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新概念獲獎者翹楚之作:盛於繁花

第22章 住在燈塔里的人

文/呢喃的火花 (一) 2005年的冬天,我比這個城市所有的人都先感覺到了寒冷,因為我住在燈塔里,這個城市的最高點。 燈塔坐落在一座跨接城市南北兩岸的立交橋的中段位置上,下面是植入江底的巨型橋墩。江叫閩江,緩緩流向大海。燈塔是鋼筋水泥構造,150餘米,頂端有一個很大的空間,每逢節日,就會有數道光從塔頂直射向天際。 而我就住在那些照射燈下面的房間裡,我有一架高倍望遠鏡,從四面的窗口,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很多面貌。比如,東邊的窗口可以看到被開發的山,正在建設中的工地,日出。西邊的窗口可以看到大片的田野,工廠,老城區,鐵路,日落。北邊的窗口可以看到城市中心最繁華的景象,鶯歌燕舞,燈紅酒綠。以及華麗轉身後的落寞,旋轉門裡誕生的冷漠表情,和僵硬冰涼的建築群。

南邊,是一所大學,還有她。她每天都會穿越過紅色的跑道,綠色的足球場,學校門口的大馬路,然後走入立交橋底下,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天,我正在看藍天,白雲很近,有人在天空中玩滑翔傘。還有幾個熱氣球正往校園裡發送聖誕節禮物。然後我在一大堆彎身撿禮品的學生中看到了她,站在學校門口的斑馬線上,抬頭看著天空,對著我的這個方向。 對了,我忘記說了,我是個攝影師,我住在這裡,拍這個城市上空的浮雲和地上的萬象。 而那天,我拍下了她抬頭的樣子,她不是很美,但是她的眼睛很大,裡面有浮雲一樣的東西,不可言說。 這是我唯一沖洗出來的照片。她抬著頭,看我這裡。 有時候我也會離開燈塔,去買一些日用品和乾糧。順著筆直的樓梯架爬下去,冬天裡的鋼鐵冰冷地紮疼我的手。

往南走,我會在寒風中看人家在橋上釣魚,從早上看到下午。這個世界真奇妙,我想。我的背後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而在我的面前,一切都好像是靜止的,除了垂釣者緩緩上升的煙圈,到了一定的地方,彷彿也被凍住了,然後在恍惚間悄然散去。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釣上過一條魚。我常常會想像,有一條魚就掛在那細細的繩子上,劃出很好看的弧線從我面前飛過。然後我就看到了它的眼睛,有眼淚從那裡面掉下來,像長出翅膀一樣,飛回到水里。 我覺得我就是那樣一條魚,誰說魚沒有眼淚呢?我曾經看見過會流眼淚的魚,在我曾經的魚缸裡。會呼吸就一定會有眼淚,我一直這麼覺得。 我抱著又長又硬的麵包,順著已經生鏽的橋廊慢慢走著,圍巾不時地被風吹起。我站在下橋的台階拐角處,又看到了她。她站在橋底,看一些人在那裡賣打口CD,看一些高中生在那裡跳街舞,看一些老人在那裡打太極,看一些小孩在那里相互追逐。

她依然那麼安靜,一如我對她的最初印象。 (二) 2003年夏日將逝,我大三,第一次看到她。 那時候,我們的樂隊正在參加校慶的演出,她是台下的賓儀,穿著紅色的旗袍,盤了頭髮,化著淡妝。雙手輕輕握著,垂在身前,看上去,很端莊。 我是鼓手。阿J站在我的前面。他在唱,我的寂寞是我正在燃燒的太陽,我的瘋狂是我已經冷卻的血液。 一首之後,從阿J的背後看過去,發現她正靜靜地看著他,嘴角有好看的弧度。 後來的一天。我們正在練習,她推門進來。米雅。等我知道她的名字的時候,她已經是阿J的女朋友。 阿J是真的愛她的,我知道。他從來沒有那樣為一個女孩子動心過,有一個詞形容過他的曾經,決絕。 我們休息,他過去和她說話,她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水。樂隊其他的人都在後面起哄,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像窗外長著的三角梅,陽光和詩歌。

有木棉花落下,被我看見。 我們練習的時候,她總是在窗前坐著。有時候看阿J,有時候看我放在那裡的金魚缸,那裡面只有一條魚。 她沒有像別人那樣問我那是什麼魚。如果她問的話,我可能會說,那是另一個我,一條會流眼淚的魚。或者我會覺得那樣說太矯情了,就什麼都不說,只是笑笑。因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魚。 但是她始終沒問,她甚至沒問那是誰的魚,陪她度過了一天又一天漸漸日落的時光。 那段時間,阿J變得安分了很多,我們的樂隊也不再像往常那樣一起爛醉如泥。 彷彿一下子,我們都失去了那種輕狂和無畏。告別苔蘚撫摸陽光。 我上的是攝影專業,我常常一個人躲在暗房裡沖洗照片,我也常常和我的那條魚說話,我以為,這樣就能從它那裡得到她的所有心事。

也希望她可以得到我的。 她是傳播學院的學生,比我們低一屆。阿J這麼給我們介紹。阿J一直都是這麼沉默的人,不會說太多,我們從他那裡知道關於他們的事,不可能太多。 我住在教學樓的頂樓,原來是我一個老師的宿舍,後來他買了房子,因為和我要好,把這個房間免費借給我住。 阿J和米雅認識之後,我們的練習時間少了很多,而且每個人臨近畢業,心也都漸漸沉靜了下去。沒有事情做的時候,我經常坐在窗台,旁邊放著我的金魚。 這棟房子是我們學校最高的建築,11層。這裡的綠化很不錯,有高高的松樹和木棉樹,還有很多我根本無法辨識,都是青青翠翠的,幸福眼睛。 感覺就像住在了樹頂上一樣。 不過這些並不是最重要的。

對面的樓房是美術系的。斜斜地開著天窗,在第7層,透過玻璃看進去。米雅就坐在窗下,我知道,這個時候,阿J一定正坐在對面,在畫架後看著她。她一定是喜歡這樣的,阿J也一定把她畫得很美,因為那年的陽光那麼燦爛,窗外的三角梅開得那麼好。一朵一朵綻放,都是她幸福的微笑。一朵一朵綻放,都是她心跳的聲音。 其實只看到她,我更喜歡。就好像她是掛在牆上的一幅照片,看著對面的時鐘,滴滴答答。 我有時候也想,她什麼時候抬起頭來看看,一定能看到我就在這裡看著她,可是一直沒有。 每次等到她站起來的時候,都已經是黃昏了。我也出門,下樓。每個樓梯口都有一個大大的窗戶,像是樹頂上的小鳥一直旋轉向下飛翔,看到粗粗壯壯的樹根。

我會在六樓的樓梯口碰見她,她在這裡的語音室上課。彼此微笑,輕聲說hi,然後微微錯身,她上樓,我下樓。 (三) 我們的樂隊偶爾也到江對面城市中心的一些酒吧里去演出,那一年,正在修建橫跨兩岸的立交橋。我們不想繞太遠過去,都是坐採砂船。船老大都跟我們很熟悉了,他也聽搖滾。 米雅喜歡坐在船頭,陽光打在她的側面,留下很好看的影子,阿J坐在旁邊畫她的速寫,低聲和她說話。某個時刻我和她碰到彼此的眼神,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淡淡地微笑。 這是我記得最好的時刻,我們坐在同一條船上,慢慢地靠岸。 江對面的城市很繁華,阿J曾經跟我說過,這個城市沒有文化,他畢業後要去另一個城市,那裡有他遺失過的理想。

而看到他和米雅說話的樣子,我覺得,他完全是一個簡單快樂的少年,他不應該背負太大的理想。 我用相機拍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可是看著他們在顯影液裡慢慢顯示出來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發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相紙上已經模糊成一片烏黑。 2005年春天。米雅剛剛大二,有大把的時間。 我開始我的畢業創作,我請她做我的攝影模特,她答應了。那時候,她也是阿J的油畫模特。 我們的樂隊已經解散了,是在春節過後,誰也沒有說什麼,彼此都明白,已經走到了盡頭,大家都要去面對自己新的生活,做自己正確的選擇。 大橋即將竣工。工地一片狼藉。我和她在那裡拍照的時候,她說過,大學和城市中心的聯繫太直接了,她不喜歡。她喜歡自己能永遠處於城市中心和大學的中間,做一個觀望者。

那一段時間,我幾乎帶她走遍除了城市中心之外的地方,被開發的山,正在建設中的工地,田野,工廠,老城區,鐵路。一起看過日出日落。 在我的鏡頭里,她喜歡穿白色的裙子,喜歡笑喜歡跳,她奔跑的時候,裙角和長發一起飛揚。 這和我以前所知的她一點也不像,我所碰見過的她和阿J在一起的那些時刻裡,她總是那麼安靜。 她和我說很多的話,說她的同學,說她的童年,說她的愛好。她從來不說她和阿J之間的事情。 而我總是躲在鏡頭後面看她,看她大大的眼睛,她的笑裡有掩飾不住的憂鬱。 兩個月的時間,我給她拍了700張的照片,沒有一張是廢片,我擅長拍只有一個人的照片,特別是,她有我所喜歡的一切神情。 我的攝影展和阿J的油畫創作同一天在學校裡展出。

她在我的鏡頭下,動如脫兔。 她在阿J的畫面上,靜若處子。 學校裡有很多的人在討論我們的展覽,討論她。 我去看過阿J的畫展,那些畫在我的頭腦中早就存在過,三角梅一樣安靜的女孩,木棉花一樣單純的女孩。 很端莊。誰也想不出阿J曾經是個那麼激烈的搖滾愛好者,他的心中有一片那麼安寧的所在。 可是,我卻看到了平靜中隱藏的洶湧不安。 我似乎還能聽到阿J站在我前面。我的寂寞是我正在燃燒的太陽,我的瘋狂是我已經冷卻的血液。 是的,阿J一直站在我的前面,我看不到他唱這歌時的表情。 我只能透過他的背後看見米雅。 我和米雅之間總是隔著他。米雅沒有看見過他背後背負的靈魂。 然後,我和阿J都畢業了。他離開這個我們一起待了四年的城市。我和他漸漸地失去了聯繫。 (四) 我站在台階上看米雅的時候,她也抬頭看見了我。我們像以前那樣微笑著打招呼。 她跟我說,好久不見。 我也說,好久不見。 一刻間,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顯得有些尷尬。已經進入了嚴冬,她裹著大衣,圍著長長的圍巾,雙手環抱著自己。 阿J最近好不好。我們突然都這麼說,然後又一起笑了笑。 在這個時候,再一次看到了阿J,我透過他看到她。 好久沒他的消息了。她說。 我們一起站了一會。她輕輕地跺著腳,我在腦海裡尋找有關她的一切記憶。 我想起阿J用來做他畢業展紀念冊畫的油畫封面。米雅抱著膝蓋坐在窗台上,面前放著那個金魚缸。那條魚麵對著她。 一起走走吧。我說。 我們一起沿著江邊慢慢地並排走著,江邊建起了堤壩,新種植了一些樹,每棵樹之間隔著一定的距離,在寒冷的江風中立著,像是虔誠的朝拜者。寂寞是一種信仰。 我想我們曾經,又何嘗不是虔誠的愛情朝拜者呢。 江面上已經很少看到採砂船了,倒是多了一輛遊艇,固定在江面上,是一家新開張的娛樂城,一些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甲板上,抽著煙,大聲說話,江面上隨著遊艇的輕輕晃動,盪出一層層的水波,水很深,一片陰暗的綠。 上次和你在這裡拍照,這裡還有沙灘,你的那條魚死了,你把它放在魚缸裡,然後放到江上,覺得那樣,它就會順流而下,回到大海。可是我現在覺得,那非常殘忍。我們就像是單獨遊在魚缸裡的魚,飄在海面上。她說。 她的聲音依然很輕,就好像浮在水面上的水霧一樣,就好像她說,阿J畢業後,就去了北京,那裡有他的理想,我知道。他說,他會在那裡等我。一年了,我們的聯繫越來越少。前段時間,就是聖誕節的那天,我把手機弄丟了,就再也沒有和他聯繫過。其實我一直知道,他是個不安定的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可是我還是愛上了他。而更重要的是,他也愛上了我。我不知道我給他帶去了什麼樣的影響,我只是覺得,他開始不懂得該如何發洩自己了,每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地發呆。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們之前的那段日子,可以那樣地發洩自己,我想介入你們的,可是當我真正和阿J在一起的時候,我明白,有得就有失,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我想擁有阿J,阿J也想擁有我,但是我們都同時失去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對我們自己來說,很重要,對對方來說,卻是一種障礙。我知道畢業後,我和他就會分開了,阿J畫我時的表情讓我覺得很不自然,他太壓抑自己了,他以為他忍耐我剝奪他原本的激情就是對我好,其實不是那樣的。因為我們的性格,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注定要隱藏起一部分自己。而我更喜歡你拍我的那些照片,那時候,我覺得我才是真正在戀愛中的人,所有看過你的影展的朋友都這麼說。而我在阿J的畫裡,只是他的一廂情願。或者我不該這麼說,畢竟我們相愛了兩年。他也為我放棄了很多的東西,但是他最後還是明白,他愛的是他的理想,大學是他理想旅途中的一個站點,而我只是這個站點上的一棵樹…… 她說的這些話是我後來慢慢整理出來的,其實當時我們的對話都是斷斷續續的,都像在對著風說話一樣,一吹就散了。我們之所以說話,只是因為我們有共同認識的人,而阿J就是我們談話的理由,他一直,就那樣站在我們的中間。 阿J是愛她的,我一直知道,到現在還這麼認為。雖然他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是和我在一起。他沒有和米雅告別,他託我跟她說,他要去北京了,可以的話,他會在那裡等她兩年。 兩年的時間可以改變一輩子的。這誰都明白。 阿J是愛米雅的,雖然他在離開的時候和我說,我知道你也喜歡米雅,我一直覺得你比較適合米雅。 他說這句的話的時候,我心裡有一個詞形容他的未來,決絕。 這只是他離開的一個藉口,我對自己這麼說。 沒有誰適合誰,沒有誰不適合誰。 (五) 不知不覺中,黃昏降臨。我突然愛上這個時刻。兩個人走在昏暗路燈下的樹蔭裡,穿著高跟鞋和笨重的馬靴,一步兩個聲音,堅硬沉悶。一邊是圍牆,一邊是馬路,偶爾有車開過,然後突然變得很安靜。 我們關於阿J的話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停止的。我問她最近的一些事情,她說她正在準備考研,也可能出國。其實出國的事,在她剛進來念大學的時候,父母就已經開始在給她打算了。 我們沿著堤壩的圍牆不知道走了多遠,然後又原路返回,這個時候,校園裡的廣播剛剛開始,我聽得出來,那是她的聲音,每個晚上都有。只是今天,我聽得特別清楚,那是關於一場守望的愛情,是站在原地,彼此相望的愛情。 我說,那你出國後,你所學的專業不是基本都用不到了? 那有什麼關係。她聳著肩膀說。 也是。我笑。還不都是為了生活。 你呢?還一直在拍照片嗎?這一年多一直待在這個城市嗎?有機會,我去看看你這一年拍的東西。 好。我說。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挺奇怪的,大學的時候,都沒聽說過你有談過戀愛。現在還是單身嗎? 是的。我笑,如果談的話,估計現在我也離開這個城市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夜是冷的,很真實。我們都選擇沉默,然後懷念。一件多年前的衣裳,美麗而溫暖。 習以為常的空虛,習以為常地出現了。可能是由於慣性,我們都漫無目的,繼續走過幾站地,走在被黑暗漸漸淹沒的城裡,聽到廣播裡一些和離別有關的愛情。 我開始聆聽一些錯亂的腳步,忍受一些相遇。 想要離開,卻被疲憊釘在原地。 有機會,我再拍拍你吧。快回到立交橋的時候,我停住了,轉過臉來對她說。 她看了我一眼,笑一下,然後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我抬頭去看那個燈塔,燈塔上有很大的時鐘。一寸一寸的光陰被埋在一格一格的墳墓裡,像火車一節一節地開過,消失的心跳,對著呼嘯的風吶喊,歇斯底里。 這時候,廣播裡播放的是一個當紅歌手的情歌,聲音沙啞。爾後是他的內心獨白,他講述的是他在北京漂泊的那一段時光,說他懷念的女孩,說他的行李箱裡放著的她的照片,說他在半夜偷偷吻了她,然後悄然離開。然後他說,專輯裡最後的一首歌是他在念大學的時候寫的,送給他最心愛的女孩,雖然已經彼此分開,擁有各自的生活,但是他感謝她那段時間帶給他的平靜,快樂和感動。 音樂很平緩,在我想像中,音樂都應該有著破舊的外殼,應該有粗糙的質感,鋒利的能傷害人的缺口。 音樂在耳膜處變得越來越清晰。 我的寂寞是我正在燃燒的太陽,我的瘋狂是我已經冷卻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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