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那一曲軍校戀歌

第5章 4

那一曲軍校戀歌 陈华 8424 2018-03-13
因為是夏天,男生宿舍的門都大敞著,連個門簾都沒有,所以在熄燈前短暫的洗漱時間裡一旦走錯路,很容易就能一眼撞見男生宿舍的乍泄春光,光著膀子或者穿著軍用褲衩的男子漢們。一見有異性出現,他們往往誇張地“噢”上一聲,兩手摀住要害部位,幾下飛奔到你看不到的角落裡,或者乾脆往床上一撲。對軍校的治安之好,我的北京老鄉廖凡在班務會上如此慷慨陳辭:“軍校的環境絕對得好,就是那八個字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以前對這八個字只是字面意思的理解,這回,絕對得是有切身體驗了。” 和廖凡一個組的朱顏把他的發言傳達給了我。她一邊嗑瓜子一邊學了廖凡的口氣說了:“你老鄉挺能拽的啊。他跟我說,人家葉小米可是軍人世家,絕對得根正苗紅。知道人家為什麼叫小米不叫大米嗎?學問啊。人家小米的哥叫步槍。革命就是小米加步槍。”朱顏吐出一口瓜子皮接著說,“哼,是你告訴他的吧。看把他得意的。我看出來了,絕對得,他對你有好感。”這“絕對得”三個字好像很容易傳染嘛。

我滿面誠懇,老實回答:“是來軍校報到那次,坐夜車聊天時瞎說起來的。他呀,絕對得是在試探你。我和他之間,雖然有共坐了一趟夜車的交情,但絕對得沒有電流。你挨他近,接收電流最便利。絕對得有戲啊。” 朱顏和廖凡兩個人在隊列裡的位置挨著,兩個人身高接近,身材相仿,朱顏的短髮被軍帽一口,走隊列的時候無論從後面還是前面看,真有幾分雌雄難辨。聽了我的話,朱顏當即給了我一飛腿。她個子高腿長,喜歡炫耀優美的腿部線條 “黑手”事件之後,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朱顏和廖凡兩個人都不說話。這樣一直到了前不久的那次夜間行軍,兩個人的關係才開始解凍。 夏夜裡的一次軍事地形學野外作業,朱顏和廖凡恰好分到了一組。那天考核的是夜間野外行軍,學員們四人一組,黃昏時出發,在當夜12點之前完成行軍,並且找到指定目標者才算合格。黃昏時分,新生們被大卡車運到了郊外的山野地帶,而後就按組行動起來。

朱顏這一組三男一女,行軍之初情況還不錯,路也摸得順,該找的目標也都能如期找到。但慢慢的就出了問題,除廖凡外的那兩個男生在路線問題上發生了爭執,兩個人把一隻指北針搶來奪去,雙方的口氣漸漸硬起來,火氣明顯都不小。 廖凡跟在後頭悶頭走路,不是他不想發言,而是他早已是一頭的霧水。廖凡對哲學問題日夜求索洞若觀火,組織個活動也是嘴皮子利索頗具煽動性。但軍事素質卻明顯差著一大截子,很多時候相當影響他的自信。一路上朱顏並沒有主動跟廖凡說話,那件事之後,她其實知道自己是錯怪人家了,嘴上挺硬,心裡多少還是對廖凡帶著幾分愧意的。眼見著兩個男生意見相持不小,跟在後頭的朱顏開始一邊走一邊暗暗用心辨認著方向。 因為意見無法統一,那兩名男生最後用抓鬮的方式決定勝負。依照其中一人的意見,四個人向著大山深處走去。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山里以後,夜色已經很是濃厚,風吹雲湧,月亮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一路走下來,四個人終於轉了向。那兩個男生已顧不上吵架了,只顧賭氣般地胡亂向前邁著步子。

廖凡顯然慌了神兒,步子開始不斷趔趄起來。他水壺裡的水早已喝乾了,而今口乾舌燥的,心頭不禁沉甸甸的,不時回頭求救似地望朱顏一眼。後來,他像是走不動了,落到後頭並排和朱顏走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像個才學步的孩子。我的老鄉廖凡像大多城市來的同學一樣,沒有農家子弟那般吃苦耐勞,體質上也要嬌氣一些。 朱顏並不說話,兩個男生爭得兇,又黑燈瞎火的,所以一路上她始終沒有發表意見。但眼見著這樣下去他們小組考核失敗不說,四個人還有可能就此迷失在這野山中,於是她便暗中開始留心起來,有意在走過的路上做了一些標記。見到旁邊廖凡那個慌張樣子,與平時侃侃而談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她心裡不禁暗笑,一邊不時好心地扶上他一把。又見他晃蕩著走路張大嘴喘氣,實在看不下去他那個狼狽樣,朱顏就把自己的軍用水壺遞給了他。

夜色越來越深了,四個人遊蕩在山路上。有了朱顏的一路關照,又喝過了水,廖凡的心緒平靜了許多。這時,朱顏腦子裡色思路已經完全清晰下來,她要來了那個一直被前面兩個同學把控的指北針,左觀右看了一番,而後只淡淡扔下一句:“你們要相信我,就跟我走吧!”而後便頭也不回徑直朝大山的更深處走去。連廖凡在內的三個男生或許是被朱顏的這份從容鎮住了,不由分說跟了上去。 那天夜裡,在12點之前,朱顏他們小組如期到達了指定地點。 廖凡從此對“朱黑手”的那兩記耳光既往不咎,並且從此對朱顏刮目相看,幾次三番邀請朱顏到操場上散步,共同探討哲學問題。軍校裡除了圖書館,就操場上這塊地兒敏感。這是塊愛情的綠洲,地球人都知道。於是女生們對相約到圖書館和操場這類事都甚為敏感,於是朱顏當即毫不猶豫就給了廖凡一個“No!”

清晨,一輛軍用大卡車緩緩駛出了校門。炊事班的兩名戰士坐在前面的駕駛室裡,我和兩名男生坐在後頭的敞蓬座上。上車前,見來了個女生,戰士們都把我往駕駛室裡讓,但我卻很是客氣地謝絕了。我不進駕駛室,堅持要坐在後面。旁人不知道,我對這樣的軍用大卡車一直充滿了深厚的情感。父母在野戰部隊工作的時候,每到假日,軍人和家屬們就是坐著這樣的大卡車出了軍營,去城裡採購日常所需。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使我想呆在後頭。因為這次同行的男生里,就有一個是他,任天行。另一個是張雪飛,一個頗具明星氣質的東北男生。 每周星期一這天,炊事班要到街市上做一次大採購,先買蔬菜和肉蛋,再去一個軍用倉庫運麵粉和大米。因是在軍訓中,每次採購,我們新生都會被抽調去幫忙。

正是清晨,街道上幾乎不見行車。卡車開過一條小街的時候,正遇見前方駛來的一輛軍用卡車,兩輛卡車同時讓行,同時按響了喇叭互致問候。慢慢交錯而過之後,我一眼望見,那輛車的後面竟也載滿了學員,還是清一色的女學員,大約是哪個軍醫學校的。這麼一早就外出,像是新學員去靶場打靶。張雪飛趴在車尾,拼命向對方揮舞起手中的軍帽致意,很快就引來一片女孩子的笑聲。女孩子們的笑聲遠了,張雪飛突然舉手向著車外的藍天,高聲朗誦起來:“都來吧,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幸福的金線和青春的瓔珞……” 是王蒙的小說《青春萬歲》裡的詩句,我們這些出生於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一代,對這樣的作品是不陌生的。眼見著有人如此流利地背誦,以文學女生自居的我不由笑出聲來了。軍訓的這些日子,野外拉練,緊急集合,日常操練,我的軍校生活進行得狼狽不堪,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狼奔豕突疲於奔命。而這一剎那,這個似乎在電影《青春萬歲》中出現過的畫面,張雪飛的即興朗誦,驟然間令我感受到了軍校生活少有的一絲浪漫。我的笑聲或許過於爽朗了,任天行望向了我,張嘴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的笑容寬厚溫暖,似乎,還有幾分羞澀和靦腆。

卡車到達一個軍用倉庫時已經臨近中午。辦過取貨手續後,兩名戰士和任天行、張雪飛便開始從倉庫裡往外扛麵粉和大米了。我在一邊看車。大米和麵粉50斤一袋,分量不輕。任天行一把甩掉軍裝短袖,露出結實的前胸後背。張雪飛則趕緊脫去上衣,一身白細肉畢現。兩個人相互打趣著,一邊就去扛糧食袋。 任天行是把糧食袋扛到肩上就走,腳步噔噔。他扛著糧食袋一路走來的時候,他那黝黑而結實的前胸後背就完全呈現在了我眼前。乍一下看到這副男人的健壯的上身,我的眼睛趕緊下意識地避開了,像是遇見了什麼刺眼的強光一般。但很快的,我又把自己放到遠處的目光給找了回來。我四下望望,把軍帽的帽簷壓低了一些,有了這層遮蔽,以為就可以大著膽子來觀察任天行了。趁任天行來往著運糧食,我偷偷拿眼睛去掃他的前胸和後背。這獨行俠有著明顯的胸肌,後背的線條也極其流暢,那形體有著一種古希臘雕塑一般的力量美。

好容易運完糧食,中午吃飯的時間就到了。炊事班的戰士開了車,把大家引到了街上的一家飯館裡。這是家小飯館,門臉不大,客也不多。兩個戰士顯然是這裡的熟客了,一進門就和老闆娘打招呼說笑,直說上幾個大菜來吃吃。 我揀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任天行和張雪飛一人坐在了我的一邊。一個戰士取了瓶白酒來,讓過司機,挨個給大家倒酒。到我跟前時,我把麵前的杯子一把摀住了。立刻那戰士嚷嚷著不願意起來。說是大家都是戰友了,這個女生可不能看不起人。任天行把我手裡的杯子拿了過來,舉到那戰士跟前讓他斟滿了,隨意地往我面前一放。對我微微一笑,低聲說:“別緊張。只是禮貌一下。”而後,他起身到老闆娘那兒取了瓶飲料回來,換了個乾淨的杯子,給我倒上了杯飲料在面前。

很快的涼菜就上來了,大家舉杯之際,兩名戰士又嚷著讓我一道喝酒。任天行急忙攔住了,他也不說話,只是把我那杯酒端在手上,仰頭一飲而盡。不久熱菜大盆大碗地熱氣騰騰地舖了滿桌,多是些大魚大肉。席間,大家邊吃邊聊起來。 那兩個戰士都是老兵了,年底就要復員回家了。在部隊里幹了三年的炊事兵,多少就有些牢騷要發,兩個人話說得磕磕絆絆,情緒明顯有幾分不快。我悶頭聽著,任天行也一直沒開口,好在有張雪飛插科打諢,飯桌上的氣氛才不是太沉悶。 “兩位大哥不必妄自菲薄,是真英雄總有風流處!來,人生處處有相逢,幹!”大約是喝了些酒,一直不說話的任天行突然起身,一氣兒連敬了三杯白酒,並且全乾了。兩名戰士也坐不住了。司機斟了滿滿一杯茶,說是以茶帶酒。另一名戰士則舉起一大杯白酒,雙雙起身回敬任天行,對這個不怎麼顯山露水的小兄弟表露出由衷的感謝和欣賞。

話說開了,大家的話題,就開始圍繞著我們為什麼上軍校而來展開了。張雪飛大大咧咧地說:“我喜歡穿軍裝,從小就喜歡,這身國防綠太誘惑人了。打小我就喜歡打仗,我覺著吧,男人這輩子不穿軍裝簡直白活。” “我來上軍校,是有野心的。男人,就得有點野心。你們知道嗎?我這個人名利心特別重。小時侯,看到公告上那些犯人的名字,我都在想,要能把我的名字印成鉛字,廣為流傳,那死也值得了。要么流芳千古,要么遺臭萬年!這是我的人生準則。當然,我絕不會遺臭萬年的!”任天行仰頭喝下一杯酒,語調沉著如是說。 後來,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是從誓師大會上聽到他那句句實話的講演開始呢?還是在燕子磯,窺見了他的雨中獨行俠的的背影的那一刻?再或者,就是從眼前的這一刻起,我愛上了,這個狂放雄肆的男人的。 接著,在他們幾個熱情的催問下,或許也是被任天行的坦率所打動,我老實交代了一個後門兵的故事。一時間,我不由自卑地低下了頭。 “你的高考分數並不低,素質應該不錯。後門兵也可以當成好兵,你不用有心理負擔。是好兵還是孬兵,全看你自己的了!”任天行對我,也是對大家說。 這話怎麼聽上去似曾相識呢?好像有點耳熟?對,是父親,是父親在送我來上軍校那一天,在站台上對我這麼說過的。 我抬起了頭,望向了他。一雙明亮熱辣的眼睛裡,滿是信任和鼓勵。我心頭的那一點冰霜,在這樣的注視下開始一點點融化。 正是中午,太陽升到了正中,陽光把一條街曬得亮堂堂的。兩名戰士已經晃蕩到到街上閒逛起來,說是再買點調味品就回軍營。兩個年輕的軍人一出現在街頭,立即成了小商販們殷勤招呼的對象。他們兩個則很是自得地一路走走停停,見了年輕女孩看管的攤位,必要上前搭訕一陣流連半天。 有幾束光還探到了小飯館裡來了,透了窗玻璃正打到我的身上,暖暖地令人不覺有了幾分倦意。張雪飛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任天行坐在被已經收拾乾淨的餐桌上,趴在那裡翻著幾張不知哪天的報紙。我偷眼去看他,大約是喝了點酒的緣故,他的面孔透著紅潤,映襯得他的眉眼很是鮮亮。任天行正點了一隻煙在手上,那是剛才一個戰士給敬上的。他把那隻煙夾在手上,卻並不見他狠抽,只是偶爾吸一下,淡淡的煙霧就那麼在空氣裡一點點彌散開去。 也不知是不是飯後有些困倦了,我偷偷望向任天行的眼神不由漸漸有些迷離起來。 這是一個禀賦多麼奇特的男生啊。 軍訓總會給人留下很多符號性質的記憶,比如疊成豆腐塊的被子,出早操晚點名,以及緊急集合什麼的。而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 無數次在夢中如美國大片裡的恢弘畫面一般展開的,是那樣的一個月光清涼的軍校的夜。凌晨三四點的樣子,一彎新月高掛,是細細的一鉤。清淡的月光籠罩著這座城市主幹道旁的軍校,一兩聲江輪的汽笛聲不時從不遠處的長江上傳過來。月影徘徊,繞過梧桐樹的婆娑的葉,照在了教學樓下軍訓大隊長朱金亮那張緊繃繃的臉,和他已經有了幾分花白的頭髮上。 他的穿著軍用膠鞋的腳在地上來回踱步,步伐極有節奏。朱金亮眯縫起他那雙睿智的小眼睛,犀利地不時掃向教學樓的三層。教學樓的一個窗口燈光兩滅一閃後,朱金亮果斷地舉起了手上的哨子,鄭重地舉到嘴巴跟前,使勁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幾聲,急促的哨音立時劃過靜謐的夜空。 幾秒种的停頓之後,“咣噹噹”一聲響,像是誰把椅子推到了。須臾,這座前國民黨交通部的所在,如今軍校的主教學樓,如地震了一般,大地在顫動,樹葉嘩拉拉做響。但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聽上去像是一堆人在黑暗中無聲地搏鬥,是群毆。按軍校的規定,夜間緊急集合是嚴禁開燈和說話的。 不到三分鐘,教學樓前的籃球場上,已經集滿了密密匝匝的學員,月光偏來湊趣。就了它的好事,依稀可見小跑著趕來的新生們跌跌撞撞的身影,人人身後背著鼓囊囊的背包,一個個到位後似乎驚魂未定,背對了同伴讓人幫著整理背包,或者低頭整理軍裝和皮帶。我落了後,軍訓中除了吃飯似乎其他事情我似乎一律落後,從內務檢查到隊列訓練再到打靶射擊。 郝好永遠要被我拖累。這個從軍訓開始就和我頭對頭睡在另一張下舖的姐妹,不是上輩子欠了我什麼,就是我在上一世曾救她於水火之中。所以,緊急集合的哨聲一起,她打好自己的背包就來幫我,睡覺前一隻膠鞋不知被我踢到哪兒去了,郝好爬到床底下摸索好一陣才摸出來。她再幫我係軍用皮帶,那寬大的長長的一條,一緊張我不是係不上就是打不開。終於我們跑出來了,滿面狼狽彷彿兩個遲到的消防員。 寬大的軍帽扣在我的圓腦袋上,行進中一下一下地打著我的頭,連累得鼻樑上的大眼鏡也不斷往下滑,我只能騰出隻手不斷地推它。郝好在我後面跟著,不斷幫我拽拽系背包的帶子,我的背包鬆鬆垮垮的明顯基礎不牢,郝好不放心地又把塞在上面的兩隻膠鞋順了一順。 整隊的命令之後,是快速的報數聲,而後,大隊長朱金亮點名。 “劉保國!”“到!”“來雲龍!”“到!”“史連杰!”“到!”“向忠順!”“到!”“李翰林!”“到!”“戴忠賢!”“到!”“毛殿中!”——“扑哧”一聲,我笑出了聲,引得周圍的幾個女生,郝好、朱顏和小妖也是一片會心的笑。班上的五個女生只有我身邊的丁素梅沒笑,她還輕輕捏了我的手一下以示警告。 “注意紀律!”軍訓大隊長朱金亮高聲警告了一句。我們幾個女生才使勁憋住笑。這些名字一個個古意磅礴擲地有聲,有些還令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某個形像不那麼光彩的古人,於是總是一次次觸動了我們的那根笑的神經。沒辦法,女生們的思想往往是團結活潑的,在應該嚴肅緊張的時刻。 天濛濛亮,由新生108人組成的隊伍環成一個綠色的長龍繞了操場跑動著,“一二一”的口令聲和“一二三四”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接受特殊培訓的女特工,作別家園遠離親人,經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考驗。一時間,一種神聖的情感和荒涼的情緒同時湧上心頭。 東方的天色漸漸發白髮青,早操的隊伍似一條長蟲一般一路蠕動著身子爬出了軍營,一路迤儷著奔上了城市的主幹道。我跑在隊伍裡,只感覺熱,頭髮悶在軍帽裡,滾下來的汗珠子把眼鏡都澆濕了,模糊了視線裡前方的路。空氣裡瀰漫著的,是炸油條的香氣,街邊的早點攤已經開始出攤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隊伍的步速突然加快了,由勻速跑步變成急行軍的步速。突然,我背上的背包忽然軟綿綿的,像是撐不住了要散架,眼看就要撲向大地的懷抱。我有點慌,綁在上面的兩隻膠鞋已經滾落下來了。我夢遊一般忽然收住了腳步,就要擋在隊伍中間了。就在這當口,背包好像長了翅膀,停在半空後要就要向上飛翔。一雙彷彿從天而降的大手牢牢地從後面把我的背包接住了。 “快,跟上!”一個急促的聲音對我命令著。隨後我的身子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確切地說是託了一下。背包飛走了,連背包帶都跟著三下五除二地從我身上給拽走了。我像個被鬆了綁的犯人一般,立時身心輕盈奔放起來。 隊伍最終在一座氣象宏偉的大橋上停住了。橋下,湧動著的,竟是一派浩瀚的汪洋。長江!這浩浩蕩蕩的水流一路澎湃歡歌,敲擊著江岸,躍動著靈性,不停歇地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騰著。遠處有帆影流連,第一班江輪開動出來了,汽笛聲悠揚響亮,彷彿在向長江一聲聲地道著“早安!”此刻晨曦已破,東方天邊上的一輪紅日,正一路升騰著往上挪。隊伍宣布解散,學員們跑向橋欄,聚攏著歡呼著,把軍帽拿在手上晃動著,向江輪上的人招呼著,而後,向空中拋去。 我也跟著大部隊歡呼了好一陣,深切感受著一種革命主義的浪漫。激動好久我才忽然想到去隊伍裡找那個幫我接背包的人,是他。背著兩個背包的人不難找。此刻,他正站在歡騰的人群外,望了長江獨自屏神靜氣,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任天行!任天行!” 他終於聽到了我的呼喚,目光也在尋找著什麼。一雙閃亮的眸子,掩不住他的驕傲和神氣。當我們彼此就要奔向對方的一刻,朱金亮吹向了集合的哨音。 新生們回到軍校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解散後的隊伍亂紛紛的,我怎麼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早飯後新生們被拉上了一輛大卡車,到野外的一處靶場練習射擊。這一去就是一天,連午飯也是在外面吃的。回到駐地已是日落西山了。晚上就寢前,我驀然想起自己的背包來。正在著急,這當口,門口有人高喊著我的名字。 “葉小米,葉小米!”是在叫我。 我躍到宿舍門口,一撩門簾走了出來。走廊的那一頭,一個寬肩膀高身量的男生正笑吟吟地站在走廊的暗淡的光影裡。他側肩背著個背包。剛發的土布軍用白襯衫扎在軍褲裡,顯出一種素樸和乾練的美感。軍用的白襯衫是粗布的料子不夠挺顏色不夠白,穿在他身上卻是那般妥帖。他的一雙瞳仁在暗影裡星星一般閃亮,微笑時露出的牙齒像月光一樣皎潔。他的身材那麼得挺拔,背包的姿態優雅得讓人覺得,他背著的不是四方的背包,而是一架手風琴或者一把吉他。 是他。任天行。 永遠是他。 我要是問你,你覺得我們五個女生里誰會頭一個戀愛?你一定會說,是小妖!恭喜你,答錯了。 軍訓半月不到,我們區隊的美女小妖的確收到過一封情書。這情書不是從郵局寄來的,而是從門縫裡塞進來的。顯然,這封情書的作者來自軍校內部。 “此致敬禮”後面,落款留的是——一個每天注視著你的人。緊跟的是一首情詩。一首抄襲痕跡很明顯的情詩,這躲不過我這個文學女生的火眼金睛。 拿到信小妖把我單獨約了出來,在熄燈前的操場上,我們倆頭挨頭坐著,舉著個手電筒把這封信認真研讀了一遍。小妖顯然沒有了往日的平靜,動人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望了我,連呼吸都有幾分急促。美女對別人的示愛一般都是一副司空見慣的勁頭,這是怎麼了。自從上軍校以來,小妖受到的信最多了,那些對她心存好感和幻想的中學男同學,而今從祖國各地的各所大學紛紛給她來信,或含蓄或直露,主題卻只有一個,希望小妖做他們的女朋友。而今,這麼一個不明不白的“每天注視著你的人”就令她芳心大亂了嗎? “怎麼。動感情了?”我問。 小妖搖頭,而後說:“小米,你幫我分析分析,他會是誰呢?” “天,這就愛上了嗎?你的抗擊打能力也太差了吧。品位也有待提高啊。這什麼人呢,詩是抄的,名字也不敢署,'每天注視著你的人',呸!每天注視你美女小妖精的人多了去了。我看不出他哪點值得你動心!”我很客觀。 “我不是愛他。我就是覺得,這一段風聲這麼緊,他還敢寫信,挺有勇氣的。”小妖柔聲說。 軍訓裡除了訓練就是學條令。軍校明文禁止學員談戀愛,一切不良動向要及時向組織匯報。這一條整天裡被各級領導傳達來傳達去的,大家聽得耳根子起繭子而不知覺間就被洗了腦了。昨天班主任老安還在晚點名時強調,一切不良動向包括收到情書,要及時向組織匯報。 “哎,倒也是。頂風做案確實需要勇氣啊。可這人臉上又沒寫字,怎麼找?每天注視你的人,天,軍校裡的雄獅子,少說也都有上千頭呢。會是哪一頭呢?哎,你想想看,誰最近對你總是擠眉弄眼脈脈含情來著?”我啟發小妖展開分析。 小妖滿面茫然,搖頭。 “是沒有啊?還是暗送秋波的雄獅過多?數不過來了吧。”我問得很緊。 “扑哧。”小妖笑了。 “嚴肅點!你這個態度可沒法分析?怎麼分析?要不,咱們發個尋人啟事得了?”我望了小妖問。 “咯咯咯……”小妖笑出聲來了。 “沒看出來啊,你還挺深情的。美女是不是都特冷酷啊。你收到那麼多情書,都怎麼處置啊?我可是搞創作的,什麼時候拿給我借鑒借鑒啊?”我起身,拉起了小妖,沿操場邊的跑道走起來。離熄燈號響還有十來分鐘。 “這可不能隨便給旁人看的。你有不愛的權力,別個有愛的權力。情書我是隨看隨燒,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可以了。”小妖回答。 “這麼多情書,你就沒遇見一封令你心動的?或者說,沒有哪一個男人讓你有了愛的從動嗎?”我問小妖。 “沒有,還真沒有過。我覺得呀,愛情來臨的時候,那感覺一定是非常不一樣的,應該是,天空爆炸了一般的,轟,要聽得見的聲音的那種。”說到愛情,一向寡言的小妖,說出來的話竟如此詩意。 在愛情面前,人人都是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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