若回到了廬州合肥縣香花墩的家中。楊柳依依,曲水潺潺,晨曦初露時,他坐在林中水邊讀書,讀到忘情之處,隨意站起來,一步邁出去,結果掉入水中。只覺得身子陡然輕了許多,但還是止不住地往下墜。他想攀上岸邊,卻被水草纏住了雙腳,愈是掙扎,愈是緊密。他開始恐慌,大叫道:“小遊!小遊救我!”

包拯驀然從床上坐起,這才驚覺適才情形不過是南柯一夢。但卻不知道夢境為什麼跟曾經發生的事故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和張小遊都長大了,不再是孩童的面貌。 呆坐了一會兒,轉頭見外面已日上三桿,包拯這才抹了抹額頭汗水,披衣起床,洗漱了出來。張建侯還在房裡呼呼大睡,客房的文彥博和沈周卻已經離開了,一個回了文家,一個回去了應天書院。 包拯忙到堂上來拜見父母,卻只有父親包令儀。他也不問兒子大半夜地在外面忙活什麼,只道:“寇夫人不想見外客,所以你母親和小遊陪她到城北性善寺齋戒去了,還要為寇相公做一場法事,幾日後才能回來。本來你母親還想叫上你和建侯,聽說你們忙了一夜,快早上才回來,一時沒忍心。你這是要回去書院麼?”包拯道:“是。”

包令儀道:“雖然寇夫人出了城,但畢竟算是我們家的貴客,你最近就別在書院歇宿了,辦完事早些回來。得空也去性善寺看看。”包拯道:“是。”正欲退出,忍不住又回身問道,“父親大人為何不問我昨晚都去了哪裡?” 包令儀道:“你從小就挺然獨立,從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樣戲狎嬉鬧,彷彿成年人一般,令人放心。現在你有范先生那樣的好老師,有文彥博這樣機敏聰明的同學,又沈周這樣多才多藝的朋友,為父對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擔憂呢?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吧。” 包拯道:“孩兒心頭有一個難解的疑惑,如果有一個好人出於公義之心殺了一個壞人,那麼這個好人該不該被懲罰呢?”包令儀思索了一會兒,道:“我也許會關心那個壞人有多壞,到底做了些什麼壞事。”

包拯便說了刻書匠高繼安為崔良中偽造交引之事,道:“如果不是因為崔良中被刺,誰又能想得到這位天下第一茶商不但倚仗權貴低價購買提貨單,甚至還偽造交引,魚目混珠,好騙取更多的茶葉?” 包令儀道:“嗯,為父明白了。你認為那兇案主謀其實是有功之人,對吧?我想問一句,你說崔良中倚仗權貴,那權貴一定是指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了。那麼依你看,馬季良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包拯道:“馬學士?倒是跟傳說中完全不一樣。” 包令儀道:“所以事情有時候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人也不一定就是傳說中那樣,真相揭開之時,往往會令人大吃一驚。如果那主謀當真是為民除害,考慮放她一馬未嘗不是好事。但你能肯定她真的是出於公義之心嗎?她跟高繼安通謀,而高繼安利用手藝和職務之便,暗中刻印交引,本身就不是什麼好人。你應該先設法查清楚動機和真相,再考慮要不要放過主謀。”

包拯心頭徬徨頓去,道:“多謝父親大人指教。孩兒去了。”匆忙出門,迎面遇上馬季良的心腹侍從。 侍從忙道:“龍圖官人命小的把這張紙條交給包公子。昨天夜裡,有人隔牆丟了塊石頭進來,外麵包著的就是這張紙。龍圖官人起得晚,剛剛才看到,登時臉色大變,本來打算立即過府來找公子,卻又被提刑官派人叫去提刑司了。龍圖官人遂命小的先將紙條送給公子,等他回來,再來找公子商議。” 包拯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四行草字:“宮廷秘藥,古人不揚。意欲活命,切勿聲張。”一望之下,便“啊”了一聲,急忙回來叫上張建侯,一起趕去宋城縣衙。 張建侯尚未睡醒,一邊揉眼睛一邊問道:“姑父也沒怎麼睡,難道不困麼?”包拯取出紙條遞過去,道:“你看了這個就不會困了。”

張建侯不愛讀書,仔細辯認,才念出那四行草書,登時睡意全無,道:“啊,這是誰寫的?是那帷帽婦人麼?”包拯道:“這字雖是匆匆寫就,卻是筆力遒勁,氣勢欹傾,應該是男子所書。” 張建侯道:“那一定是帷帽婦人的情夫曹丰了。”包拯道:“不,曹丰的字我見過,寫得中規中矩,沒有這般神氣橫溢。字如其人,這個人一定是個恣意灑脫的男子。” 張建侯道:“既不是曹丰,也不是帷帽婦人,那會是誰?還有誰會阻止馬龍圖追查奇毒藥性一事?”包拯道:“我暫時還想不到是誰。但這張紙條卻暴露了一條線索,表明我們昨晚的推測有可能全錯了。” 張建侯道:“全錯了,怎麼會呢?”包拯道:“那好,我有幾個問題問你,先不管寫這字條的人是誰。這字條是夜半時分丟入崔府院中,當時我們還高繼安家中。那麼這個人是怎麼知道崔良中所中奇毒是宮廷秘藥的?他寫這個字條,分明是警示馬龍圖不要張揚毒藥一事,而昨晚沈周剛好建議馬龍圖派人回汴京尋太醫謀取解藥,事情會如此湊巧麼?”

張建侯越聽越糊塗,道:“我還是不明白。”包拯道:“等會兒見到楚縣尉你就明白了。” 宋城縣衙位於利字街,是南京城中最古老最滄桑的建築,所在之處正是昔日宋國王宮所在地。縣衙大門漆成紅色,為面闊三間的硬山結構建築。兩側配有登聞鼓及一對石頭獅子。縣衙大門上方的黑漆大匾上寫著“宋城縣署”四個大字,因歲月久遠,已呈斑駁之色。 到縣衙門前,包拯請差役通傳。等了好大一會兒,楚宏才匆匆出來,臉上盡是疲憊之色,道:“我正奉命傳訊高繼安的左右街坊,勞二位公子久等,抱歉。” 包拯道:“我正是為這件事來的。那在月桂樹下下雙陸的鄰居,可具體記得帷帽婦人叫走高繼安是什麼時辰?”楚宏道:“剛好是亥時。他們記得很清楚,當時正好有打更的經過。”

張建侯道:“呀,昨晚亥時時分,馬龍圖聽到更聲,還抱怨道:'怎麼仵作還沒有到?'話音剛落,侍從就帶著馮大亂進來了。如此,就證明昨晚伏在崔良中屋頂上的人一定不是帷帽婦人了。原來姑父來找楚縣尉,是要證實這一點。” 包拯點點頭,道:“楚縣尉先去辦公事,有線索我會及時告知。” 楚宏道:“也好。”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我昨晚已將包公子搜到的兩疊交引上交,呂縣令連夜親自送去應天府,聽說應天府又立即派人送去提刑司。之後上頭有命令下來,交代宋城縣只准調查高繼安行凶殺人一案,而且要暗中進行,由提刑司派人監督。” 包拯微嘆一聲,道:“我知道了。多謝。”拱手作別。 一離開宋城縣衙,張建侯便憤憤道:“自古以來都是官官相護。那康提刑官原來也只是空有清官之名,眼下有馬季良在這裡,我敢打包票,他一定會包庇崔良中,假交引這件事多半會不了了之。要我說,這件事咱們不要管了,管他是誰要殺崔良中,他死了,世間倒是乾淨了。”

包拯道:“我不同意。凡事要有始有終,既然我們一開始就捲入進來,不管官府如何斷案,不管崔良中人品如何,我們都要找出真相,給世人一個交代。” 張建侯道:“可這案子紛繁複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頭緒這麼多,自己都亂了,還要怎麼查?”包拯道:“頭緒雖多,卻並不亂,雖然我們昨晚的推測出了大大的偏差,但至少有兩點可以肯定:第一,可以肯定高繼安捲入了兇案,有凶器為證;第二,可以肯定帷帽婦人是他的同黨,有節字街街坊鄰居為證。” 張建侯道:“那昨晚潛入崔府的黑衣人呢?他跟高繼安是一夥兒嗎?”包拯沉吟半晌,才道:“這個很難講。屋頂上的黑衣人應該就是寫字條的人,他既然知道奇毒是宮廷秘藥,應該跟是高繼安和帷帽婦人是一伙的。但帷帽婦人去通知高繼安逃走的時候,仵作還沒有到崔府,事情沒有敗露,沒人知道兇案跟高繼安有關。那時候黑衣人還伏在屋頂上,他冒險進來崔府,必是有所圖謀,如果是預備殺崔良中滅口,那麼高繼安就沒有必要逃走。所以從這點看,他又跟高繼安和帷帽婦人不是同夥。”

張建侯完全糊塗了,他知道自己一時難以弄明白這之間的邏輯關係,便乾脆不再理會,問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包拯道:“先去應天書院。我向范先生請幾天假,再叫上沈周和彥博。” 自南門出城時,正好見到兵馬監押曹汭親自帶著一隊兵士在逐捕什麼人,弄得大街上人仰馬翻,一片狼藉,許多攤販的攤子都被撞翻了。張建侯好奇,特意過去向守城士卒打探究竟。 那士卒也剛從同僚那裡打聽到經過,立即毫無保留地告知道:“那追捕的逃犯名叫王倫,原先是個盜墓賊,後來當上了京東路虎翼士卒,負責追捕盜賊。不知怎的又跟曹將軍不大和睦,前年被曹將軍責罰後氣不過,糾集了軍中數名要好的伙伴,強行沖進武器庫,奪了一些武器逃走了,聽說去了什麼雞公山落草當了山大王,專靠打劫盜墓為生。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回來了南京,適才他進城,正好曹將軍巡視經過這裡,認了出來,便親自帶人去追了。”

宋朝招募禁軍不計前科,重犯也可以免死參軍,一些名將如範廷召、高瓊等在入伍之前均是背負血案的殺人重犯。範廷召父親被當地惡霸殺害,範廷召當年只有十八歲,手刃殺父仇人,剖取其心祭奠父墓。之後亡命天涯,落草為寇,以勇壯聞名,後來參軍,成為大宋開國名將。高瓊年輕時當過劇盜,被官府捕穫後判處磔刑,已經押到刑場上,結果因天降大雨而僥倖逃脫,後投奔晉王趙光義,居然一路當到殿前都指揮使的高官。正因為宋軍多招募亡命之徒,常常會出現長官難以駕馭手下的局面,像曹汭、王倫這種事例並不罕見,至於軍隊士卒因不服管束而發生武裝譁變也時有發生。 張建侯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道:“呀,會不會前晚在曹府與楊文廣交手的人就是這個叫王倫的傢伙?他以前是軍人,還敢搶武器庫,弄幾個火蒺藜也不是什麼難事。” 包拯道:“這倒是有可能。等曹將軍捕到王倫,一問就明白了。走吧,先回書院去。” 應天書院位於商丘城南南湖湖畔,南湖水質清澈,湖面多霧,對岸就是中原的動脈汴河,河中船隻如梭,河岸商旅輻輳。 大宋提倡文治,自太宗皇帝以來,科舉取士規模日益擴大,而官學卻長期處於低迷不振的狀態。士人潛心向學,苦無其所,在這種情況下,書院開始蓬勃興起。當時最著名的有應天、白鹿、岳麓、嵩陽四大書院。其中三大書院均設在幽雅僻靜、風光秀美的山林之中,獨有應天書院處於繁華鬧市,而其辦學時間最久,名氣最大,且長盛不衰,實為大宋一奇。 回到書院,正好遇到主教范仲淹執手送應天知府晏殊出來,二人神態嚴肅,似在交談什麼重要之事。包拯便讓張建侯去教舍尋沈周和文彥博,自己靜靜等在一旁。 過了好大一會兒,范仲淹才鬆開了手,晏殊拱手辭去。他轉身時一眼留意到包拯,微微揚起了頭,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就疾步離去。 范仲淹招手叫過包拯,道:“我已聽說了假交引之事,你做得很好。”包拯道:“那麼先生也贊成我繼續追查下去麼?”范仲淹道:“當然。不管怎樣,都要還世人一個公道。不管結果怎樣,公道自在人心。你懂麼?”包拯道:“是,多謝先生教誨。” 范仲淹道:“我還有幾句話問你。你學業早有所成,完全可以去參加科考,孜孜求進,為什麼還一定要留在書院呢?”包拯低下頭去,沉默不應。 范仲淹嘆了口氣,道:“聽說你妻子張婉與你有表兄妹之親,又是青梅竹馬的伙伴,兩情相悅,卻不幸早逝,想來對你的打擊很大吧?”包拯道:“也不全然是因為亡妻。” 范仲淹道:“那麼當是令尊宦海之沉浮令你有所猶豫了。令尊包公任福建惠安知縣時,革除弊病,整頓吏治,造福一方百姓;任朝散大夫時,居官而善,直言上諫,多有忠言;任虞部員外郎時,清廉簡樸,端正風氣,不避權貴;即使眼下身處閑職,亦是隨遇而安,從無抱怨之詞。豁達隨性之人,我生平所見,唯你父親一人而已。其實好男兒當如尊父,在其位時,當謀其政。不在其位,亦無所怨,一切順其自然。你明明有出色的吏治才幹,卻因為心有所畏而刻意迴避仕途,豈不是有違天道?我言盡於此,是否要參加科考,全在於你個人了。” 包拯目送范仲淹離開,心頭若有所思,悄立原地良久,直到張建侯、沈周過來叫他,才回過神來。 張建侯道:“我已經將事情告訴了沈大哥,他說他可能知道那伏在崔良中房頂的賊人是誰。” 包拯很是驚訝,道:“我們才剛剛推測出潛入崔府的賊人不是帷帽婦人,你怎麼會知道賊人是誰?”沈周道:“因為我昨晚發現了兩件怪事。”當即從袖中取出一小片黑色衣襟,正是他昨晚在包府東牆下荊棘叢中發現的。 張建侯道:“這是賊人留下的麼?只是很普通的布料啊。” 包拯道:“另一件怪事是什麼?”沈周道:“昨晚石中立石學士來你家時,穿著一身黑色的便服,而離開你家時,身上穿著你的外袍。” 原來昨晚包拯和張建侯趕去找高繼安,沈周則與文彥博回來包府歇息。到包府大門口時,正好見到石中立等人在與包令儀作別,忙過去招呼。沈周眼尖心細,一眼看到石中立換了一身衣服,身上穿的居然包拯的外袍,很是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石中立當即意識到了,笑著解釋道:“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在茅房裡摔了一跤,將衣服弄髒了,只好臨時藉了件包拯的長袍穿。好在我二人身材差不多,倒也合身。”沈周聽後也沒太當回事。但他後來跟隨包拯來到東牆下、意外在荊棘上發現一小片黑色衣襟時,登時將兩件事聯繫了起來。 張建侯道:“哎呀,一定是石學士原來那身黑色便服上沾了許多瓦灰,他不得不將外袍脫下來扔了,然後謊稱在茅房中跌倒,這樣可以名正言順地借姑父的衣服穿上。”又埋怨道,“沈大哥,既然你早發現了,為什麼昨晚不早說?” 沈周道:“你和包拯都累了,我不忍心再見你們費神。再說了,我覺得懷疑賊人就是石學士實在太過匪夷所思,說出來也沒人相信。很可能只是巧合。” 其實他還存了一點小小的私心,石中立稱欣賞他的為人,主動替他作媒,許下許仲容之女,他少不得要心存感激。 張建侯卻道:“世上哪裡有那麼多巧合?石學士怎麼不可疑?他昨日還叫我們不要多管閒事,說崔良中是死有餘辜,你們都親耳聽見的。其實,他說的也對啊,他是個好人,崔良中則是個大壞人,我們幹嘛要幫壞人對付好人呢?” 沈周道:“包拯,你怎麼看?”包拯便將紙條遞給他,道:“這是昨晚有人扔進崔府院中的,我懷疑跟潛入崔家的黑衣人是同一人。” 沈周反复看過,道:“我沒有見識過石學士的書法,不過這筆跡汪洋恣意,倒是蠻符合他的性情。”包拯道:“石學士素來性情直爽,我們就直接去找他,當面問個清楚明白。” 事情再湊巧不過,石中立正與包令儀、許仲容、竹淵夫等人站在汴河碼頭為廬州知州劉筠送行。包拯等人一出書院便遠遠瞧見,忙趕過去見禮。 許仲容和竹淵夫二人不斷上下打量著沈周,分明有審視未來許家女婿的意味,倒是讓他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 劉筠呵呵笑道:“我這回可是要去包公家鄉了。”拱手與眾人作別,這才離岸登船去了。 包令儀問道:“你們是湊巧經過這裡麼?”包拯道:“算得上是,不過孩兒是特意來尋石學士的。”包令儀聽說,便道:“老夫官署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石中立狐疑問道:“你們幾個小娃娃有事找老夫,居然連包公都趕緊避開了。到底什麼事?老許、老竹二位都是老朋友,但說無妨。” 包拯道:“聽說昨晚石學士穿了晚生的衣服回家。”石中立道:“是啊,你是來討要衣服的麼?回頭老夫叫人洗乾淨後給你送回府上去。”又搖了搖頭,道,“你可真不像包公的兒子,小家子氣。” 包拯道:“晚生不是來討要我自己的衣服,而是想討要石學士原來的那身衣服。”石中立道:“哪身衣服?啊,你說那件啊,沒有了。” 包拯道:“衣服怎麼會沒有了呢?”石中立道:“衣服扔了當然就沒有了。” 包拯道:“石學士將那身衣服扔哪兒了?”石中立道:“它弄髒了,老夫當然扔在糞坑里了。你難道還想讓老夫帶著一身穢物回家麼?咦,你這個小娃娃當真奇怪,你要那身髒衣服做什麼?” 張建侯聽這倚老賣老的翰林學士一口一個“小娃娃”,很是氣憤,道:“因為我們發現了一片衣襟,是昨晚潛入崔府的人留下的。”從沈周手中取過那片衣襟,舉到石中立面前,質問道,“石學士,您老看清楚了,這是不是你丟掉的那件衣服上的?” 石中立愣了一愣,答道:“我哪知道它是不是?你去糞坑把那件衣服撈出來,比一下不就知道了。” 張建侯乾脆地道:“行了,我看您老人家也是個爽快人,是石學士你要殺崔良中,對吧?” 石中立愣了一愣,這才會意過來,哈哈笑了幾聲,道:“老夫要殺崔良中?前晚老夫在府署花園假山那裡看見他時,他還朝我擠眉弄眼地笑呢。” 包拯吃了一驚,道:“石學士在假山那裡見過崔良中?”石中立道:“是啊。前晚宴會好生無聊,老夫跟劉筠一道出來聊了一會兒,他重新進去宴會廳,老夫去上茅房,結果茅房都滿員了。老夫不耐煩等,就摸黑跑到花園假山下,就地撒了一泡尿。”言行粗俗豪放,絲毫不像個翰林學士。 包拯道:“那石學士是什麼時候看到。”石中立居然靦腆地撇了一下嘴角,不好意思地道:“這個說起來實在有點無聊。就在老夫撒尿的時候,聽到後面有動靜,轉頭一看,一個人站在背後不遠處,嚇了老夫一跳。老夫忙問道:'誰在哪裡?'那人遲疑了下,答道:'是我,崔良中。'老夫束好褲子,走過去一看,果然是那天下第一茶商崔良中,叫了老夫一聲,便朝老夫笑。” 張建侯道:“然後呢?你們又說了些什麼?”石中立道:“還有什麼然後?老夫知道崔良中不是好人,當然不會理他,徑直走了,回了宴會廳。後來你就來了,在外面跟楊文廣打上了架。咦,你們這些小娃娃有正經事不做,居然跑來懷疑是老夫殺了崔良中!” 沈周忙道:“石學士別著急,崔良中還沒死,稱不上'殺了'。這案子裡面有許多疑點與石學士相關,不由得人不起疑心。” 他說得甚是懇切,石中立這才點點頭,道:“那好,你倒是說說看,老夫哪點可疑了?”沈周道:“根據石學士適才所言,您老人家很可能就是最後一個見到崔良中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嫌疑。這是其一;其二,前晚應天府署出事,昨晚崔府出事,石學士都在附近;其三,昨晚潛入崔府的黑衣人在房頂伏過,身上沾有大量瓦灰,而石學士湊巧丟了外衣,而且外衣跟黑衣人所穿的衣服是同一顏色。請恕晚生冒昧,但這些的確都是重大疑點。” 石中立這次倒沒有著惱,轉頭去看老朋友,三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 許仲容笑道:“你也知道叫石公老人家,你看他這把年紀了,會翻牆會上房頂麼?”沈周道:“依情理來看,自然是不能的。” 包拯插話道:“可是斷案最終要憑證據,只要驗證這片衣襟就是從石學士的衣服上撕扯下來的,石學士難逃嫌疑。” 石中立登時像一個孩子般蹶起了嘴,賭氣道:“好啊,那你們就回去包府,將老夫扔掉的衣服從糞坑撈起來驗證。”包拯道:“正要如此。幾位先生,晚生告辭了。” 沈周見石中立當真生了氣,本來還想從中圓緩幾句,但見包拯決然掉頭而起,微一遲疑,還是轉身去追同伴。 走出一大截,張建侯猶自回望不已,擔心地道:“這石學士嫌疑重大,他知道我們現在就要去找證據,一會兒會不會逃跑了?”包拯道:“他是翰林學士,家眷都在汴京,能跑到哪裡去?再說了,我覺得他很可能說的是實話。” 張建侯道:“呀,姑父相信他的話?”包拯道:“嗯。石學士講述他在假山遇到崔良中的情景,細節繪聲繪色,十分逼真,像那個撒尿方便什麼的,不像是臨時編出來的。” 沈周很是疑惑,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適才還一再暗示石學士跟案情有關?要知道,他很可能是下科科考的知貢舉呢。” 包拯道:“我認為石學士說的是真話,只是我個人的直覺。就像你認為石學士不可能翻牆上房一樣,同樣摻雜了個人的情感在裡面。然而人都有私心,判斷有對有錯,如果最終證實這片衣襟是從石學士衣服上扯下來的,那隻能證明你我二人的直覺都錯了。法令是天下之程式、萬事之儀表,是國家治亂安危之所繫,豈能讓情大於法?只有證據才是無私公正的,最有說服力。” 沈周聽了深為折服,嘆道:“要是我父親聽到你這番話,一定也會擊節讚賞的。” 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三位公子,等一等!”聞聲回頭,卻是那文士竹淵夫追了上來。 沈周問道:“竹先生有事麼?”竹淵夫道:“嗯,我有話對你們三位說。請隨我來。” 包拯幾人交換一下眼色,料想他獨自追來,所言必是涉及石中立,當即跟了上去。 竹淵夫領頭來到汴河岸邊,叫住一名船夫,自懷中掏出一小塊銀子遞過去,稱要藉他的小船一用。船夫掂量了一下銀子,大約有二兩重,彼時銀價值錢,足足抵得上他兩個月的收入,便爽快地答應了。 竹淵夫幾步跳上船,叫道:“上來吧。” 張建侯道:“一定要在船上嗎?這個……”竹淵夫道:“什麼?”張建侯道:“這個……我怕水!” 竹淵夫笑道:“你怕水?聽說張公子武功了得,在知府宴會上大出風頭,原來是只旱鴨子。我告訴你,我要說的話事關重大,非得在船上說不可。” 包拯道:“不是他,是我怕水。”走到岸邊,微一躊躇,鼓足勇氣邁上了船。 昨日他也曾登過宋小妹的大船,但眼前卻是隻小舢板,搖晃得厲害,剛一腳踏上船板,便覺腳下一軟,幸虧被竹淵夫及時抓住,扶他到艙中坐下。張建侯和沈周先後跳上船。竹淵夫便解開纜繩,抽走搭板,親自打槳,將船劃離岸邊。 張建侯道:“竹先生,真看不出你文質彬彬的模樣,居然有划船的氣力。”竹淵夫笑道:“你想不到的事多了。”見船離岸邊已有數丈,便放下雙槳,鑽進船艙來。 張建侯道:“竹先生選了這樣一個地方,想必要說的話十分機密了。”竹淵夫笑道:“嗯,是那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話。” 張建侯道:“先生就別賣關子了,快些說吧。”竹淵夫道:“好,那我就直說了——你們都冤枉石翰林了,他就是個老頑童,除了會寫文章外,其它什麼都不會,像翻牆、上房這類事,他是萬萬做不來的。” 沈周道:“嗯,這些我們也相信。可是一旦證據吻合……” 竹淵夫道:“是我!昨晚從包公子府上潛入崔府的黑衣人是我!後來在節字街用調虎離山之計騙開包、張二位公子、然後潛入高繼安家中偷走刻刀的人也是我!” 包拯幾人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隻死死瞪著竹淵夫。如果說他自承是潛入崔府的黑衣人還有可能是為了袒護石中立,可刻刀凶器被發現後又失竊一事尚未傳開,只有寥寥數人知曉,若不是他親自所為,他又從何得知? 竹淵夫知道事已至此,不說出真實身份實難取信對方,當即嘆了口氣,道,“實話告訴你們,竹淵夫只是我的化名,我姓許名洞,許公仲容其實就是我的生父。” 沈周道:“啊,先生就是許洞?你……你不是早死了麼?”許洞嘆道:“唉,不知死,焉知生,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假包換的許洞就坐在你們面前。” 許洞字洞天,吳郡蘇州人氏,二十年前是名動天下的大才子,被人稱為不世出的奇才。他藝高膽大,曾親赴遼國考察契丹地形、防備等。這樣有戰略眼光的人傑,本可以為朝廷重用,大有所為,然其與身份神秘的名士潘閬交好,捲入諸多宮廷紛爭。傳說潘閬在太宗皇帝趙光義還是晉王時曾棲身晉王府,洞悉趙光義諸多秘密,後來又輔佐秦王趙廷美圖謀皇位,趙廷美被貶後,潘閬也被太宗皇帝親自點名通緝。但直到宋真宗即位後,潘閬才意外被地方官府捕獲,械送京師。宋真宗親自召見交談後,不僅無罪開釋,還任命潘閬做了一個小官。後來潘閬以詩名顯達,與寇準、張詠等名臣多有唱和,其生平所為亦撲朔迷離,引來諸多猜測。許洞是鹹平三年(1000)進士,與呂蒙正之侄呂夷簡同年。他本已順利步入仕途,亦一度受到潘閬牽連,不僅被除名,還受到諸多迫害,時時被官府監視,最終鬱鬱病歿於家鄉。 許洞所著五卷《春秋釋幽》亦是應天書院開列的學生必讀書籍之一,包拯和沈周等人均拜讀過其作品,讀到慷慨激昂之處,也曾為這位大才子的英年早逝而惋惜,想不到其人居然還好好活在世上,而且就坐在面前,實在令人震驚。震驚之後,倒也慢慢回過味來——許洞生平際遇非凡,他這樣自負的人物,假死自然有必須假死的理由,卻不知道他又為何突然拋頭露面,捲入了崔良中一案? 隔了好半晌,沈周才訕訕問道:“許先生為什麼要殺崔良中?是跟他有仇麼?” 許洞很是驚奇,自指鼻子道:“我殺崔良中?怎麼可能?倒是我瞧在過世的老呂和在世的小呂的份上,救了他們崔家滿門呢。” 張建侯問道:“老呂和小呂分別是誰?”許洞道:“老呂就是過世的宰相呂蒙正,小呂就現任宰相呂夷簡啊。崔良中的侄媳婦呂茗茗,不正是呂蒙正的小女兒麼?” 沈周問道:“昨晚往崔府拋扔字條、警示馬龍圖不得追查毒藥毒性的人,應該也是許先生了?” 許洞輕蔑一笑,道:“馬龍圖?現在大字不識幾個的茶商都能當龍圖閣直學士了!一個婦道人家執掌天下,能做什麼好事?”眼皮上挑,眉目間隱約又有幾分當年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的風采,顯然是對當今太后劉娥執政極度不滿。又續道,“不錯,是我扔的字條。我知道你們好奇,我也可以告訴你們事情經過,但有一點要事先告訴你們,這些事情極其重大,知道了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之所以隱姓埋名、佯死避禍,也與這些事有關。你們還要聽麼?” 張建侯毫不猶豫地道:“要聽。” 包拯轉頭去看沈周,見他遲疑著點了頭,這才自己點了點頭。 許洞道:“那好,我就將能說的盡量告訴你們。” 原來許洞自佯死後,一直浪跡名山大川,頗為自得,這次到南京,是特意趕來撫慰被逐出京的老友劉筠。前晚崔良中遇刺後,他聽說崔良中昏迷並非刀傷,而是中了奇毒,連本地最厲害的醫博士許希珍也查不出藥性。許洞對醫術一類並無研究,但其至交好友潘閬生前是天下名醫。潘閬曾神秘捲入宮廷事件,一度被宋太宗趙光義親自點名追捕。許洞曾聽潘閬提過,當年太祖皇帝趙匡胤在斧聲燭影的迷霧中神秘暴斃,眾說紛紜,有說是醉酒而死的,有說是被斧子砍死的,其實太祖皇帝是死於一種秘藥,能令人全身麻痺,慢慢失去意識,最終死狀跟醉死無異。許洞聽聞崔良中的症狀後,感到與潘閬描述的藥症十分接近。如果真的是同一種藥,那麼兇手一定非同小可,這可是當年某人用來毒殺大宋開國皇帝的毒藥,傳聞是太宗皇帝心腹謀士程德玄精心配製。當年潘閬就是因為洞悉宮廷機密而惹來殺身大禍,許洞也受牽連一度被逮捕拷問。 許洞一時起了好奇之心,決定親自去看看崔良中的病狀,但崔府時被崔良中之女崔都蘭控制,不允准任何人探訪,連醫博士許希珍也吃了閉門羹。許洞年輕時就膽大妄為,現下年紀大了,人雖然沉穩了許多,但本性不改,既然從崔府大門進不去,他便決定暗中潛入。正好昨晚石中立、劉筠等人聽說故相寇準夫人宋小妹住進了南京留守包令儀府邸,決意不避嫌疑,前去拜訪,他便主動跟隨,目的就是為了從包府潛入崔府。 許洞生平最重要的軍事思想就是用兵要用間,稱“用間之道,聖人以用兵決勝,不可不用間”,間就是間諜,他本人又親赴遼國,對暗中收集情報這一類秘密活動自然體會極深。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他謊稱方便離開了廳堂,從包家花園潛入崔府兼隱院。對他這樣身手了得、事先又準備了相關工具的人而言,攀援上房頂並非難事。他本意只要窺測崔良中病狀,不過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剛到屋頂、掀開瓦片往下窺探時,馬季良就帶著包拯等人進來了,之後又等來了仵作馮大亂,下面一應人的對話如由傷口推測出刻書匠人高繼安很可能有染兇案等,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對包拯幾人的才智也很是佩服。但後來聽到馬季良要派人回東京請太醫來為崔良中診治時,不由得暗罵對方是自尋死路。如果這藥真的就是當年殺死太祖皇帝的秘藥,必然是出自皇宮,而這等秘藥流落民間,必然涉及到更多的宮廷機密。一旦當權者恐慌真相洩露,所有相關人員都會被處死,只不過手段各有不同罷了。崔良中已經是半死不活,但其家人也要受牽累,不死也會刺配牢城,或是編管某偏僻之地。他與呂蒙正交好,與呂夷簡又是同年,遂決意看在呂茗茗份上,警示一下馬季良。 哪知道正好崔都蘭婢女慕容英出來打水,無意中看見屋脊上有條人影,也順著角房大樹爬上了廂房房頂,悄悄往正房這邊摸來。許洞發現後,正預備溜走,卻被下面的張建侯驚覺,事情遂亂了套。幸虧慕容英添了亂子,無端吸引了眾人視線,許洞趁機垂繩而下,收取繩索,翻牆回到包府。 許洞年輕時做過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對於從事見不得人的秘密活動極有經驗。他入崔府時,不但備有飛索等工具,而且早料到屋頂會有大量積垢,他那身黑色衣服是專門請人縫製,正反兩面都可以穿,而旁人看起來全是一個樣子。回到包府後,他便脫下外袍,抖落浮塵,反面穿上,再不動聲色地回到廳堂中,繼續與包令儀、劉筠等人談天說地。 之後眾人辭別離開包府,經過崔府時,許洞又順手將早已寫好的字條裹了石頭拋入崔府院內。他料想以馬季良關愛結義兄弟的性格,見到紙條警示後必然不敢再張揚毒藥一事,更不敢派人回東京請太醫。 但此時還有另外一個隱患——那就是包拯等人已經推測到兇案與高繼安有關,一旦搜到塗毒的凶器交給醫博士許希珍檢驗,再以文書上報,勢必引發另一場軒然大波,不知道多少無辜的人可能因此而倒霉。許洞跟隨父親許仲容回家,等眾人歇下後,便又攜帶工具翻牆而出,趕來高繼安家中。 當時,包拯和張建侯在廚房發現了真假兩疊交引,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究,宋城縣衙的兩名弓手守在院子中聊天,談到了牡丹花叢旁的凶器。許洞便躲在暗處假意呼喊,給人造成高繼安回來了又要逃走的假象,果然令人上當,不但弓手出門就追,就連包拯、張建侯二人也跟出來在大門口翹望。他遂自旁院潛入,取走了刻刀。包拯等人毫無察覺,直到宋城縣尉帶人來取證、記錄現場,差役才發現刻刀失竊了。 這前後的一切本來做得天衣無縫,唯一不巧的是,許洞在從兼隱院躍回包府時被牆下荊棘掛住衣角,扯下一片小小的衣襟,由此露了行踪。本來許洞早已將相關證據處理掉,他自己不說,絕沒有人懷疑到他身上,就算有懷疑,也沒有任何證據,然而沈周幾人卻由那片衣襟疑心到昨晚湊巧換過衣服的翰林學士石中立身上,偏偏石中立是個老頑童的性子,一來一往誤會更深。許洞不願意看到旁人代己受過,遂決意追上包拯幾人,說出真相。 張建侯道:“哎呀,許先生可真是好人啊。其實你不說,我們絕猜不到是你。而且我們回去後從糞坑撈出衣服,一旦與這片衣襟對不上,石學士的嫌疑自可洗清。但你真是個敢做敢當的人。謝謝你,替我們省了捂著鼻子從大糞坑撈衣服這一幕了。” 許洞肅色道:“不必謝我。不過我是個已死之人,今日對你們說過的話,希望不要再有第四人知道。”沈周道:“先生請放心,我們知道輕重。多謝先生信任,肯以真相告知。” 許洞這才笑道:“那好,咱們這就上岸吧。包公子,你一直在冒虛汗。要你這麼個怕船怕水的人在這裡聽我講了這麼半天,可真是難為你了。實在抱歉。” 包拯自上船以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只用手死死抓住艙板,顯是內心依然驚懼於往昔落水的經歷。直到小船靠上碼頭,張建侯扶他上岸,一直憋得難受的胸口才覺得舒服了些。 送走許洞,包拯幾人乾脆來到汴河邊上的垂虹亭坐下。 這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季節,到處都洋溢著生機勃勃的味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客、貨、漕、渡等各式船隻載滿各種貨物不時駛過,舵櫓攪碎了倒映的光影,彷若一幅素筆勾勒的天然圖畫,又好似一曲躍動的華彩樂章。有限的意像,卻能帶來無盡的想像。 三人一邊欣賞風景,一邊思忖離奇案情。 崔良中前晚遇刺後,又陸續發生了許多撲朔迷離的事,而今由於許洞的坦誠相告,一些最難解的謎題得以解開,但還是有許多疑問——高繼安刻刀上的毒藥從何而來?那帷帽婦人跟他是什麼關係,又跟曹丰是什麼關係?之前推測曹丰是自己有意失踪,好庇護兇手,可而今真相已發,他為什麼還不出現呢?還有那些在高繼安家中發現的交引到底是誰的?如果真是崔良中所有,那麼高繼安敢對崔氏對手,背後之人一定大有來頭,一定是有能力處理那些交引的人,又是誰要跟天下第一茶商做對呢? 忽聽到背後有人叫道:“原來你們幾個在這裡,倒教我們好找。”回頭一看,卻是文彥博和張堯封。 包拯起身問道:“有事麼?”文彥博道:“不是我有事,是曹府戚彤娘子想見我們幾個。” 沈周忙問道:“戚彤娘子有說是什麼事麼?”張堯封道:“今早我到曹府去,發現大嫂精神很差,問她原因,她不肯說。後來雲霄勸了她一陣子,她便說想見見包公子幾位。”包拯道:“那好,咱們這就去吧。” 張堯封悄悄拉住沈周衣袖,有意落在後頭,問道:“早聞沈兄多才多藝,總有許多奇妙的點子讓物盡其用,不知道沈兄有沒有法子將一隻摔斷的玉鐲修補好?”沈周笑道:“這可難倒我了。這南京城中就有許多手藝高明的首飾匠人,何不去找他們?” 張堯封道:“不瞞沈兄,小弟已經跑過一遍了,都說修復是不可能辦到的事,頂多也就是用金絲打成套子,從外面將斷處絞結在一起。”一邊說著,一邊自懷中掏出兩截斷開的玉鐲來。 那玉鐲沉穩古樸,是一隻上好的于闐玉鐲。自西域產玉大國于闐國滅亡以來,中原玉價不斷上漲,這只鐲子宛若凝脂,晶瑩可愛,在市場上當是價值不菲,卻不巧斷成了兩截,當真十分可惜。 張堯封道:“這是雲霄最心愛的一隻玉鐲,昨晚不小心摔斷了,她很是心疼,哭了很久。我看得出這玉鐲對她意義非同一般,所以想設法將它修復。當然不是要它跟以前一模一樣,只要它仍然能戴就可以了。” 沈周道:“嗯,既然這樣,你將鐲子給我,我看能不能設法調一些樹汁,從兩邊粘上。不過我只是盡力試一試,可不能保證什麼。”張堯封大喜,忙道:“多謝沈兄。”取自己手帕包了玉鐲,雙手鄭重奉了過來。 來到曹府時,曹丰妻子戚彤正與小姑曹雲霄坐在堂中閒談,聽說有客到來,曹雲霄便起身避進內堂。 包拯等人進來坐下,寒暄問候一番後,方才問道:“娘子召我等前來,可是有了曹丰曹員外的下落?”戚彤形容消瘦得厲害,神色甚是哀戚,道:“的確是關於我夫君的下落。昨晚,我不斷地做著同一個噩夢,夢見夫君披頭散發,渾身是血。我懷疑他已然遭了毒手,不在人世了。” 眾人聞言嚇了一跳。張堯封忙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嫂思念擔心大哥過度,才會由此噩夢。” 戚彤搖了搖頭,道:“我與曹丰自小相識,青梅竹馬,長大後有幸結為夫婦,夫妻連心,我對他的感應,歷來是極準的。” 張建侯道:“那麼娘子可知道曹丰在外面有個情婦?”文彥博忙使個眼色,賠罪道:“建侯是無心之語,娘子不要見怪。” 戚彤卻全然不在意,道:“張公子心直口快,本是好意。你提的情婦這件事,我確實是料不到的。不過還有一件事要告訴諸位,不獨我,我公公也認為夫君已經兇多吉少。”嘆了口氣,續道,“昨夜噩夢以後,我心中一直極為不安,本來不想將這些告訴公公和小姑,可是早上去給公公問安時,公公自己主動告訴我說,夫君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問他怎麼知道,他說相士王青很早就曾經預言過,崔良中崔員外和他本人都有喪子之相。但崔良中更加淒慘,他還有喪女之相,而公公滿門則將因為女兒榮耀無比。” 眾人面面相覷,不由得一齊轉頭去看張堯封。張堯封頗為尷尬,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文彥博問道:“這王青,就是曹教授前晚帶去知府宴會的那名相士麼?”戚彤道:“應該就是同一人。” 沈周問道:“那麼王青預言喪子是在什麼時候?”戚彤道:“聽說在與公公初見時。不久後,崔員外獨子就自殺身亡,所以公公對他的話極是信服。” 張建侯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奇人,能預先言明禍福?”文彥博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昔日陳摶老祖曾預言太祖皇帝必當擁有天下,後來果然開創一代基業。想來再出一個類似陳摶老祖、麻衣道者之類的奇人,也是有可能的。”想到那相士王青預言張家門客張堯封有王侯之相,他堂堂名門公子卻一無所就,口中如此說,心裡卻並不如何服氣。 張建侯卻是不信邪,連聲道:“我才不信,世間怎麼可能有這等神人?姑父,你說呢?” 包拯搖了搖頭,旁人都以為他也不相信有神人存在,他卻說了句“不曉得”。 戚彤道:“聽公公說,他原本也是不信的,尤其是王相士還說他有喪子之相。可後來崔員外獨子崔陽死後,公公很是震驚,立即將王相士請回來奉為上賓,請他化解夫君之厄運。王相士開始也答應了,哪知道最終還是……”強忍許久,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當即舉袖掩面。 沈周道:“娘子莫要悲傷。王相士所言未必是實。前晚尊夫失踪,尊府上下沒有任何人見過有人出入,就算兇手身手高明,潛入府中殺害了尊夫,可兇手不可能帶著屍首出門。” 文彥博道:“府中上下已被官府人搜過,既然沒有發現屍首,那麼一定是曹員外自己悄悄出了門。如果曹員外真的已經為人所害,那麼總該有屍首。自前晚開始,南京城中警戒極嚴,處處有人巡邏搜索,迄今卻無人報官發現屍首,可見曹員外尚在人世。” 戚彤道:“可是公公說王相士既然說過,就一定會應驗。” 張建侯重重一拍桌案,怒道:“一定是這個相士王青在搗鬼!他告訴曹教授所謂的喪子預言後,先設法害了崔良中的獨子崔陽,終於取信於曹教授,接著將曹丰騙出曹府,殺了或是關起來,好讓他那個所謂的預言應驗。因為他早說過崔、曹兩家會喪子,不但沒有人懷疑他殺人,還會對他的本領佩服得五體投地。” 沈周道:“可這完全說不通,王青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呢?僅僅是'預言奇準'的空名,是不會讓他冒險殺人的。”張建侯道:“嗯,嗯,這個……”一時語塞,情急之下,飛快地搜腸刮肚,居然當真想出了一個理由,“因為崔、曹兩家都只有一個兒子,唯一的獨子死了,財產當然就要落入外人之手。” 文彥博連連搖頭,道:“這理由實在荒唐。照你這個想法來推測,張堯封肯定就是相士王青的同黨。” 張建侯道:“對啊,你倒是提醒我了。就是因為王青的預言,曹教授才選中張堯封做女婿,現在曹教授的唯一獨子曹丰也不在了,獲利最大的不就是他麼?” 張堯封急道:“我是剛剛才聽說王青的名字,根本就不認識他,怎麼會跟他合謀謀取曹家財產呢?” 包拯道:“建侯,沒有證據不要瞎猜測。你說王青是為了崔、曹兩家的財產才弄所謂的喪子預言,這根本站不住腳。第一,崔陽不是被人謀害。他自負茶道高手,卻意外敗於福建一無名文士之手,激憤之下才自殺身亡的,當時有成百上千雙眼睛看見,做不得假。第二,就算曹丰已經遇害,曹家財產將來也會歸所有曹丰員外的孩子、也就是曹教授的孫子所有。第三,堯封兄跟隨文丈已有幾年時間,文丈去年才到南京上任,已經是崔陽死後,也就是相士王青與曹教授謀面後了。” 張建侯前後仔細一想,果然如此,慌忙向張堯封道歉。 張堯封雖然洗脫嫌疑,仍感處境難堪,轉頭問道:“大嫂,你可知道那相士王青住在哪裡?”戚彤道:“我雖然聽公公和夫君提過此人的名字,卻並沒有見過,更不知道他住在哪裡。”頓了頓,又道,“早上公公對我說了王相士的預言後,我也想親自找王相士當面問個明白,為何他會稱我夫君短壽。然而公公卻不肯告知住處,說是他曾經對天起誓,絕不能洩露王相士的秘密,否則五雷轟頂,不得好死。我聽公公這般說,只好算了。” 相士以看相算卦為生,通常要想方設法地招徠主顧,大街上不時可見的花哨招牌就是明證。可這王相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如此神秘,諸多事件又與他的預言有關,只能愈發惹人起疑。 張建侯道:“難道府上沒有人見過麼?”戚彤道:“沒有聽說王相士來過家中,應該是沒人見過。” 包拯道:“未必。麻煩娘子將前晚跟隨曹教授赴宴的侍從叫來。” 戚彤陡然醒悟,忙命婢女將前晚載過公公和夫君赴知府宴會車夫叫來,打聽那相士王青的下落。 車夫道:“唔,小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不過跟我們一樣,都是下人打扮。赴宴的時候,曹公命小的先繞到禮字街,在街口接了這人,再才改道到知府衙門。後來曹公和員外只帶了他一人進去,小的還好奇這是什麼人呢。不過事先曹公叮囑小的不准多嘴,所以小的也沒敢多問。” 文彥博道:“既是只帶了那人一人進去,肯定就是那相士王青了。”車夫道:“是了,小的親耳聽見曹員外叫他王巡官來著。” 包拯道:“宴會結束後,那王巡官去了哪裡?”車夫道:“小的倒是看見她先出來,自己一個人往東邊走了。當時已經是半夜,小的還想她一婦道人家,摸黑走在大街上可能有危險,正要上前叫住她,曹公他們幾位就出來了,曹公一句話沒提,小的也就算了。” 眾人大吃一驚。沈周追問道:“你說那王巡官是個女的?”車夫道:“的確是個婦人。到禮字街接王巡官時,天還沒黑,小的看的很清楚,雖然她刻意打扮男子模樣,而且將臉面塗得焦黃,但仍然可以看出來,她年輕時是個漂亮女人。就算不看外貌,聽聲音也是能聽得出來的。” 張建侯道:“哎呀,原來相士王青是個婦人。她會不會就是傳聞中曹丰的情婦?” 文彥博最是乖巧,立即道:“娘子,想不到相士王青會是個婦人。看來之前我們全想錯了,曹丰員外並沒有在外麵包養什麼情婦,他暗中提取的那些巨款,全部是用來支付給王相士的相金,所以曹教授才會充耳不聞。是我們誤會曹丰員外了,也害得娘子擔心。”戚彤道:“多謝。”雖然依舊保持著從容的大家風範,但還是露出了釋然的神情來。 包拯道:“如今看來,相士王青是個關鍵人物,很可能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得設法找到她。娘子,我想藉曹府的車夫一用。” 戚彤道:“可是公公反复叮囑過,讓我不要說出王相士一事,尤其不能告訴官府。我私下告訴你們,已經違背了對他老人家的承諾。”包拯忙道:“娘子但請放心,我們只是想找王相士問些事情。查清楚真相後,徵得娘子同意前,我們絕不會對外張揚。”戚彤猶豫許久,才道:“任憑公子吩咐便是。” 包拯便叉手告辭,走出幾步,微微躊躇,最終還是回頭道:“娘子,雖然我們都希望曹丰員外吉人自有天相,但你心裡還是要有個準備。” 其實這是眾人心中的真實想法:曹丰失踪幾日,家中老父病倒,只靠妻子和妹妹支撐一個家,稍微一個有擔待的男人都不會如此。而曹丰為人一貫孝順和善,既然他遲遲不現身,多半已遭不幸,正如戚彤所預感的那樣。然而之前當她說出預感曹丰很可能已不在人世時,文彥博和沈周還一再以沒有發現屍首來否認,不過想是這個柔弱可憐的婦人一點安慰。對於身處絕望中的人,心中抱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想不到包拯實在誠懇,最終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實話。 戚彤臉色煞白,但畢竟這也是她曾經想到過的事,勉強定了定神,顫聲道:“無論我丈夫是生是死,都請包公子幫我找到他。”包拯道:“娘子放心,包某一定竭盡全力。” 離開曹府後,包拯帶著車夫徑直來到應天府署,找到父親包令儀,請他根據車夫的描述畫一張相士王青的肖像。 沈周萬分驚奇,道:“原來包丈還有這等本事。”包令儀笑道:“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又道,“你們幾個這兩天忙壞了,瞧建侯一雙眼睛盡是血絲,先回去好好休息。等畫像畫好,我自會帶回家給你們。”包拯道:“是,那就有勞父親大人。” 出來府署時,發現衙門門樓兩旁張貼著緝拿高繼安和帷帽婦人肖像告示。賞格是一百萬錢,就是一千貫銅錢,相當於一千兩白銀,寫明官府出一半,崔氏出一半。大宋每年輸遼歲幣才三十萬兩白銀,這一百萬錢對普通百姓而言,算是一筆天價大數目了。那高繼安被畫成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跟他本人甚像。那帷帽婦人卻只畫有一頂帷帽,沒有眼睛,沒有面貌。告示中只提及二人合謀殺人,既沒有指出涉及崔良中遇刺案,更沒有提及“交引”二字。 張建侯道:“我早說官官相護,有馬季良出面保護崔良中,沒有人會認真追查這件案子的。”文彥博道:“假交引案非同小可,而今當事人高繼安失踪,最大的嫌疑人崔良中又陷入昏迷,案情難以進行調查,不張揚也是對的。”張建侯道:“聽起來,崔良中倒是昏迷得及時了。” 沈周道:“其實也不難查,只要按照交引上的籍貫人名,一一找到原主,詢問他們到底將手中的交引賣給了誰,如此順藤摸瓜,便可以反向追踪到買家,也就是偽造交引者。只是那些交引原主大多是外地人氏,要尋找起來,須得費一番時日。” 包拯道:“其實還有個更簡單的法子,既然涉及到許多交引,買家不可能一一去尋訪,定會派人守在邊關或是東京榷貨務這樣的地方。邊關是入中者領取交引的地方,東京榷貨務是交引原主要去兌換茶葉提貨單的地方,只要派官差微服到這兩個地方打探,一定可以得到許多有用信息。” 張建侯道:“話是不錯,可官府願意追查到底嗎?咱們大夥兒都親眼看到馬季良對結拜兄弟的愛護,一定會拼死庇護崔良中的。”驀地靈機一動,道,“我有個主意,我們去告訴馬季良,說其實不是崔良中偽造交引,是旁人有意陷害這位大茶商,這樣他就不會再插手。” 包拯果斷地搖了搖頭,道:“我不同意。”張建侯道:“為什麼不同意?”包拯卻是不答。 文彥博道:“你這是耍詐。你姑父為人你最清楚,他能同意嗎?”張建侯道:“可也有可能真的跟崔良中無關啊。” 文彥博笑道:“這話你自己信嗎?”張建侯想了想,道:“不信。”文彥博道:“這就對了,你都不信,馬季良又怎麼可能信?” 沈周道:“更有甚者,馬季良很可能自己就捲入其中。你還跑去告訴他事情跟崔良中無關,不是讓他看笑話麼?” 文彥博輕喟一聲,道:“交引這件案子已經移到提刑司,我們都管不了,只能看康提刑官怎麼做了。他是忠良之後,人雖然武斷固執了些,但卻素有清名,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嘆息一番,就此分手,文彥博和張堯封回去文府,包拯、沈周、張建侯三人則回來包府。幾人這兩天東奔西走,也確實累了,回房往床上一躺,便各自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外面天色已黑。包拯急忙起來,包令儀已用過晚飯,正坐在堂上讀書,見兒子出來,道:“給你們留了飯菜,等小沈和建侯起來一起吃吧,我這就派人去叫醒他們。” 包拯應了一聲,見桌上擺著三張相同的畫像,問道:“這就是相士王青的畫像麼?”包令儀道:“嗯。” 展開一看,畫中婦人三十餘歲模樣,瓜子臉,兩道彎彎娥眉,丹鳳眼,鼻樑挺而直,面貌甚是清俊。 包拯問道:“父親大人可相信相士能從面相準確預言禍福一說?” 包令儀沉思了一會兒,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可知道當今劉太后原是花鼓女出身,她還是幼童時,跟隨母親在東京樊樓以賣藝說唱為生,有奇人看見了她,斷言她將來必當母儀天下,而今果然如此。” 包拯道:“那麼父親是讚同相術一說了。”包令儀道:“相由心生,若是心懷剛直,外表自然正氣凜然,若是野心勃勃,自然霸氣外露,面相之術是有很大道理的。” 正說著,沈周和張建侯進來,包令儀便命僕人擺菜上酒,為三人準備晚飯,自己回內室歇息。 張建侯道:“真的是餓了。今晚我要好好大吃一頓。” 沈周仔細看過相士王青的畫像,道:“這婦人確實不像尋常巷陌女子,很有些貴氣。”轉頭問道,“你認為王青就是那暗助高繼安逃走的帷帽婦人麼?”包拯道:“我覺得可能性很大。” 沈周道:“可有證據?”包拯道:“車夫所描述的王青的身材高矮,跟節字街百姓描述的帷帽婦人吻合。這是其一。其二,相士以相面為職業,通常要大街上擺攤算卦,但這王青一反常態,從不露面不說,跟曹氏的交往也甚是神秘。而帷帽婦人多次到節字街找高繼安,均以帷帽遮面,旁人無法窺見其廬山真面目。低調的相士,詭異的婦人,兩者行事作風實是異曲同工,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極大。” 沈周道:“崔良中讓高繼安偽造交引,論起來是大雇主的身份,高繼安反過來要殺他,必定是受人慫恿。這人現在可以斷定就是王青。她既然利用高繼安來對付崔良中,想必是跟他有仇。所以她來到南京後,才會先結援於同樣與崔氏有仇的曹氏。她既是有所圖謀而來,當然不像一般相士那樣拋頭露面,而是低調行事,不以真面目示人。” 張建侯道:“那你相信她的那些所謂預言麼?”沈周道:“這個……最好是等見過王青本人後再說。現下有了她的畫像,要找到她就容易多了。” 包拯道:“家父特意多繪了兩張,正好我們每人一張,明日到禮字街一帶打聽,看有沒有見過王青。” 張建侯道:“如果不是姑父答應了戚彤娘子不洩露王相士一事,不然可以將畫像交給官府,由他們出面找人,我們就省事多了。”包拯道:“就算我沒有答應戚彤娘子,交給官府也不妥。現下我們還不能完全肯定王青就是帷帽婦人,也不能確定她到底在行刺案和交引案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正商議明日如何尋訪相士王青,還沒有來得及舉著,僕人進來禀告道:“有客!”引進來一看,卻是翰林學士石中立和應天書院主教范仲淹。 包拯忙下堂迎接,道:“家父已入內歇息了。”正要命僕人去請父親出來,石中立一擺手道:“不用費事叫包公了,老夫就是來找你們的。你們幾個聲稱昨夜是我潛入崔府,可有從糞坑中撈出證據、對上衣襟?” 包拯這才他是會意來興師問罪的,既不便說出許洞已坦誠告知真相,又不願意撒謊說還沒有從糞坑中撈出衣服,只得道:“衣襟還沒有驗過。” 石中立登時跳了起來,叫道:“小範,你瞧見了!幸虧你今晚進了城,被我拉到你,不然你如何能相信你手下這幾個學生其實是指鹿為馬、誣良為娼之輩?” 沈周忙道:“石學士言重了!其實是我們另外尋到了證據,足以證明石學士無辜,不必再驗那件衣服了。”石中立氣呼呼地道:“言重?你們當著老夫老朋友的面,沒有證據,甚至沒有驗過證據就胡亂攀誣老夫,就為了你們自己出風頭,居然還說老夫言重?” 包拯上前深深一揖,道:“確是我們的太過魯莽,晚生這裡給石學士賠禮了。” 石中立卻是不肯甘休,道:“不行。我們這就去你們包家茅房,當著你們范先生的面將衣服撈出來,與你們撿到的那片衣襟驗對,要讓范先生親眼看見你們是在為了出風頭而胡鬧。” 范仲淹忙道:“石學士何必動氣?這事不能怪包拯他們,其實是我想幫曹恩師,所以命他們幾個暗中調查案子。他們也是一時心急,想早些向我交差,所以冒犯了石學士,跟出風頭毫無干系。” 石中立道:“真的是小範你的主意?”范仲淹道:“當然。今日包拯到碼頭找石學士之前,先回來應天書院,我還催促過他。” 石中立也是性情中人,登時釋然,道:“那好,看在你小範的份上,也就算了。”轉頭問道,“那害得老夫被你們誣陷的上房大盜到底是誰?” 包拯沉吟道:“這個,石學士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沈周生怕石中立再發怒,忙道:“包拯的意思是……” 石中立卻是一揮手,道:“算啦,老夫也沒興趣知道,反正我知道他是好人就行了。” 張建侯道:“石學士怎麼知道那個人是好人?”石中立道:“他要對付崔良中這種壞人,難道不是好人麼?”順手拿起桌上的王青畫像,一望之下,便“咦”了一聲。 沈周忙問道:“石學士認得這婦人?”石中立道:“當然認識。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女相士劉德妙,難道你們沒有聽說過她麼?” 劉德妙是北漢皇族後人,自小出家為女道士,精通相術,由大宦官周懷政引薦入皇宮,言事奇準,成為后宮嬪妃及皇親國戚中極受歡迎的人物,被尊稱為“劉尊師”。宰相寇準失勢前,劉德妙忽然有所預感,及時投靠了參政知事丁謂。 丁謂字謂之,太宗淳化三年(992)進士,其人機敏有謀,於文章、圖畫、博弈、音律無不洞曉。寇準十分欣賞丁謂的才氣,宋真宗即位之初,就向皇帝大力舉薦,丁謂由此得到重用。然丁謂有才無德,工於算計,大搞上天書活動迎合宋真宗。當上參政知事後,有一次中書省宴會,寇准在豪飲後,被菜湯沾到了鬍鬚上。丁謂看到後,馬上起身為寇準擦拭鬍鬚。寇準不但不領情,反而十分惱火,當場譏諷丁謂說:“你身為參政,國之重臣,怎麼能為長官擦拭鬍鬚呢?”此即為典故“溜鬚”的來歷。丁謂一時難以下台,不由得惱羞成怒,結下深怨,發誓要報復寇準。 此事也可以窺見寇準的性格——自視甚高,性情剛硬,言語尖刻,經常弄得人難以下台,這些沒有必要的口舌之快導致他一生樹敵甚多。比如當年簽訂澶淵之盟的曹利用原先只是個殿前侍衛,因為能言善辯及機緣巧合才得到宋真宗信用,後來擔任樞密使,執掌大宋軍機。寇準看不起他,認為其既無品行,又無才氣。兩人每每有意見分歧時,寇準總是大聲訓斥曹利用說:“你是一介武夫,怎麼能識大體?”曹利用由此恨寇准入骨,與丁謂聯合起來與寇準分庭抗禮,導致黨爭不已。 而隨著宋真宗身體狀況的惡化,皇后劉娥權力越來越大,成為宋帝國實際上的統治者,其一舉一動,對當時的政局,尤其是對寇準與丁謂兩派之間的黨爭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劉娥為了鞏固自己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