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殉罪者

第11章 第十章手印

殉罪者 雷米 10236 2018-03-03

杜成抬起頭,按按太陽穴,從旁邊的煙盒裡摸出一根香煙點燃。他上身後仰,靠在轉椅背上,盯著天花板,緩緩吐出一口煙。 時至深夜,狹窄的斗室內,除了桌上的一盞檯燈,再無其他光亮。杜成的視線集中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卻發現根本沒有可供分散注意力的焦點。相反,越來越急促的血流在身上流淌,甚至能聽到耳膜里傳來的轟鳴聲。 靠,都他媽二十多年了,怎麼還這樣? 杜成苦笑一下,重新坐直身體,強迫自己繼續讀下去。 〔分析意見〕 …… 本案可與“11.9”“3.14”“6.23”殺人碎屍拋尸案做串併案調查,從犯罪手法來看,屍塊斷端少見皮瓣,骨表面未見切砍痕,作案能力呈升級、熟練態勢。屍塊分散有規律,上肢與下肢、軀幹、頭部分別獨立拋散,可推斷其作案時心態冷靜……


杜成嘆了口氣。 他把麵前的案卷推到一邊,已泛黃的紙張發出嘩啦啦的脆響,似乎隨時可能碎成粉末。 沒用。他無法集中註意力,無法讓自己的視線從“8月8日”這幾個字上移開。 杜成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五斗櫃上的相框。 一個留著齊肩長發的女人,半蹲在鬱金香花叢中,抱著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微笑著回望著他。 杜成的嘴角上揚,同時,眼前一片模糊。 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五斗櫃前,拿起相框,輕輕地撫摸著。 相框的玻璃片上倒映出他的臉。灰白,略浮腫,皺紋橫生。蒼老的面容覆蓋在那兩張依舊年輕、生動的臉上,彷彿拉近了時空,混淆了生死。 杜成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身邊的一切已經墜入無盡的虛空中,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他無意再將思緒拉回現實,人之將死,最寶貴的,只有回憶。

1991年8月8日,上午7點10分。 一個年輕的製服警察拎著兩隻大塑料袋,匆匆邁上C市公安局鐵東分局門前的台階。穿過玻璃門,他向值班的同事點了點頭,右轉,沿著一樓東側的走廊疾行。此刻已天光大亮,走廊裡卻光線昏暗,兩側的房門盡數關閉,只有北面盡頭的一扇窗戶尚可透光。 走廊裡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年輕警察的腳步聲和塑料袋相互摩擦的簌簌聲響。接近東側盡頭的房間,年輕警察感到莫名的寒意,彷彿前面那扇門裡正釋放出陣陣冷風。 來到門前,他把塑料袋都移到左手,猶豫了一下,抬手敲響了房門。 “誰?”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傳了出來。 年輕警察推開門,小心翼翼地探進半個腦袋。過低的室溫立刻讓他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同時,那股令人恐懼的味道直躥鼻孔。

“馬隊。”他努力不去看解剖台上那具青白色的屍體,喉嚨裡變得乾燥,“飯來了。” “先放會議室吧。”馬健揮揮手,“我們等會兒再過去。” 年輕警察忙不迭地答應,迅速關上門離去。 馬健轉過身,雙手叉腰,死死地盯著解剖台上的屍體。 牆角的櫃式空調機呼呼地轉動著,出風口處冒出大團白汽。室內的溫度很低,馬健的額頭上卻佈滿了細密的汗珠,身上的藍黑條紋短袖襯衫也汗濕了大半。 杜成站在他的對面,雙手環抱在胸前,臉色鐵青,眉頭緊鎖。 法醫蹲在地上,從屍袋裡拎出一條人體小腿,前後端詳了一番,放在解剖台上。 “暫時只能拼成這樣。”他後退一步,摘下口罩,“操!” 這是一具成年女性屍體,被分割成頭顱、軀幹、左右雙上肢、左大腿及小腿,共八塊。斷端被臨時拼湊在一起,死者的姿勢顯得怪異,加之右大腿及小腿缺失,看上去並不像一個人。

杜成繞到死者的頭部前面,低頭仔細觀察著。死者蓄長發,散亂,頭微右側,面部腫脹,口半張,雙眼微閉合,瞳仁暗淡無光。 “死因是什麼?” “初步判斷是機械性窒息。”法醫指指頭顱的斷端,扼痕清晰可辨,“應該是掐死的。” 杜成看看馬健,後者沉默不語,牙關緊咬,臉頰上的肌肉凸起。 “稍後做毒物分析,不過我覺得意義不大。”法醫點燃一支煙,“還是他幹的。” “死亡時間呢?” “八小時以上。”法醫戴上手套,“具體時間,驗完胃內容物再通知你們。另外……” 他指指解剖台上殘缺的女屍。 “找找右腿,這種樣子,家屬看了會瘋的。” 馬健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一下子委頓下來:“爭取吧。你先忙著,有發現立刻通知我們。”

說罷,他向杜成揮揮手:“走吧,先吃飯去。” 會議室里門窗大開,清新的空氣穿堂而過。儘管有些微微的涼意,但是對於剛剛從法醫解剖室走出的馬健和杜成而言,彷彿從嚴冬一下子穿越到盛夏。更讓人感到稍稍愉悅的,是滿屋的食物香氣——鼻腔內的屍臭一掃而空。 幾個同事正圍坐在會議桌前吃早飯,看到他們進來,紛紛起身讓座。馬健和杜成剛剛坐定,豆漿、包子和茶葉蛋就推到了面前。 儘管已經飢腸轆轆,馬健的胃口卻不怎麼樣。吃了半個包子,喝了幾口豆漿之後,他就點燃一支煙,環視了一下正在埋頭大嚼的同事們,開口問道:“情況怎麼樣了?” 一個穿著佈滿汗漬的短袖襯衫,頭髮蓬亂如雞窩的警察嚥下嘴裡的包子:“屍源查找在進行中,昨天下午來了幾撥人,都是近一個月來報人口失踪的,不過都不是。”

他把包子咬在嘴裡,翻看著手裡的資料,含混不清地說道:“最近的一次接警是8月6日,一個紀姓男子稱自己妻子一夜未歸,我們覺得體貌特徵比較像,已經通知他了,估計一會兒就能過來。” 馬健點點頭,又問道:“其他的呢?” 另一個警察回答:“現場走訪還在進行,不過,目前還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馬健皺起眉頭,彈彈煙灰,想了想:“現場勘查那邊怎麼樣?” “還在檢驗中。” “讓他們快點兒!” 那個警察應了一聲,起身出門。同時,一個女警匆匆而至,徑直走到馬健面前:“馬隊,一個姓紀的人來認屍。” 馬健嗯了一聲,轉頭對杜成說道:“成子,你去看看。” 杜成點點頭,三口兩口吃掉手裡的包子,擦擦嘴,起身向門口走去。

馬健回過頭,看女警還站在面前。 “還有事兒?” “嗯,局長通知,二十分鐘後,四樓三會議室,案情分析會。”她頓了一下,似乎很緊張,“副市長和政法委書記都來了。” 馬健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突然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掌,大聲喊道:“動作都快點兒,二十分鐘之後開會!” 警察們應了一聲,紛紛加快進食速度。先吃完的,已經開始整理材料,準備在會上做匯報。馬健連抽兩根煙,靜靜地整理思路,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要點。 準備停當後,馬健帶著手下走出會議室,沿著走廊向電梯間走去。剛邁出幾步,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號。 那正是法醫解剖室的方向。 馬健停住了腳步,頭低垂,眼睛微閉,雙手緊握成拳。身後的同事們也站住,看著隊長微微顫抖的後背。

牙關緊咬的咯吱聲清晰可辨。 須臾,馬健抬起頭,重新邁動腳步,快速向前走去。 分析會一開就是兩個多小時,局長、副市長和政法委書記的臉色都不好看。也難怪,從去年11月開始,兇手已經連續強姦、殺害四名女性,整個城市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然而,從警方獲取的線索及偵破進展來看,仍是毫無頭緒。會議現場的氣氛宛如追悼會一樣凝重。強壓之下,局長在分析會行將結束的時候立下了軍令狀:二十天內破案,否則自動離職去守裝備庫。 上頭表了態,壓力卻仍在馬健他們身上。一散會,馬健率領一干人等回了辦公室。眾人坐在桌前,一時無話。良久,馬健緩緩開口:“少華呢?” 有人回答:“在物證檢驗那邊呢。” 馬健“嗯”了一聲,站起身來:“剛才在會上,大家也聽到了,二十天,不用我多說,時間很緊迫……”

突然,辦公室的門被撞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你們……警察同志們,”男人的臉上滿是汗水和眼淚,“你們一定要抓住他!我愛人……她是個好女人……她不應該……” 緊跟著衝進門來的是杜成。他拽起男人,不住地勸慰著:“老紀,你快起來,別這樣……” 馬健也吃了一驚,急忙招呼同事把男人扶起來。男人的額頭上見了血,混合著灰塵和汗水,面龐宛若惡鬼。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加之以頭撞地,男人的神誌已然不清,整個人癱軟得像泥巴一樣。四個男警察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到走廊裡,走出去很遠,他口中的嘶吼依然清晰可聞。 馬健喘著粗氣,手指門外:“他的衣服呢?” “蓋在屍體上了。”杜成神色黯然,“死者是他妻子。”

馬健沉默了一會兒,揮手叫起一個同事:“去,等他情緒平穩點兒了,問問死者的情況。” 說罷,他坐在杜成面前,伸出兩根手指。 “成子,二十天。” “我聽說了。”杜成點點頭,嘆了口氣,“這案子,怎麼搞?” “沒頭緒。”馬健點燃一支煙,“你有什麼想法?” “從他的活動範圍入手吧。”杜成拉開自己的辦公桌抽屜,取出一沓幻燈片,遞給馬健。 馬健草草瀏覽一番,發現這是手繪的簡易城區地圖,每張幻燈片上都有日期標示,幾個地方用紅色記號筆做了標記。 “這是?” “這四起案件的拋尸地。”杜成拿起一張標記了“11.9”字樣的幻燈片,“這是第一起案件,你瞧……” 他指點著那些做了紅色記號的地方:“松江街與民主路交會處、河灣公園、垃圾焚燒廠、市骨科醫院。” 杜成拿起一支黑色記號筆:“嫌疑人應該有車,如果先後去這幾個地方的話,那麼行車路線大致是這幾條。” 說罷,他在地圖上畫了幾條曲折的黑線。 馬健明白了:“找交叉點?” “對。”杜成拿起標記為“3.14”的幻燈片,同樣在標記紅色記號的地方連接了幾條黑線,然後把它覆蓋在第一張幻燈片上。兩張透明的膠片重疊在一起,能看出拋尸地各自分散,但是表明行車路線的黑線卻有交叉和重合。 “這主意不錯!”馬健興奮起來,起身招呼一名同事,“去,弄一張城區地圖來,越大越好。” 幾個小時後,一張大大的城區地圖懸掛在辦公室的牆上,辦公桌被挪開,椅子靠牆擺成一排。警察們站在地圖前,看著上面標記的十幾個紅點,分析兇手可能駕車途經的路線。漸漸地,幾條曲折的粗黑線出現在地圖上。隨即,分析思路變為倒推他的起點所在。 又是一番推演後,馬健拿著一支黑色簽字筆走到地圖前。 “現在看起來,兇手最可能藏身的地點在……”他在地圖上畫了兩個大大的圈,“鐵東區和秀江區。” 杜成的表情卻依舊凝重。雖然看起來調查範圍已經大大縮小,然而鐵東區和秀江區分別是本市的兩個主城區,人口眾多,在這裡搜索那個兇手,只是在太平洋和渤海中撈針的區別。 馬健倒是顯得躊躇滿志,在他看來,現在好歹從復雜的案情中理出一條思路,雖然仍不清晰,但總比沒有好。正在他佈置偵查任務的時候,駱少華從門口走進來,一眼就看到了牆壁上的地圖。 “我靠,這是什麼?” 馬健一看是他,立刻招呼他坐下:“你回來得正好,物證那邊有什麼發現?” “有個屁。”駱少華遞過幾張紙,表情沮喪,“沒指紋,塑料袋沒商標,產地都查不出來——跟前幾起案子一樣。” 馬健不甘心,又追問道:“足跡呢?” “還在對比。”駱少華從桌上端起一杯水,咕嘟咕嘟喝光,“老鄧說希望不大,拋尸地都是人群密集地點,早他媽破壞了。” 剛剛聚攏過來的警察們無聲地散開。駱少華看看牆上的地圖,問杜成:“你們在搞什麼?” 杜成耐著性子,剛解釋了幾句,就听見桌上的辦公電話響了起來。一個女警拿起話筒,說了句“你好”,對方表明來意後,就把話筒遞給了杜成。 “嫂子。” 杜成皺皺眉頭,接過電話。 “什麼事?” “在工作嗎?”妻子的聲音怯怯的,“打擾你了吧?” “快說什麼事,忙著呢。” “對不起……是這樣,亮亮發燒了,我剛把他從學校接回來,你……” “發燒了,多少度?”杜成急忙坐直身體,“什麼時候的事兒?” “今天上午,剛量了體溫,38.5℃。”妻子顯然在竭力克制自己的緊張,“你能回來一趟嗎?醫生說,如果再燒,就得去醫院了。” “我這邊……”杜成猶豫了一下,轉頭看看馬健。馬健一臉無奈,不過,還是揮了揮手:“回去吧,明天再來。” 杜成舉手錶示歉意,對聽筒裡說道:“行,我現在就回家。” “好。”妻子的聲音明顯快樂起來,“想吃點兒什麼?我給你燉只甲魚吧?” “隨便,不用那麼麻煩。” “嗯,我等你。” 掛斷電話,杜成站起來,訕訕地對馬健說道:“馬隊,我……” “沒事,回去吧。”馬健笑笑,“一個星期沒回家了吧?正好回去休息休息,洗個澡,照顧一下孩子。” “那對不住了。” “趕緊滾蛋吧。”馬健揮揮手,“等亮亮情況穩定了再來,這兒有兄弟們頂著呢。” “行!”杜成手忙腳亂地拿衣服,收拾手包,抬腳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就和一個冒冒失失地衝進來的警察撞了個滿懷。 “哎喲!對不起杜哥。”那個警察簡單地和杜成打個招呼,就面向馬健,呼吸急促,“馬隊,那條右腿,找到了。” 四十分鐘後,警車駛離主幹道,開上一條顛簸不平的土路。馬健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始終死死地盯著前方。杜成則拿著地圖,在“羊聯鎮下江村”上用紅色簽字筆做了標記,隨後,他看著“177公路”“省建築設計院家屬區”“紅河街163號”幾個地點,用黑色簽字筆來回勾畫著。 車行顛簸,杜成很快就感到頭昏眼花,胃裡也開始翻騰。他放下筆,望向窗外。雖然只是下午五點左右,天色卻陰沉下來。風聲呼嘯,大朵鉛黑色的烏雲聚集在天邊,隱隱能看到電光閃爍。 他拍拍前座的馬健:“要下雨了。” 馬健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也看看窗外,罵了一句,喊道:“少華。” 駱少華應了一聲,拿起步話機:“通知現場的兄弟,保護一下現場。” 話音未落,豆大的雨滴落下來,劈裡啪啦地打在車窗上。 拋尸現場位於下江村水塔東側,要穿過一大片田地才能抵達此處。車開不進去,警察們把車停在田埂邊,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看到那座水塔時,每個人都已經淋得渾身濕透。 羊聯鎮派出所的同事在現場外圍迎接他們,邊走邊介紹了案發經過:村里一對青年男女,相約在水塔邊幽會,女方先發現了棄置在水塔東側的黑色塑膠袋,當時塑膠袋“蒼蠅圍繞,散發出惡臭”。男方用樹枝捅破塑料袋,赫然發現破口處露出一隻人腳,遂報警。 先期趕到的同事們已經在現場拉起了警戒線,大概因為暴雨的緣故,圍觀的群眾並不多。不過,現場外圍還是留下大量的腳印。馬健皺著眉頭看著被踩得稀爛的泥地,擺擺手:“打通道吧。” 明知意義不大,勘查人員還是在觀察現場後,鋪好幾塊木板,引導人員進入。 一名民警始終撐著傘蹲在水塔下,在他的保護下,裝有屍塊的黑色塑膠袋及附近地面仍保持著乾燥。拍照固定證據後,警方開始對現場進行勘查。 大雨及村民的踩踏讓勘查工作進展得極其艱難,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那一袋屍塊上。那是人體右大腿、右小腿及右腳,已經開始腐爛。馬健看著右腳上的銀白色細高跟涼鞋,若有所思。 駱少華也湊過來:“嗬,第一次在屍體上提取到衣物啊。” “嗯。”馬健轉頭問杜成,“成子,不回家了?” 杜成背對水塔,正在遙遙觀望著那片農田後面的村路,聽到馬健的問話,隨口回答道:“不回去了,先忙這邊。” “要不要給家裡打個電話?” “不用。”杜成轉過身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了笑,“她都習慣了。” “也成。”馬健顯然希望他能留下來幫忙,“搞完案子,放你幾天假……” “馬隊!”一個勘查人員突然喊道,“快過來!” 馬健急忙奔過去:“怎麼了?” “有發現!”勘查人員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你瞧!” 他指指黑色塑膠袋的底部,在一攤血水中,一簇毛髮若隱若現。 “這是什麼?” “暫時不知道。”勘查人員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毛髮夾出來,仔細觀察著,“不過肯定不是人體毛髮。” “趕快提取!”馬健捏了捏拳頭,“他媽的這王八蛋終於留下點兒東西了。” “不止這個。”勘查人員一臉得意,伸手向身後的同事示意,“金粉和膠帶,快點兒。” 他指指塑膠袋中部。 “發現指紋了。” 回到局裡,提取到的毛髮和指紋被緊急送檢。馬健留了一組人在現場對村民進行走訪,杜成則繼續對著地圖冥思苦想。很快,兇手在當晚的拋尸路線圖漸漸清晰。 “紅河街163號——省建築設計院家屬區——沿著177公路——羊聯鎮下江村。” 杜成用紅色記號筆在地圖上標註了順序,馬健摸著下巴,看著滿是標記的地圖,沉吟了一會兒,慢慢說道:“這麼說,兇手最有可能的出發地,還是在鐵東區。” 駱少華看看他:“先把鐵東區當作重點排查範圍?” 馬健點點頭:“我看行,成子你的意見呢?” “這王八蛋應該獨居,而且有車。”杜成想了想,“出租車司機?” “或者企業、機關的專職司機。”駱少華說道,“個體經營戶,都有可能啊。” “先沿著這個思路查查看。”馬健沉吟了一下,“別的事都放一放,一定要盡快抓住他。” 調查任務一一部署下去,各路人馬都緊急行動起來。馬健找局長簡單匯報了一下情況,再回到辦公室時,發現只有杜成一個人在。 他坐在那張地圖前,手裡夾著香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成子,幹嗎呢,想家了?” 杜成回過神來,笑笑:“沒有。” “給家裡打個電話吧。”馬健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身前,“問問孩子的情況。” “不用。”杜成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件事上,“老馬,你說,這王八蛋長什麼樣?” “嗯?”馬健點煙的動作停下來,“你想到什麼了?” “所有死者的頭部左側都有非致命鈍器傷。而且,我剛才看了對紀乾坤的詢問筆錄,當晚他妻子參加同事聚餐,晚十點半左右散局,回家前曾和紀乾坤通過電話。類似情況在前幾起案件中都有發生,死者都是在深夜被劫持。”杜成慢慢說道,“也就是說,死者可能是上了兇手的車之後,被兇手從駕駛座方向出手擊昏,帶走強姦殺害。” “那麼晚了,還肯上一個陌生人的車……”馬健想了想,又看看杜成,“這傢伙至少長得不讓人討厭。” “是啊,他可能談吐得體,而且還有正當理由和死者搭訕。”杜成看著地圖,“比如說問路什麼的。” “受過一定教育,衣著整潔。”馬健的眼中閃起光,“看上去讓人很信任那種。” “另外,你有沒有發現……”杜成已經完全沉浸在高速的思維運轉中,“這傢伙越來越自信了。” “嗯?” “第一次作案的時候,明顯能看出他的分屍手法並不熟練,而且很慌張。”杜成指指地圖上的幾個紅點,“頭顱和左大腿放在一起,右大腿和左小腿放在一起。不過,在這起案子裡,不僅分屍得心應手,而且屍塊的拋棄簡直是有條不紊啊。” 馬健的腦海裡一下子出現這樣的畫面:兇手蹲在地上,哼著歌,耐心地把切割成塊的人體按順序塞進黑色塑膠袋裡。 他感到噁心,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操!” “但是,有幾個地方還是他媽的想不明白啊。”杜成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裡,“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 “你指什麼?” “這王八蛋第一次作案時,連指紋都沒留下,袋子裡也乾乾淨淨的。”杜成重新點燃一支煙,“這次怎麼如此大意?” “毛髮和指紋?”馬健的怒火更盛,“他認為自己牛逼了吧!” “這麼解釋,倒也說得通……”杜成轉頭面向馬健,余光中卻看到辦公室的門被猛然推開,定睛去看,駱少華捏著幾張紙衝了進來。 “頭兒,有發現!”他幾步奔到馬健面前,“是豬毛!” 經過緊急送檢,黑色塑膠袋裡的毛髮被鑑定為豬毛。而且,手印檢驗人員在塑膠袋一側中部發現四枚清晰左手指紋,其中一枚食指指紋上有橫斷痕,初步推斷該人食指曾受銳器傷。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興奮不已,特別是那簇豬毛。 “有可能是生豬屠宰或銷售人員。”馬健立刻做出了判斷,“簡單地說,屠夫。” “對得上。”駱少華支持馬健的意見,“這樣的人往往有個小貨車什麼的。” “年齡不大,或者,從事這一行的時間不太長。”杜成想了想,“至少幾個月前,他的手法還沒那麼熟練。” “對。”馬健的雙眼發亮,“食指上的傷痕可能就是練手時形成的。” 正在專案組討論案情之際,又一條線索從留在下江村走訪的民警處反饋回來。根據一名村民的回憶,8月7日凌晨三時許,他起身如廁時,曾看到一輛車從家門口疾馳而過,行進方向就是村里的水塔。對於車型,他除了肯定“不是轎車”外,無法再提供有價值的信息,只是確定車體為白色。 時間在飛速流逝,鐵東分局的會議室裡,每個人都像開足馬力的機器一般高速運轉著。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每張辦公桌前都有忙碌的身影。同時,各種思路和剖析在空氣中無聲地對撞,火花隱隱。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 天邊漸漸泛起一絲亮色,犯罪嫌疑人的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男性,年齡在25~35歲,外貌斯文,談吐得體,從事生豬屠宰或銷售,駕駛白色汽車(非轎車),居住地為C市鐵東區。 “這下有事做了。”馬健俯身凝視著桌上的鐵東區地圖,“本區屠宰點和農貿市場就那麼幾個,另外,這小子斯斯文文,還是個屠夫,特徵算比較明顯了。” “那就開幹吧。”杜成丟掉煙頭,拿起外套,“什麼時候出發?” “不急。天亮以後再說,現在去農貿市場沒法查。”馬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手指著杜成,“你小子現在的任務是回家!” “快四點了。”杜成看看手錶,“算了,不回了,免得吵醒他們娘倆。” “還是回去瞧瞧。”馬健拿起車鑰匙,“亮亮不是發燒了嗎?” 杜成有些猶豫了,想了想,試試探探地問道:“那我……回家看看?” “廢什麼話啊?”馬健已經邁開步子,向門口走去,“我送你。” 半小時後,黑色桑塔納轎車停在杜成家樓下。馬健掛好空擋,推推在身邊低著頭打瞌睡的杜成。後者茫然抬頭,揉揉眼睛。 “到了?” “趕快上去睡覺,孩子沒事的話,明天我來接你。”馬健把頭探出車窗,笑了笑,“弟妹真夠意思,沒睡呢。” 杜成看看那扇還亮著燈的窗子,也笑了:“這傻娘們,這麼晚還熬著。” 馬健看著杜成一搖三晃地走進樓道,抬手發動了汽車,向分局的方向疾馳而去。也許是受到杜成那濃濃的睡意的感染,馬健很快就覺得眼皮發沉。他勉強睜大眼睛,盯著前方空無一人的街道,然而,在等待一個紅燈的路口,他還是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幾分鐘的光景,馬健卻似乎睡了整整一夜,其間還做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夢,直到一輛裝滿渣土的卡車從身邊鳴笛駛過,他才驚醒過來。 後怕不已。馬健罵了一聲,同時發現冷汗已經從脖子上流到了胸口。他脫掉外套,扔在後座上,打開車載收音機,調至最大音量,重新發動汽車。 他沒有聽到,外套口袋裡的BP機,正不斷地發出尖銳的鳴叫。 1991年8月8日,星期四,農曆六月二十八,立秋,暴雨。 C市居民彭娟和其子杜佳亮因煤氣中毒死於家中。經現場勘查,肇事原因是煤氣灶上的一鍋甲魚湯,因湯水溢出致爐火熄滅。加之當晚本市出現大風暴雨天氣,死者為防雨水進入室內,將門窗緊閉。排除他殺可能。 對於其他C市居民而言,這對母子的死,是晚間新聞中不足五分鐘的報導,是閒聊時的談資,是臨睡前關掉煤氣閥的警鐘。 對於杜成而言,通往人間的大門關閉了。 銷戶口。整理遺物。籌備葬禮。安撫岳父母情緒。接受同事和朋友的慰問。最後,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被推進火化爐。 一切似乎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一切似乎短暫得像眨眼一瞬。 只是,那套曾經擁擠不堪的一室一廳住宅,變得空空蕩盪。 二十多年後,杜成對那段日子的回憶總是模模糊糊,彷彿自己從裡到外都被掏空,眼睛不在了,嘴巴不在了,腦子不在了,心也不在了。任何細節都沒有留下來,好像那兩個人從未出現過,更無從談起自何時消失。他從來就是一個人,始終是一個人。 唯一清晰的記憶是,馬健在葬禮上抓著他的肩膀,泥塑木雕的杜成茫然地看著他。馬健瞪著血紅的眼睛,嘶聲說道:“成子,成子……他媽的,老子抓住他了!” 犯罪嫌疑人許明良,男,24歲,漢族,未婚,C市戶籍,家住鐵東區四緯路87-311號,個體從業者,在春陽農貿市場632號攤床以販售生豬為生。 經查,許明良早年喪父,中專學歷,在C市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後一直在家待業。從1991年1月始,跟隨其母在春陽農貿市場販售生豬。許家有自用白色解放牌小貨車一輛,而許明良自1990年6月取得駕駛資格。 經過鑑定,許明良左手指印與“8.7殺人碎屍拋尸”案中所提取到的指印可作同一認定,許明良的左手食指上確有一道銳器切割痕。 許明良到案後,拒不承認自己曾犯有多起殺人案。經過審訊,許犯最終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本案已移送至C市人民檢察院,不日將訴至C市中級人民法院。 1991年8月22日,C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 儘管許明良殺人案9點才開庭,8點剛過,審判庭門口就被圍得水洩不通。除了前來採訪的媒體,還有很多聞風而來的旁聽群眾。然而,因為本案涉及強姦犯罪,所以,只有被害人家屬及其他少數人員允許入庭旁聽。 上午8點40分,在法警的嚴格盤查下,旁聽人員持證進入法庭。馬健和駱少華剛剛落座,就听見法庭的大門沉重地關閉。馬健看了看坐在法庭另一側的被害人家屬,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極度的憤恨和大仇即將得報的渴望。馬健收回視線,余光卻瞥到後排座上的一個人。 是杜成。 他瘦了很多,顴骨可怕地凸起,粗硬的胡茬爬滿臉頰。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表情和目光,馬健幾乎認不出他來。 馬健起身,沿著長排座椅走到杜成身邊。 “你怎麼來了?”他上下打量著杜成,“局裡不是給你放假了嗎?” 杜成看看他,重新扭頭望向空無一人的被告人席。 “我得來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9點整,法官入庭,宣布開庭。被告人被押入法庭。 許明良出現在法庭大門口時,身後是一片叫罵及按動快門的聲音。在炫目的閃光燈中,身著囚服,戴著手銬和腳鐐的許明良被兩名法警帶入法庭。 幾乎是同時,旁聽席上爆發出一陣哭喊和罵聲,幾乎所有的被害人家屬都離座而起,撲向低著頭蹣跚前行的許明良。儘管負責維持法庭秩序的法警們早有準備,仍然費了好大一番氣力才勉強讓庭內恢復安靜。 馬健注意到,整個庭內,除了他和駱少華之外,只有兩個人始終沒有動。 一個是杜成,另一個是紀乾坤。 庭審過程並不順利,在檢察官宣讀起訴書的時候,許明良就開始大聲哭號,不停地喊冤。在質證階段,許明良更是掙脫開兩名法警的阻攔,脫掉囚服,聲稱自己遭到了警方的刑訊逼供。 瘦骨嶙峋的軀體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瘀痕。 主審法官把視線投向馬健,後者只是微微揚起下巴,盯著被告席上的許明良,面無表情。 庭審共持續了四個多小時,許明良始終在哭泣,對所有指控矢口否認。然而在場的人都清楚,雖然直接證據很少,但是有了他的口供,在那個時代,定罪毫無阻礙。 當庭沒有宣判。書記員宣布休庭後,馬健第一個起身離開了法庭。走到門口的時候,馬健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喧鬧。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一直泥雕木塑般的紀乾坤飛快地翻過座椅,徑直跳到過道上。他的動作之快,令在場的法警都來不及反應。 打吧,狠狠地揍他! 馬健默默地註視著他,並沒有半點兒上前阻攔他的意思。 然而,紀乾坤只是扳過許明良的肩膀,直直地看著他那張滿是鼻涕和淚水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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