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新概念獲獎者翹楚之作:盛於繁花

第12章 消失在沉默的夏天

文/李萌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陳默正坐在我的床邊,手裡拿著一個蘋果費力地削著皮。我覺得四周的空氣有些詭異,然後就看到了頭頂吊著的那個大玻璃瓶磨磨蹭蹭地往下掉水滴。 我突然騰地一下坐起來,朝著他大喝一聲,陳默,你怎麼把我搞到這麼一個不三不四的地方來了?他顯然被我一瞬間的起死回生嚇著了,瞪大了眼睛,手裡的蘋果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好遠。 我笑得手舞足蹈花枝亂顫,輸液管被我折騰得在空中可憐地打著旋儿。陳默顧不上去揀蘋果,上前一把按住我的左胳膊,緊鎖著眉頭嚴肅地對我喝道,這是醫院,你給我老實點!然後他去把蘋果揀起來,認真沖洗了一遍,拿在手裡繼續削。 真是活見鬼,陳默嘟囔著。他的眉頭從我醒來以後一直沒有舒展過,我居然頭腦發熱地答應陪你出來軋馬路。你前一秒鐘還指手畫腳地給我講昨天晚上湖人隊的比賽,突然就暈倒在我懷裡不省人事了。大小姐,你血壓很低誒,你知不知道。你血壓低你就得悠著點兒啊,不能不吃飯不喝水一個勁兒地走路說話啊。結果你倒好,一閉眼睛什麼都不知道了,弄得路上的人都以為你在我面前殉情來以死明志呢。

我仔細地回想幾個小時以前,我是在跟陳默講籃球比賽的,後來腦子好像一下子抽空了,再後來我就記不得了。 我的血壓是夠低的來著,這麼些年來幾乎就沒有達到過正常值的最低限。入學體檢的時候,大夫奇怪地看看低得可憐的水銀柱,再奇怪地看看我,然後把我的胳膊又裹了一遍,死命地捏著手裡的氣囊。我被勒得差點暈厥過去,結果水銀柱還是懶懶地不肯往上爬。大夫極沒面子地問了我一句,你原來量過血壓沒有。我馬上點頭如搗蒜,有啊有啊,我一直在100/70上下,很正常的。後來那個大夫尷尬地咧著嘴對我笑了笑,可能是儀器出了點問題吧。然後她拿起筆在我的體檢卡上寫:100/70。我走出醫院的時候特別不屑地看了陳默一眼,因為在進去之前他還在威脅我,血壓達不到正常值算三等殘廢。

是啊我是知道我血壓低,我應該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不應該在大太陽底下沒完沒了地軋馬路溜嘴皮。可是我就是有話要說嘛,要是不說我會噎死的;我就是有那麼多話要說嘛,要是說不完我也會噎死的,我有什麼辦法。我說完以後特別無辜地看著陳默,顯然他比我還要無辜,把手裡的蘋果遞給我說,算了,我壓根就不該讓你說話,你還是吃蘋果吧。 我接過來那個曾經掉在地上的蘋果時突然就沒了食慾。上面坑坑洼窪的,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刀才削完,有些地方還有殘留的果皮,側面上有一個砸在地上時留下的傷疤。我不滿地撇撇嘴,你這玩意還能吃嗎。陳默突然騰一下站起來,憤憤道,你給我聽好了,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給別人削蘋果呢,你別不知足! 我看著他正經起來的模樣特別想笑,可是沒敢。他既然這麼強硬那我當然得軟下來。於是我立刻賠著笑臉,十分溫柔地說,我知道我知道,真是為難你了好兄弟,一邊說一邊去揉揉他用過定型水的頭髮。

陳默的名字叫陳默,這是廢話。當然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什麼學名或者藝名,他一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雖然後來事實證明這是個重名很多的俗得要死的名字,可是當初他爸媽的確是用心良苦。他們希望他是個安靜斯文沉默的男孩子。但是他們的理想還是很無奈地破滅了,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不幸認識了我。和一個女孩子稱兄道弟總還是有損斯文的,何況我們倆在一起基本上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貧嘴、打遊戲、亂花錢。 令人汗顏的是,我的名字比陳默的還要文雅,我叫肖詩。這名字是我爸抱著字典翻了一個星期的結晶。我和陳默曾經在一起討論過我們兩人的名字,一個沉默一個消失,真夠朦朧的,可惜就是安在我們兩個俗人的身上了。那時陳默極不平衡地咬咬牙說,我青春年華的前半部分都讓你給蹂躪了,所以我一定得找個溫婉賢惠的老婆來彌補。

其實陳默還是挺出色的一男孩兒。個子很高,人聰明,籃球打得也不錯,所以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他長這麼大還真沒有過女朋友,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憤憤地宣稱自己要娶個賢妻。 大概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兩個人樣子看上去還挺搭調的,所以我頻繁地成為他的緋聞女友。有人當著陳默的面證實這個問題時,他總是笑得奄奄一息,等到漸漸喘過氣來的時候丟下一句,我可沒這勇氣,要她當女朋友會折壽的。 每當這時候我總是非常氣憤,好歹這麼多年我和他稱兄道弟對他不離不棄的,關鍵時候他居然如此翻臉不認人。為了免受這樣的緋聞干擾和陳默的誹謗,我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導他,你都快20歲了,條件又這麼好,再不找女朋友會被人誤解的。他總是不屑地瞥我一眼,我才不在乎市井之言呢,我要等待機遇,耐心尋找,不能輕易地把自己貢獻出去。

勸導失敗,我徹底地沒轍了,硬著頭皮繼續接受緋聞和誹謗。可是沒過多久這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因為故事出現了令人意外的情節,就是我在陳默之前輕易地把自己貢獻出去了。 嚴哲是和我一個學校比我大一屆的學管理的男生。我去選修了他們的專業課,每次都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下課以後就借他的筆記回去整理。因為他的筆記做得很好,所以期末的時候我也跟著沾光拿了個不錯的分數。最後一次還給他筆記本的時候他對我說,肖詩其實我挺喜歡你的,我想讓你做我女朋友。 我突然低下頭不知所措,我想我大概臉紅了。如果可以情景再現的話我一定會被當時的模樣噁心得吐出來。另外我還清楚地記得,片刻之後我說了三個讓我為之恥辱了很久的字眼。我說,那好吧。

陳默說完了完了,你怎麼這麼輕易就把自己賣了呢。你是女孩子啊,就算是死心塌地,就算一萬個我願意也得裝一裝矜持啊。我那時想想,他的話沒錯,我怎麼就那麼白痴呢,像個被人牽著鼻子的木偶,看來我真的完了。 嚴哲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相當明顯的優越感。他是學理科出身的,所以一再地指出我的邏輯思維能力太差。他還會長篇大論地告誡我,男人喜歡的是有底蘊有修養有氣質的女孩子。我呆呆地聽著他滔滔不絕地講,然後配合著他不停地點頭,像個蔫茄子一樣,全然沒有和陳默貧嘴時的飛揚跋扈。 我幾乎要抓狂了,我向陳默陳述這些的時候全部用了感嘆句。等我說完的時候他的頭髮已經被我揉出了另外一種髮型。陳默指著我的鼻子連連抽氣地說,你不要這麼沒氣節好不好,這樣他會被你寵壞了的,等你變成一隻溫順的綿羊時候他就直接扔下你走人了。

陳默說得沒錯,我是有點缺心少肺,只有待在他身邊才會安全。因為我發現只要一和嚴哲在一起的時候,陳默說給我的那些理論就真的都變成了理論。所以即使他長篇大論的內容幾乎讓我窒息,但是為了讓他滿意,我還是把過去的劣行統統顛覆了。我換上了遮住膝蓋的裙子,輕輕地走路,笑不露齒。 沒有我惹是生非,陳默倒是樂得逍遙,葉斯斯卻顯然有些耐不住了。礙於面子不好單刀直入,她只好先花極大的耐心跟我建立親密的姐妹關係。比如說經常就有零食或者果汁遞到我面前來,然後開始東拉西扯,關心一下我和嚴哲的發展態勢,當然最重要的是不經意間詢問一下陳默的近況如何。看在她如此辛苦的分上,當然不能用一句"不知道"就把話擋回去了。於是我先很委婉地告訴她我們最近沒什麼聯繫,然後再講一些陳默過去有趣的事情作為彌補。葉斯斯倒也覺得心滿意足。

我雖然嫌她矯情,可是看在仗著認識陳默就能輕易地騙吃騙喝的份上,我還是有問必答的。其實不就那麼回事兒嘛,我在嚴哲面前還不矯情得厲害。大概女生在男孩子麵前都這樣吧,想想她也沒什麼不可原諒的。 但事實又一次無情地證明我還是錯了。那天天氣特別陰沉,讓人壓抑得難受。我抱著書走在嚴哲身邊,他反常地不說話,一直沉默地走啊走。我一聲不吭地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壓越來越低,我的心率開始顯得不正常。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嚴哲終於停下來。 肖詩,其實…… 其實我們今天都忘記帶傘了。我使勁地對他笑一笑,胸口悶得快要窒息了。 肖詩,我覺得你和我在一起一點都不開心,你老是刻意地迎合我。肖詩,其實我還是喜歡你原來活潑直率的樣子。可能你不在我身邊才會覺得自在一點吧,我不想讓你為難,所以我們還是分開吧。

嚴哲說這些話的時候冷靜得要死,還是平常慢條斯理的語調。我抬起頭來看看他,滿臉都是嚴密的論證。於是我像平常一樣虔誠地對他點點頭,笑著說,那好吧。 我想我真的把矜持進行到底了。 嚴哲安心地轉過身子走了,頭也沒回一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餐廳門口,看了一下表,正好是我們倆平時一起吃晚飯的時間。 我沒走進去。那時候天空很矯情地開始下雨了。 我的胸口的確悶得厲害,因為我給陳默打手機的時候已經要喘不上氣來了。我說,陳默,嚴哲他不要我了,他都不肯陪我吃完晚飯再跟我說分手。 陳默的語氣有點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喘不上氣來。你就在學校門口等我啊,你就站在那兒等我,你乖乖地別動啊。 陳默跑來的時候連雨傘都沒打,身上的adidas都被淋透了。他跑到我面前就著急地跟我說,你怎麼站在這兒連傘都不打啊,你是不是想淋感冒啊。我盯著他看,劉海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滴,好奇怪啊陳默。你自己也沒打傘啊,而且明明是你說讓我站在門口等著你不要動啊。陳默,是不是你們男生都習慣數落女孩子啊。我突然感覺到委屈,我想我一定要在還能喘得上來氣的時候把話都講完。

陳默,嚴哲他自己告訴我男生喜歡女孩子有氣質有修養的,我學著去做了,可是他又說他還是喜歡我原來的樣子。他口口聲聲地說不想讓我不開心不想讓我為難,結果成了他一片苦心地成全我才要和我分手。我喘了一口氣,陳默,這是不是就是我一直都搞不懂的邏輯思維啊。 陳默一直看著我,兩頰不停地往下淌水。過了很久他說,肖詩,要不你還是哭一場吧!你哭了我就放心了。 我想了想,反正他的衣服也已經淋濕了,那我就趴上去哭一場吧。雨嘩啦啦地一直下,我抱著陳默哭得驚天動地。我說,陳默,其實我真的挺喜歡嚴哲的。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陳默陪著我沿馬路一直走,遇見小店就推門進去。我看見一個戒指,純銀的,中間有鏤空了的圖案,特別好看。我把它拿出來套在中指上,正好合適。我說陳默你看,我真喜歡這戒指,可惜就是沒人送我。陳默撇撇嘴,你要是哪天中指上真戴一個戒指,那才嚇人呢。話沒說完,我扭過頭去仇恨地盯著他。他識趣地眨了眨眼睛,把話咽回去了。 後來我又在一家音像店裡把裝DVD的箱子翻得底朝天,在一家服裝店裡試了四條裙子,在一家書店裡待到關門。我才懶得去看老闆的臉色,反正我兜里只有兩毛錢和一張飯卡。 陳默把我送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學校旁邊的西點店居然還沒有打烊。我聞到烤麵包的香味兒時候才發現自己餓了,我晚飯都還沒有吃。我說陳默,你兜里有錢嗎,我餓了。他有點為難地問我,要多少錢啊。我想了想說,好像是兩塊錢三個吧。陳默聳聳肩膀,我只有一塊錢了,準備坐公車回去的。 我把兜里的兩毛錢掏出來,急得都要哭了。我說我真的餓了我想吃麵包。陳默拿著我們湊起來的一塊二小心翼翼地問西點店裡胖胖的老奶奶說,能不能賣給我們兩個麵包。 我興高采烈地分給陳默一個麵包,然後自己捧著另一個大口大口地咬。吃完了以後我看看他,我說你怎麼不吃啊。他把手伸過來說,你把這個也吃了吧,我看你挺餓的。我愣了一下,還是接過來吃了。然後我覺得眼睛有點澀澀的,我說,陳默,你對我真好,嚴哲從來都沒對我這麼好過。 陳默苦笑了一下,我平時都被你欺負慣了,沒想到看你這麼可憐還是心軟。我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激動地說了一句,陳默,你真是我的藍顏知己!陳默的身子忽然顫了一下,他把我胳膊拿下來說,我可不敢當你藍顏知己,我將來還要娶賢妻呢,你別壞了我的好事。 陳默兜里的錢全被我搜刮來買麵包了,晚上他只好在我的宿舍樓前空地上坐了一宿。半夜我在他肩膀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身上搭著他的外套,他已經凍得縮成一團了。 最後陳默毫無疑問地著涼並且發起高燒來。他躺在床上無奈地盯著輸液管裡一滴一滴磨蹭得要死的藥水,我坐在床旁邊削蘋果給他。原來削蘋果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我剛剛才發現其實我比陳默削得還要噁心。想想幾個星期前還是我坐在床上十分臭屁地數落他呢。唉,物是人非啊,不提也罷。 陳默無比幽怨地嘆了一口氣,我說大小姐,明明是你失戀,現在我躺在病床上,這事兒有點蹊蹺啊。我笑嘻嘻地揉揉他頭髮,好兄弟,辛苦你了。等你有朝一日能爬下床,我請你吃必勝客。 估計是這句話的療效比輸液來得要快,沒過兩天這小子就又活蹦亂跳起來了。我一直對那兩個麵包之恩念念不忘,所以特爽快地就奔赴必勝客了。可是當我看到陳默笑嘻嘻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自己栽了,徹底地栽了--他身後站著三個身高絕不輸給他的大男人。我立即就覺得頭有點昏,差點站不穩。 陳默倒是特自然地拍了拍我肩膀,這幾個是我死黨,大家都是自己人。三人逐個跟我微笑著點點頭,然後徑直走進去了。陳默詭異地笑笑,貼在我耳邊說,大小姐,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 我後來終於知道什麼叫湧泉相報了。誰讓人家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施捨過一塊錢給我,所以即使他從我手裡拿過錢夾走向收銀台,我也只能拼命地祈禱他不要把我宰得片甲不留。幾分鐘以後,陳默托著四隻匹薩回來,笑瞇瞇地分給他的幾個死黨,然後把錢夾塞給我說,我知道你減肥,所以沒替你買。 我深呼吸了一下,打開錢夾檢查餘額。一張20塊的鈔票直挺挺地孤立在裡面。這時死黨之一開口說,肖詩,其實你一點都不胖,不用再減肥了。 陳默一下子笑得噎住。我用盡渾身力氣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我想著一定要留口氣日後報仇雪恨,我真想當場咬舌自盡了。 我是個記仇的人。所以即使陳默曾經在我最落魄的時候用兩個麵包填了我的肚子,但是我想我也已經湧泉相報過了,我們互不虧欠。於是我很長時間都賭氣不和他聯繫。我果然不是一個談戀愛的人才,丟了男朋友還遭人陷害,一想到這些我就恨得牙根癢癢。葉斯斯捧著零食來獻殷勤的時候我也不理她,因為我一看到她諂媚的笑就想起陳默噁心的紳士模樣,立刻就想舉起手來抽她。 實際上我的厄運遠不止如此。葉斯斯看賄賂不成心生邪念,我突然意識到在一天之內宿舍裡所有的人都在用怪異的目光盯著我,但是沒人搭茬。我用腳指頭都能想出來是葉斯斯的伎倆,可是我已經懶得去追究她說了些什麼。沒人接近就算了吧,反正我也心煩得不想搭理任何人。 陳默大概還是不太習慣沒有我騷擾的生活。過了一些日子以後他又打來電話了,可惜在他來不及申辯的時候就被我掛掉了。我自己都奇怪哪裡來的這麼大脾氣,居然可以記恨這麼久不肯原諒他。陳默倒是不計前嫌,拎了一大包零食跑來看我。不過這一次他反常地沒有回應葉斯斯的目光,笑嘻嘻地撓撓頭髮對我說,大小姐你先補補身子,趕明兒好了我請你吃十頓必勝客來賠罪,說完他轉身就跑了。 我拎著大大的袋子站在原地,看著陳默越來越遠的身影,突然想起來落難的那個晚上我們待在一起的模樣,還有他削蘋果時笨拙的模樣,他假笑時噁心的模樣,他回應緋聞時狂笑不止的模樣,他看著我戴上戒指時不屑的模樣。 所有的這些全都回來了。 我突然就想去看看那枚小小的戒指,雖然陳默曾經撇著嘴對我說,你要是哪天中指上真戴一個戒指,那才嚇人呢。但是我仍然覺得我戴著它是很好看的,只是陳默不願意承認。 可是我再站在櫃檯前面的時候發現擺著那枚戒指的地方已經換上了別的款式。問老闆才知道原來的那枚已經在一段時間以前被人買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這是商店,而不是博物館,並且有人其實和我一樣喜歡著那枚戒指。 我萬分頹喪地垂著頭往回走,甚至都沒有了抱怨的力氣。這沒完沒了的厄運,我真的不知道老天什麼時候才肯放過我。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突然看到那裡停著一輛銀灰色的寶馬,氣派極了的流線。我暗暗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在我們這種寒酸的學校門口,能看到如此豪華的車實在是讓人開眼。感嘆之時,車門一開,露出一張二十五六歲的臉,白襯衫,沒有打領帶,臉上很乾淨。他沖我擺了擺手,我向身後扭頭,十米之內並沒有別人,莫非是在和我打招呼? 正發呆的時候他下了車,走過來笑了笑說,你是肖詩吧。 我盯著他使勁地看,努力地搜索腦袋裡的名字。可惜的是,以我的出息,認識的這幫人連寶馬的車軲轆都買不起。他看我一臉困惑的神情,又笑了笑,他說,我是羅夏。你媽媽告訴我你的學校在這裡,我來看看你。 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我再一次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一次一直冷到了胃裡頭。然後我用盡全部力氣叫了一聲,羅夏哥哥! 羅夏是小時候的鄰居,我們兩家是住對門的。他比我大八歲,小時候他總是格外地謙讓著我。羅夏是他爸媽的獨生子,他們沒有女兒,於是就格外喜歡我。那時我總是從媽媽的眼皮底下溜到羅夏家裡去蹭飯吃。羅夏的媽媽常常笑瞇瞇地給我燉我最喜歡吃的小牛肉,每次香味飄進我家的時候,我媽媽就知道我一定在那裡。 羅夏十五歲的時候隨著姨媽到德國去唸高中了,那一年,我才七歲。十二年以後,他回來工作,長成了這樣一個英氣的干淨男人。 晚上媽媽打電話給我,和我講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我突然發現,竟然有那麼的故事我都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 小詩啊,你小時候特別纏人,動不動就鬧著羅夏背你到處去玩。那時候人家羅夏都已經讀小學高年級了,可是只要你一鬧,他就放下手裡面的功課背著你出去玩。 羅夏有什麼好東西都分給你吃。有一回他媽媽買了兩隻棉花糖回來,他把一隻給你吃。結果你吃完以後大哭大鬧,非要再吃羅夏自己的那一隻,最後兩隻棉花糖都給你吃了。 你那時脾氣可烈了,動不動就和小朋友吵嘴,吵得急了就動手把人家打了。事情過去以後羅夏總是牽著你去跟人家小朋友的家長賠罪。你小時候可真是個霸道的丫頭,羅夏都一直把你當親妹妹一樣地疼你。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這些。時間過得這麼快,他離開了已經十二年。羅夏,羅夏,我想著他十五歲之前的樣子,覺得非常溫暖。羅夏回來了,大概我的厄運就要過去了。 羅夏的公司離我的學校不算遠,他不忙的時候就買一大袋子的水果來看我,順便帶我出去開一頓葷。週末我也不用再擠公車回家,他會準時地來接我。十二年以前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真的把我當親妹妹一樣地疼我。 有這輛極奢華的寶馬總是停在校門口,讓學校裡的女生們唏噓不已。每一次我都驕傲地揚起頭,看著那些平時飛揚跋扈的女生傻了眼。哈哈,這種感覺真是爽! 可是很快地我就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以她們的想像力,這當然是一段再合適不過的談資。葉斯斯無疑是最熱衷的一個,她估計沒有想到我的實際行動會給她的虛構一個合理的延續。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變得開心起來了。羅夏在身邊的時候我就會很踏實,就像小時候一樣,即使闖了禍,都覺得心安理得。 但是傳言還是以一種我無法想像的速度在蔓延。有一天我就要打開車門上車的時候,身邊突然有人一個箭步跨上去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一轉頭,看到了嚴哲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了的臉。他用低沉的帶著鄙夷的語氣對我說,肖詩,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墮落。 我狠狠地盯著他的眼睛,然後用盡所有的力氣甩開他的手。嚴哲,當初是你不明不白甩掉我的,現在你又來插手我的事情,這算什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盡可以發揮你所有的想像力。但是,你想到的這些全都是不存在的,你的那些邏輯思維根本就是一堆狗屁玩意! 我說完這些以後猛地把門扣上,搖起隔色玻璃,眼淚開始嘩啦嘩啦地往外流。自始至終羅夏一直都很冷靜地看著這些。當我平靜下來以後,羅夏問我說,小詩,你是不是還很喜歡他? 我低下頭緊緊地咬著嘴唇,我說,不知道。 羅夏摸摸我的頭,輕輕地笑了一下,他說,小詩,你長大了。 那天我們沒有回家去,羅夏帶我去看他的辦公室。 32層的寬敞的房間,陽光很明亮地射進來。辦公桌後的牆上掛滿了照片,我走近去看,除了一些他在德國時的樣子,全都是我的照片。我上小學時,初中、高中、大學時的照片,每一個時間段的模樣。辦公桌上的相框裡是我七歲時和他的合影,我們一起照的最後一張照片。 我在德國的時候,總是不間斷地寫信回家,每一次都要問一問你的情況。後來,就知道了你一直很開心地生活,還考上了大學。這些照片都是我媽媽寄去的,我一直收著它們。 我轉頭看著羅夏的臉。他在笑,白襯衣在陽光底下顯得很乾淨。十二年了,他已經離開了這麼久。可是,可是這一切是為什麼呢。我們在一起七年,卻分開了十二年,是什麼會讓他對我如此念念不忘,他為什麼會對嚴哲的誤會那麼冷靜。他已經二十七歲了,身邊沒有女人,難道他做的這些只用親妹妹就能解釋得了嗎。 我站在陽光裡面,覺得頭暈得厲害。 晚上坐在沙發里面發呆,忽然想起陳默來。我真的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他了,他大概以為我賭氣賭到底了。羅夏回來以後,我幾乎再也沒有想起他來。我忽然想打電話給他了,想告訴他,其實我早就已經不生氣了。 電話打過去的時候陳默正玩遊戲玩到高潮,很不滿地數落了我一頓,奇怪的是我居然一點都不計較。後來我給他講羅夏的事情,我說陳默,你說,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啊。 陳默嘆了口氣,他說你別總是輕易地活在假設中。 假設?陳默,這些都是我親眼見到的東西,怎麼可能假得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沒有誰會比他更了解我。 可是這只是一種習慣,和感情並沒有關係。 陳默,羅夏對我很好,他一直都對我很好。我和他在一起,大家都會很放心,難道你不希望這樣嗎?我拿著電話,突然就下了決心。 陳默沒有說話,半分鐘以後,電話里傳來嘟嘟的忙音。 媽媽端著水果盤過來坐在我身邊,小詩,我覺得羅夏真是個好孩子。快二十年了,一直都對你那麼好。我訕訕地笑了笑,陳默的話像魔咒一樣箍住了我的腦袋。 羅夏一如既往地來看我,我坐進他的寶馬里面,不知道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坐在他身邊,我就心如止水了。直到十二年之後,我仍然如此依戀著他,就像小時候,無論我做錯了什麼,他都會保護著我。 我想,也許他會一輩子都保護著我。 只是自那以後,我和陳默,真的很久都沒有聯繫過。 那天太陽很大,大得匪夷所思。人們都像縮頭烏龜一樣地待在空調房裡。那些放在沒有樹蔭的空地上的自行車,我甚至都擔心車胎隨時要爆掉。 我撐著傘站在校門口等著羅夏來接我,不斷地掏出紙巾來擦汗。心裡恨恨地想,再這麼流汗的話,臉上的粉底就成花的了。 羅夏的車停下來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衝上前去拉開車門,突然看見他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我下意識地笑笑,僵硬地打開後門坐了進去。羅夏對身邊的女孩子說,這就是我經常和你說的妹妹。 女孩子把頭轉過來對我微笑,她說,是小詩吧,你的名字真好聽。 我費勁地擠出一個難看的笑,然後我萬分悲哀地發現,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漂亮。 我坐在空調開得很大的車裡,心臟有一拍沒一拍地跳著,腦袋都要被抽空了。羅夏一直在和我說話,我只聽見了諸如"德國"或者"結婚"的字眼。他不用開口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兀自的一陣難受之後,我覺得眼淚就要淌出來,我咬緊了牙,不想哭得那麼丟臉。在眼淚掉下來之前我說,羅夏哥哥,我突然想起來一會兒要開會,我就在這裡下車吧。 羅夏停下車來,詫異地看看我,他說小詩你怎麼眼睛紅紅的? 我說沒什麼,天氣太熱了,我有點頭疼。 他又很不放心地看了看我,他說,你自己小心點。 我下了車,看著他們離開。中午的街道,人群銷聲匿跡,熱浪一點一點地從地上冒出來,然後感覺身體就要沸騰了。 我無奈地發現,在這樣的時候,我只能想起陳默。 我給他打電話,我說,陳默,你告訴我,一個人會不會二十年的時間都對另外一個人好,但是喜歡的人卻不是她。 陳默是如何回答的我不知道,因為我說完這句話以後,眼前就猛地一黑,然後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我又一次躺在了同一間醫院,睜開眼睛的時候,有好幾個人圍著床邊,我看見爸爸媽媽,看見羅夏和他身邊的女孩子,還看到陳默。媽媽一見我醒來就哭了,她說小詩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倒在馬路旁邊有多危險。羅夏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他說阿姨,對不起,我明明知道小詩不舒服,我不該讓她一個人回去。陳默一個人站在牆角,臉繃得很緊,不說話。 可是我覺得我居然那麼累那麼累,我一句話都不想解釋。除了陳默,沒有人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媽媽顯然被我接連暈倒嚇壞了,堅持要我在醫院多待一段時間。看著我漸漸穩定下來,大家也不那麼焦慮了。羅夏每天都會帶著他美麗的未婚妻來看我,我見到他們的時候就努力地笑一笑。他對我總是那麼好,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 可是陳默,只有陳默,我每一次最狼狽的時候,他都會出現在身邊。 陳默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我在醫院裡每天都不怎麼說話,經常望著天發呆。兩個月的時間,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 陳默走過來,站在我的床邊上,看著我,不說話。他或者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過了很久,他艱難地張開嘴,他說,肖詩。 我突然轉過頭去,我已經懼怕了這樣的憐憫。一看到他沉默的樣子,我就會想起嚴哲,想起羅夏,想起我一個人站在馬路旁邊孤零零的樣子。然後,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淌出來。 陳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出病房,把門關上了。 然後他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一周以後羅夏來接我出院,坐在車裡面,媽媽一直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問我,你感覺舒服嗎?你想吃些什麼嗎?我看著她笑了笑,抱歉地搖搖頭。 我把頭靠在座位上閉起眼睛。我真的已經快要想不起原先肆無忌憚的模樣。 每天在家裡無所事事,看電視,或者看著天空發呆,常常大段大段的時間裡一言不發。媽媽每天都在忙碌,做很多我愛吃的菜,一點家務活都不讓我碰。除了睡覺,所有的時間我都在沉默。 突然有一天,我吃飯的時候抬起頭來,我說媽媽,陳默這麼多天都沒有來過嗎? 媽媽詫異地眨了眨眼睛,陳默出國了呀,他在醫院裡沒有告訴你嗎? 腦袋裡突然嗡地一聲。 我撂下筷子跑到門口的郵箱裡面翻,不停地翻,我不相信陳默會這樣不聲不響地走掉。郵箱裡堆積了好幾天的報紙,顯得凌亂不堪。然後我在一堆報紙中間找到了那個薄薄的信封,三天之前的信,地址是:加拿大。 肖詩: 我沒有和你辭別。實際上,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而當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時候,你已經不願意給我機會。 我和爸媽一起移民到了加拿大。這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我們在一起廝混了那麼久,突然就這樣分開了,感覺硬生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中的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是什麼樣子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希望再看到你的時候你還像原來一樣飛揚跋扈。 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個人會不會二十年的時間都對另外一個人好,但是喜歡的人卻不是她。其實,我也不知道。兩個人在一起待得久了,連自己都搞不清楚。 你說過我是你的藍顏知己的,這句話,一百年都不許反悔。還有,我欠你十頓必勝客,這句話,也一百年都不會反悔。 你很喜歡的那枚戒指被我買走了,我一直放在身邊。如果你哪一天想要它,你知道該如何找到我。 肖詩,我會一直擔心你的。呵呵,一直擔心你。 我是陳默,我是你一輩子的藍顏知己。 我合上信封,記憶忽然變得翻江倒海。 我在醫院的時候他對我說,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給別人削蘋果呢,你別不知足! 我滿腹牢騷向他抱怨的時候他對我說,其實男生都是這樣的,只是我把你慣壞了。 我在夜裡飢餓難耐的時候他對老奶奶說,能不能賣給我們兩個麵包? 我在他床邊削蘋果給他的時候他對我說,明明是你失戀,現在我躺在病床上,這事兒有點蹊蹺啊。 我賭氣不理他的時候他對我說,大小姐你先補補身子,趕明兒好了我請你吃十頓必勝客來賠罪。 我給他講羅夏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別總是輕易地活在假設中。 可是,可是這些,為什麼在他走了以後,我的思維才變得這樣清晰條理。 我走到窗台旁邊,眼淚突然洶湧地掉下來。因為我想起來在醫院睜開眼睛的時候,從人群中看到陳默的那一刻,我突然就踏實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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