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就這樣滑一下……”
紀乾坤一手把老花鏡舉過頭頂,另一隻手在手機屏幕上滑動了一下,屏幕上卻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一張大漠落日的圖片。
“您怕什麼啊?又弄不壞。”魏炯笑起來,“稍用點兒勁兒,滑到屏幕另一側。”
紀乾坤嗯嗯地應著,又試了一次。 “啪”的一聲輕響,屏幕解鎖,十幾個應用程序的圖標出現在屏幕上。
紀乾坤“嗬”了一聲,讚歎不已。
“現在都這麼先進了,了不起了不起。”他指指桌上那部拆開的老式諾基亞手機,“這個老傢伙,只能打電話了。”
“給您買的這台只是個中端產品,不過對您來講,應該夠用了。”魏炯彎下腰來,指點著屏幕,“老紀,我來教你打電話。”
紀乾坤卻扭過身子,笑瞇瞇地對站在單人床旁的女孩說道:“姑娘,你坐啊,自己倒茶喝。”
岳筱慧同樣報以微笑:“您別客氣,我自己來就行。”說罷,她繼續耐心地瀏覽著床頭的書架,不時取下一本書翻看著。
很快,紀乾坤就學會瞭如何撥打電話以及用手寫輸入的方式編髮短信。智能手機對他而言是個完全陌生的物件,不過,紀乾坤的興致很高,雖然動作緩慢且笨拙,態度卻極其認真。
“來,我自己操作一下。”紀乾坤把手機平放在膝蓋上,小心翼翼地在屏幕上戳著,嘴裡念念有詞,“先按這個……然後,是這個……”
趁著紀乾坤一筆一畫地編寫短信的工夫,魏炯扭頭看看岳筱慧,後者正翻看著一本刑事訴訟法學教材。察覺到魏炯的目光,岳筱慧抬起頭,沖他笑笑,把書打開,頁面朝向魏炯。
書頁上到處都是紅色筆蹟的標註,密密麻麻。
“新版的。”岳筱慧小聲說道,“學得比我們還認真。”
魏炯點點頭,衝埋頭髮短信的紀乾坤努努嘴:“很有個性吧?”
岳筱慧偷偷地伸出手,翹起拇指。
自從上次和她聊起紀乾坤之後,岳筱慧就一直想見見他。得知魏炯受託購買一部新手機的時候,岳筱慧就自告奮勇,不僅陪他選購,還一同來到敬老院教紀乾坤使用。最初,魏炯擔心她會覺得無聊,可是,看她自得其樂的樣子,魏炯也放心了大半。
正想著,魏炯聽到自己的手機發出“叮”的一聲,他拿出手機,看見屏幕上顯示“有一條新信息”。
他抬起頭,看見紀乾坤正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
“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魏炯晃晃手機,隨手點開,不由得笑出聲來。
“魏炯謝謝你你是個好小伙子。”魏炯把手機屏幕轉向紀乾坤,“您倒是加個標點啊。”
“哈哈哈。”紀乾坤也笑了,“沒找到嘛。”
“得,我繼續教您。”
“這個不急,”紀乾坤把手機遞過來,“教教我怎麼拍照和錄像。”
“好。”
這一次紀乾坤學得更加認真,甚至還拿出一個小本子做了筆記。十幾分鐘後,他看看手機,又看看筆記,似乎胸有成竹了。
“來,試一次。”
手機解鎖,進入拍照模式。紀乾坤舉著手機,盯著屏幕,呵呵地笑起來。
“真清晰啊。”他騰出一隻手,衝魏炯和岳筱慧揮舞著,“來,給你倆合個影。”
“哦?”魏炯有些意外,看看岳筱慧。
“怎麼,還不好意思啊?”
女孩倒是不以為意,大大方方地走到魏炯身邊,還挽起了他的胳膊。
“哎,這就對了嘛。”紀乾坤高舉手機,小心翼翼地對焦,“你小子,還不如人家姑娘勇敢呢——照了啊。”
“咔嚓”一聲,閃光燈亮起。
魏炯湊過去,想看看拍攝效果。紀乾坤卻皺起眉頭。
“這快門聲太大了。”他端詳著手機,“而且,必須得用閃光燈嗎?”
“可以關閉的。”魏炯拿過手機,操作一番,“OK了。”
“好。”紀乾坤看看筆記,依樣按動屏幕,打開了圖庫,“嗯,不錯不錯。”
他把手機屏幕轉向岳筱慧:“怎麼樣?我老紀的技術還不賴吧?”
畫面中,魏炯直挺挺地站著,面露羞澀的笑容,被岳筱慧挽住的左臂僵硬無比。相反,身邊的女孩笑顏如花,頭微微右側,一臉俏皮的樣子。
“哈哈。”岳筱慧看著照片,忍俊不禁,“看你那胳膊,跟假肢似的——紀大爺,發給我發給我,太好笑了。”
“嗯?”紀乾坤蒙了,“怎麼發?洗出來?”
“好辦。”岳筱慧拿過手機,飛快地按動著屏幕,幾分鐘後,又遞還給他,“紀大爺,幫您開通微信了。”
“威信?”紀乾坤更糊塗了,“什麼威信?”
足足花了十幾分鐘,紀乾坤才明白微信是什麼,在手機上鼓搗一番之後,喜不自勝。
“這玩意兒好,跟步話機似的啊。”紀乾坤抬頭看著他們,“多虧了你們倆,我老紀也算掌握高科技了。”
“那當然。”岳筱慧笑瞇瞇地說道,“您這麼時髦的老頭,怎麼能不玩這個啊。”
“哈哈哈。”
笑聲未落,紀乾坤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悅耳鈴聲讓他慌了手腳:“哎喲,怎麼接來著?慢著慢著,我自己來……”
紀乾坤表情緊張,伸手在屏幕上滑動,電話接通了。
操作成功,紀乾坤對自己很滿意,一臉笑容地接聽電話。然而,聊了幾句,他的臉色就慢慢陰沉下來。
“嗯,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
掛斷電話,紀乾坤捏著手機,默默地坐了半分鐘,眉頭緊鎖,表情凝重。魏炯和岳筱慧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敢輕易發問。
終於,紀乾坤抬起頭來,擠出一個笑容。
“去,魏炯,把衣櫃打開,裡面有一個皮包。”
魏炯老老實實地照做,從衣櫃裡拿出一隻鼓鼓囊囊的老式黑色皮包,遞給紀乾坤。
紀乾坤打開皮包,從中翻找一番後,掏出幾張裝訂好的打印紙。
“魏炯,你下午有課嗎?”
“沒有。”魏炯搖搖頭,“怎麼?”
“對不住了。”紀乾坤把那幾張打印紙遞過來,表情歉然,“得麻煩你幫我跑一趟。”
杜成轉動方向盤,剛剛駛入西園郡小區,就看見幾輛警車停在4號樓前。有製服警察在維持秩序,在他們的外圍是幾十名小區住戶,好奇地向樓前張望著。
杜成把車停好,想了想,從提包裡拿出一本卷宗,翻看了幾頁,苦笑著搖搖頭。
下車,鎖門。杜成徑直向4號樓2單元走去。剛擠過人群,一名制服警察就攔住了他。杜成正要掏證件,卻看見了站在警車旁抽煙的張震梁,急忙喊了他一聲。
“震梁!”
張震梁循聲轉身,見是杜成,快步走了過來。
“師父?”張震梁揮揮手,示意制服警察放行,“自己人。”
“复勘現場還是指認?”杜成問道。
“指認。”張震梁簡短回答,“你怎麼來了?這點事我們自己處理就行。”
“查別的案子。”杜成抬腳向2單元走去,“那倆毒販子呢?”
“在樓上。”張震梁也跟著走進樓道,“師父,局裡不是讓你休息嗎?你怎麼又……”
“一件舊案,不處理完心裡不踏實。”杜成不想多解釋,快步走到電梯前,按下了“8”。
兩人站在轎廂裡,一時無話。突然,張震梁輕聲說道:“殺人碎屍?”
杜成一愣,下意識地轉頭,發現張震梁正從提包敞開的袋口向裡張望——那本卷宗露出了半個封面。
“是那個案子。”張震梁看著杜成,輕聲問道,“對吧?”
杜成想了想,決定不瞞著他:“對。”
“在這棟樓裡?”
“其中一起。”杜成向樓上努努嘴,“803室。”
“我靠!”張震梁張大了嘴巴,“不會這麼巧吧?”
“就是這麼巧。”杜成笑笑,“緣分。”
電梯停在8樓,轎廂門徐徐打開。杜成抬腳跨出電梯,看見803室的門敞開著,一條警戒帶橫拉在門框上,兩個制服警察站在門旁。
“人呢?”張震梁問道。
“上15樓了。”
“嗯。”張震梁轉身面對杜成,“要不要進去看看?”
杜成點點頭,矮身從警戒帶下鑽過,再站直身體時,已經在803室內。
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住宅,格局帶有鮮明的20世紀建築的特色。室內陳設簡單,雙人床、衣櫃、寫字台都是老舊物件。恍惚間,杜成還以為自己回到了90年代。他從臥室走到客廳、廚房,又在衛生間裡逛了一圈,看著碩大的浴缸里幹涸的水漬,轉身問張震梁:“房主呢?”
“通知他了,人還沒到。”張震梁看看手錶,“應該快了吧。”
“是不是姓紀?”
“對。”張震梁抬起頭,“他是?”
“其中一個被害人的丈夫。”
“哦。”張震梁環視四周,輕聲問道,“有發現嗎?”
杜成搖搖頭:“看情況,房主已經很久都沒在這裡住過了。”
張震梁立刻摸出電話:“我馬上把他找來。”
還沒等他按動號碼,門口就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不用了,我……我來了。”
杜成和張震梁同時轉身,卻看見門旁站著一個表情緊張的男孩,旁邊的女孩則要輕鬆許多,不時好奇地向室內張望著。
“你是……”張震梁大為驚訝,“房主?”
“不是。”男孩顯得更緊張了,“老紀腿腳不靈便,來不了,所以委託我……”說著,他遞過一張身份證和幾張紙。
張震梁伸手接過,先掃了一眼身份證。
“紀乾坤。”他看看杜成,把身份證遞過去。
杜成還記得這張臉,只是比記憶中的紀乾坤要蒼老許多。
二十三年前,他看著這個男人在解剖室裡抱著妻子的殘肢哭到昏厥,也曾目睹他日復一日地坐在分局走廊的長椅上,拉住每一個走過他身邊的警察,詢問案件的偵破進展,更記得他在庭審現場掙脫了三名法警的阻攔,徑直衝到被告人面前……
杜成看看身份證上的發放時間:2001年。
人瘦了,皺紋多了,不變的是滿臉的悲苦和仇恨。
張震梁已經看過手裡的租賃協議,轉頭對杜成說道:“時間對得上,那兩個毒販子沒撒謊,的確是從2013年開始在這裡制毒販毒的。另外,紀乾坤應該不是同案犯。”
杜成點點頭,轉身面向男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開口問道:“你叫什麼?”
“嗯?”男孩有些意外,“我叫魏炯。”
“你是紀乾坤的什麼人?”
“算是……朋友吧。”
“你剛才說他的腿腳不靈便,”杜成繼續問道,“他怎麼了?現在住哪裡?”
“他癱瘓了。”魏炯撓撓後腦勺,“現在住在一家養老院裡。”
杜成和張震梁對視了一下。杜成拿出筆記本,詳細記錄了養老院的地址。張震梁問道:“要不要我現在送你去一趟?”
“不用。”杜成搖搖頭,“讓這倆孩子走吧。”
魏炯鬆了口氣,轉身招呼岳筱慧,卻發現她已經走進了里間,背對著自己,不知在看些什麼。
魏炯衝張震梁擠出一個笑容,快步走進臥室,伸手去拉岳筱慧。手指剛剛接觸到她的衣袖,魏炯就察覺到她在發抖。
他心下大驚,還沒來得及發問,就听見岳筱慧的喉嚨裡發出“咕嚕”的奇怪聲響,緊接著,女孩甩開魏炯的手,捂著嘴衝出了803室。
魏炯急忙起身去追,留下張震樑和杜成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又不是殺人現場……”張震梁看看四周,“這姑娘怎麼嚇成這樣?”
杜成沒說話,吸了吸鼻子,轉身看著電梯間,恰好看見女孩一頭撞進電梯,身後是那個手忙腳亂的男孩。
電梯下行至一樓,轎廂門剛剛打開,岳筱慧就衝出來,跑到樓外,扶牆大嘔。
魏炯急忙跟出來,想上前幫她拍拍背,又覺得不妥,抬眼看到園區門口有一家小超市,說了句“你等我啊”,就匆匆跑了過去。
等他拎著一瓶水跑回來,岳筱慧已經停止嘔吐,背靠在牆壁上,手摀著胸口喘息著。
“沒事吧你?”魏炯擰開水瓶,遞到岳筱慧手裡,“好點兒沒有?”
“謝謝。”岳筱慧臉色蒼白,聲音也虛弱無力,“臟,你躲遠點兒。”
她含住一口水,漱漱口,又吐掉,抬手擦擦額頭上的冷汗。
“好多了。”她衝魏炯勉強笑笑,“別擔心。”
“你這是怎麼了?”魏炯又遞給她一包紙巾,“身體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岳筱慧又抖了一下,“一走進那個房間就覺得冷——從裡到外那種冷。”
“你該不是凍著了吧?”
“沒有。”岳筱慧搖搖頭,“那房間裡,有一股味兒,你沒聞到嗎?”
“嗯?”魏炯想了想,“還真沒有。”
“奇怪。”岳筱慧自言自語道,把身上的羽絨服又緊了緊。
魏炯看看她,伸手把她的挎包背在自己身上。
“走,我帶你喝點兒熱東西去。”
半小時後,魏炯和岳筱慧坐在一家必勝客餐廳裡。岳筱慧雙手捧住杯子,小口啜著水果茶,臉色紅潤了許多。
“要不要吃點兒東西?”魏炯把盛著慕斯蛋糕的碟子向她推了推,“這會兒你該餓了。”
岳筱慧點點頭,叉起一小塊蛋糕,放在嘴裡慢慢抿著。
“真抱歉,害你陪我跑一趟,還不舒服了。”
“嗐,跟你沒關係。”岳筱慧擺擺手,“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不過老紀真的挺有趣的。”
“是啊。”魏炯也笑起來,“這老頭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勁兒。”
“說到這個,”岳筱慧突然想到了什麼,“今天不用把租賃合同送回去嗎?”
“不用,下次帶給他就行。”魏炯看看手錶,“再說,我們也得回校了。”
“嗯,再去老紀那裡的時候,叫上我。”
“你還要去?”
“嗯。”岳筱慧喝光杯子裡的水果茶,“你看過電影《一代宗師》嗎?”
“王家衛導演那個?看過。”
“世上所有的相遇,”岳筱慧看著窗外,此刻已是夕陽西下,街面上的人流驟然洶湧,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朝著不同的方向匆匆而去,偶有眼神的短暫交集,又迅速避開,“都是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