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殉罪者

第12章 第十一章殺人犯

殉罪者 雷米 5069 2018-03-03
魏炯托著腮,無精打采地看著講台上的“土地奶奶”,感覺自己隨時都能睡過去。正在意識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衣袋裡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魏炯笑笑。不用看,肯定是老紀。 老紀學會了用手機拍照之後,岳筱慧又教他如何使用微信。老頭玩得那叫一個high,每天都會接到他發過來的十幾張照片。有靜物,有景色,還有老紀的自拍。不過,大多數照片的水平都不怎麼樣,不是沒對準焦距,就是漆黑一團。魏炯不忍拂了老頭的興致,對他鼓勵有加——就當陪他玩了。 正想著,魏炯的余光掃到了坐在斜前方的岳筱慧。她正偷偷地沖他擺手,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魏炯揚揚眉毛,不出聲地問她:“怎麼了?” 岳筱慧不回答,指指自己手裡的電話。 魏炯打開手機,看到岳筱慧剛剛發來一條微信:快看老紀的微信,哈哈,老頭長本事了。

魏炯好奇心起,打開老紀的微信,發現他這次發來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段視頻。 手機又震動一下,是岳筱慧發來的:用耳機。 魏炯回復了一個“OK”,抬頭看看“土地奶奶”,偷偷地從衣袋裡拿出耳機。 這是一段只有二十幾秒的視頻,老紀當時應該在院子裡,拍攝對像是一群在甬路上散步的老人。畫面還算穩定,聲音也挺清晰。魏炯看了兩遍,看不出這段視頻有什麼特殊之處,就給老紀發送了一個“?”。 老紀很快回复:“怎麼樣拍得還算清楚吧”。 魏炯暗笑,這老頭還是沒學會怎麼用標點符號。 魏炯:“不錯不錯,紀導演。” 老紀:“哈哈哈練手之作”。 魏炯正要回复他,就感到同桌推了推他的手臂。魏炯下意識地轉頭,發現同桌一隻手指著講台,另一隻手指著他的耳朵。

魏炯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急忙伸手拽下耳機。幾乎是同時,他聽到了“土地奶奶”的聲音:“那個男同學,你說說我剛才講到哪裡了?” 下課後,魏炯悶悶不樂地收拾著書包,心想著去網上下載一個書面檢查的範文。 “不少於一千字!” 這老太太,夠狠。魏炯嘀咕著,起身離開了教室。剛出門,就看到岳筱慧靠在走廊的暖氣上,一臉笑容地看著他。 “幹嗎,幸災樂禍啊?” “不能夠。”岳筱慧越笑越開心,“我是特別幸災樂禍。” 魏炯也樂了:“都是老紀害的。” “別怪人家,你也太笨了。”岳筱慧和他並排向食堂走去,“一點兒反偵查意識都沒有。” “就為了看那個破視頻,一千字檢查。” “那個好弄,隨便抄一個就成了。”岳筱慧轉過身,倒退著走,“大不了我幫你——我有經驗。”

“行,你承擔連帶責任。”魏炯笑道。他心裡是不怨恨老紀的。一個行走不便卻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老頭,對新生事物有著濃厚的興趣。手機對他而言,是一個新奇的玩具,也是打發時間、排遣寂寞的好辦法。他理解老紀,更多的是同情,就像盡力去保護一點即將熄滅的燭火。 “回頭教教老紀上網。”魏炯加快腳步,跟上岳筱慧,“他肯定喜歡。” 門開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探出頭來,上下打量著杜成:“你找誰?” “您是楊桂琴吧?”杜成從衣袋裡掏出警官證,“我是警察。” 老婦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依舊一臉狐疑:“你有事嗎?” “許明良是您兒子吧?”杜成笑笑,“案件回訪。” 老婦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卻已經打算關門。杜成向前踏出一步,用鞋尖頂住門板。

“還有——給失獨家庭送溫暖。” 杜成把手從身後拿出來,一桶大豆油。 老婦看看油桶,又看看杜成,默默地讓開身子。 房間不大,室內物品簡單、陳舊。一股令人不悅的味道飄浮在空氣中。杜成吸吸鼻子,發現這股味道來自於牆角的一台巨大的冰櫃中。 “政府終於想起我們這種家庭了?”老婦正把油桶拎進廚房,“罪犯家屬也送嗎?” “是啊。”杜成隨口敷衍道,悄悄地走向牆角。冰櫃是老款式,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櫃體上佈滿暗紅色的污漬,透過玻璃櫃門,能看到裡面塞滿了豬腸、豬肝之類的下貨。有些肉塊已經變質,呈現出暗綠色。 “能吃。”老婦回到客廳,看見杜成正在打量冰櫃,“煮一煮,沒事的。” “您……還在賣豬肉?”杜成掏出香煙,點燃了一支,暫時驅散鼻腔裡的異味。

“早不干了,攤床轉給我外甥了。”老婦目不轉睛地盯著杜成嘴邊的香煙,“賣不掉的就給我送來——我也得活。” 杜成注意到老婦的目光,把香煙和打火機都遞過去。老婦接在手裡,熟練地抽出一支,打火點燃。 “您一個人?” “一個賣肉的,還生了個殺人犯兒子,誰會要我?”老婦吐出煙圈,看看煙盒,“到底是公家人抽的,好煙。” 兩個人站在客廳裡,沉默著吸煙。老婦的白髮蓬亂,用橡皮筋隨便扎在腦後,上身穿著一件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絨線衣,下身是一條同樣黑污發亮的棉褲。她的臉上佈滿老年斑,眼睛渾濁、冷漠,只有在用力嘬煙頭的時候,才能看到一絲心滿意足的神色。 “說吧,要回訪什麼?”老婦點燃第二支煙,緩緩開口,“是明良的事兒吧?”

杜成看看她:“對。” 他心裡很清楚,這將是最艱難的一次訪問,也是最不容迴避的一次。儘管會揭開楊桂琴的傷疤,同時可能會面對她最深重的敵意,但是他必須這麼做,因為要證明自己是對的,還有一個很大的謎團要解開。 聽到他的回答,老婦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客廳北側一扇緊閉的房門,隨後轉過頭面向杜成:“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可訪的?” 杜成在室內環視一圈,問道:“坐下聊,可以嗎?” 老婦想了想,點點頭,走向牆角的一張舊木桌,拉出椅子坐下。 杜成坐在她對面,掏出筆記本和筆放在桌上,手指觸及桌面,立刻感到經年累積的灰塵和油垢。 “說說許明良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婦一手托腮,一手夾著香煙,吞雲吐霧,眼光始終盯在某個角落裡。片刻,她低聲說道:“我兒子沒殺人。”

杜成垂下眼皮,手撫額角,在筆記本上寫下“許明良”三個字。 老婦微側過頭,看著黑色簽字筆在紙上慢慢勾勒出兒子的名字,突然開口問道:“一個連豬都沒殺過的孩子,會去殺人嗎?”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杜成抬起頭,直視老婦的眼睛,“我不能保證會為許明良翻案,但是我需要真相。” “翻案?我沒指望這個。”老婦輕笑一聲,彈掉長長的煙灰,“人都死了,翻案有什麼用呢?我兒子回不來了。我不要補償,吃什麼我都能活。” 一時無話。老婦吸著煙,一手揉搓著蓬亂的白髮。漸漸地,她的頭越來越低,最後,完全埋首於臂彎中,肩膀開始微微顫抖。 杜成默默地看著她,聽那從白髮中傳出的壓抑的抽泣聲。 幾分鐘後,老婦抬起頭,擦擦眼睛,又抽出一支煙點燃。

“問吧。”她平靜地說道,“你想知道什麼?” 小時候的許明良算是個普普通通的孩子,讀小學和初中時,既沒做過班級幹部,也沒有劣行和不良記錄。九歲的時候,許父因病去世,生活重擔完全落在許母楊桂琴身上。全家的經濟收入都來自於在肉聯廠工作的楊桂琴。為了減輕家庭負擔,許明良在初中畢業後沒有考取高中,而是進入本市的職業技術學院,學習廚師專業。 1986年,許明良從學院畢業,取得中專學歷,但由於慢性篩竇炎導致的嗅敏覺減退,許明良的求職之路屢屢碰壁,只能在飯店裡做小工。 1988年,許明良乾脆從飯店辭職,在家裡待業。同年,楊桂琴在肉聯廠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在鐵東區春陽農貿市場租賃了一處攤床,開始做個體生意。自此,許明良家裡的經濟狀況大有改觀,並於1990年初購置了一輛白色解放牌小貨車。在楊桂琴的勸說下,許明良跟隨其母一同經營肉攤,並於同年6月取得駕駛資格。

無論在楊桂琴,還是鄰居及周圍攤販的眼中,許明良都是一個聽話、內向、樂於助人,也挺勤快的小伙子。從業期間,沒有與顧客及其他攤販發生衝突的情況。被捕時,沒有人相信他是犯下多起強姦殺人案的兇手。 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杜成心裡想,有相當多的一部分殺人犯,在罪行被揭露之前,和普通人並無二致,甚至更溫順,更有禮貌。 “他有戀愛史嗎?” “什麼?”老婦瞪大眼睛看著他。 “就是,有女朋友嗎——案發前。” “應該沒有——不知道。”老婦想了想,盯著桌面,手指在上面輕輕劃動,“那會兒太忙了,去收豬的時候,常常幾天都不回家。” “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女朋友,這不正常吧。” “他在技校的時候也許有對象,但是我沒聽他說起過。”老婦撇撇嘴,“幫我賣肉之後,生活圈子太小了,沒機會認識姑娘。”

“那他的性問題怎麼解決?” “我怎麼會知道?”老婦苦笑,“我是當媽的,怎麼問?” “異性朋友多嗎?” “別說異性,同性朋友都沒幾個。”大概是久坐的緣故,老婦開始揉搓肩膀,“那孩子聽話,不愛出去玩,收攤了就回家。我知道,他不愛幹這個,但是沒辦法。” 老婦輕嘆一聲,直起身子:“我曾經想過,攢幾年錢,就不讓他幹這個了,去學點兒別的,再找個姑娘成家。” “學點兒別的?” “那叫什麼來著?”老婦用手指輕叩額頭,“對了,成人高考。考了一次,沒考上,後來我還給他請了家教。” 老婦突然意味深長地笑笑:“他最想當警察,從小就想。” 警方當時在許明良家中搜出大量報刊,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刑偵探案類的小說或紀實作品。這也成為認定許明良“較強的反偵查能力”的來源。 “您丈夫去世那年,您多大?” “我想想……三十五歲。” 杜成默默地看了她幾秒鐘:“能問您個相對隱私的問題嗎?” 老婦愣住了,怔怔地回望著他:“你問吧。” “在他去世之後,您有沒有……”杜成斟酌著詞句,“和其他男性……” 老婦轉過頭,望著窗外:“有過。” “許明良知道這件事,對吧?” “嗯。”老婦收回目光,看著地面,“明良上技校第一年,我和那男的……那天孩子突然回家來了。” “後來呢?” “他直接回學校了。”老婦笑笑,“我沒解釋,也沒法解釋。好在孩子沒問過我,我也和那個人斷了。” “那件事之後,他對你的態度有沒有什麼變化?” “沒有吧。他從小就不愛說話,跟我也沒什麼聊的。” 杜成點點頭,伸手去拿煙盒,發現裡面的香煙已經所剩無幾,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來。 “能去他的房間看看嗎?”杜成手指客廳北側那扇緊閉的房門。 “隨便。”老婦起身走到門旁,伸手推開。 房間不大,十平方米左右。左面靠牆擺放著五斗廚和衣櫃,右側窗下是一張單人床,對面是一張書桌。杜成看了看桌上的木質書架,裡面整齊地插著幾本英語及數學教材。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桌面,很乾淨。 “和二十三年前一樣。”老婦倚靠在門框上,“明良愛乾淨,我每天都擦。” 杜成嗯了一聲,轉身打量著單人床。普通的藍色格子床單,已經有些褪色。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放在床頭。床邊的牆壁上貼著幾張海報,有體育明星,也有泳裝女郎。 “那個年齡的小伙子都看這個。”老婦捕捉到他的目光,“他是個好孩子。” 杜成沒作聲,扭頭看向窗外。這裡是一個老舊小區的最外圍,臨街,時至下午四點左右,兩側那些色彩暗淡的樓房都恢復了些許生機。樓下是一個小型市場,大量熟食和街頭小吃在此販售,煙氣蒸汽裊裊。 “過去,”杜成指指樓下,“不是這個樣子吧?” “嗯。二十多年前是熱電廠。”老婦伸出雙手,比畫出一個圓柱體的形狀,“我家對面是兩個大煙囪。” “窗外?” “對,冒起煙來,什麼都看不見。”老婦歪著頭,盯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明良常常坐在床邊,對著那兩個煙囪發呆,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杜成點點頭,繞過床尾,拉出椅子,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看著桌上的一個相框。 那是許明良和家裡的廂式小貨車的合影。許明良穿著墨綠色半袖衫,藍色牛仔褲,一手扶在腰間,另一隻手把住車門,臉上是既羞澀又興奮的表情。 這輛廂式小貨車就是許明良口供裡的殺人分屍現場。他供稱,以搭便車為由誘騙被害人上車,趁其不備用鐵鎚猛擊被害人頭部,將車開至僻靜處後,強姦殺人並分屍。用黑色塑膠袋包裹屍塊後,行車至本市各處拋散。 說得通。黑色塑膠袋與許家的肉攤上所用的相同。廂式貨車平時被許明良用來運送豬肉,包裹屍塊時混入豬毛也在情理之中。馬健當年做出的判斷是有道理的。 更何況,那個最致命的直接證據。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老婦抽出煙盒裡最後一支煙,然後把煙盒揉作一團,轉身扔在客廳的地上。 杜成想了想:“你認為你兒子沒殺人?” “對。” 杜成盯著她看了幾秒鐘:“我們在包裹屍塊的塑膠袋上發現了他的指紋。” “他是賣豬肉的!”老婦提高了聲音,“每天他碰過的塑膠袋足有幾十個!你們應該去查買過豬肉的人!” “塑膠袋上只有他的指紋。” “手套!”老婦的情緒終於失控,“兇手不會戴手套嗎?” “一個人在夏天戴著手套來買豬肉,”杜成平靜地反問,“你不會覺得奇怪嗎?” 老婦被問住了,只能怔怔地看著杜成,半晌,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我兒子沒殺人。” “我相信你說的話。”杜成點點頭,“我現在不能對您承諾任何事情,但是我保證,無論真相是怎樣的,我都會告訴您。” 臨走的時候,杜成把包裡的兩盒煙都給老婦留下。老婦默默地接受,然後送他到門外。杜成剛要轉身下樓,就听到她在身後叫住了他。 “杜警官。” 老婦手扶著房門,只露出半個身子,面容忽然顯得更加蒼老。似乎剛剛經過的不是幾個小時,而是幾十年。 “你,有沒有打過他?” “沒有。”杜成脫口而出,“他不是我抓的。” 深深的皺紋中慢慢露出笑容。 “謝謝。” 說罷,老婦轉身,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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