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明宮奇案

第5章 第四章意氣相期

明宮奇案 吴蔚 23922 2018-03-13
北鎮撫司以用刑殘酷聞名,收羅天下最殘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說出名字的就有械、鐐、棍、剝皮、拶、抽腸、鉤背、大枷、帶枷站立、斷脊、墮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來俊臣之下。 沈德符先被帶來督捕房。獄吏蔣守約已經等在那裡,命人取來械具為他一一戴上,又笑道:“不用擔心,這不過是為沈公子上堂做個樣子。沈公子再回來這裡時,我自會命人取下。” 那木枷足有十五斤重,一套上來,就將沈德符壓得弓背彎腰。當他勉強抬腳邁步時,才真正知道披枷帶鎖的滋味——木枷鎖住了他的脖子和雙手,後頸的負重和木枷本身的重量使得身體的重心前移,他不得不像個蝦米一樣低頭前傾,才能勉強保持身體的平衡;而腳上的鐐銬彷若有千斤重,每挪一步都十分困難。平常人最簡單不過的走路,對他而言已成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和負擔。他幾乎不能想像,錢若賡居然就是戴著這些械具度過了二十一年的光陰!

錦衣衛是個大衙門,下設經歷司、南北鎮撫司。經歷司主管公務文書出入、謄寫及檔案封存等事項。南鎮撫司掌管本衛刑名,兼理軍匠。北鎮撫司專管詔獄,可以不經三法司授權,直接聽命於皇帝取旨行事。 沈德符被校尉帶來北鎮撫司大堂時,夏瀟湘已經先跪在堂中。枷鎖將她壓得匍匐在地上,頭髮披散,完全看不清面孔。堂前還等著數名馮府家僕,大約是被招來作證的證人。 大堂上除了主審官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陪審官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和千戶王名世外,馮琦嗣子馮士傑作為原告苦主的代表也在一旁旁聽。傅春和魚寶寶打扮成跟班的樣子,站在馮士傑身後。 等到沈德符被按到堂中跟夏瀟湘並排跪下,周嘉慶一拍驚堂木,問道:“堂下跪的可是犯人沈德符和夏瀟湘?”

沈德符應了一聲,夏瀟湘除了發抖外,話也說不出來。周嘉慶皺了皺眉頭,從案上籤筒抽了一支簽,命道:“先拖到刑房,杖五十,好生打著問。” 這倒不是周嘉慶有意擺官架、用淫威,而是錦衣衛和東廠問案,不論犯人是否有罪,都先要用刑拷打,意在給犯人一個下馬威。北鎮撫司以用刑殘酷聞名,收羅天下最殘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說出名字的就有械、鐐、棍、剝皮、拶、抽腸、鉤背、大枷、帶枷站立、斷脊、墮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來俊臣之下。即使是普通杖刑,也有講究,尋常囚犯一般只說“打著問”,重者要加“好生”二字,最重者則稱“好生著實打著問”。 周嘉慶下了加重打的命令後,掌刑校尉應了一聲,正要上前拖起犯人,魚寶寶忙叫道:“等一等!沈德符是國子監貢生,有功名在身,不可輕易用刑。”

一旁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在這裡挨打受刑的朝廷大員多不勝數,何況一個小小的太學生呢。” 魚寶寶是以苦主跟班的身份進來錦衣衛大堂,居然敢當堂阻止鎮撫用刑,可謂膽大包天。周嘉慶臉色一沉,正要喝令將他趕出去,忽見千戶王名世朝自己打了個眼色,便不得不將已到嘴邊的話溜了回去。 周嘉慶跟王名世同官秩,都是正五品官職,但他掌管北鎮撫司,有權直奏皇帝,就連錦衣衛最高長官指揮使也要給他七分面子,又何懼一個區區錦衣衛千戶?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是吏部尚書李戴的女婿。況且就個人情感而言,周嘉慶一向厭惡王名世——此人簡直就是錦衣衛中的另類,武藝高強、力奪三元也就罷了,居然還通經史,能寫詩,善書法,時人稱其武藝、詩詞、書法為錦衣衛“三絕”。這樣的人才,還留在錦衣衛做什麼,大可以去邊關當武將了。

然而終有人相當欣賞這種怪才,譬如司禮監兼東廠提督陳矩,他命王名世同時兼任東廠的掌刑千戶,這立即使得王名世身價百倍,成為錦衣衛的頭號人物。明中葉以來,凡朝廷會審大案、錦衣衛北鎮撫司拷問重犯,東廠都要派人聽審。不光三法司、錦衣衛如此,京師各個衙門都有東廠人員坐班,監視官員們的一舉一動。一些重要衙門如兵部的各種邊報、塘報等,東廠都要派人查看。王名世是錦衣衛的千戶,但他也是東廠派在錦衣衛的監視者,後一種身份,不得不令周嘉慶忌憚幾分,於是勉強揮手止住校尉,道:“問案要緊,這頓打先記下。”頗有自我解嘲的味道,又命校尉除掉犯人木枷。 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是正四品官員,為堂中品秩最高者。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是鄭貴妃伯父鄭承恩之子,也就是當今最得寵的鄭貴妃的堂弟,見到堂堂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居然因為一名跟班的辯解破天荒地停止打樁,很是好奇,不由得朝魚寶寶多看了幾眼。

周嘉慶先問了沈德符姓名、籍貫、職業,這才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犯婦夏瀟湘,快將你下毒謀害馮尚書的事情經過從實招來。” 夏瀟湘身上的木枷已經去掉,卻依然不敢抬頭,只伏在地上,道:“我……我……”渾身抖簌個不停,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鄭國賢笑道:“怕是鎮撫問不出什麼口供了,這婦人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眾人循聲望去,果見女犯下身子下有水滲出,一股尿騷味兒漸漸彌散開去,有不少校尉跟著笑了起來。夏瀟湘又羞又愧,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魚寶寶很是看不過眼,正要出聲,一旁傅春忙扯了扯他衣袖,低聲道:“你忘記咱們事先的約定了麼?小不忍,則亂大謀。”魚寶寶這才勉強忍住。 鎮撫周嘉慶倒是見慣像夏瀟湘這種一上大堂就嚇得說不出來話的犯人,錦衣衛也最喜歡這類犯人,寫好口供後叫他簽字就簽字,絕不敢拒絕。當即不再理睬夏瀟湘,轉而審問沈德符,問道:“你是如何勾結犯婦夏瀟湘謀害禮部馮尚書的?快從實招來。”

沈德符道:“我沒有害死馮世伯。”大致說了事情經過,道:“我只是奉召到萬玉山房,才不過與馮世伯說了幾句話,變故忽生,但情形究竟到底如何,我實在一無所知。” 馮府僕人馮七上堂作證道:“事情確實如沈公子所言。昨日老爺一大早被召進皇宮中,下午才回來家中,直接就去了萬玉山房,只有二夫人在裡面侍奉。萬玉山房是禁區,不得老爺召喚,他人是不能進去的,只有二夫人例外,老爺也一向只要二夫人服侍,小的們只能守在院門外。後來二夫人從書房出來,招手叫小人,說老爺要見沈公子,小人就去尋了他來。送他進萬玉山房時正好遇到浙江會館戲班班主出來。沈公子在門口跟薛班主說了幾句話,薛班主就跟著秦德走了。沈公子獨自進去書房。再後來,小人聽見裡面傳出二夫人的哭聲,就喊了幾聲老爺,沒有人應,小人擔心有事,壯著膽子進去一看,老爺已經……已經……”回憶起馮琦死時的恐怖一幕,猶自驚心,再也難以說下去。

僕人秦德作證道:“老爺離開禮部官署時,派小人去浙江會館,想找薛班主索要一本《牡丹亭還魂記》戲文。薛班主聽說,便跟小人一起回來尚書府,一來可以親自把書交給老爺,二來上次尚書府請戲班唱戲還有銀子沒結清,他順便可以找馮管家辦了。老爺拿到戲文後很高興,當面謝了薛班主,命小人送他出去。我們在門前遇到沈公子,薛班主跟沈公子打了招呼,我們就一起到前院去找馮管家了。至於書房後來發生的事,小的全不清楚。” 戲班班主薛幻、馮府管家馮安先後上堂作證,證實了這一經過。 錦衣衛百戶王曰乾也在堂上道:“當日屬下跟隨王千戶前去禮部尚書府辦事,剛好遇到馮尚書中毒暴斃一事,王千戶遂命屬下檢視現場。查得案發時萬玉山房中只有馮尚書、馮尚書侍妾夏瀟湘、及國子監生沈德符三人在場。而且案發當日也只有七人進過萬玉山房,除了前面提到的馮尚書、夏瀟湘和沈德符三人外,還有早一步到過書房的僕人秦德和戲班班主薛幻,以及更早進過書房的馮尚書長子馮士杰和次子馮士楷。馮士楷是在午飯後自行闖入萬玉山房,馮士傑則是追隨弟弟進入,進去找到弟弟後就抱他退了出來。有多名僕人口供為證。又查得書房中茶水、食物俱沒有下毒。這些俱是事實。當時王千戶也在場,可以佐證。”

一旁王名世點了點頭,表示王曰乾的證詞無誤。 證人作證完畢,鄭國賢愈發興趣大增,忍不住道:“新鮮,茶水、食物都沒有毒,那麼馮尚書是如何中了毒?” 王曰乾道:“這正是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屬下也反复想過,覺得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有毒的糕點已經被馮尚書吃掉了。但這一點似乎又不大可能,因為僕人稱當日馮尚書回來後,馮夫人命人往書房送了兩碟共十塊糕點,象棋餅五塊,骨牌糕五塊,這十塊糕點都沒有動過;如此就是第二種可能了,是有人用另外的法子往馮尚書身上下了毒。” 鄭國賢兩眼炯炯放光,興奮之極,連聲道:“對,對,你說得對。可有在書房中找到帶毒的物品?譬如像那樣的書卷什麼的。” 他提及,並非暗指堂堂禮部尚書馮琦對淫穢小說有興趣,而是牽涉到一樁著名故事。作者自署蘭陵笑笑生,顯然是個假名。有傳聞說,其真正作者是嘉靖名士王世貞。當年王父王杼獻名畫《清明上河圖》給權臣嚴嵩和嚴世蕃父子,結果被唐順之識別為贗品,王杼因此被嚴嵩父子殘害致死。嚴世蕃酷愛閱讀淫穢小說,忘形之下常常用食指蘸口液翻書。王世貞為了給父親報仇,就將《鳴鳳記》抄本的殘本增補成,並在每頁紙上塗上了毒藥,然後設法將書送給嚴世蕃。可惜由於毒藥抹得太淡,最終未能毒死嚴世蕃。

王曰乾卻沒有領悟鄭國賢言外之意,只愣了一愣,便乾脆地答道:“沒有。” 鄭國賢便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麼那本薛班主送的《牡丹亭還魂記》呢?可有查驗是否有毒?”王曰乾道:“沒有。” 魚寶寶插口道:“是查了沒有找到,還是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去查?”王曰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頂頭上司王名世,還是說了實話:“只查了茶水、食物,沒有檢驗其他物品。” 傅春道:“如此,可謂取證不全了。我提議先將審案暫時押後,等補充完物證再過堂不遲。” 周嘉慶勃然大怒,但又忌憚跟班打扮的傅春和魚寶寶有什麼了不得的後台,強壓怒氣,下堂走到二人面前,冷冷問道,“這兩位看起來不像是馮大公子的親隨,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傅春正色道:“跟周鎮撫一樣,是想查明真相的人。”

這句話捧得周嘉慶甚是舒服,臉色登時和緩了許多。 傅春又上前一步,附耳低聲道:“其實我們一直暗中在幫周鎮撫。鎮撫沒有想過麼,鄭僉事為什麼會在這裡?要我猜,肯定是聖上派他來觀案的,由此可見馮尚書一案在聖上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周鎮撫如果稍有過錯,那可就立即上達天聽了。” 鄭國賢官任錦衣衛指揮僉事,負責皇宮禁衛,很少來錦衣衛官署,而且仗著是皇親國戚,一向不把其他錦衣衛官員放在眼裡。今日他突然跑來北鎮撫司,說是想旁聽馮琦被毒死一案,周嘉慶以為他只是好奇,沒有多想,此刻經傅春一語提醒,才悚然而驚。轉頭見鄭國賢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心中頗驚,忙問道,“那現在這案子要怎麼辦?”竟是在徵詢傅春意見。 傅春悠然道:“既然鄭僉事暗示毒藥有可能是塗抹在書卷上,那麼當然要按他的意思,重新去萬玉山房取證。” 周嘉慶想了一想,不得不道:“好吧,反正這惡人也是鄭僉事當了。”重新回到堂上,一拍驚堂木,道:“先將犯人押下,等補充了物證再行審訊。”又道:“王千戶,這案子一開始是你經手,那麼重新取證的事還是勞煩你來做吧。退堂!” 王名世依舊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只命王曰乾去召集人手,又道:“鄭僉事對此案如此關注,不如跟我一起去吧。”鄭國賢自是樂意之極,笑道:“早就听說萬玉山房大名,這次終於有機會看看了。” 一行人遂往禮部尚書府而來。馮士傑雖然百般不情願,還是不得不陪同眾人來到書房。眾校尉一齊動手,將書房翻了個底朝天,書籍、字畫一一用銀針探驗,一直折騰到傍晚,也沒有發現任何有毒的物件。 鄭國賢嘆了口氣,道:“如此看來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魚寶寶問道:“是什麼?” 鄭國賢卻只是神秘一笑,也不說出到底是什麼,藉口還有公務,拱手先告辭了。 就在鄭國賢離開後,事情忽然有了轉機——一名校尉在書房對面的臥室中發現了一個乳白半透明的小玉杯,雖然是空的,但他極有心地往裡面加灌了一些清水,再用銀針測試,銀針立即變黑,可見這杯子中原先盛裝的茶水是有毒的。僕人證實,這貴重玉杯是馮琦新送給夏瀟湘的,是二夫人的專用之物。 這可以說是一個重大發現。既然毒藥是下在夏瀟湘的玉杯當中,她就不會是兇手了,那麼是否兇手要毒害的人本來是夏瀟湘,而馮琦不過是誤飲了侍妾之水,就跟當日行刺他代遼東巡撫李植受過一樣? 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除了馮琦和夏瀟湘外,當日進過萬玉山房的人中,戲班班主薛幻跟著僕人秦德進來書房,交付書卷後便立即離開,前後停留不到半刻,可以排除嫌疑,其餘三人馮士傑、馮士楷、沈德符就都有嫌疑了,而嫌疑最大的當屬馮士傑。 魚寶寶不由得狐疑地望著馮士傑,問道:“馮公子,你真的是追令弟才進來萬玉山房麼?”馮士傑一張白臉登時漲得通紅,道:“莫非你們懷疑是我下的毒?” 魚寶寶道:“不是你,難道是你弟弟馮士楷,難道是小沈麼?”馮士傑連連搖頭道:“我沒有下毒害人,真的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 傅春曾多次聽沈德符提過馮士傑為人,說他是天下第一老實人,雖然資質平庸些,可從小孝順父母,聽話之極,從來不惹是生非,身上沒有一點兒官宦子弟的惡習,堪稱京城最省心的公子哥兒。此刻見他頗為惶恐不安,願意賭咒發誓,便相信了他的話,朝魚寶寶使個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肆。 王名世與馮府是親眷,更是了解馮士傑人品,忙道:“士傑表弟不必如此慌張,你在案發當日進來過案發現場,照例是要問上一問的。既然跟你無關,說清楚便可。”安慰了幾句,命人攜了玉杯,告辭出來。 到前院時,正好見到馮琦次子馮士楷坐在地上大吵大鬧,哭著要媽媽,僕人、婢女勸也勸不住。馮士傑上前道:“二弟,快些起來,你別再鬧了。”馮士楷哭道:“不,我就要媽媽。快把媽媽還我。” 忽聽得有人喝道:“有外客在,鬧什麼鬧!”正是姜敏的聲音。 馮士楷對嫡母甚為畏懼,立即停止哭鬧,乖乖爬起來,由婢女牽了手往後院去了。 姜敏這才對王名世點頭招呼,道:“名世也來了。” 王名世忙上前參見,禀報了審案和事情經過。 姜敏只淡淡道:“有勞了。士傑,你替我送客。”便扶著婢女的手去了。如此波瀾不驚的態度,不免讓眾人又驚又訝。 到萬玉山房二次取證,雖然有重大發現,但非但沒有解釋之前的種種疑點,反而令案情更加撲朔迷離。 回去的路上,傅春見王名世一路默不作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道:“千戶反正也是一個人,不如去我和寶寶那裡,喝上幾杯,閒扯幾句,也許會有發現。”王名世道:“不必了,多謝。”拱手告辭。 魚寶寶氣咻咻地道:“他擺明是要跟我們劃清界限。哼,小人一個。”轉身就走。 傅春叫道:“餵,你要去哪裡?”魚寶寶頭也不回地道:“去找能救小沈的人。”傅春忙拉住他,道:“寶寶,這件案子非同小可,你可不要亂來。” 魚寶寶道:“怎麼,你覺得我會害小沈麼?”傅春道:“那當然不會,我看得出來,你和小沈……不,是你對小沈很關心,但這件案子牽涉朝廷重臣,證據又對小沈不利,你胡亂找人也沒有用的。”魚寶寶道:“沒試過怎麼會知道?”甩手自去了。 傅春便自行回到藤花別館。沈家老僕正為主人的命運擔心,預備寫信回家鄉,向主母報告這場無妄之災。 傅春忙阻止道:“寫信告知沈家人也是無用,不過徒增煩憂。你給我半個月時間,我看能不能想法子救小沈出來。” 老僕勉強同意,正要下廚為傅春做飯,傅春道:“算了,我自己出去吃。” 明人講究飲食,人際關係多以吃為紐帶,因而北京有俗語流行稱:“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盒兒親戚。”像地處東四牌樓這類繁華地帶的飯館酒肆,到月上柳梢頭時,往往是高朋滿座,賓客如雲。鱗次櫛比的店鋪高掛起各種彩燈,爭相吸引目光,好招徠客人。畫屏燈淺色,繡球燈雜彩,綴細巧懸絲帶,金銀宮闕樓台,華燈爍爍,好一條錦繡天街。 傅春本是個喜歡熱鬧之人,正抬腳欲進酒樓時,忽然覺得有些落寞,想了一想,便買了一些食物酒菜裝入食盒,雇了一名伙計提著,往勾欄胡同而來。 正好在薛素素門前遇到王名世。王名世甚是尷尬,正要轉身走開,薛素素親自開門出來,請二人進去。又命婢女豆娘將傅春帶來的飯食接了,在藤花架下置了一桌酒席,叫齊景雲出來,請傅、王二人坐下,邊吃邊聊。 席間,薛素素自然問起案情。王名世只是幾句話簡略帶過,不願多談。 薛素素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呢,這裡又沒有外人。”傅春道:“素素別逼王千戶,他有公職在身,按律是不能與外人談未結案子的,我來告訴你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問道,“依你們二才女的眼光來看,兇手會是誰?” 齊景雲先搖了搖頭,道:“這件案子可以說是詭異之極,馮尚書回家後中毒而死,按理說,兇手必是接近過書房的人。可是沈公子不可能,夏娘子也不可能,她總不能自己給自己下毒吧。至於馮大公子,我上次到馮府扮花旦賀壽時見過他,覺得他真的是個很可愛的老實人,絕對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也不可能是馮二公子吧,他才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呢。” 薛素素思索過一回,道:“我倒覺得這案子沒有那麼複雜。”傅春道:“噢,願聞素素高見。” 薛素素道:“先不管要毒害的對像到底是誰。按目前的情況看來,兇手無非是在馮士傑、馮士楷、夏瀟湘、沈德符四人當中。最先可以排除的是馮家二公子,他還不到四歲,年紀實在太小。接下來可以排除掉小沈,他是個外人,又沒有任何要害死馮尚書或是夏瀟湘的動機。那麼就只剩下兩個嫌疑人,兇手不是馮士傑,就是夏瀟湘。先說馮士傑,有可能他銜恨夏瀟湘母子得寵,所以溜進萬玉山房將毒藥下在夏瀟湘的專用玉杯中,想要害死庶母,既可以鞏固自己的嫡子地位,又可以為嗣母出口惡氣。如果死的是夏瀟湘,那麼毫無疑問,馮士傑是頭號嫌疑人,但現在死的是馮尚書,這裡面就有疑點了。” 傅春聽得饒有趣味,道:“如果馮士傑是兇手,他往玉杯中下毒,必然是想毒死夏瀟湘,但最終被毒死的卻是馮尚書。這是因為內中出了紕漏,但疑點又在哪裡呢?” 薛素素道:“疑點在玉杯上。按照傅公子的描述,玉杯是白玉所做,瑩白勝雪,如果用它沏過茶,哪怕是盛裝過茶水,內壁都會留下棕色的茶垢印跡,但既然你們什麼都沒發現,那就表明玉杯裡面盛裝的是清水,而不是茶水。像馮尚書這樣喝慣濃茶的人,除非有人刻意促使,否則是決計不會輕易更改口味去喝白水的。那玉杯擺在臥室而不是書房中,可以很好地佐證這一點。也就是說,按照日常習慣,馮尚書根本不可能喝到玉杯中的毒水,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但既然他死了,也就可以反過來論證馮大公子不是兇手。” 這是因為甲而推出了乙,既然結果不是乙,那麼原因也就不會是甲。雖然不算百分之百的縝密,但確實極有道理。 傅春立即聳然動容,道:“難道素素認為凶手是夏瀟湘?”薛素素道:“老實說,我從內心深處不願意相信她是兇手。我上次到馮府扮武旦時見過她,她雖然已經算是有名份有地位的姬妾,但仍然是一副極為卑微的姿態,那些下人也不怎麼拿她當主子對待。我覺得這樣的女子,應該是沒有膽量做殺人的事的,況且要殺的對像還是自己的夫君。但就目前官府所找到的證人和證據來看,兇手既然不是馮士傑,就只能是夏瀟湘了。” 齊景雲很是不解,道:“可毒藥分明是下在夏娘子自己的玉杯中啊。”薛素素道:“這就是夏瀟湘的高明之處了。馮尚書一死,她作為身邊人,必然成為首要疑犯。但如果最終發現毒藥是下在她的玉杯中,旁人就會誤以為凶手要害的人是她,馮尚書之死只是誤殺,就不會再有人懷疑她,她由此可以輕鬆脫身。我猜應該是在小沈進去萬玉山房前,她就已經拿有毒的水誘馮尚書喝下,再將玉杯放回臥室中,這樣就萬無一失。” 傅春道:“不錯不錯,素素的推測的確可以完美地解釋整個行凶過程,現場發現的物證也都能對得上。但我還是有兩點疑問:第一,殺人依舊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動機。尤其是下毒,事先得精心謀劃、預備好毒藥,那麼夏瀟湘的殺人動機是什麼?她為什麼要毒死自己在馮府甚至是世上的唯一靠山?第二,按照素素的推論,玉杯是夏瀟湘脫罪的重要證據。但今日在大堂上,她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全是因為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隨口的一句話,王千戶才會帶人到萬玉山房再次取證,才會意外發現玉杯的端倪。如果不是這樣,玉杯這一關鍵證據就完全被忽略了。按照常理,夏瀟湘應該迫不及待地指出書房中飲食無毒的破綻,主動督促主審官去尋找毒藥來源才合乎情理。” 薛素素歪著頭想了一回,道:“你我都不是夏瀟湘肚子裡的蛔蟲,不了解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也許她有她的殺人動機,只不過旁人不知道而已。至於玉杯這一證據,不管出於誰的提示,你們不是都已經找到了嗎?我當然希望夏瀟湘不是兇手,但我更希望小沈沒事。”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瞥了王名世一眼。 王名世便站起身來,道:“明日還要審案,我這就告辭了。”先行辭去。 三人頗為無趣,又飲了幾杯悶酒。傅春嘆道:“素素,你別怪我多嘴,你關心小沈沒錯,可這麼說就是傷了王千戶的心了。”薛素素道:“誰說我關心他了?我誰也不關心。”賭氣進去書齋去了。 次日,北鎮撫司繼續審理禮部尚書馮琦被害一案。由於有新物證出現,第二次過堂前,鎮撫周嘉慶先與指揮僉事鄭國賢、千戶王名世在後堂密議了許久。來旁聽的馮士傑等得都不耐煩了,幾次起身到大堂外徘徊。如果不是假扮成親隨的傅春阻止,怕是他早就一走了之。 大半個時辰後,堂官們終於出來,各自就座。周嘉慶一拍驚堂木,命校尉帶犯人上堂,先取玉杯給夏瀟湘看,問道:“你可認得這玉杯?” 夏瀟湘勉強抬頭看了一眼,茫然不答。她雖不再像上次那樣在公堂上只知道哭泣流淚,卻也變得痴痴傻傻,似乎對一切的苦難和折磨都麻木不仁起來。 沈德符忙道:“我認得。那是我前不久送給馮太夫人的壽禮,本來是一對,這是其中一隻。” 眾人這才知道玉杯來歷,連傅春和魚寶寶也是頭一次聽說玉杯原來是沈德符所送,極是驚訝。 周嘉慶便命傳馮府僕人馮七上堂,詢問玉杯究竟。馮七道:“這玉杯確實是沈公子送給太夫人的壽禮,太夫人很喜歡,自己留了一隻,另一隻送給了二夫人。” 傅春這才知道之前仆人說的玉杯是馮琦所送並不是事實,心道:“太夫人這麼做,是很明顯要抬高夏瀟湘地位的意思。如此看來,馮士傑的嫌疑就相當重了。他要維護嗣母地位,想下毒害死夏瀟湘,既有動機,也有機會,當日又正好進去過萬玉山房。”想到此處,便轉頭留意馮士傑,果然見他正傻傻地瞪著玉杯發呆,顯是滿腹心事。 周嘉慶又問道:“你可有留意到當時這兩名犯人有什麼異常之處?”馮七道:“異常之處?沒有吧。”撓了撓頭,才道:“嗯,倒是老爺死的當日上午,沈公子在大門前跟二夫人說了很久話,小人覺得有些怪異,因為二夫人話向來是極少的。好像沈公子還塞給二夫人甚麼東西。對了,是個玉戒指。” 周嘉慶一拍桌子,道:“這就是鐵證!果然是早有預謀,嘿嘿。” 沈德符雖然不大明白“鐵證”是什麼,但料來不是什麼好事,慌忙辯解道:“我當時只是在逗二公子玩兒而已,根本沒有什麼怪異的。玉戒指也是給二公子玩的。” 周嘉慶一拍驚堂木,喝道:“還沒有問到你,不要隨便插話!”頓了頓,又問道,“你覺得是誰下毒害死了你家老爺?” 馮七愣了一愣,才道:“鎮撫官爺是問小人麼?小的可不知道。不過沈公子自小就常出入馮家,老爺一向很喜歡他。二夫人為人也很好,在小的們面前也從來沒有架子,對老爺更是敬如天神。按理說……” 他本來想說夏瀟湘和沈德符不大可能下毒害死老爺,可轉念想到書房裡面只有馮琦、沈德符、夏瀟湘三人,所以馮琦一死,沈、夏二人理所當然地成為首要嫌疑犯;而書房外面只有自己一人,婢女印月正好請假不在,若是說沈、夏不可能下毒,那豈不是等於說他自己有嫌疑麼?遲疑了片刻,遂改口道:“這個……小人實在不敢瞎猜。但當時書房裡確實只有老爺、二夫人、沈公子三個人,除了他們兩位,小人想不出還有別人會有機會暗害老爺。”頓了頓,又特意補充道:“老爺非常依賴二夫人,飲食都要經過二夫人之手後才能吃得下。” 周嘉慶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命馮七在小吏記錄的供狀上簽字畫押、按下手印,又轉頭問道:“馮公子,你認為是誰下毒害死了令尊大人?” 馮士傑與沈德符交好,根本不想參與這種場合,只是迫於嗣母之命來此觀案,聽鎮撫問他的意見,既沒有勇氣為沈德符開脫,也不願意說出違心之語,只得勉強應道:“這裡是公堂,自有鎮撫秉公斷案……” 傅春忽插口道:“馮大公子當日進過萬玉山房,也是嫌疑人之一,鎮撫怎麼能問他的意見呢?” 周嘉慶曾特意向王名世打聽傅春來歷,王名世只簡單答道:“他不是什麼人,不過之前在馮府壽宴上為陳廠公解過圍。” 周嘉慶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得知傅春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陳矩賞識的人,自然更要忍讓三分,也不敢拿出堂官的架子來呵斥,只耐著性子解釋道:“傅公子說得極是。但有多名僕人可以作證,馮大公子進去書房是在午飯後,如果是他下毒,應該是在那個時候。時隔不久,夏瀟湘回來萬玉山房,又過了一個半時辰,馮尚書才回到家中。那玉杯是夏瀟湘專用,下午那麼毒的太陽,一個半時辰中,她不可能連一口水都不喝,如果是馮大公子下的毒,她早就該被毒死了。所以由此可以斷定,馮大公子跟案情無關。玉杯中的毒藥只能是夏瀟湘所下,目的在於日後好為她自己脫罪。” 傅春心中暗道:“不錯,這是個極好的推論。雖然素素也推斷馮士傑與此案無關,但周嘉慶所言的可信性要比素素的強多了。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到的,還是王名世抑或是鄭國賢的見解。嗯,肯定是王名世,這些人中,就他還是一號人物,其他人都是草包。他昨晚在素素那裡就應該已經想到了,但卻有意不說,當真是心深似海,令人捉摸不透。” 沈德符這才知道發現了新物證,驚道:“玉杯中下了毒藥?”本能地轉頭去看好友,顯然極是震撼,難以置信。傅春點了點頭,示意證據是真。 周嘉慶便命人往玉杯中註入半杯清水,再用銀針探視,毒性猶在,銀針立即變得青黑。又喝問道:“你還裝作不知道麼?”沈德符道:“我……我是真不知道。”轉頭問夏瀟湘道,“真的是你殺了馮伯父?”夏瀟湘只是木然不應。 沈德符卻還是不能相信,連聲否認道:“不,這不可能。二夫人不可能下這樣的毒手。適才馮七也說過,二夫人在馮家的名聲都很好,對馮伯父敬如天神,她怎麼可能下毒害死自己的丈夫?” 魚寶寶知道目前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夏瀟湘,她萬難脫身,沈德符為她辯護,只會徒然攬禍上身,忙道:“你不是說過麼?馮尚書死時,一手扯著你的衣袖,一手指著夏瀟湘。這分明是在暗示你,夏瀟湘就是兇手。” 沈德符卻固執地搖搖頭,道:“不。殺人要有動機,二夫人根本沒有殺人動機。既然沒有動機,又怎麼可能事先準備好毒藥投毒呢?” 周嘉慶冷笑道:“想不到你還是有情有義的男子,到眼下這一步,還要竭力為你的姘頭辯解。本官現在就當堂講出你的動機。各位,證人馮七剛才說過,沈德符昨日上午到過馮家,還跟夏瀟湘在門口聊了半天,本官敢說這二人的關係一定不尋常。肯定是他們之間有姦情,結果被馮尚書發現,他們氣急敗壞之下,乾脆殺死馮尚書滅口。” 一語驚人,公堂上上下下,就連傅春這樣機智的人都呆住了。這雖然只是周嘉慶的胡亂臆想,但它確實極好地解釋了沈德符和夏瀟湘殺人的動機。而今他二人是僅有的兩名嫌疑人,一旦動機確認,就等於是鐵板釘釘的兇手,足以定罪了。 周嘉慶見眾人沉默不語,很是得意,道:“像這種因為男女通姦而殺人的案子本官見得多了,一看這二人就知道有問題,女的年輕貌美,男的英俊瀟灑,年齡又正相當,一旦對上眼,那還不得是像乾柴烈火。”當即一拍驚堂木,喝道:“你們這對狗男女,快些老實招供,不然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來人,搬刑具出來!” 幾名掌刑校尉取了一具鐵器出來,上面繃有一些鋼絲,外形頗似琵琶。 周嘉慶大聲恐嚇道:“你們一個是禮部尚書的侍妾,一個是國子監貢生,當堂剝下褲子打屁股有辱斯文。但本官實話告訴你們,這刑具可比打板子還要厲害。唐代酷吏來俊臣的名字你們都聽說過吧?他曾發明過不少專門對付重犯的刑罰,其中一件叫'鼠彈箏',專門用來拷掠犯人雙手,劇痛難忍,卻又不會立即昏死過去,厲害無比。昔日宋太宗在斧聲燭影中即位後,人心不服,他可是用鼠彈箏降服了不少對手。擺在你們面前的叫'琵琶',就是鼠彈箏的改良版。快說,是不是你們通姦合謀害死了馮尚書?” 沈德符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寸,只是徒然大叫道:“冤枉,冤枉啊。我跟二夫人總共只見過幾次面,哪有苟且之事?鎮撫不信,可以傳馮府下人們作證。” 周嘉慶笑道:“既是苟且,當然要掩人耳目了。看樣子,不動大刑你們是不會說實話了。”瞟了一瞟王名世,見他木無表情,心中有數,抽了一支簽,道:“最毒婦人心。來人,先拷問這謀害親夫的賤人。” 四名掌刑校尉搶上前來,二人挾住夏瀟湘肩膀和手臂,令她直著身子半跪在地上,另二人握住她雙手,將手指一根根套入刑具的鋼絲中。夏瀟湘話也說不出來,只恐懼地瞪大眼睛。片刻後,校尉扳動機關,她立刻發出一聲尖銳而淒厲的慘叫,身子像水蛇般狂擰了幾下,便叫道:“我招,我招。” 周嘉慶示意校尉略略緩力,卻不完全鬆開刑具,問道:“犯婦夏瀟湘,你是不是跟國子監貢生沈德符有姦情?”夏瀟湘連聲應道:“是,是。” 周嘉慶道:“你們是怎麼合謀害死馮尚書的?”夏瀟湘道:“我們……我們……” 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忽覺手指上鋼絲再度絞緊,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彷彿有無數只蜜蜂“嗡嗡”鳴叫。錐心劇痛之下,話語頓時出奇地流暢起來,哭道:“我們……我和沈公子一直有私情。昨日老爺叫沈公子來書房議事,沈公子偷偷摸了我的手,被老爺當場發現。老爺質問我們二人的關係,很是生氣,不得已,我們只好合力毒死了他。” 沈德符大驚失色,道:“二夫人,你可千萬不能瞎說。”又憤然道:“鎮撫用酷刑套取口供,慘烈荼毒之下,無論你要二夫人承認什麼,她都會照你的話說。如此,不是另一樁荷花兒冤獄麼?” 荷花兒案一度是轟動全城的大案。隆慶六年,錦衣衛指揮周世臣妻子病逝,他不願意花錢續娶,只與婢女荷花兒同居在東城的一條小巷中。另有一名男僕王奎,負責做些雜務。當年九月十一日天黑時,忽然有一夥強盜持巨斧破門而入。周世臣拿起棍棒上前驅趕強盜,打倒了一個,最終還是寡不敵眾,被其餘強盜合力殺死。荷花兒和王奎各自躲在暗處,嚇得魂不附體,不敢出聲。強盜翻箱倒櫃,找到一百五十兩銀子後揚長而去。強盜離開後,荷花兒才敢出來,撿起失落的銀錢,到王奎房中商量如何報官。 當時正是明世宗梓宮出葬的時候,京城內外戒嚴,兵馬指揮司張國維奉兵部之命遊徼街市,正好東城這一帶是他的管轄範圍,周世臣又是外戚慶雲侯周壽之孫,聽說出了強盜劫殺皇親的事,深感事態嚴重,立即親自帶兵趕到周家。院中只有周世臣的屍體,王奎和荷花兒則站在房中相對哭泣。而另一名前來討取肉賬的鄰居盧錦聽見巡邏士兵來了,嚇得躲進床底,卻被搜出,當做賊人捆了起來。 張國維問明經過和三人身份後,懼怕因沒有及時捕捉強盜而受到責罰,就稱三人是奴婢通姦、勾結強人,搶劫殺主,當做罪犯捕走。 案子移到刑部。在審訊過程中,荷花兒等三人都聲稱是冤枉,而且法司也找不出三人通姦弒主的確證。負責問案的刑部郎中潘志伊認為此案疑點重重,懷疑是一樁冤案,不願意輕易決斷。當時刑部事務由刑部侍郎翁大立署理,翁大立堅信是荷花兒通姦弒主,一再催促潘志伊盡快結案。潘志伊依然持謹慎態度,翁大立只得另委郎中王三錫、徐一忠參與審理。在翁大立的催促下,刑部最終以姦殺罪名上奏,王奎、盧錦、荷花兒三人都在西四牌樓刑場被處以磔刑,時人拍手稱快。 蒼天雖則無眼,日月終究有光。萬曆六年,這件案子忽然自己真相大白。原來真兇名叫朱國臣,跟盧錦一樣是個屠夫,黑夜裡常帶著地痞無賴乾一些搶劫勾當。手頭的錢多了以後,他花錢買了兩個瞎眼女子,請人教她們彈唱,白天出去為他賣唱賺錢,夜裡則陪他睡覺。稍不如意,便是拳打腳踢。兩名瞎女子實在不堪忍受他的虐待,便找機會告官稱是朱國臣殺死了皇親周世臣。朱國臣由此被捕,招供說:“周世臣曾多次上下打量我,他是錦衣衛指揮,我疑心他是在辨認形貌,弄清楚了以便抓我,所以我就決心先下手殺了他。”還供出合力殺死周世臣的同夥。 消息傳開,滿城百姓競相替荷花兒叫冤,群情激憤,物議沸騰,連新即位不久的萬曆小皇帝都聽說了這件事。在首輔張居正的主持下,當年參與審案的刑部三位郎中潘志伊、王三錫、徐一忠均貶謫外任;翁大立已經年老致仕歸鄉,亦被追奪官職;罪魁禍首兵馬指揮司張國維則被判充軍戍邊。雖然處罰猶輕,但總算是給含冤而死的荷花兒三人有了一個交待。 荷花兒案是本朝著名冤案,沈德符也是氣憤之下用來質問主審官。周嘉慶卻笑道:“難道你想說是強盜闖進禮部尚書府,毒死了馮尚書,然後又揚長而去麼?難不成馮府那些僕人都瞎眼了?真是天大的笑話。本官看你就是皮癢,別著急,過會兒你就會嚐到荼毒的滋味。等本官問完夏瀟湘的口供,自然會輪到你。” 王名世忽然插口問道:“犯婦夏瀟湘,既然是因為馮尚書發現沈德符摸你的手,你們二人才臨時起的歹意,那麼你們又從哪裡得到的毒藥?”夏瀟湘道:“我……我不知道……官爺說是從哪裡來的,就是從哪裡來的。”手指忽然又是一陣劇痛,忙改口道:“我說……我說……毒藥是……是沈公子帶來的。” 周嘉慶問道:“是沈德符教你將毒藥下在玉杯中的麼?”夏瀟湘道:“是……是沈公子教我的……嗚嗚,好痛,官爺饒了我吧……嗚嗚……” 一旁馮士傑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搖頭道:“荒謬,這實在太荒謬了。請恕我先行告辭。” 傅春忙道:“馮兄,請先等一等。”轉頭問道:“犯婦夏瀟湘,你是不是跟馮府大公子馮士傑有姦情?” 夏瀟湘早已精疲力盡,只求速死,一聽有人厲聲發問,忙不迭地應道:“是,是。” 堂上登時一片嘩然,就連馮士傑也呆住,結結巴巴地問道:“傅兄,你……你在說什麼?” 傅春也不理睬他,又問道:“是不是馮尚書發現了你們母子亂倫、要處以家法,所以你們狗急跳牆,就合夥害死了馮尚書,並打算嫁禍給沈德符?”夏瀟湘道:“是,是。啊,痛,痛死了,快些殺了我吧。” 傅春這才道:“各位親眼所見,正如沈德符剛才所言,在酷刑威逼下,不管給夏瀟湘安什麼罪名,她都會承認的。周鎮撫,我同意你關於沈德符和夏瀟湘有姦情的推論,非常有道理,可以極好地解釋殺人動機。可我關於馮士杰和夏瀟湘通奸的推論也一樣很有道理,而且更有道理,同時也一樣取得了夏瀟湘的口供。這可要如何是好?” 周嘉慶愣了一愣,才道:“你說的根本不可能,馮公子午後到萬玉山房的時候,夏瀟湘還在北院陪馮老夫人用餐,根本不在書房中。” 魚寶寶立即挺身而出,擺出了一副胡攪蠻纏的架勢,道:“那也不能說明什麼啊。捉姦要捉雙,周鎮撫又沒有親眼看見沈德符和夏瀟湘睡在一起,怎麼就能捕風捉影地認定二人有姦情?你能捕風捉影地認定沈德符和夏瀟湘暗中通姦,為何我們就不能說馮士傑跟庶母也有不正常的關係?他們雖是母子,卻是朝夕相對,日久生情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又轉頭道,“鄭僉事,你是這裡最明白事理的人,你來做個決斷,兩對男女,前一對總共才見過幾次面,後一對卻是朝夕相對,你覺得哪一對通奸的可能性更大?” 他表情嚴肅,問得煞有其事,鄭國賢遲疑道:“這個……自然是後者的可能性大。” 王名世雖然也是堂官,卻在堂上極少發言,此時見傅春為救沈德符不惜敗壞馮士傑聲名,魚寶寶還用言辭引誘鄭國賢站到他那一方,忍不住喝道:“傅、魚兩位公子,你們可不要信口胡言。” 魚寶寶正色道:“王千戶終於要出頭了!千戶認為我們誣陷馮大公子和夏瀟湘私通敗壞馮家名聲,那麼周鎮撫誣陷夏瀟湘與沈德符有苟且之事,不也一樣敗壞了馮家聲名?” 周嘉慶斥道:“胡說,本官哪有誣陷?本官是根據證人證詞的合理推斷。”魚寶寶道:“哈哈哈,合理推斷?只不過是有僕人見過沈德符和夏瀟湘站在大門口談了幾句話而已!鎮撫如果召齊馮府上下,所有人都會作證看見過馮大公子和二夫人說話,而且不止十次、百次。” 周嘉慶怒道:“你這是強詞奪理!”魚寶寶道:“我哪有強詞奪理?周鎮撫掌管詔獄,最知道以理服人的道理。只要你證據足、道理大,我自然服你。我要問一句,周鎮撫可有沈、夏二人通奸的實證?” 幾人爭論不休,反而是話題的中心沈德符和馮士傑二人一言不發,只相視苦笑。 周嘉慶本來以為這樁案子今日就可以結案,卻被傅春、魚寶寶一番胡亂攪和,弄得人頭昏腦漲,甚是氣惱,心道:“得先想法子打發走這兩個亂七八糟的混賬小子,不然總是個麻煩。但我不能做惡人,得讓王千戶出面才是。”一拍驚堂木,喝道:“來人,先把犯人押下去,好生看管。” 校尉先帶走沈德符,禁婆上前拉夏瀟湘時,她卻癱軟在地,無論如何也不肯站起來。兩名禁婆強行拖起她,轉身走出幾步,這才發現她身子底下除了尿液以外,還有大灘棕紅色的血跡,以及一個橢圓形的肉球,血肉模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鄭國賢最先看見,先叫了出來,道:“啊,這犯婦有了身孕,當堂小產了。” 鄭國賢喝破夏瀟湘小產後,她低頭一望,身子下果然落有一個未成形的胎兒,慘叫一聲,登時昏死過去。驚變忽起,眾人從未遇到過這種狀況,盡皆呆住,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才好。 只有馮士傑不顧污穢,搶上前抱住夏瀟湘,哭叫道:“二娘!二娘!” 眾人更是驚奇。鄭國賢連聲嚷道:“啊,你們看,你們快看,他……馮士傑果然跟夏瀟湘有私情!這兩位……你姓魚,對吧?魚公子,你和這位傅公子可真是神人。”魚寶寶道:“哪裡哪裡。還是鄭僉事高明,全靠你的指點,才能找到玉杯證物。” 傅春卻顧不上去理睬這個膿包指揮僉事,忙抓住機會,上前喝問道:“周鎮撫,你擅自用酷刑拷問孕婦,令她當堂流產,這可是馮尚書的子嗣,你到底有何居心?” 夏瀟湘當堂小產,這件事必然會傳到皇帝耳中。周嘉慶本已惶恐,又聽傅春言語聲色俱厲,暗示自己有迫害馮尚書子嗣之意,更是嚇了一大跳,忙道:“我……我只是照規矩審案。” 還是王名世道:“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周鎮撫,不如先派人救護這犯婦,免得她也死在堂上。” 周嘉慶這才回過神來,忙派禁婆將夏瀟湘先抬去空房,請大夫延治,又命校尉將那胎兒用布包了扔出去。馮士傑還想跟著出去,卻被校尉舉刀攔住。 周嘉慶甚是煩躁,在堂上來回走了數圈,最終走到傅春面前,低聲下氣地問道:“依傅公子看,現下該如何是好?” 傅春咳嗽一聲,朗聲道:“而今夏瀟湘有兩份口供,一份是她跟沈德符通姦,合謀毒死馮尚書;一份是她跟馮大公子通姦,謀害了馮尚書。嘖嘖,真假難辨,真假難辨哪。” 他雖然口稱“兩份口供真假難辨”,卻有意將目光掃向馮士傑,帶有極強的暗示意味。眾人適才親眼見到馮士傑不願意見到夏瀟湘受刑欲起身離開,又不避嫌疑當眾抱起她,不由得開始有幾分相信傅春的話。 沈德符被帶離大堂時,尚未有人發現夏瀟湘的異狀。他出堂後才聽見背後有人驚叫,但不及轉頭便被校尉強行押走。重新押回詔獄後,心情很是沮喪。 錢若賡詳細問了經過,又問了一些問題,凝思片刻,笑道:“賢侄不必再垂頭喪氣,你很快就要出去了。” 沈德符極為驚愕,忙問道:“錢先生何以這般說?”錢若賡道:“你有一個極聰明的朋友。” 沈德符道:“先生是說傅春麼?他人是絕頂聰明啦,但他這次為了救我拖士傑下水未必明智。”錢若賡道:“我倒認為這恰恰是小傅最高明的一招,嗯,很有些我當年智斷鵝案的風采。” 錢若賡任臨江知府時以明察秋毫著名,智斷鵝案則是其在任期間所斷的一樁著名案子:當時有個鄉下人帶著一隻鵝來到臨江城,因帶鵝逛街不方便,便將鵝臨時寄存到一家客店中。但等到他辦完事回來取鵝時,店主卻賴賬不肯歸還,還說:“天下長得相同樣子的鵝太多了,你看,我店中還有三隻一模一樣的鵝,難道說這都是你的鵝嗎?”鄉下人被趕出客店,越想越窩囊,便到臨江知府衙門擊鼓告狀。錢若賡親自接了這樁奇怪的案子,聽完鄉下人的陳述後,微一思索,便叫手下到客店中將四隻鵝全部帶回來,分別放到四個地方,每隻鵝跟前放一張白紙和筆硯,說是要讓鵝自己寫供狀。手下人都覺得十分荒唐可笑,但卻不敢違抗知府的命令,只在暗中偷笑。將鵝安頓好後,錢若賡便叫退堂。等到吃過午飯,又休息了一會兒,這才閑庭信步地來到公堂上,問道:“四隻鵝是否寫了供狀?”下屬均掩嘴而笑,正色答道:“回知府,尚未寫出。”錢若賡便自己走下堂來,往四隻鵝身邊各巡視了一圈,突然指著其中一隻鵝道:“這只就是鄉下人的鵝。”隨即派人將店主捉來,告之判案結果。店主先是目瞪口呆,但在鐵證面前,不得不磕頭謝罪。原來,鄉下人的鵝之前吃的都是青草,糞便的顏色是綠的;而店主的鵝養在城中,只能餵穀糠,所以糞便是黃色的。錢若賡就是根據鵝糞便的顏色斷出哪隻鵝是鄉下人的。這件事傳開後,人們無不驚嘆知府的精明睿智。 沈德符熟知掌故,自是知道這樁公案,但重新想了一回,還是想不明白傅春在公堂上用姦情死拖馮士傑下水高明在何處,不得不問道:“恕小子愚鈍,還請先生明言。” 錢若賡道:“我先問你,依你看來,是誰往玉杯中下了毒?”沈德符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不是我,也根本不可能是二夫人,她沒有這個心計。但除了她,我又實在想不到別人,因為馮世伯習慣用自己的茶盞喝濃茶,如果不是二夫人刻意引導,他是不會喝玉杯的水的,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了。” 錢若賡道:“這就是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不僅你不相信,大傢伙兒誰都不會相信夏瀟湘有能力和動機毒害丈夫,所以鎮撫司的堂官一定要扯上你,夏瀟湘沒有這個心計,你有啊。自古以來,男女私情就是最好的殺人動機。但這些都是後來隨著人證、物證陸續浮出水面以後的推斷,咱們暫且放在一邊。現在先從頭開始,馮琦中毒死後,賢侄和夏瀟湘立即被認定是首要嫌疑人,原因就在於當時萬玉山房只有你們兩人。對不對?”沈德符道:“對。” 錢若賡道:“如果你們兩個人都不是兇手,那麼下毒者一定另有其人,而且事先經過了周密的謀劃和安排,從而使得他自己能夠從容置身事外。能夠做到進出萬玉山房都無跡可尋的,自然只能是馮府內部的人。” 沈德符道:“這一點我也曾經想過。可馮府家大業大,上上下下一百多號人,我實在想不出誰會有這麼大膽子,敢下毒謀害一家之主。” 錢若賡道:“這個其實不難猜到,就跟我當年斷鵝案一樣,看糞便!你只要看看馮琦之死對誰最有利,誰能在他死後獲得最大利益,這個人就是嫌疑最大。”沈德符道:“可是毒藥是下在玉杯中啊。會不會兇手要殺的其實是二夫人,馮伯父不過是誤飲中毒?” 錢若賡道:“你不是已經說過了麼,馮琦喝慣濃茶,那麼夏瀟湘會依照以往習慣服侍他,不會奉水給他的。除非她知道玉杯有毒,有心要殺馮琦。這點你也說過了,她沒有這個心計,所以也不可能發生。”沈德符道:“我全然給弄糊塗了。” 錢若賡悠然道:“你只是當局者迷。照我看,玉杯有毒不是重點,重點是,死的人是馮琦。砍倒一棵大樹,無需關注旁枝末節,只要砍斷其主幹即可達到目的。你只要專心想,誰最有可能殺馮琦?他死了對誰最有利?” 沈德符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出馮世伯死了會對誰有利。倒是最不利的人有一個,那就是二夫人。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情形,才算真正明白了馮伯父牽著我衣袖指著二夫人的意思,他是怕他走後二夫人母子受到欺侮……”不經意間,驀地想到一事,登時呆住。 錢若賡笑道:“終於想到還是有這麼一個能從馮琦之死得利的人吧?你那個聰明的朋友小傅一定早已經想到了,所以他才有意拖馮士傑下水。因為她可以不關心任何人,卻不能不關心馮士傑。照我猜想,她謀劃這一切,應該也是為了保住馮士傑在馮府中的嫡長子地位。” 沈德符心中的震驚著實難以形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道:“她……馮伯母……怎麼會是她……” 錢若賡道:“姜敏這個女子,我是久聞大名,姜太醫家的一朵鮮花,當年也是個名動京華的人物,到她家提親的權貴子弟不計其數,據說將薑府的門檻都踩平了。但姜敏獨獨相中了新科進士馮琦,並不顧家人反對,堅持嫁給了他,可見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 沈德符心道:“我向來自命見聞廣博,京師各種人物掌故無不了然於胸,但居然從來沒有聽過這件事。”暗暗叫了聲慚愧,忙問道:“馮伯父家世不差,馮家四世進士,也算得上名門世家。馮伯父更是不到二十歲就高中進士,隨即選入翰林院,是本朝最年輕的翰林,可謂春風得意,一帆風順。姜家人為何要反對馮伯母嫁給馮伯父呢?” 錢若賡道:“這個說來話長。聽說是慈聖太后相中了姜敏,想娶她做當今聖上的皇后,還曾將她接進皇宮中住了一個月。但後來不知道什麼緣故,姜敏自己跑出宮來,回到家中後向父母表示非馮琦不嫁。姜家人自然不同意。但後來慈聖太后沒有再提此事,又為皇帝選了錦衣衛都督同知王偉的長女做皇后。姜家人見姜敏意志堅決地要嫁馮琦,只得勉強同意了這樁婚事。她和馮琦結婚的當年,正好也是天子大婚。雖然皇帝沒有娶到姜敏,但對馮家一直很好。據說姜敏每次上功德疏,皇帝都要親自批示。慈聖太后也常常召姜敏入宮。” 沈德符知道姜敏與后宮太后、嬪妃走得極近,常常奉召入宮,但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其父姜太醫和她本人均通醫術的緣故,現在才知道另有緣由。心道:“原來馮伯母差點兒就當上了母儀天下的皇后。那麼她對馮伯父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呢?會不會因後悔而有所怨恨?這麼多年來,她始終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盡心主持馮府大小事物,與馮伯父倒也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直到夏瀟湘出現,情況才變得完全不同。只是……只是……” 他雖然早就知道馮琦、姜敏夫婦因為夏瀟湘母子而不大和睦之事,但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身為三品夫人的薑敏會因為想要保住嗣子馮士傑的地位而毒死相伴二十餘年的丈夫。但除了她,馮府中還會有誰有這個動機和能力呢?想過一回,還是對為什麼單單只有馮琦一人中毒感到不解。 錢若賡道:“照我推斷,毒藥一定是下在馮琦的茶盞中。至於後來錦衣衛檢測不到毒藥,要么是錦衣衛校尉說了謊,要么是有毒的茶水已經被姜敏搶先換掉。賢侄也說過,姜敏是除了僕人馮七外最先進來萬玉山房的人。至於玉杯之毒,最大的可能是姜敏本來要連夏瀟湘也一併除去,但夏瀟湘一直沒有用玉杯喝水,因此而逃過一劫。” 沈德符聽後思潮如海,仔細想過一回,雖然也承認錢若賡的推斷合情合理,動機、手段、過程均沒有任何破綻,但內心深處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連連搖頭道:“不,這不可能,我相信馮伯母不會那麼做。小傅也想錯了,回頭我見到他一定要跟他說清楚。” 錢若賡嘆道:“你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即使身處危境,還是不肯用惡意去揣度他人,寧可自己吃虧。唉,希望好人有好報吧。” 他是胸襟坦蕩之人,見對方不願意相信姜敏是惡人,便不再多提這件事,一轉話題道,“沈賢侄,你我能在詔獄相遇,也算是有緣。有一件事我想拜託你,你這次出去後,可否幫我找個人?”沈德符道:“先生放心,如果小子這次得脫大難,一定幫先生找到錢夫人和錢公子。” 錢若賡搖頭道:“不,我要找的不是他們母子。雖然當年錢家家產被抄沒,但公道自在人心,料來民間有不少人肯暗中照顧他們母子,絕不至於淪落街頭。” 沈德符道:“那麼先生要找的人是誰?”錢若賡道:“我弟弟錢若應。若應是我小弟弟,比我小上二十歲。當年錦衣衛校尉到臨江時,將他和我一起逮捕,但他半途掙脫桎梏跳水了。雖然屍首沒有打撈到,但我一直以為他早已經死了,直到這次能與你同獄。” 沈德符道:“先生認為是尊弟若應先生暗中賄賂了獄吏,所以才得以轉到這間囚室?”錢若賡道:“嗯,我反复想過,除了若應,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人。” 沈德符道:“好。我出去後一定為先生辦這件事。”錢若賡嘆道:“二十多年不見,他如果還活著的話,算年紀也是中年人了,不知道相貌有沒有變,有沒有成家。” 沈德符道:“先生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又忍不住問道:“如果賄賂獄吏的人真是尊弟,他為何不來詔獄探視先生?”錢若賡道:“詔獄不允許探視,這是鐵律,誰也不能例外。犯人要跟家屬見面,只能在提審過堂時隔著柵欄看上一眼。況且若應還是官府名單上被通緝的逃犯,他應該用了化名,不過他右手的虎口處有一塊傷疤,是小時候抓火鉗不小心燙的。你找到他,只要提起這件事,他就會知道是我派你去的。” 沈德符道:“原來如此。”心道:“難怪之前小傅說花了許多錢也進不來,最後還是素素出面向王名世求情。唉,我可欠下了素素一個大大的人情。” 事實並不像錢若賡所推測的那樣。傅春強行稱馮士傑跟夏瀟湘有姦情時,還沒有懷疑到馮府女主人姜敏身上,他只是感覺到證人和證據都對沈德符極其不利,錦衣衛必然會指控沈德符為這件謀殺案的主謀,夏瀟湘不過是個幫兇。正好此時馮士傑起身欲走,他情急之下,便將通奸的罪名照貓畫虎搬到馮士傑身上,僅僅是想藉此說明一個道理:不能僅憑推測和酷刑來坐實通姦一事,官府沒有取得通姦實證,就不能以此作為殺人動機。 哪知道世事微妙得很,沈德符被帶走後,夏瀟湘被發現當堂流產,馮士傑的反應更是出人意料——在眾目睽睽下流露出對夏氏的真切關懷和愛惜。傅春和魚寶寶的信口胡扯居然立即變得有模有樣,連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也公然表示支持二人。 然而,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事情還在後頭。 馮士傑凝視堂中地上殘留的血跡許久後,長嘆一聲,打破了大堂的沉默,道:“好吧,我實話告訴你們,是我往二娘的玉杯中下了藥。我想給她一個教訓。” 本來眾人才剛剛懷疑他跟夏瀟湘有私,他卻忽然主動坦白了下毒之事,無不大出意料。 魚寶寶奇道:“是你?真的是你?原來你之前賭咒發誓沒有下毒,全是在騙我們。”馮士傑道:“我沒有騙你們,沒有騙過任何人。” 鄭國賢道:“馮大公子是不是因為大夥兒正懷疑你和夏瀟湘有私情,所以想假意承認下毒謀害庶母,好來轉移視線?” 馮士傑道:“是我往二娘玉杯中下了藥,但我告訴你們,我下的絕對不是什麼毒藥。”他蒼白的臉頰逐漸紅潤起來,聲音也變得高亢尖銳,道:“你們不信的話,我可以馬上證明給你們看。”說著上前端起公案上作為證物的玉杯,將裡面的水一飲而盡。 王名世大吃一驚,忙上前奪下杯子,喝道:“你做什麼?”又呼叫校尉快去請大夫。 馮士傑道:“不必,我就是要證明給你們看,玉杯裡面只是類似瀉藥的東西,雖然有毒,但只會讓人難受,卻不會害死人。” 王名世道:“當真?”馮士傑道:“當真。我怎麼會害二娘?又怎麼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傅春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嫉妒夏瀟湘母子得寵麼?”馮士傑不願意回答,道:“總之我只是想要作弄一下二娘,這藥絕不會害死人。”頓了頓,又道:“我本來可以不說出這一點的,可是我不願意看到玉杯誤導了你們破案的方向,我也希望能早日將害死父親大人的兇手繩之以法。” 鄭國賢驚道:“公子的意思是,馮尚書不是喝了玉杯的毒水而死,另外有人在馮尚書身上下了藥?”馮士傑道:“那還用說!我早說過了,我下在玉杯中的只是瀉藥!是絕對喝不死人的!”話音剛落,肚腹中忽然傳出“嘟”的一聲巨響,他急忙捂著肚子跑了出去。 校尉忙舉刀攔住。馮士傑嚷道:“我要解手!解手!”推開阻擋的錦衣衛,往院側的茅房跑去。 王名世生怕他有事,急忙跟了進去。果見馮士傑飛快地解開褲子,蹲到茅坑上,“扑哧”一聲,登時臭氣熏天。 大堂上周嘉慶等人面面相覷。隔了好半晌,鄭國賢才問道:“不是喝了玉杯中的水,那麼馮尚書到底是怎麼中的毒?這……這不是等於又重新回到起點了麼?” 周嘉慶的心思卻全然不在案情上,小心地問道:“鄭僉事,你看夏瀟湘在堂上小產這事……”鄭國賢會意過來,道:“噢,這個不是什麼大事。周鎮撫事先又不知道她懷了孕,馮府也沒有人提過,周鎮撫只是照規矩辦事,沒事,就是皇上知道了也不會多說什麼。” 周嘉慶這才放了心,討好地道:“這件案子審結後,我請鄭僉事喝酒。”鄭國賢道:“好說,好說。” 鄭國賢頭一次參與審案,對這樁繞來繞去的怪案很感興趣,話題一轉,又引回到案情上,道:“眼下終於可以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案子跟馮大公子無關。傅公子,魚公子,你們之前說馮大公子跟夏瀟湘有姦情,看來是不對的。如果他們兩個人相好,馮士傑就不會下瀉藥整夏瀟湘了。對不對?” 傅春道:“鄭僉事分析得極是。不知道僉事有沒有興趣進一步發掘一下?”鄭國賢道:“好啊,好啊,是要重新再回去馮府取證麼?”傅春道:“不,我們去查查玉杯上的毒。馮大公子說是瀉藥,至少我們要驗證他的說法,是不是?”鄭國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