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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綠竹猗猗

明宮奇案 吴蔚 24639 2018-03-13
塵世間,還有什麼比愛的力量更偉大呢?偉大的父子之愛,足以照亮這深幽的黑獄。那一剎那,他壓抑已久的心胸忽然變得開闊起來。以致當吏卒來提他到北鎮撫司過堂時,他也不是惶恐的心態,而是做好了坦然面對的準備。 明代自立國以來,出了不少行事古怪的皇帝,如好鬥蟋蟀有“蟋蟀天子”之稱的明宣宗;寵愛比他年長十九歲的萬貴妃的明憲宗;嬉戲無度、自封為大將軍率軍出征的明武宗;以及好求神仙對自己子孫都嫌惡的明世宗。世宗自嘉靖二十年以後,便開始不親朝政。在這一點上,萬曆皇帝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樣。從這些皇帝身上,再也看不到祖輩明太祖、明成祖雷厲風行的強硬特質。 中國歷史悠久,皇帝始終只是政治的產物,政治的軸心則是皇權。但皇權自誕生之日起,並不是至高無上的權威,而是始終處在被挑戰的位置——中國歷史發展的動力,無非是持續的挑戰與應對。當某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寶座,他才會發現即使他贏得了天下,卻還是處在各種勢力的約束中,從來就沒有絕對的“以一人獨治天下”。如果遇上英明武斷的皇帝,便會想方設法地加強皇權,如秦始皇、漢武帝、宋太祖等。明代立國不久,明太祖朱元璋廢除了有一千多年曆史的丞相制度和有七百多年曆史的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制度,這是自秦漢以來,專制和中央集權發展的極致。

然而這時皇權的勝利,實際上只是明太祖個人決心的勝利。將軍政大權獨攬於一身,朝綱獨斷,政務繁重,勢必將大大增加皇帝自己的工作,所以明太祖才有詩感嘆道:“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 當皇位傳到才乾和精力遠遠不及的子孫後代手中時,情況又會起變化。由於繼任的皇帝不可能也不願意負擔全部的朝政,只能用付出部分權力來交換,約束皇權的勢力便會再一次抬頭。到明太祖孫子明仁宗時,本只是諮詢機構的內閣開始參加決策,閣臣草擬詔令,權勢隨之增大,品秩與地位不斷獲得提高。到了仁宗之子宣宗手中,開始實行票擬制度來提高行政效率,內閣權力大大膨脹,甚至超過明初的宰相,號為“輔臣”。閣權之重,閣職之隆,自不待言。至此的結果便是:表面上宰相制度廢去,皇帝直接指揮六部、百司,實際上政務多依靠票擬定奪,皇帝的權力受到內閣的限制,意志也受到閣臣的左右。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內閣和票擬制度也間接促進了宦官勢力的崛起。寵信宦官的皇帝往往將批朱的大權交給司禮監代行,內閣的職權最終受到宦官的箝制。因而內閣制度日趨成熟之時,就已經存在著內閣與司禮監雙軌輔政、互相制約的局面。 由於內閣學士不常見到皇帝,而宦官卻有機會與皇帝朝夕相處,因而承認司禮監的權威並討好宦官,也就成了想有所作為的內閣大學士的必經之路。即使是權傾朝野的權相張居正也不能例外,身為威震天下的內閣首輔,他也只能給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行賄,在他的幫助下才最終掌握實權。 萬曆皇帝登基時還不到十歲,不過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自然沒有能力擔起天下的重任。他所做的僅僅是將內閣首輔張居正的票擬按照司禮太監馮保的建議寫成硃批,再在上朝時將馮保的指示告訴張居正。制度本身就是一種力量,萬曆皇帝也成了製度的傀儡。他的一言一行均由大臣們教導安排,必須符合道德規範,他的私人感情更需作絕對的抑制。小小的心靈上,常常會感到無端的煩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人都匍匐在他腳下,他卻沒有做主的權力。長期的壓抑和憂鬱,養成了他優柔寡斷的性格。

十八歲的時候,久在皇宮的萬曆皇帝覺得憋悶得難受。乾清宮管事的牌子太監孫海便教皇帝效仿鏢客夜遊別宮,小衣窄袖,走馬持刀,尋歡作樂。一次游到西城,免不得飲酒陶情,逢場作戲。酒酣之際,萬曆命隨侍的太監唱他喜愛的新曲。小太監整日緊閉宮中,如何會唱這種曲子。萬曆皇帝龍顏大怒,拔出佩劍,欲斬小太監。嚇得小太監直抖。還是孫海從旁解勸,萬曆皇帝才靈機一動,笑著說:“頭可恕,發不可恕,方顯朕無戲言。”遂令小太監脫下頭巾,割掉了一束頭髮,算作割發代首。隨後,皇帝在兵杖簇擁的中間帶醉回到乾清宮。 萬曆皇帝整個戲劇化的人生就是從這裡開始。 次日,慈聖太后李彩鳳從司禮太監馮保口中得知兒子的荒唐事,勃然大怒,自著青布袍,撤除簪珥,令人宣萬曆皇帝到慈寧宮。萬曆一進宮門,見母親形神服飾,便知道不妙。李太后一一數落兒子的過失,又讓左右拿出《漢書?霍光傳》讀給皇帝:“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說的是西漢霍光輔政時,昌邑王劉賀即位後荒唐無度,被太后和霍光廢掉了皇位。萬曆想不到一晚的狂歡,得到這樣嚴重的後果,嚇得跪在太后面前連連求饒。

還是首輔張居正聞訊趕來為皇帝求情,李太后這才表示給萬曆一個改過的機會,罰萬曆跪了一個時辰,又讓張居正代下罪己手詔,一份給太監們,一份給內閣。乾清宮的太監也被大換血,所有慫恿過皇帝玩樂的太監全部被趕走。 自從這件事後,萬曆才明白自己是不能放縱的。但他畢竟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忘不了張居正代擬的《罪己詔》中卑微的語氣,一想到這詔書是以他的名義發出去,他就無地自容。他開始怨恨那些本是臣僚卻奪走了他皇帝權威的人,如張居正,如馮保。可惜周圍的人包括李太后在內都沒有感知到皇帝日益濃重的不滿情緒,更沒有人會料到這種不滿對以後的影響有多大。 第一個被發洩的對象就是“大伴”馮保。馮保能寫一手好字,在嘉靖時擔任司禮監秉筆太監,穆宗死後,靠李太后的垂青升為司禮監。由於他是李太后的耳目,萬曆對其極為忌憚,不敢直呼名字,而是稱其為“大伴”。皇帝因縱酒戲割小太監頭髮一事被馮保告訴李太后而引出一系列的事後,他內心積蓄對馮保的怨恨也到了極點。一天,萬曆聽課完畢,預備寫大字賜給大臣。馮保也站在一旁,只因為他站得稍微傾斜一些,被萬曆瞧見,便甩手將飽蘸墨汁的大筆擲在馮保所穿的大紅官服上,淋漓幾滿。馮保驚恐的程度可想而知,就連站在一旁的首輔張居正也變色失措。

但事情還沒有就此而止。 萬曆十年,操勞過度的一代名相張居正病逝,終年五十八歲,之後埋入家鄉江陵的墓地。他對大明王朝可算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然而他身後卻掀起無限的恩怨和不盡的是非。他屍骨未寒,一場清算運動便揭開序幕,第一個倒霉的人又是馮保。 馮保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自恃內有李太后做靠山,外有張居正倚靠,一直視萬曆為孩童,甚至連皇帝賞賜宮女東西也要經過他的批准。即使皇帝性格軟弱,也常常對這種挾制感到不能忍受。 有太監知道皇帝憎惡馮保,乘機攻擊馮保家資饒富,勝過皇室。又揭露了馮保與張居正相交做的一些有違臣節的事,如張居正先後送給馮保名琴七張、夜明珠九顆、珍珠簾五副、金三萬兩、銀二十萬兩等。正好時任御史的李植收集了馮保十二大罪上疏,萬曆不由得欣喜若狂,立即以“欺君蠹國”的罪名下命逮捕馮保,將其發配去南京給明太祖守陵。馮保家產均被查抄,得金銀一百餘萬、珠寶無數。其弟馮佑、侄馮邦寧官任都督,削職後又遭逮捕,最終瘐死於詔獄中。

深宮中的李太后對馮保被逮捕抄家完全不清楚。有一天,她向萬曆問起為何許久沒有看到馮保了。萬曆回答說:“老奴受了張居正的蠱惑,犯了一些過錯,暫時出宮了,不久我就會召他回來的。”但事實上馮保再也沒有回到京師,他死後就被埋在了孝陵附近。 此時正巧李太后的二兒子潞王要結婚,所需的珠寶遲遲不能置辦齊全。李太后很不滿意,質問了兒子一句。萬曆氣憤地答道:“這幾年,一些無恥的大臣把珍寶都搜買獻給張、馮兩家了,所以價貴而且難以辦齊。” 這些話很快傳到了外廷。張居正執掌中樞十餘年,為人耿介,得罪的人不計其數。一些有心報復的人揣測皇帝心意,將張居正當做奇貨可居,彈劾他的人紛紛而起,幾乎成了一種風尚。萬曆當然順水推舟,開始大力清算——追奪了張居正的各種封號;抄沒其家,張家子孫十幾人,被關在屋子里活活餓死;大兒子張敬修不堪忍受酷刑自殺。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與張居正關係密切,鎮守薊州十六年的戚繼光被調去廣東。所倚重的人被斥削殆盡,張居正所進行的有利朝廷的卓有成效的改革一律停止廢除。恨烏及屋,甚至連萬曆皇帝自己鍾愛的鮓魚鮓菜也因其產自張居正的家鄉而一併革除。

復仇的慾望終於得到滿足。但皇帝很快發現,即使他如願以償地剷除了張居正的勢力,他依舊不能大權獨攬——奏章依舊由內閣先票擬,若是他不同意內閣意見而改票,內閣便又要封還執奏,直到他順從內閣為止,他根本不可能違背祖制撇開內閣直接內降中旨。萬曆終於明白過來,張居正是內閣首輔,但卻不是內閣,內閣是不能違背的製度,不能抵禦的政治力量,走了張居正,還有李居正、王居正。他貴為天子,實際上受制於廷臣,僅有的權威產生於百官的跪拜中,而他最終能控制的微乎其微,甚至包括他的個人生活也受到製衡——不能立心愛的女人鄭貴妃為皇后,不能立寵愛的兒子福王朱常洵為太子。 夢想破碎了,萬曆的心中漸漸感覺到一種幻滅般的失落。當最終他明白自己雖是天子,卻只是製度的附庸產物,只是紫禁城中一名衣飾華麗的囚徒的時候,他徹底地心灰意冷,變得慵懶怠惰,極度討厭奏章和朝會。有人給皇帝出了個將奏章“留中”的處理辦法,即拖而不決。有了這主意,萬曆就有了藉口,把奏疏留中不發,不予處理,任其自生自滅。到後來,連每日的朝會也不舉行了,稱“天下無一時可憂之事”,終日沈迷於聲色犬馬之中。家事使他憂愁,國事使他害怕。他——大明的皇帝,就在這無邊的痛苦中掙扎著,苦熬著,在無盡的苦海中沉沉浮浮,導演著一代王朝日薄西山的衰亡史。

歷史上曾有過不少皇帝採取荒廢朝政的法子來對抗體制,但從來沒有一位能做到像萬曆那麼頑固——大臣們直言進諫,甚至有大臣上疏痛罵皇帝,也都置之不理。他並不是意志堅決之人,但在消極怠工這件事上,卻顯得異常堅韌不拔。 到萬曆後期,衙門嚴重缺員。馮琦任禮部尚書時,兩京尚缺尚書三名,侍郎十名,科道九十四名。各省缺巡撫三名,布按監司六十六名,知府二十五名。言者請簡補,萬曆一直不批,時人都認為不可思議。一方面官員奇缺,另一方面候補的官員又得不到提升,以至於終生候補。 禮部尚書馮琦因禮部事務繁劇,左右侍郎之職又一直空缺,幾次請求補缺,萬曆不批。馮琦又以身體不適幾次申請致仕養疾,萬曆皆不允。 內閣首輔沈一貫與馮琦素有矛盾,想趁機排擠馮琦出廷,幾次上疏稱:“馮琦為國家寶臣,宜許其暫歸就醫,以待他日大用。”萬曆仍然不批。如此態度,當真令人哭笑不得。

大明的中央官署大多位於皇城之前、正陽門之內,大致對稱分佈在千步廊兩側。按照文東武西的格局,千步廊之東有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工部和宗人府、翰林院、鴻臚寺、欽天監、太醫院、上林苑監、會同館等機構,千步廊之西則是五軍都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錦衣衛等。中央重要機構基本都集中在這裡,只有內閣和六科分位於皇城中午門東、西兩邊,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則在西單牌樓附近。 在大明門和正陽門之間,有一條縱橫如棋盤的街道,稱“棋盤天街”,是東、西兩城交通往來的通道。招幌牌匾隨處可見,金店銀鋪人潮如湧,商客如雲,竟日喧囂。特意在中央官署附近設置一塊商業街,意在以天下士民工賈雲集來凸顯“國門豐豫”之景。

這條街正好位於中軸線上,因而也是紫禁城通向正陽門的必經要道。每遇皇帝出宮大典時,守護皇宮的御林軍將先期屯兵紮營在此,勒令各店鋪收攤關門,直到儀式結束、皇帝回宮,才能重新開市營業。 棋盤街是禮部尚書馮琦很喜歡的一處地方,他常常在公務閒暇之餘來這裡喝上一碗茶湯、吃上一碟小吃。但近來公務繁重,身體又多有不適,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沒有來光顧過。今日他強撐病體來到官署辦公時,忽然格外留戀起茶湯來。已經到禮部門前,又轉身往棋盤街走去。 剛到大明門前時,忽見到沈德符正跟一名奴僕模樣的人站在東角門處,很是意外,命侍從過去招呼。 沈德符急忙過來拜見,告知緣由道:“昨晚壽寧公主召冉駙馬入府相會,公主保姆梁盈女乘醉撒潑,對冉駙馬大打出手,要把他趕走。公主出面勸解,梁盈女連公主也一起辱罵起來。公主悲憤不已,痛不欲生。冉駙馬氣憤不過,找小侄幫他寫了一份奏章彈劾梁盈女。駙馬適才親自進宮去遞奏章了,小侄正在這裡等他出來。” 明北京城午門至正陽門平面圖 雖然本朝多有公主受制於保姆、宦官之例,但壽寧公主是鄭貴妃唯一愛女,更是皇帝的心頭肉,梁盈女說到底不過是個老宮女,雖有官秩,但畢竟是個下人,欺負駙馬倒也罷了,如何還敢騎到壽寧公主頭上? 馮琦愕然不已,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沈德符左右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跟遼東稅監高淮有關。” 原來昨晚傅春用話語套問高淮是否在壽寧公主府上,順手遞了一張紙給門僕,稱那是帶給高淮的書信。其實那是京師名妓齊景雲去年寫給他的一首贈別詩:“一呷春醪萬里情,斷腸芳草斷腸鶯。願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門僕將書信呈給高淮時,高淮醉意正濃,略略展開一讀,不明所以,便隨手丟到一邊。然而到半夜時,有人趕來告密,說高淮行踪已洩露,怕是即將有大禍。高淮驚醒過來,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秘密回京師的消息怎麼會走漏,忽然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書信,招來門僕一問,聽說送書人與駙馬在門前親密地交談過,登時將所有罪過怪到冉興讓頭上。他自己不便出面,便讓相好梁盈女為他出這口惡氣。梁盈女當仁不讓,居然不顧禮儀,徑直闖進公主閨房,親自帶人動手打了冉興讓一頓。 冉興讓被毆打後趕出了公主府,悲憤難名,決意上表控訴梁盈女的罪惡。但他出身貧苦農家,大字不認得幾個,平常奏表都得要公主府的人捉刀,想了一想,也不回家,直接來藤花別館扣門,打算請沈德符幫忙寫份奏疏。哪知道當晚沈德符和傅春二人醉酒夜宿在勾欄胡同,沒有歸家,老僕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裡。 還是魚寶寶從旁指點道:“他二人昨日一道去了馮尚書府上,小沈有可能還在尚書府盡子侄之責,但傅春必定去了勾欄胡同齊景雲處。要不你先去找小傅,問清楚小沈人到底在哪裡。” 冉興讓便來到勾欄胡同,拍了半天門,終於婢女豆娘來開了門,稱沈、傅幾人都已經酩酊大醉,怕是難以喚醒。她不認得冉興讓是當朝駙馬,見他滿面血污,面目猙獰,心中害怕,不敢讓他進門。冉興讓只得一邊抹眼淚,一邊坐在門前台階上乾等。直到次日一早齊景雲起床後聽說此事,才將冉駙馬請進堂中坐下,拍醒沈德符、傅春二人。 傅春一聽便道:“冉駙馬全然是因為我受過。哼,這高淮實在太過張狂,我非要找到他行刺朝廷重臣的證據不可。只有如此,才能徹底扳倒他。”讓沈德符幫駙馬起草奏章,自己則穿好衣衫,趕去找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商議。 沈德符寫好奏章,雇了大車送冉興讓回到家中。冉興讓略做梳洗,換上冠服,便帶了侍從入宮。駙馬為人憨厚質樸,沈德符猶自放心不下,便一路護送到紫禁城大明門前,預備等得到確切的消息再去忙其他的事情。 馮琦聽說風波又是因遼東稅監高淮而起,便道:“賢侄放心,我與眾同僚已上書彈劾高淮,這壞小子已成眾矢之的,猖狂不了多久了。”沈德符道:“是。馮世伯有事先去忙,我在這裡等冉駙馬出來,再將好消息告知他。” 馮琦心事極重,凝思許久,最終還是道:“好。最近事情實在太多,等我忙完這一陣,再好好跟賢侄聊了一聊。”沈德符道:“是。” 經過這一番談話,馮琦也沒有了去棋盤街飲茶湯的心思,轉身又往禮部官署走去。正好在大門前遇到新任的禮部侍郎郭正域,略略寒暄了幾句。 郭正域忽指著西面道:“那邊在做什麼?” 馮琦回頭一看,一群宦官正圍在一起叫嚷著什麼,也不以為意,續道:“少宗伯,鄉試在即,關於主考官和同考官的人選……” 背後的呼喝嘈雜聲越來越大,還有人在高聲呼叫著什麼。馮琦又回頭看了一眼,驀然留意到原先站在大明門東側角門處的沈德符和僕人都不見了,只剩下了車馬。愣得一愣,才反應過來,急忙拔腳朝那群宦官走去,一邊奔走,一邊喊道:“住手!快住手!” 郭正域和侍從們不明究竟,見馮琦焦急萬狀,急忙跟了過去。 那群宦官正圍住沈德符和僕人暴打,見有人出面乾涉,頓時一哄而散。沈德符和僕人橫躺在地上,渾身都是塵土和血污,幾乎認不出本來面目。 馮琦忙上前扶起沈德符。他額頭腫起一個大包,兩眼散亂,搖搖欲墜,神誌已近昏迷。 郭正域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問道:“這……這是沈德符沈公子麼?那些太監為什麼要打他?” 馮琦尚不及回答,忽見角門處急奔出一人——頭髮散亂,撕破的衣冠上血跡斑斑,雙腳上只穿著襪子,蓬頭赤腳,狼狽不堪。正是駙馬冉興讓。 一見到馮琦等人,他臉上立即露出了惶然而羞愧的表情,但當他轉頭看到沈德符被打得遍體鱗傷時,鼻子一酸,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面面相覷的眾人身後,就是巍峨高聳的大明門,大明帝國的國門——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駙馬都尉冉興讓於紫禁城內閣前面被一群太監暴打的事件很快風傳全城,人們對這位倒霉的駙馬頗多同情。 可嘆的是,冉興讓的厄運還沒有就此結束。他被圍打的第二天,想再次上疏揭發梁盈女、高淮的罪行,誰知奏疏還沒寫好,皇帝聖旨已下,嚴厲詰責駙馬,褫奪其蟒袍玉帶,命送至國子監讀聖賢書思過反省三個月,不許再奏。冉父本是貧民,因子而貴,在朝中為官食俸祿,也因此事被罷職。 壽寧公主憤懣難抑,三次進宮,欲向母親鄭貴妃哭訴真相。不料母親卻拒而不見。可憐公主枉為金枝玉葉,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只得一腔悲憤打道回府。 本來很少有大臣願意同冉興讓交往,倒不是因他不通文墨,才疏學淺,而是因為他是“國本之爭”禍根鄭貴妃的女婿。但經此一事,眾人發現原來冉駙馬,甚至壽寧公主本人也很可憐。出於對宦官的痛恨,御史楊鶴上疏道:“聖上愛女被躪於宮奴,館甥受撻於朝市,叩閽不聞,上書不達,壅蔽極矣。”萬曆讀到奏疏後頗為震動,這才下令召公主保姆梁盈女回宮,至於內官群毆駙馬一事,連問都懶得問一句。 在對待自己愛女、女婿的事情上,萬曆都是如此態度,毫不遲疑地站在了宦官一方,更不要說那些彈劾遼東稅監高淮的大臣奏章了。儘管針對高淮的彈劾聲勢浩大,一時驚動天下,以至於連遠在山野的東林黨也加入了進來,但深宮中的萬曆皇帝接到奏疏後依然不聞不問,採取“留中”辦法處置。高淮本人則在群臣蜂起上書的當天趕早出城,回去了遼東。對皇帝和高淮而言,這件事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然而這並不代表萬曆皇帝心中一點也不關注遼東,畢竟是邊關要塞,自古以來就是多事之地。正好此時建州女真首領努爾哈赤入京朝貢,連朝中大臣都不待見的萬曆皇帝居然破例召見了努爾哈赤,親自詢問遼東局勢。 當日萬曆皇帝召見努爾哈赤時,朝臣中只有泰宁侯陳良弼在場,外廷對談話內容不得而知。但就在這次召見後,萬曆皇帝下了一紙詔令,令遼東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遼東巡撫李植和遼東總兵馬林均被免職,由前總兵李成梁回任遼東總兵一職,而高淮則繼續當他的稅監,在遼東作威作福。 消息傳出,輿論大嘩。人們普遍猜議遼東徹底的改頭換面跟努爾哈赤的進宮面聖有很大關係,但女真部落本身也是稅監的深重受害者,受害程度甚至超過大明子民,如馬匹、貂皮、蜂蜜等都是必須進貢之物,尤其貢蜜數量巨大,每年還得兼開蜜市。努爾哈赤本人跟李成梁之間更是有難解深仇,照理來說,他絕對不會站在高淮一方,也絕對不會幫罷職已久的李成梁說話。然而為什麼偏偏是這次面奏後,萬曆皇帝立即下了詔書罷免李植和馬林呢? 雖然其間內幕成為一大謎題,猜議蜂起,但無論如何,聲勢浩大的倒高事件以朝臣失敗而告終。 傅春一直頗為自責,認為當日貿然闖到壽寧公主府上套問高淮行踪有失魯莽,不僅牽累了冉駙馬,還打草驚蛇,使得高淮有所準備——他自己雖然悄悄溜回了遼東,卻派梁盈女等人一早進宮向皇帝和鄭貴妃進讒言。這次群臣倒高失敗,跟此有很大關係。 沈德符勸道:“這也不能怪你。我剛在國子監看到冉駙馬,他人已經平靜下來,還說這樣也好,正好可以多讀點書。至於高淮不倒,更不是你的過失。多年來彈劾稅監的大臣前赴後繼,但卻沒有一個成功,詔獄中關了多少因與稅監衝突而獲罪的大臣,像馮應京這等名士都不能身免。” 魚寶寶道:“我早說過你們這次扳不倒高淮吧。”傅春道:“寶寶又有先見之明了。” 魚寶寶道:“這不是先見之明,而是你們兩個和那幫大臣一樣,沒有認清局勢。高淮是遼東稅監,他的罪惡在於他瘋狂撈錢、貪婪成性,但他撈的錢去了哪裡呢?大多數還不是進了皇帝和皇太后的腰包。你再看看這些大臣,只知道上書彈劾,什麼稅監危害百姓、高淮罪大惡極之類,全是空話套話。皇帝怎麼可能因為這些陳詞濫調就召回自己親自派出去的撈錢能手呢?” 他這話雖然很有些憤世嫉俗的味道,但也的確指出了一個事實——人人都心知肚明稅監禍患的真正源頭在哪裡,卻沒有人敢像魚寶寶這樣公然怪罪到皇帝頭上。好在當今皇帝太懶,疏於朝事已久,若是放在明初太祖或成祖時代,魚寶寶這等言語早就招來殺身滅族之禍了。 傅春驚訝地道:“寶寶這番話可謂一針見血,見識高明。那麼照你說,該如何扳倒高淮呢?”魚寶寶道:“有兩個法子:一是告高淮貪污,皇帝派他出去弄錢,他貪皇帝的錢,那不是自尋死路麼?二是學鳳陽巡撫李三才,找一些殺人放火的罪名安在高淮頭上。兩個法子中,前一個比後一個更有用。” 自萬曆二十七年萬曆陸續派出心腹宦官赴全國征稅、辦礦後,稅監恣行威虐,慘毒備至,又科斂無度,任意增加苛捐雜稅,因此而破家者不計其數,士民工商無不恨之入骨。各地多有官民不堪忍受稅監盤剝而奮起反抗之事發生。 如天津稅監馬堂兼領山東臨清稅課,馬堂到臨清以後,零星米豆也要抽稅。臨清人民忍無可忍,舉行罷市,奮起反抗,萬餘名憤怒的群眾放火焚燒稅監衙門,殺死馬堂隨員三十七人,馬堂本人被救逃脫。暴動發生後,朝廷震驚不已,萬曆皇帝下令追捕首領。時有義士王朝佐,素慷慨好義,不計較個人生死,見官府到處抓人,殘害無辜,挺身而出,捨己救人,慨然說:“我是領袖,勿累無辜!”於是被押赴刑場處死。臨清人民為了紀念這位大公無私的英雄,暗中立祠祭祀。 又如因江西稅監潘相及其隨行人員恣橫不法,引起公憤,景德鎮萬餘名瓷工發動起義,毀器場,燒稅署,打死潘相爪牙陸太守,斷潘相飲食。潘相逃走之後,誣奏暴民是受饒州府通判陳奇可指使,陳奇可遂被逮捕下詔獄。 再如司禮監太監孫隆督稅浙直,駐蘇州,橫徵暴斂,致使廣大機戶關場停產,織工失業。蘇州織工葛賢忍無可忍,率領民眾反抗,將孫隆的隨員、稅官黃建節等人投入河中,放火焚燒稅棍湯莘等人的住宅,包圍稅監衙門,並要求停止徵稅,史稱“蘇州民變”。事後,萬曆皇帝下令逮捕參加暴動者,葛賢為避免牽連無辜,挺身投案自首,迄今仍關在詔獄中。 再如雲南稅監楊榮肆害官民,作惡多端,雲南騰越州人民奮起反抗,殺死稅監委官張安民,焚毀稅場,史稱“雲南騰越民變”。事後,萬曆皇帝下命“逮捕真正首惡,依律處治”。經廷臣一再請求,甚至連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陳矩也出面陳說厲害,此事才不了了之,無辜免遭株及。 再如御馬監太監陳奉任湖廣稅監,仗勢逞威。又刻意逢迎貪財如命的萬曆皇帝,稱武昌府興國州有人挖掘唐代宰相李林甫妻楊氏之墓,“得黃金巨萬”。萬曆皇帝如獲至寶,命陳奉將黃金沒收,解進內庫。陳奉即對掘墓者進行嚴刑毒打,責其交出所得黃金,並令挖掘境內所有古墓。巡按御史王立賢上奏說:“興國州人所掘乃元代呂文德妻之墓,非李林甫妻墓。奸人訐奏,語多不實,請釋不治,停止開掘各處古墓。”萬曆皇帝不理。於是陳奉便仗勢逞威,嚇唬官民,責令償銀。其黨強入民家,姦淫婦女,或抓入稅監衙門百般侮辱。終於激起公憤,武昌、漢陽居民萬餘人,衝入陳奉官署,並用瓦片、石塊將其擊傷。陳奉為了對廣大民眾進行報復,居然令衛士舉火箭焚民居,打死眾多居民。湖廣巡撫支可大噤不敢出聲,分巡僉事馮應京不畏強禦,挺身而出,為民除害,捕治陳奉爪牙,並疏劾陳奉九大罪。而陳奉則上疏誣陷馮應京阻撓朝命、凌辱命官。萬曆立即下令奪馮應京官,逮下詔獄。武昌人民得知消息後,相率痛哭,憤憤不平,為馮應京呼冤號屈。而湖廣稅監陳奉則派人到大街小巷公佈馮應京罪狀,再度引起士民公憤。數万民眾集合起來,群起包圍陳奉的稅監衙門,“誓必殺奉”,陳奉狼狽逃匿楚王府。憤怒的民眾遂把其黨十六人投入長江溺死。同時,又恨湖廣巡撫支可大為惡助虐,焚其衙門,支可大不敢出門。直到馮應京坐著囚車出來勸解,群眾才慢慢離開,陳奉躲在楚王府一個多月不敢露面。 如此種種,均是稅監禍及天下、民怨沸騰,以致發生了斬竿揭木之變。鳳陽巡撫李三才上疏論礦稅擾民之害,謂如“一旦眾叛土崩,則小民皆為敵國”,便是這些抗稅起義暴動的生動寫照。但即便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抗甚至民變暴動,事情過後,稅監依舊能肆意妄為,這就全然與皇帝的姑息有關了。 沈德符雖然溫和,卻並不是一心只讀聖賢的書呆子,對稅監危害及其源頭一清二楚,但他受的是傳統儒家教育,“君君臣臣”思想根深蒂固,不敢像傅春那樣公然附和魚寶寶的話,便道:“其實慈聖太后還是位賢後。” 慈聖太后,就是指太后李彩鳳了。她本是服侍裕王妃陳氏的宮女,身份卑微,因為生下了皇子朱翊鈞——也就是當今萬曆皇帝——而一步登天,由宮女被冊封為貴妃。朱翊鈞登基為皇帝后,按照明代製度,該尊嫡母陳後為皇太后,生母李彩鳳稱皇太妃,也可以稱太后,但嫡母應特加徽號,以示區別。權相張居正和司禮太監馮保為討好李彩鳳母子,特意尊陳後為仁聖皇太后,尊李妃為慈聖皇太后,仁聖太后居慈慶宮,慈聖太后居慈寧宮,兩位太后在名號上已經沒有上下之分了。 李太后柔媚知禮,甚有謀略。她還是貴妃時,便刻意逢迎因生病居住在別宮的陳皇后,每日都要親自帶著兒子到陳皇后那裡問安,給沒有子嗣的陳皇后帶來極大的心靈撫慰。陳皇后只要一聽到朱翊鈞的小靴子在階道上的“嚓嚓”聲,便會連忙起來,準備好各種糕點食物迎接。到萬曆即位,雖然兩位太后多少有一些利益衝突,但終究因為小皇帝的緣故,親密得像是一家人。 對於十歲即位的萬曆皇帝而言,李太后是一個最能幹、最負責任的母親。萬曆即位後,搬進了皇帝專用住所乾清宮。李太后因為兒子年幼,一直陪住在乾清宮,照顧小皇帝的生活、學習。每逢上朝之日,她天不亮就親自來到皇帝臥室,高呼:“帝起!”並命宮人扶萬曆坐起,給他洗臉,然後領著他登輦上朝。 李太后平時教子頗嚴,萬曆少年時代性喜嬉耍,厭惡讀書,課業時有荒廢,常被“召使長跪”。當時,大學士張居正、呂調陽特意編了一本文字俚淺的《帝鑑圖說》作為小皇帝的教材。每月除三、六、九日上朝外,其餘各日都由張、呂二人講課。每次講完,小皇帝回到宮中,李太后還要他復講一遍才算通過。 這種母親陪住訓政的日子一直持續到萬曆大婚為止。在返回慈寧宮之前,李太后特意招來內閣首輔張居正,道:“我不能朝夕陪伴皇上了。先生受過先帝的付託,你要經常教導皇上,不要辜負了先帝的囑託。”此即史論“後性嚴明。萬曆初政,委任張居正,綜核名實,幾於富強,後之力居多”。一代名臣張居正能在萬曆初年有所作為,其實與李太后的信任密不可分。 李太后不但嚴於教子,對自己的娘家人也約束頗嚴,曾以“謙謹持家”四字賜其父李偉。李太后擅長書法,尤其善書大字,文華殿後殿所懸長匾上的十二個大字“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即是她親筆書寫,龍翔鳳翥,令人驚羨。又如慈壽寺中寶藏閣牌匾,也是出於她的御筆,旁人觀其結構波磔之妙,均以為是當今皇帝御書。 然而自從萬曆皇帝成人,李太后便不再乾預政事,甚至連她之前所倚重的司禮太監馮保被貶、內閣首輔張居正死後被清算等重大事件也懶得過問。她只是一心向佛,篤信佛祖。萬曆皇帝則投母所好,專門為她在京師內外廣建寺廟,“動費巨萬”,“助施無算”,浪費了不少人力物力。 魚寶寶聽沈德符為李太后辯護,冷笑道:“那些山野莽夫被表象蒙蔽,稱頌慈聖太后聖明倒也罷了。你沈德符熟知掌故,居然也會這麼想!如果太后真的賢明,就不會對皇帝所作所為不聞不問了。雖說本朝祖制不准后宮干政,但當今皇帝在太后嚴訓下長大,素來畏懼太后,只要慈聖太后一句話,稅監弊政舉手可廢。可她偏偏不說,你以為她不知道嗎?不是。其實她早就被皇帝收買了。那些稅監搜刮來的不義之財,大多數進了她的腰包。” 沈德符駭然道:“寶寶,你可不要瞎說。”魚寶寶道:“我哪有瞎說?天下人都知道慈聖太后出身小商之家,雖然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但卻天生有貪財好利的習性。” 沈德符連連搖頭,道:“你可別再信口胡扯了。小傅也是出身商賈之家,難道你覺得他天生貪財好利嗎?”魚寶寶“哎喲”一聲,忙道歉道:“我倒是忘記小傅了。傅春,你不算,你跟那些人都不一樣。” 傅春笑道:“我倒是無所謂。咱們正談論對付高淮的事,還是別扯得遠了。” 沈德符嘆道:“這事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魚寶寶道:“沒有雷厲風行的手段,怎麼能打得了豺狼?所以天下人都佩服李三才,只有他能對付稅監。” 傅春道:“可惜我始終不能找到高淮與刺客的關聯,不然可以用刺殺朝廷重臣這件事將他釘死。” 沈德符心念一動,問道:“不是從刺客身上搜到一塊牙牌麼,東廠有沒有查到來歷?”傅春道:“沒有。據陳廠公告訴王名世說,那塊牙牌是假的。那牙牌編號捌拾捌號,他派人翻查了名冊,錦字從一號到三百號都是萬曆初年造的,和刺客身上的那塊牙牌年份根本對不上。” 原來錦衣衛牙牌除了正反兩面刻有字樣和編號外,在左側脊部還刻有牙牌的製造年份。按照記錄,編號拾壹號的牙牌製造於萬曆甲戌年,也就是萬曆二年。而刺客身上得到的牙牌側脊刻的是“萬曆己丑年造”。 沈德符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問道:“那麼錦字八十八號牙牌的真正主人是誰?”傅春道:“這個我也問了。這一點,陳廠公並沒有交代,還是王名世自己暗中去翻查了名冊。八十八號原先屬於一名叫楊山的校尉,那人早已死去多年,名冊上顯示他致仕時便已繳還牙牌,但不知什麼緣故,始終沒有找到。” 沈德符道:“楊山?”傅春道:“怎麼,你認得這個人?”沈德符道:“不,不認得。” 傅春道:“總之牙牌這件事有點奇怪。那牙牌雖是假的,可只有年份有破綻,其他的跟真牙牌是一模一樣,連東廠和錦衣衛自己人都不能分辨真假,足見這贗品的製作者技藝何等高超了。可他為什麼要刻意留下一處年份的破綻呢?” 沈德符嚷道:“太巧了!實在太巧了!” 傅春見他一改往日的從容閒雅,臉頰漲得通紅,神色極其古怪,不由得狐疑問道:“什麼巧?你這麼興奮做什麼?”沈德符道:“己丑年就是萬曆十七年啊。” 那一年,對他是極其難忘的一年——先是寄居在沈家的潤娘失踪,隨即是父親暴病身亡,他在京師失去了依靠,不得不隨同母親遷回故里。那一年,他才十二歲。就在離開京師的當日,沈母又趕走了跟他同歲的雪素。從此,他的人生變得憂鬱。 傅春卻根本聽不懂沈德符的言外之意。還是魚寶寶忍不住道:“我來告訴你吧,就是在那一年,小沈父親去世了,他也不得不離開京師,舉家遷回秀水。” 他不過是脫口而出,沈德符卻是大吃了一驚,道:“寶寶……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家事?”魚寶寶道:“哎呀,你那點事又不是什麼秘密,隨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沈德符父親沈自邠在萬曆五年進士中以第一名入選翰林院,在世時書法、才學出眾,是當時最有名的翰林名士,以至三十六歲早逝時,一度成為轟動京城的大事。 沈德符憶起年幼時在京城的風光歲月,亦是心潮澎湃,喃喃道:“這麼多年過去,我以為旁人早就不記得了。寶寶說得不錯,己丑年正是我人生的重大轉折。” 傅春不禁啞然失笑,道:“這只是巧合,小沈,你不要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得太多了。”沈德符固執地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胡思亂想。你不知道,我曾經見過雪素娘親潤娘身上有一塊錦衣衛牙牌。” 傅春這才大吃了一驚,道:“什麼,潤娘?你不是說她只是一名走江湖賣藝的婦人麼?” 沈德符心中有事,不及與好友多談,忙道:“小傅,你跟王名世已算有交情,可否為我去查一件事?就是關於那校尉楊山,他是哪年致仕,哪年死的?他的牙牌又是什麼時候繳還的?” 傅春道:“這倒不是難事。不過我始終覺得你想得太多了。你要去哪裡?”沈德符道:“我得去趟尚書府。馮世伯是家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潤娘的事,說不定他會知道些什麼。” 除了潤娘之事外,他心中還有更多疑問:最近幾次見到馮琦,總覺得對方心事重如山,似乎好幾次有話想對他說,卻又有所顧忌。這實在不像是馮琦的風格,他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魚寶寶道:“餵,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不要緊麼?”沈德符笑道:“不要緊,一點皮肉傷而已,我哪有那麼嬌氣?寶寶,可要謝謝你這些日子照顧我、為我買藥。” 魚寶寶癟了癟嘴,道:“誰叫我略懂醫術呢!就當是我付你的房租好了。” 沈德符匆匆出門,正好遇上僱請過的幫傭林大郎。後面還跟著幾人,一人是順天府生員皦生光,還有一名宦官模樣的人,以及兩名帶刀錦衣衛校尉。 皦生光一見到沈德符,便嚷道:“沈兄,壞事了!壞事了!” 沈德符道:“原來是皦兄。出了什麼事?”皦生光皺眉道:“前些日子賣給沈兄的玉杯原來是皇宮中的寶物,被這位公公偷出變賣,現在事情敗露,錦衣衛拿了我二人,要追回贓物。”那宦官也苦著臉乞求道:“求公子將玉杯還給自家,自家願意原金奉還。而今只有物歸原處,大家才能平安無事。” 沈德符聞言大為窘困,那玉杯已經作為壽禮送給馮母,如何還能開口索回? 一名校尉不耐煩地喝道:“那玉杯是贓物,你還不快些交出來!”沈德符只得道:“我已經將玉杯送人,索回需要些時日。” 校尉道:“這可不行。追回皇宮寶物,一刻也耽誤不得。若是交不出玉杯,就將你們幾個全部押回官署去。” 皦生光忙將沈德符拉到一邊,低聲道:“沈兄沒有看出來麼?這公公和錦衣衛是串通好的,你只要破財就能消災,玉杯也不用索回。”沈德符無奈,只得問道:“他們想要多少?” 皦生光便走過去與宦官和校尉低語幾句,又重新走回來,伸出兩個手指,道:“二百兩。” 沈德符嚇了一跳,他買那對玉杯才花了五十兩,現下為賄賂要掏四倍的銀子,著實有些氣惱。轉念想到錢財終歸只是身外之物,給這些人一些錢將他們就此打發走,總比向馮府索回玉杯好,至少能保全面子。少不得忍氣吞聲,道:“那麼請幾位稍候。”自轉回去家中取錢。 傅春見沈德符重新返回還頗覺奇怪。他被白白訛詐,也不好意思告訴對方,免得傅春出頭打抱不平,反而將事情鬧大,還免不了要被魚寶寶冷嘲熱諷一番,只道:“沒事,忘了帶錢。”進房拿鑰匙開了櫃子,取了兩袋金砂,每袋約有十兩,拿出來到巷口交給皦生光。 皦生光將袋子分塞到兩名校尉手中,點頭哈腰地說了半天好話。一名校尉終於道:“好吧,暫時就這樣了。”這才揚長而去。 沈德符頗覺晦氣,好在他家資富饒,也沒有太將這二十兩黃金放在心上。來到鐵獅子胡同尚書府,門前仆人馮七道:“老爺一大早就被皇上召進宮去了。” 眾所周知,萬曆皇帝不上朝理事、不召見大臣已有近二十年。沈德符不禁聽了大奇,忙問道:“聖上召見馮世伯,是因為那晚刺客行刺一事麼?”僕人道:“不是,皇上召老爺進宮,為的是商議福王的婚事。” 禮部除管理全國學校、科舉考試外,還掌吉、嘉、軍、賓、兇五禮之用,皇室婚事歷來由其操辦。福王即是朱常洵,是萬曆和鄭貴妃愛子,也是“國本之爭”中的焦點人物——傳說中要替代皇長子朱常洛成為太子的人。 沈德符聽說馮琦入宮商議福王婚事,心道:“聖上久不視朝,即使是軍國大事,也一向是不聞不問,卻獨獨為了福王婚事召馮世伯入宮,難怪外面紛傳他有心改立福王為太子。”料來馮琦覲見完畢還要去禮部官署視事,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回來,只得懨懨告辭。 剛好馮琦次子馮士楷奔出來玩耍,覺得沈德符面熟,稚氣地問道:“你是誰?” 沈德符一把抱起他,笑道:“你不記得我啦?我是小沈哥哥啊,前一陣老跟你大哥在一起那個。”馮士楷笑道:“你說的大哥是士傑麼?其實他不是我親大哥,我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 才僅僅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實在有些令人瞠目結舌了。沈德符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幸好馮琦侍妾夏瀟湘追著孩子出來,沈德符便將馮士楷交還給母親。 夏瀟湘紅著臉道了謝,又細聲細氣地問道:“沈公子是來找我家老爺的麼?老爺怕是要晚上才回來,有事的話,我可以替公子轉告。” 沈德符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二夫人千萬別再叫我公子,我是馮世伯的晚輩,也就是二夫人的晚輩。”逗了馮士楷一會兒,除下中指上的白玉戒指遞過去,笑道:“這個送給你。” 夏瀟湘慌忙推辭不要。沈德符道:“不過是個小玩意,留給孩子玩兒吧。”將戒指套到馮士楷拇指上,又閒扯了幾句,這才告辭。 經過東四牌樓時,沈德符有心去勾欄胡同拜訪薛素素,可轉念想到自己新近才在皇城大明門前挨了打,額頭還有一大塊淤青未能化散,有礙觀瞻,只得暫時忍了。 徑直回來家中,正要進門時,忽聽見背後有人叫道:“請問這裡是李大帥府上麼?” 沈德符聽對方口音極其怪異,應聲回過頭去,卻是一名大漢,雖然包了頭巾,還是一眼認出他是那晚在李成梁府後門見過的女真首領努爾哈赤的隨從之一,便隨口問道:“你不是努爾哈赤將軍的隨從麼?” 那大漢曾跟隨努爾哈赤來過李府後門一次,但那後門與藤花別館的大門距離不遠,他這次從胡同口的另一邊尋進來,居然認不清楚到底是哪個門了,正好看見沈德符,便出聲詢問。見對方脫口叫出自己身份,立即將他當成李府人,笑道:“正是小人。李大帥還好麼?他老人家預備什麼時候動身回去遼東?我們將軍等不及要準備迎候接風了。” 沈德符見狀,料想對方是生了誤會,正要告訴他隔壁才是李府後門,忽然心念一動,想到街里坊間那些關於努爾哈赤面聖的猜測,便乾脆將錯就錯,假意問道:“你不是跟努爾哈赤將軍回去建州了麼?怎麼人還在這裡?” 那大漢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道:“噢,本來是動身回去了,但半路上我們將軍想起一件重要事,所以派小人回來送封信給李大帥。” 沈德符極想知道那信的內容是什麼,但他終究還是個老實的讀書人,強忍心中好奇,指著一旁的角門道:“那裡才是李府後門,我只是李大帥府上的房客。” 那大漢“啊”了一聲,正好有奴僕開後門出來,便急忙奔了過去。 這已經是沈德符第二次在李府後門遇見女真人,愈發滿腹狐疑,心道:“這次事件,遼東巡撫和總兵雙雙被免職,稅監高淮毫髮無損,倒也不足為奇,以往朝臣與稅監爭鬥,被罷免的都是大臣。奇的是,七十八歲年紀的李成梁竟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從努爾哈赤及其隨從的種種表象來看,女真人跟李大帥明顯是一伙的。市井傳聞是對的,李成梁這次回任遼東,肯定是努爾哈赤在聖上面前說了好話。到底是什麼利益能讓愛憎分明的努爾哈赤放棄殺父的深仇大恨、甘願繼續忍受稅監盤剝,也要與李成梁化干戈為玉帛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覺背上被人輕輕一拍,回頭一看,卻是魚寶寶,滿臉納罕,向沈德符問道:“你站在自家門口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沈德符知道這位姑蘇秀才精靈古怪,時常有奇思怪談、驚人妙想,卻也不全是怪誕無理。當即說了兩次在寧遠伯府後門見到女真人之事,想听聽他的看法。 魚寶寶道:“這你還不明白麼?一句話,熟人好辦事。努爾哈赤在李成梁府中長大,兩個人就算有仇,那也是熟人。何況女真人在李成梁最失意的時候出面支持他,力推他回任遼東總兵,將來必然是有豐厚回報的。相比於遼闊的地盤,一個稅監的實際危害又能有多大呢。” 沈德符極是驚訝,瞪大眼睛,彷彿才第一次認識魚寶寶一般。魚寶寶反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道:“你幹嗎那麼看著我?”沈德符道:“寶寶,你有時候真的是一眼就看到了底,我和傅春都不如你呢。” 魚寶寶道:“喲,原來鑑古善談的沈大才子也有自愧不如人的時候。”沈德符道:“我自然是……”一語未畢,外面有人拍門叫喊道:“沈公子!沈公子!” 沈德符忙回身去開門,卻是馮琦府上的僕人馮七,跑得滿頭大汗。 沈德符問道:“出了什麼大事麼?”馮七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不是……是我家老爺一回來就要見沈公子……小的怕老爺久等,一路小跑,跑得急了些。” 沈德符聽說,忙跟著馮七重新往尚書府趕來。在正堂前正好遇到姜敏、馮士傑母子。 姜敏正色道:“你世伯身子不好,要多休息調養才行,賢侄好好勸勸他,別太過操勞。” 她是尚書夫人,卻要外人來勸丈夫休息,想來與馮琦疏遠已久。沈德符不敢多問,只喏喏應了,跟隨馮七往萬玉山房而來。 到院門前時正遇到僕人秦德送浙江會館戲班班主薛幻出來。薛幻雖然從事梨園行當,卻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曾祖薛綬是明軍都督,在土木之變中為保護英宗皇帝而英勇戰死。薛幻也有世襲錦衣衛指揮官職,但他更喜歡聽戲、看戲,索性棄官不做,自己組建了戲班,專門在浙江會館登台演出。 沈德符乍然在萬玉山房見到薛幻,很是驚奇。薛幻笑道:“馮尚書想要完整的《牡丹亭還魂記》戲文,我是特地給他送來。”沈德符道:“原來如此。” 薛幻道:“沈公子老久不來浙江會館了,有空來看新戲。”招呼了一聲,跟著僕人秦德去了。 沈德符進來書房時,馮琦正半躺在書房南窗的大羅漢床上。那床為黃花梨木所製,左右和背面裝有圍欄,正中放著一張黃花梨木的炕幾,兩邊鋪設坐墊、隱枕,十分講究。炕几上放著一杯茶盞和一碟點心。馮琦一邊聆聽颯颯竹聲,一邊輕聲吟誦著第十二齣戲文中的唱詞:“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手中還握著書卷,正是薛幻新送來的《牡丹亭還魂記》,顯是愛極湯顯祖的這部新戲。聽到沈德符到來,急忙起身迎客,招呼他坐下,命小妾夏瀟湘奉茶。 沈德符見馮琦臉色不好,忙上前扶他坐下,勸道:“世伯是朝廷肱股重臣,保重身子要緊,千萬不要太過勞累。”馮琦搖了搖頭,急切地道:“賢侄,那晚壽筵,我說你若能像令祖沈公那樣安居鄉里讀書也是好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德符愣了一愣,才道:“小侄尚不能肯定,世伯要小侄放棄功名麼?”馮琦道:“錯了,全然錯了!大丈夫在世,唯功名可求,千萬不要學那些'安身立命''明哲保身'的異端思想。你要記住了,一定要考取功名,金榜題名,方才不辱沒祖先英名。” 自隋朝實行“科舉取士”以來,科舉制度在中國已經施行了上千年,對中國社會和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成為歷代王朝選拔人才的最主要渠道,也成為維護其統治長治久安的重要基礎。科舉任人唯賢,重才學而不重門第,由此被天下人視為登龍門的唯一途徑,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政治、社會、文化等多個層面。在古代中國,讀書人的出路只有做官這一條正途,而要出仕為官,就必須通過科舉考試。 “學而舉則仕”,以考試晉身官場,一路升官發財,從而光宗耀祖,實現自身的價值,這是士人們的普遍心態。 然而自正德、嘉靖以來,王守仁的“心學”對士大夫思想觀念影響極大,人們紛紛從正統程朱理學的綱常名教的束縛中解脫出來,變得越來越自我。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士人們不再熱衷功名,甚至一些人以絕意仕進、棄官不就為榮,如臨川名士湯顯祖。更有人不應科舉,寧願去當名士、院士和狂士,以終身布衣為榮,如吳門才子王稚登。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社會風尚普遍追求奢靡浮誇之風,士大夫則騰空言而少實用,各種黨派門戶之爭應運而生。沈德符後來亦仔細回味過馮琦之語,甚至還與好友傅春討論過,以為這位當朝禮部尚書是暗示以當今朝政之鬆弛,再有抱負的人也難以有所作為,不如寄情山水,悠然樂哉,還可以圖一時之樂。此刻聽到馮琦親口解釋,才恍然大悟,暗道:“原來我全然誤會了馮世伯的意思。馮世伯著急派僕人叫我來,為的就是這件事麼?”雖然有些不解,還是應道:“小侄遵命。” 心中仍然放不下潤娘懷有錦衣衛牙牌一事,本有心詢問一些舊事,但見馮琦臉色難看之極,料想是疲累所致,只得起身告辭。 馮琦道:“先別忙走,我有一詩贈送賢侄。”命夏瀟湘研墨鋪紙,走到書案前,略一思索,即提起毫筆,下筆如飛,一揮而就。 卻是一首七絕,詩云: 沈德符略略一讀,覺得此詩詩意不祥,隱隱有絕命詩的味道。正待勸慰幾句,忽見馮琦臉色大變,手中毫筆掉落,朝後趔趄兩步,仰天便倒。 沈德符大吃一驚,忙扶馮琦坐在屏背椅中,叫道:“馮世伯!馮世伯!” 馮琦臉如金紙,瞪大眼睛,一手扯著沈德符衣袖,一手指著一旁的夏瀟湘,口中“嚯嚯”有聲,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片刻後,兩手一鬆,就此死去。 夏瀟湘先是一愣,隨即上前跪倒馮琦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馮府上下不論主僕,不得馮琦命令均不得擅入萬玉山房,書房中的打掃均由夏瀟湘親自動手,就是夏氏的貼身婢女印月,也只能做些打掃的雜活兒,不能走進書房。僕人馮七候在院子外,聽見裡面著實動靜不小,忙高聲叫道:“印月!印月!”不見人應,這才想起印月請了幾天假到鄉下探望母親了。又趕到門外,喊了兩聲“老爺”,還是無人應答,便大著膽子推門進來。 卻見馮琦坐在碩大的椅子上,怒目圓睜,眼、鼻、嘴角有絲絲黑血沁出,情狀極其恐怖。夏瀟湘正撫屍痛哭,一旁沈德符則呆若木雞。 馮七愣得一愣,便大聲叫了起來:“殺人了!殺人了!” 禮部尚書馮琦離奇暴死在萬玉山房後,馮氏家眷聞訊趕來。馮妻姜敏出生太醫世家,一看便能斷定丈夫是中毒而死。由於書房中只有沈德符和夏瀟湘,二人難脫下毒嫌疑。姜敏遂命將二人捆送官府調查。 正好錦衣衛千戶王名世有事來尋姨母姜敏,得知馮府再生變故,遂命校尉將沈德符和夏瀟湘逮捕,先押送到錦衣衛監獄囚禁。 錦衣衛官署位於大明門千步廊以西,與禮部東西相望。 雖然在京師出生並生活了十餘年,但這還是沈德符第一次來到錦衣衛官署。當然,在他內心深處,著實希望永遠不要有機會進來這個傳說中陰森恐怖的活地獄。一進來官署大院,便聽見頭上有怪聲,抬頭一看,卻是槐樹上棲息著一隻怪鳥,身體像鶴而比鶴小,正衝著眾人怪叫,叫聲淒厲,弄得人心裡愈發悲涼起來。 錦衣衛大獄位於官署的西南角,到門前正好遇到歐洲耶穌會士利瑪竇。這位金發碧眼的異國傳教士是意大利人,萬曆九年就來到中國,先後在廣州、肇慶、韶州、南雄、南昌、蘇州、南京等地進行傳教活動,一邊學習中國語言文化,一邊廣泛與中國地方官吏和士大夫接觸,以更好地了解中國的國情和風俗禮儀。 萬曆二十八年年底,天津稅監馬堂向朝廷進利瑪竇所獻方物,奏報利瑪竇請求入京。禮部稱《大明會典》中沒有關於大西洋的記載,利瑪竇來歷不明,與中國人交往,別生事端,其所獻之物也不宜入宮中,請賜給冠帶令其回國,不許在南北兩京居住。萬曆皇帝不聽,下詔准許利瑪竇入京。萬曆二十九年一月,利瑪竇抵達北京城。二月,萬曆皇帝親自召見,此是明朝立國以來皇帝第一次親自接見歐洲傳教士。利瑪竇為人謙和,彬彬有禮,向皇帝進獻自鳴鐘、西洋琴、珍珠嵌十字架、天主像、聖母像、鐵弦琴以及世界各地地圖等物。萬曆亦待以優禮,允許他長駐北京傳教,賜屋於宣武門內,其所需銀、米俱由朝廷按時供給。利瑪竇感到無上榮幸,自此定居北京,他不但在京師中大力傳教,還常常到監獄如詔獄、刑部大獄看望囚徒,給這些絕望中的人以撫慰,居然也因此發展了不少教徒。 遇到沈德符一行,利瑪竇亦是相當驚訝,他記得在馮府中見過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而那名被校尉粗暴挾持的女子,似乎就是馮尚書的侍妾。那晚馮府壽筵,馮琦驀然遇刺,現場大亂,馮府家眷也都顧不上避嫌,盡數衝出來查看馮琦傷勢。他還記得那女子抱著孩子,站在馮琦身側哭泣,楚楚可憐。愣了一愣,忙上前攔住問道:“這二位是……” 負責押送的錦衣衛百戶王曰乾道:“是害死禮部馮尚書的兇手。” 利瑪竇聽說禮部尚書馮琦遇害,“哎喲”一聲,不及多問,急忙去了。 王曰乾便命校尉押著犯人進來督捕房登記姓名。獄吏蔣守約見罪犯是一對衣飾華麗的年輕男女,很是好奇,問道:“是什麼人?犯了什麼罪?” 王曰乾報了名字和案情,叮囑道:“這是重犯。王千戶已進宮禀報陳廠公,說不定皇上要親自過問案情,可千萬別出了差錯。”蔣守約笑道:“曉得了。” 送走王曰乾,蔣守約慢吞吞踱到夏瀟湘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連聲嘆息道:“好端端一個美貌小娘子,竟然謀殺親夫。你無論如何是活不了了,可惜了這副花容月貌。”拍了拍手,叫道:“好好招待夏夫人。” 便有幾名禁婆搶上來,拿鐐銬鎖了夏瀟湘手腳,又取過一面十五斤重的木枷,將她脖頸和雙手禁錮在木枷中。夏瀟湘淚流滿面,早已癱倒在地,禁婆不得不拖著她一路走下地道。 蔣守約又走到沈德符面前,道:“看你模樣,也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你可有看見剛才那婦人的狼狽樣子?詔獄的規矩,無論是誰,下囚室都得戴上三木刑具。當然,事情也不是一概而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右手,將大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 沈德符初見馮琦暴斃慘狀,又是驚愕又是傷痛,以致不能替自己辯白。但被帶來錦衣衛官署後,那怪鳥的慘叫促使他從渾渾噩噩中驚醒過來,可惜王名世已經先行離開,無人肯聽他解釋。此刻一見蔣守約的手勢,便明白對方是在公然索取賄賂。久聞獄事黑暗,果然如此。然而當此境遇,除了低頭,他也別無可想,當機強忍悲憤,從身上摸出所有的銀子,又解下腰間玉佩,一齊遞了過去。銀子只有幾兩,但那玉佩卻是沈家祖傳玉佩,古意盎然,觸手生溫。 蔣守約居然是個識貨之人,笑道:“這玉佩成色還算不錯,是祖傳的麼?”沈德符道:“是。”賠笑道:“這不過是一點兒小意思,官爺若肯知會我家人一聲,另外還有重謝。” 蔣守約笑道:“這個好說。到底是知書識禮人,我就喜歡跟公子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進來這裡,苦頭是免不了要吃的,但只要能行方便之處,公子儘管開口便是。”問了沈德符住址,這才派吏卒帶沈德符入詔獄。 令人聞名色變的詔獄位於地下。囚室共分兩層:最下層完全是由巨石壘成,一年四季不見絲毫陽光,完全靠微弱的火光照明。牆壁厚達丈餘,囚犯在內中呼號連天,鄰室也聽不到一點兒動靜。對秘密刑訊、處死犯人極其有利。上層是半地下,磚石築成,牢房中有一小方孔開在地面,略通光線,比下層黑窟要好一點,但也是光線暗淡,白天都難以辨認囚室內的東西。 這裡如同煉獄一般,冬日無火,如同冰窟,夏天悶熱,蚊蠅蝨蚤,橫行其中,惡臭熏天,時疫流行。犯人的生活,連牲畜都不如。關在這裡的犯人,大多數要受重刑,受刑後還要同時戴上枷鎖鐐銬,一動也不能動。到了夜晚,老鼠成群結隊地出來囓肉飲血,犯人甚至連手指、腳趾都被咬斷。有一次,一個名叫孟昭的刑官因事來到獄中,看到犯人們被老鼠咬得血肉淋漓,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自己掏錢買了幾隻貓放入獄室裡,詔獄的鼠患才減輕了一些。 錦衣衛大獄門禁森嚴,每送入一物,必經數道檢查,飲食衣物十不能得一。大獄不允許探視,犯人一入獄中,便再也不能與家人相見。只有在犯人過堂被拷問的時候,才許可親屬跪在堂下一丈遠的地方,遙遙望上一眼。講話只能高聲問答,而且還不准說自己家鄉的方言土語,不許談及有關案情的事。 在押犯人大都會染有各種疾病,而獄官對患病囚犯是不給予任何醫藥治療的。有錢的犯人還可以讓家屬重重賄賂獄卒,偷偷地帶一些藥品進來,至於那些家道貧寒或已被敲詐破產的犯人,便只能忍受疾病的折磨。實在無藥可醫下,便只好喝自己的尿,稱作“輪迴酒”。在各種非人的虐待之下,許多犯人在入獄後不久便痛苦地死去,官方稱為“瘐死”。而那些僥倖不死的,案子又遲遲不能了結,只能被無限期地關押在獄中。 錦衣衛大獄內經常秘密處死犯人,獄卒稱其為“壁挺”。殺人之後,不會立即通知親屬領屍埋葬,往往拖延數日,等到屍體完全腐爛、蟲蛆遍體時,才用葦席將屍體裹出。所以,親屬們往往不知道死亡的確切日期。有時甚至連屍首也無法辨認,只好根據頭髮鬍鬚的顏色和長短來辨別。 難怪人們說比起詔獄,刑部和都察院的監獄實在是天堂了。 自詔獄建成以來,被關押或是折磨死在這裡的名臣或名人不計其數。與高僧紫柏並稱為大明兩大教主的名士李贄便是在去年被朝廷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逮捕,瘐死在詔獄中。 走下陰森森的地道,沈德符心中不由得湧起了深切的悲涼。他知道自己無辜,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命走出去。關在詔獄、死在詔獄的人,又有幾個是真正有罪的呢?他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沈德符被關進上層臨近入口的囚室中。囚室狹小,不過數尺見方。一進去就覺得陰風撲面,聞見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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