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停在8樓。魏炯走出轎廂,向左右看了看,徑直走向右手邊的一扇門。
墨綠色鐵質防盜門。門框上還粘著一截被撕斷的警戒帶。魏炯看看鎖孔,從衣袋裡摸出一把嶄新的鑰匙。
把鑰匙插入鎖孔時,手上的感覺非常澀滯。好不容易完全插入,鑰匙卻無法轉動。魏炯一邊留神四周的動靜,一邊反複調整著鑰匙的角度。終於,隨著“咔嗒”一聲,鎖舌動了。
防盜門被打開,魏炯迅速閃身進入。關好房門後,他開始打量眼前這套一室一廳的房間。
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布窗簾遮擋著,室內光線昏暗。空氣中還飄浮著淡淡的酸味兒。房間內的陳設都比較老舊,家具還是20世紀90年代的款式,笨重卻結實耐用。客廳裡只擺放著沙發、茶几和電視櫃,顯得寬敞無比。臥室則顯得要狹窄許多,除了雙人床、五斗櫥和衣櫃之外,所餘空間不多。
魏炯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又去了廚房,盯著油漬斑斑的廚具和佈滿灰塵的灶台看了一會兒,最後把視線落在刀架上。他走上前去,抽出一把斬骨刀,湊到眼前端詳一番,又插回原處。
回到客廳裡,魏炯在沙發上坐下。從材質看,這是一張豬皮沙發,已經磨損得非常嚴重,皮面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些裂口被透明膠帶馬馬虎虎地粘好,其餘的裂口處露出了海綿。魏炯坐了一會兒,感到鼻子被空氣中飄浮的灰塵弄得很癢。他打開背包,取出一盒未開封的健牌香煙,拆開來,抽出一支,用打火機點燃。
他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口,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搖晃的身體和劇烈的呼吸攪動了四周的灰塵,他又連打了幾個噴嚏才平靜下來。
魏炯盯著手中的香煙,又吸了一口,雖然喉嚨裡的刺癢感仍在,但是他已經勉強可以忍耐。就這樣,他慢慢地吸完這支煙,熄掉煙頭後,在縹緲於周身的煙氣中,再次環視整個客廳,最後把目光投向衛生間。
衛生間裡沒有窗戶,室內一片昏暗。魏炯找到電燈開關,按下去,卻沒有反應。他搖搖頭,把門打開至最大。
借助客廳裡透進來的微弱光線,魏炯打量著這不足五平方米的狹窄空間。四壁及地面都被白色瓷磚覆蓋,頂棚也是白色的鋁塑板。因為年代久遠及疏於清潔,瓷磚和鋁塑板的邊緣都開始泛黃,牆角處已經長出了黑色的霉斑。洗手盆邊緣擺著香皂、牙膏和兩把隨意棄置的牙刷。水盆裡尚存一些水漬,混合著灰塵,顯得髒污不堪。西側的牆壁下是一個單人浴缸,陶瓷材質,缸體裡同樣水漬斑斑,看上去已經很久都沒有用過了。魏炯用雙手撐在浴缸邊緣,俯身下去,仔細在浴缸內查看著,隨即,轉頭望向對面的臥室。
他快步走出衛生間,徑直來到臥室裡,環視一圈後,趴在地板上,向床底看去。除了厚厚的灰塵外,床底空無一物。魏炯跪爬起來,拍拍手掌,想了想,又去了客廳。
客廳的沙發下除了半片藥盒之外,什麼都沒有。魏炯站起身,開始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裡搜尋。由於室內陳設簡單,很快就檢查完畢。甚至連櫥櫃和衣櫃的每扇門都打開查看過,他要找的東西依舊不見踪影。
魏炯的臉上看不見失望的表情,只是略顯疑惑。他坐回到沙發上,雙肘拄在膝蓋上,垂著頭沉思。距離他進門,時間已經過去了近一個小時。意識到再無查看的必要,魏炯開始整理隨身攜帶的東西。清理掉煙灰,把煙頭用紙巾包好,揣進衣兜里,他起身向門口走去。
走廊裡一片寂靜。魏炯閃身而出,正要鎖門,手卻握在門把手上停住了。
他再次入室,徑直穿過客廳,向臥室走去。站在足有兩米多高的衣櫃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折返回客廳,從餐桌旁拖過一把椅子。
站在椅子上,魏炯的頭仍然與衣櫃頂端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他踮起腳尖,伸出手,在衣櫃頂上摸索著。觸手之處,盡是長年累月的厚厚的灰塵。突然,他的手停下來,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隨即,他就從衣櫃頂上取下一個長條狀的物體。
這東西用報紙包著,兩端用黃色膠帶纏好,同樣覆蓋著一層厚灰。魏炯拎起它抖了抖,大團的灰塵撲簌簌地落下來。報紙上的字體也露了出來,是1992年10月29日的《人民日報》。
報紙已經泛黃、變脆,稍加扯動就碎裂開來。某種暗棕色的東西出現在報紙下面,摸上去是金屬的冷硬感。魏炯的呼吸急促起來,他三下兩下把報紙撕掉,那東西終於展現出全貌。
是一把手鋸。
杜成停好車,腳步匆匆地穿過馬路,抬頭看了看面前這間店舖的招牌:LeoCafe。他在人行道上轉身,向入口處走去。剛邁出兩步,他就看到了落地玻璃櫥窗另一側的駱少華。
駱少華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杯沒動過的咖啡。他的手裡夾著香煙,煙灰已經燃成了長長的一截,掉落在手邊的桌面上。他對此似乎渾然不覺,只是呆呆地看著咖啡杯裡冒出的熱氣,整個人像木雕泥塑一般。
杜成在心底長長地嘆了口氣,拉開店門走了進去。
坐在駱少華的對面,駱少華彷彿回過神來,衝杜成勉強笑了笑,抬手熄掉快燒到手指的煙頭。
杜成要了一杯清水,打發走服務生之後,他開始仔細端詳著駱少華。
他瘦了很多,臉頰可怕地凹陷下去。粗硬的胡楂遍布整個下巴,頭髮也又長又亂。唯獨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閃閃發亮,不時警惕地向四處張望著。碰到杜成目光的時候,駱少華會飛快地躲避開來。
“我自己來的,也沒帶錄音設備。”杜成知道他的心意,掏出手機,放在桌面上,“你放心。”
駱少華尷尬地咧咧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同時仍不忘左右睃視著。
“老駱,事已至此,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杜成開門見山,“你我都清楚,林國棟就是兇手。”
駱少華抖了一下,全身都萎縮下去。片刻之後,他抬起頭,衝杜成擠出一個笑容。
“那天晚上,謝謝你。”
“你必須要搞清楚,我放過你們,並不意味著我允許你們……”
“我不是感謝你放過我們,而是感謝你阻止我們。”駱少華重新低下頭去,“我回頭想想那天要做的事情,太可怕了。”
杜成看了駱少華幾秒鐘,語氣和緩了許多:“少華,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駱少華嘆了口氣,“我曾經是個警察,卻犯了一個那樣致命的錯誤。”
“現在糾正還來得及。”杜成上身前傾,言辭懇切,“這也是我今天約你出來的原因。”
駱少華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成子,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如果你把證據給我,林國棟就能上法庭。”杜成頓了一下,“至於你……”
“抱歉了,成子。”駱少華抬起頭,臉上是混合著苦楚和歉疚的表情,“我不能給你。”
他的拒絕在意料之中。杜成不動聲色地拋出第二個問題:“嗯,那你至少把你查明他是兇手的過程告訴我。”
“我不能。”駱少華同樣毫不猶豫,“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
杜成一愣。他原本並不指望駱少華可以把證據交給自己,但是如果他能將查明林國棟的始末如實告知,也許可以對蒐集證據有所幫助。然而,駱少華的決絕態度讓他的全部希望都落了空。
“那就讓他逍遙法外嗎?眼睜睜看著他繼續殺人嗎?”杜成一下子爆發了,“就為了你能安安穩穩地享受退休生活?”
“成子,這二十多年來,我沒有安穩過一天。”駱少華苦笑,指指自己的腦袋,“他的樣子就刻在這裡。每一個死者,包括許明良,都在這裡。”
“那你為什麼不把證據交出來?”杜成站了起來,手扶桌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就算能定你徇私枉法,追訴時效也過了——面子和榮譽就那麼重要嗎?”
“你以為我是為了我自己?”駱少華搖搖頭,“這案子牽扯的人太多了。如果被揭發出來,咱們局裡、老局長、副局長、馬健、當年一起幹活的兄弟、檢察院和法院——哪一個能跑得了?”
“那你說怎麼辦?”杜成的語氣咄咄逼人,“用更大的錯誤掩蓋這個錯誤?”
“我不知道。”駱少華以手掩面,全身微微顫抖著,“我不知道。”
駱少華的脆弱姿態讓杜成的心稍稍軟了一些。他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沉默良久,低聲說道:“少華,我們都清楚,林國棟還會殺人的。”
駱少華無言。
“他二十三年前就該死。難道,現在還要搭上一條命才能讓他繩之以法嗎?”
對方依舊沉默,彷彿一尊永不開口的石像。
“少華,不能再死人了。”杜成伸出一隻手,搭在駱少華的肩膀上,“你一定得幫我。”
杜成頓了一下:“算我求你。”
良久,杜成感到手掌下的石像挪動了一下。他的心底泛起一絲希望。然而,石像張開嘴後的第一句話就讓他的心徹底涼透。
“你走吧。”駱少華的雙眼空洞無物,“別再逼我了。”
杜成離開之後,駱少華又獨自坐了一會兒,怔怔地看著櫥窗外的街道發呆。事情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它會向何處發展,駱少華更是無從知曉。至於最終會呈現出一個怎樣的結局,他則想都不願去想。
又吸了一支煙,駱少華掏出錢包準備結賬。剛站起身子,就感到肩膀被一隻手按住。他下意識地扭過頭,看見一臉鐵青的馬健繞過自己,坐在桌子對面。
“你……”駱少華立刻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杜成約我在這裡見面?”
“他跟踪我,我就不會跟踪他嗎?”馬健揮手示意走過來的服務生離開,“他跟你說什麼了?”
駱少華垂下眼皮:“要我手裡的證據。”
馬健哼了一聲,似乎對此並不意外:“你呢?”
“我什麼都沒說。”駱少華搖搖頭,“我也不可能把證據給他。”
“嗯。”馬健立刻起身,“走吧。”
“走?”駱少華抬起頭,一臉詫異,“去哪兒?”
“回家。買菜、做飯、遛彎兒——做什麼都行,安安心心地做你的退休老頭。”馬健沖他笑笑,眼神中卻毫無善意,“照顧好金鳳娘倆,彌補一下這麼多年的虧欠。”
駱少華怔怔地看著他:“老馬,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都沒有。”馬健移開目光,看著人流如織的窗外,“我來解決這件事,從現在開始,和你無關了。”
仰龍公墓地處C市郊區,是本市多數逝者的長眠之處。公墓佔地約四百畝,山石環繞,綠草遍地,景色頗為雅緻。雖然公墓距離市區足有三十多公里,但是來此拜祭親友的人長年不斷。即使在工作日,墓園門口仍然排起了長長的車隊。
一個中年男子從一輛紅色出租車中下來,先是繞到車後,打開後備箱,取出一把折疊好的輪椅,打開後,放在車後門旁邊。隨即,他拉開車門,探身入內,抱起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將他放在輪椅上。老人在輪椅上坐定後,中年男子關好車門,出租車很快駛離墓園。
中年男子推著老人走進墓園,漸漸融入前來拜祭的人群中。繞過幾座遺體告別廳,兩人徑直向骨灰堂走去。在門口的購物處,他們停下來。中年男子從老人手裡接過幾張鈔票,轉身進了購物處。再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裡多了兩束鮮花。老人把鮮花橫抱在懷裡,由中年男子推著進了骨灰堂。很快,中年男子一個人走出來,靠在門邊,先是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了一番,隨即就拿出香煙抽起來。
老人在骨灰堂裡待了很久。中年男子漸漸顯得焦躁,不時從門口向骨灰堂裡窺視著,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不耐煩。足足一個小時之後,老人慢慢地搖著輪椅走了出來。他的頭垂著,面容悲戚,整個人似乎小了一圈。中年男子似乎急於離開這裡,立刻上前握住扶手,推著他向出口處快步走去。
在他們身後,一個年輕人從迴廊裡的立柱側面閃身出來。他看看默然肅立的骨灰堂,又看看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表情複雜,若有所思。
C市師範大學,圖書館。
岳筱慧從衛生間裡出來,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一邊向閱覽室裡走去。經過一張方桌的時候,她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麼,又折返回來,盯著桌上的一個雙肩背包端詳起來。
之後是背包旁邊的水杯。岳筱慧抬起頭,在閱覽室裡掃視了一圈,轉身走了出去。
連續查看了幾個閱覽室之後,她要找的那個人依舊不見踪影。岳筱慧站在頂樓的走廊裡,想了想,又把目光投向通往天台的那個小門。她沿著台階走上去,試著推了推,門是虛掩的。
岳筱慧推開門,寬闊的樓頂天台出現在眼前。一個男生背對著她,站在天台的圍欄旁,似乎在向樓下俯視著。
“原來你在這兒!”岳筱慧心裡一鬆,語氣卻頗為惱火,“總算找到你了。”
魏炯轉過身來,一看是她,先是一愣,隨即就走到旁邊的一張水泥長凳前,把手裡的幾張紙塞進了一個厚厚的牛皮檔案袋裡。
“你怎麼來了?”魏炯把牛皮檔案袋坐在身下,笑容很是勉強,“找我有事?”
“你什麼情況啊,發微信不回,打電話也不接。”岳筱慧走過來,突然發現魏炯的手裡還捏著一個煙盒,“哦?你開始吸煙了?”
“吸著玩。”魏炯搔搔頭,表情越發尷尬,“你要不要來一支?”
岳筱慧劈手奪過他手裡的煙盒,是大半盒健牌香煙:“你學這幹嗎?對身體不好——從老紀那裡拿來的?”
魏炯笑笑,並不回答,示意岳筱慧也坐下。
岳筱慧剛挨到水泥長凳就跳了起來:“哎呀,太涼了。”
魏炯急忙把身下的牛皮檔案袋抽出來遞給她:“墊著這個。”
岳筱慧接過檔案袋,放在長凳上,坐了下去。
“你最近在忙什麼啊,總也看不見你?”岳筱慧把玩著手裡的煙盒,“今天上午的環境法課你也沒去。”
“對那門課沒興趣,就出去走走。”魏炯並不看她,而是盯著空曠的天台,以及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岳筱慧盯著男孩的側臉,他的雙頰開始消瘦,細密的胡楂在下巴上冒出來。他看上去滿懷心事,又憂心忡忡。雖然依舊寡言,但是眼前的這個魏炯讓她覺得陌生。
“杜成那邊有消息嗎?”
“暫時沒有。”魏炯搖搖頭,“蒐集二十三年前的證據,太難了。”
“是啊。我這幾天又把證據法學的教材看了幾遍,越看越覺得沒信心。”岳筱慧突然笑笑,“當時我要是有這個勁頭兒,肯定拿滿分。”
魏炯也笑。然而,那笑容稍縱即逝。
“老紀應該感謝你。”
“嗨,這有什麼可謝的。”岳筱慧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老紀和杜成,這兩個老男人,都值得我們幫助。”
魏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媽媽的案子,還打算查下去嗎?”
“當然,那還用說!”岳筱慧的語氣堅決,“不管他在天涯海角,只要還活在世上,我就一定要找到他!”
“嗯。”魏炯彷彿在自言自語,“一定能找到他。”
“所以,幫助老紀,其實也是在幫我自己。”岳筱慧看著水泥地面,“他肯定和林國棟有關。”
“什麼?”
“兇手幾乎就是在模仿林國棟。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動機,但是我遲早會搞清楚。”岳筱慧甩甩頭髮,衝魏炯一笑,“至少我在幫老紀和杜成的時候,學到了不少東西嘛。”
魏炯看著她:“我也會幫你的。”
“嘿嘿,你敢不幫我。”岳筱慧的臉色微紅,眼睛明亮又活潑,“哎,我們將來一起去當警察如何?”
魏炯有些吃驚:“警察?”
“是啊,除暴安良,多威風啊。”岳筱慧歪歪腦袋,“還能幫助別人——把那些壞蛋通通抓住。”
“你想得夠遠的。”
“不遠啊。再過一年多,我們就畢業了。”
“遠。我們還是想想眼前的事吧。”魏炯笑著站起來,“比方說我們的肚子——去食堂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哈哈,好。”
“我去閱覽室拿書包。”魏炯抬腳向門口走去,“你等我一會兒。”
“嗯。”岳筱慧坐著沒動,“順便把我的也拿上來,就在你斜後方那張桌子上。”
魏炯應了一聲,穿過小門,走下台階,直奔二樓閱覽室而去。
收拾好自己的書包之後,魏炯又按照岳筱慧的指示,找到了那張桌子。他同樣也很熟悉那個紫色耐克書包,裝好書本和文具,拎起她的水杯,再次向天台走去。
剛剛走上頂樓,魏炯忽然想到了什麼,加快了腳步。邁上通往天台的台階的時候,他幾乎跑了起來。
拉開小門,他看見岳筱慧還在水泥長凳上安安穩穩地坐著,那個牛皮紙檔案袋依然平放在她身下。
女孩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從嘴邊取下一支即將燃盡的香煙。
天色已經漸漸變暗。在微微的春風中,岳筱慧的長發飛起來。她的半張臉都隱藏在暗影中,唯有雙眼閃閃發亮。
岳筱慧沖他笑笑,站起身,把煙盒拋過來。
“走吧,去食堂。”
說罷,她的中指輕巧地一彈。煙頭翻滾著飛出去,帶著一串搖曳的火星,落在幾米遠的水泥地面上,閃爍了幾下,熄滅了。
紀乾坤聽到敲門聲。
他摘下眼鏡,衝著門口說了一聲“進來”。
門開了。岳筱慧走進來,隨後反手掩上房門。
“是你啊,快進來。”紀乾坤有些驚訝,“你和魏炯最近是怎麼回事啊,總是單獨行動。”
“我去逛街了,路過這裡。”岳筱慧把背包放在床上,“順便來看看你。怎麼,不歡迎啊?”
“哈哈,當然歡迎。”紀乾坤放下手裡的捲宗,搖動輪椅走過來,“吃過飯沒有?今天有排骨蓮藕湯。”
“吃過了,別費心了。”岳筱慧坐在床邊,上下打量著紀乾坤,“老紀,你又瘦了。”
“是嗎?”紀乾坤摸摸自己的臉頰,“最近睡得不太好。”
他放下手,神色暗淡下來:“我知道林國棟就住在這個城市裡,和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但是,我什麼都做不了。”
“他會得到懲罰的。”岳筱慧頓了一下,“每一個作惡的人都會。”
紀乾坤抬起頭看著她。女孩回以甜美的笑容:“再給你刮刮鬍子吧——都那麼長了。”
和上次一樣,十幾分鐘後,紀乾坤舒舒服服地仰躺在輪椅上,臉上蓋著一條熱毛巾。耳邊傳來攪動剃須膏的聲音。隨即,他聽到剃刀被打開以及沙沙的聲響,似乎岳筱慧在用拇指輕輕劃過刀鋒。
“你知道麼,老紀,有時候,看到你,我會想到我爸爸。”
“哦?他和我年齡相仿?”
“比你要小一些。”岳筱慧的聲音漸漸接近,“我媽媽去世之後,他也沒有再娶,一個人把我養大。”
“你父母的感情一定很好。”
“嗯。”她的聲音更近了一些,“我爸爸至今還保留著媽媽的遺物,捨不得丟掉。”
“唉。”紀乾坤嘆了口氣,“也是個執著的人。”
“執著帶給他的只有痛苦,無盡的痛苦。”
“哦?”
“他酗酒。大概只有把自己灌到爛醉如泥,他才能忘記我媽媽的死。”
紀乾坤沉默了一會兒:“不過,至少還有你陪著他。”
“沒用的。”岳筱慧輕笑了一下,“我長得像我爸爸——我倒寧願像我媽媽。”
衣服摩擦的沙沙聲響起。緊接著,就是毛巾擦拭刀鋒的聲音。
“老紀。”
“嗯?”
“一個人,真的可能執著到那種程度嗎?”
“可能,我和你爸爸就是很好的例子。”
“不惜毀掉自己?”
“嗯。”
“甚至毀掉別人?”
紀乾坤不說話了。片刻之後,他低聲問道:“你媽媽……是怎麼死的?”
岳筱慧隔了好一陣才回答:“車禍。”
“哦。”紀乾坤扭了扭身子,“筱慧,毛巾有點兒涼了。”
“哎呀。”岳筱慧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抱歉抱歉,光顧著聊天了。”
她把毛巾從紀乾坤臉上挪走。均勻地塗抹上剃須膏之後,她輕輕地按著紀乾坤的臉頰,從上唇的鬍鬚開始刮起。
女孩專注的面龐近在咫尺,濕熱的氣息噴在自己的臉上。紀乾坤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著刀鋒割斷鬍鬚的麻癢感。
“老紀。”
“嗯?”
“如果林國棟就在你面前,你會怎麼做?”
“現在?”
“對。”
紀乾坤沒有回答,身體卻漸漸緊繃起來。岳筱慧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刮掉唇髯後,刀片移至他的雙頰。利刃所到之處,能感到老人臉上的肌肉微微的凸起——他在咬牙。
“我會殺了他。”
剃刀在紀乾坤的下巴上停頓了一秒鐘,又繼續慢慢遊走。
“為什麼?”
“那還用問嗎?”紀乾坤睜開眼睛,雙拳緊握,“他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殺了我妻子,徹徹底底地毀掉了我的一生,我為什麼不能報復?”
“你別動,我會傷到你的。”岳筱慧按住他,“對不起,我問了這樣的問題。”
紀乾坤稍稍放鬆了些:“沒關係,這幾天,我也在想這件事。”
“哦?”
“二十多年了,杜成不可能蒐集到足夠的證據。”紀乾坤的聲音低沉,隨即變得昂揚,“我不會就這麼算了。”
“如果你殺了他,你也會坐牢。”
紀乾坤的臉頰已經清理完畢,剃刀挪到了他的脖子上。
“這道理我懂。”紀乾坤輕輕地笑了一聲,“只要能複仇,我什麼都不在乎。”
“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紀乾坤重複著,“我妻子死後,我餘生的每一秒,都是為了這件事。”
剃刀徐徐清理著脖子上殘留的胡楂,最後,停留在紀乾坤的喉結上方。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林國棟送上法庭,對吧?”
“對。”
“也就是說,你只是需要找出他,至於該怎樣處理林國棟,你早就想好了。”岳筱慧的聲音開始顫抖,“你利用了魏炯、杜成,還有我。”
紀乾坤沉默了。良久,他艱難地說道:“我知道這樣對你們很不公平。但是,筱慧,請你相信我,只要有任何一點讓林國棟接受法律制裁的機會,我都不會採用這種自我毀滅的方式。可是……”
他說不下去了,岳筱慧也不再開口。
唯有剃刀閃閃發亮。
足足一分鐘後,女孩的聲音重新在紀乾坤耳邊響起。
“老紀,你做過錯事嗎?”
“嗯?”紀乾坤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當然。”
“每個做過錯事的人,都該有一個機會。”
脖子上的壓迫感突然消失。紀乾坤這才意識到,那把剃刀一直抵在自己的喉管上。
他睜開眼睛,剛剛看到天花板,眼前又是一片矇矓——岳筱慧把毛巾重新覆蓋在他的臉上。
“再等幾天吧。”岳筱慧的聲音變得遙遠,“你要的,我們要的,都會來到。”
紀乾坤仰躺在輪椅上,等著她繼續說下去,或者有所動作。然而,四周始終是一片寂靜。片刻之後,他拿下臉上的毛巾,翻身坐起。
房間裡已經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