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新概念獲獎者翹楚之作:盛於繁花

第9章 接近一種本質

文/劉衛東 我一直試圖憑直覺去接近一朵花。閃亮的花瓣上露水晶瑩,花萼碩大。我有時覺得它會發出尖銳地號叫。我偶然想起金斯堡,一個號叫的男人。但我清楚這不是城市裡混亂的交響的模擬,它不屬於單純的某個離亂群體。在長長的河流兩畔,在寬闊的綠得發藍髮亮的草原腹部,你不可能追踪它。時間的碎片輕易地擊中人的脆弱的神經,使人迷失在這無邊的鹽鹼地。這是開滿野花的曠野,找不到人的足跡,它消失在花的中間,陽光從破舊的河床上折射過來。人的影子在這個陌生的新鮮的生物語言系統中間散解。河水湧動,心靈的清潔器皿脹滿了春天的氣息。人似乎也是一朵穿行於金色陽光下的游動的野花。野花刺眼,滿眼的神秘。你的心性與氣質與這些精靈相去很遠,你的肉眼辨認不出這個家族的族徽。你迷失在人口的密度、種種俗語和美女作家中間。

田野一片靜穆,河網密布,廣袤,凶險。人的思想隨著濃郁帶有野性的花香不停地變換,到處是死角,到處是河溝和昆蟲扇動彩色的小翅膀的聲音。無人的花野,泥土濕熱,豪華的車輪早已廢棄腐朽。地氣從人與花中間上升,蒸騰,人面模糊,花形變幻。我一度懷疑這是從母體裡蛻脫出來的剽悍的俗物;河流的水花煞白,洗淨了這生命接連的聲音。陽光熱辣辣地落在脊背上,微風將這種痛苦吹向田野,吹向草叢中隱蔽的深淵。野花濃香猛烈,極具衝擊性,使人感官反應不及,口舌乾燥,神經有一種幸福中浸漬過來的痛楚。呻吟的小溪穿過羊群和土坡消失在湛藍的天空。你無法握住它的觸手,不能與它進行交流。聽聽這熟悉的呼吸聲,像鮮嫩的胚芽在春天毫無顧忌地瘋長身體。野花鮮豔,野花很野也很美。一個久居城市身心懶散的人容易迷失在突然襲來的花香中。我以為這是一個常識。人的繁衍、語言、個性與此相比似乎成為一種虛假的東西。它永遠不會是現代工業可以製造、複製的手工品一類。我寧願相信它掌握著一種生存理念,一種嬗變過程中必須守住的東西。

我沉浸在這種神秘的花香溢滿安謐的山岡。樹枝伸進水里,彎著身體觸到野花的花蕊。有的樹枝椏伸過了河的上空,在空氣中被野花霸道而濃郁的味道浸漬著肉體。滴進水里,野花的味道在陽光灑播種子的河流裡飄向遠處的村莊,融入那些不被我們重視的渙散的時間深處。也許這是我們青春遺失的某個原因和疾病襲擊的缺口。由此出發的理想、語言、謠曲、野調和物質主義兇猛侵入思想和軟弱的肉體烏合陣地。 我仍然是孤獨地信任著我的朋友和導師。我固執地相信他們就在這裡。花香蠻橫地出入夾雜著小動物吱嚀的聲響的氣味漫山遍野,纏住樹木,纏住河堤,貼在我的臉上,繼而越過綠色的大片農田。花朵溢滿雄性和金屬的明亮光澤,密度大,使我感到渺小卑微。粗壯的根莖,葉脈在陽光下被光線扭曲,我看到流水如蛇越過臨近的竹籬笆。水紋映在野花的性感花托上,金色、土黃。如果夜晚有星光,你會發覺河水不同尋常的另一種延伸,直到進入你回憶和辛酸深處的方向。它製造悲哀,人的秘密和村莊的古老信號。它提醒你,氾濫的抒情是罪過與毀滅。

我痛苦地覺醒在晌午一個人的田野。花香野力十足,以劇烈、令人震撼的速度在曠野奔襲動物和人。它在左沖右突,忽隱忽現,混合了水汽與塵埃鑽進人的鼻孔,將人纏住,使記憶堵塞。我像遭到笨重的舊石器的打擊,反應遲緩,好久才扭回頭來。一雙悵然不知所以的眸子溢滿了憂鬱。花香衝擊著河灘,河邊的礁石和浮游的魚兒也陷入一種空前的迷亂。 大風從背後的村子刮過來,羊群走回圍欄,太陽在頭頂直射下來,遍野燥熱,泥土青灰,樹木葉片在我頭頂微微晃動。人群躲進孤獨的風中,歲月的大風從花野掠過,野花搖頭,扭動,起舞,驚艷,妖嬈,節奏劇烈。我的小調急遽地喑啞,隱伏在隱隱作痛的干燥的喉嚨裡。 野花的頭顱朝著陽光汲取生存的能量和養分,山岡成了野性的躁動的河流,不可抗拒,解脫,只能狂奔,呼嘯,掙扎。

我驚疑地想起,田野里大雁開始向南遷移的時辰,諸鳥高飛,秋天的成熟氣息溢浸整個曠野。村莊安靜,柵欄上還有一枝折下的斷了的花。老鼠們打洞時咬住了野花的根,撕毀了花葉和野花靈魂中飽滿美麗東西;一直把它們拼命拖到大地的空虛、猥褻、孤獨、遠離豐收、民俗、風水的深淵中去。企圖讓它們的青春在沒有陽光覆蓋的地方腐爛、分解、榮辱皆命。 我發覺這是一種滲透性極為強烈的火辣但細膩的花香。遍野都是這種野生生命的熱情及痛苦。在太陽的熾烤下,人和花都有一種鑽心的刺痛感,血液迅速流過心房。我驚出一身冷汗,我已經站在金秋的邊緣。 野花佈滿山野,佈滿人淒迷的眼睛。野花純淨,因陽光而血流清潔。 這是侵略人刺激人神經甚至迷幻視覺的氣味。野花呼嘯,沒有恐懼和悲憫,哪怕一絲的憂傷。堅韌的野花,永不墜落的野花,明媚的陽光清洗它們的成熟的軀體。潔白的雲彩從山岡隱去,陽光躲進云層,天空陰沉了下來,一如中年人驟變惱怒的臉色。我陷入了不可製止地驚慌之中。我邊跑邊誘惑地回頭,遍地的野花開始低沉地發出怒吼,雨水打下來,打碎了野花美麗的唇。我淋濕了身體,滿臉的迷失,辨不清村莊在哪一個方向。那些金黃的,橙色的,湛藍的,蒼白的,憂鬱的,火辣的野花在興奮地交頭接耳,散發出生命原始的氣息。我發覺我是個可笑的懦夫,無助地呆在英雄的血域。

這些花彷彿每一株都像女人。站在山岡上,或渾濁水漿中的勤勞的女性。 我陷入迷惑:這是燃燒的朱顏?是戰國的美女還是西北的女人的手指? 雨還在下,野香陣陣,令人為之爛醉,令人嘆而長吁。在這個生命之秋,它們開始擺脫城市邪惡的誘惑,它們狂歡的舞蹈打動了山野所有剛剛迎來豐收與成熟的生命。不亞於注入一支靈異的藥劑。它不是來自消費白菜、石油、靈與肉的城市,而是越過下流小調的蠱惑,定居山坡,與青春同居。 我想應該是這樣。野花嘶嘯,如馬。野花生息,繁衍,從一個細小胚芽開始,崩濺生命的靈感和火花與靈異的令人激動的力量,以及強大的適應自然惡劣粗糙環境的能力。這就是所謂青春,或者民風中彌留的秘密。 緘默的花兒保持神秘,如黃金般舞蹈;曠野安寂,如生命最初的黎明。自然界中,電閃雷鳴,風雨冰霜,沒有野性沒有堅韌品格的花朵斷難生存。這是自然的規律,它不講任何私情適者生存。這是一種進化論也是自然生命無法迴避的生存問題。我喜歡野百合,因為它的一絲野性,它是自然的寵兒。野性是自然界最富深蘊的一種尊嚴,這是生命的大無畏,蓬勃的茁壯成長。野性是人體一種原始性質的起碼的健康,起碼的理性繁衍的需要。野花強烈的生存慾望是足以藐視城市裡繁忙的醫院流水線上碩大的人、冰冷的手術刀。

我開始感到慚愧。一個不能理解這種強悍生命力的人會深深陷入這種乏味不能自拔。通常,這是人的悲哀,他的脾胃,心臟,血壓無法抑制這種大自然的寵兒的略略帶有破壞性的衝擊。脆弱的身體經不起這種自然的力量的強烈顛簸,我終於發覺了悲哀,站定了腳,站在我勞動與遊戲的土地上,我不會再離開。 陽光重又光臨大地,河帶飄搖,野花又恢復了興奮。體香越過發亮的深秋的河水飄向村莊,牲畜和遠方。也許這就是真正的野花的性情,性格。我琢磨著,思考著,讓自己漫遊在它們中間。是轉折點,是死亡,衰老,代謝,也是新生。這是我們農耕文化人唯一的信念。出於這種信念我決定留守我理想棲息的土地。 這是毫無隱私,陰暗,毫不媚俗的野花。野花慾望如焚,像百獸之王的獅子。這是永不熄滅的野花,赤紅的火把。通體沒有一絲陰暗,筋絡與大地的骨血相連;有檸檬色,橘黃色,緋紅,黑濃,赭石,還有絳紫。這些花不能在城市狹窄的充滿自以為是的角落生長,淘米水和閒言碎語會玷污這大自然的精靈。我佩服,這種理想的顏色,這種不可干涉的野性,至少人與羊群,暴雨無法干涉它們的自由。它們永遠是熱烈的生命運動中舞蹈中的陶醉似幸福生命的思考,有時人會嫉妒野花的這種存在或生命方式。它生長在我們的村莊里,使我們驕傲。

野花紛飛,野花健康。我已經走不出這熾熱撩人的花野。 我覺得失去了跳躍能力、伸展技能的人是悲劇的人。人不能以野性為核心,但人不能缺少它。這是拒絕冷漠、死亡和服從的生命。這是才能的體現,智慧的姿態。 這是親密的野花,這是素面朝天的野花; 這是自私的人所不能企圖的健康。 我想不起這些神秘的物種的起源,它深深影響著我的神經脈絡,我的性格、理想。 我想擁抱這些熱烈的生命,連同村莊,山岡。我獨偏心這種幸福。如果喪失了生命內在動態的美,思想就會隨時擱淺,觸礁。當初的諾亞方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消失在都市人的視野和理想中。 站在民間村塬的高地,我面朝荒山的花野,新生不息的理想潮水般湧來。野花起舞於人間精神枯萎的龜裂旱地,展示著生命不滅的浩然與天生的個性。我知道這不是可以預約的野花,不可以褻瀆。尊重這種健康和美也是自我的反省和對健康的理智認識。它怒放於生命的暗角,車馬的前方,黑暗的罅隙,民間、道德的前沿,始終如一。那就是相信青春或一種本質。

偶爾我見過那些燦爛的瘋狂的倔強的野花,躺在陽光下的岩石上,肉體糜爛;隨光線一點點枯去,驚心動魄地演繹著生命的高貴、不屈與壯烈,野性十足地死去,像古代戰死於沙場、兵不血刃的英雄。這是對我們脆弱生命的嘲笑嗎?我們沒有重視過,這是我們村莊文明的一種符號;我寧願相信是我的另一種堅定的理想。 我由衷地讚歎那些歲月風霜中的野花,頑強、具有飽滿意志的不屈生命。在如此堅韌的生命面前,有一種寶貴的信仰和通向理想前沿的心聲,有一種我們堅守的青春立場! 青春的覺醒在於理想旗幟的飄揚; 青春的本質就是堅韌,就是開始接近一種思考的姿態。 而青春的道路只有一種,接近青春的本質也永遠只有一條道路。 夜雨寄北

劉衛東 當枯萎的燈光和靈感一起在黑暗中熄滅,我能感受到我骨節的酸楚和四圍的寒意慢慢將我囚禁。肉體在黑暗裡顯得滯重、疲憊不堪。這是一種疾病,匆忙中,孤獨的手握緊筆,病根就從此埋下。淫雨天氣,到處散發著陳舊的氣味,人此時只能像自然界裡離群的落伍者,獨自尋找自己的歸宿。 文字是一種枷鎖,帶著自然界那種原始的嘶哮和痛苦,落單和孤獨,仇視。是文字帶著廢墟的意旨和殘喘的靈魂讓企圖在這茫茫雨夜裡的閱讀者迷失。一如破除秘史或者揭穿謊言之後的皆大歡喜,然而我感到了困惑和局限。廢墟般的文字帶著淒美的微笑將人的身體和精神捆綁在一起,直到有靈感的火種降臨。 我曾經許多次閱讀《嵇康全集》,從來沒有並不冗長的感覺,但是我越讀越沉默。直到自己沉沒在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感覺到荒涼、蕪雜、難於逾越伏筆埋下的陷阱和事件的偽證。

沉默,這是一種病入膏肓的狀態和跡象。尤其是這樣的晚上,雨水和夜色中抑鬱和黑暗的部分摻雜在一起,破舊的書案上是斑斕的墨跡。時間和情感都是有限的寄託,只有雨水永無止息地從白晝的世界流向暗處,沉浸在人的心中和殘破的窗櫺。夜,終於還是開啟了通往光明的最後一個瞬間和可能,我打開窗子,任憑秋風撕破我的世界,我從這樣支離破碎的感情中掙扎著走出來。帶著文字的枷鎖,我的抒情已經是病中的低吟。硯台與直立如古人佩劍的筆,在夜色中褪色。我此刻只能與虛無的歷史古篇和自己的身體對峙,和那些象形文字對壘。我能聽到號角,劍矢的舞動,屠殺,盔甲霍然被刺破的聲音,能感覺到博弈的神秘,自然界的詭異以及人心的愚鈍和歷史的縹緲無際,大雨滂沱,理想文字與毀滅之前無聲的絕響,荊條盾牌已經不能抵擋這無處不在的進攻和滲透。 這個時候是漢語言以她的美和愛考驗著我,拯救了我。我已經不再依靠靈感和慾望書寫,我憑藉一種美,一種朱紅色的極其烈性濃郁的美,得到了整個世界,比如大雨中的整個北方,黃土高原或者騰格里沙漠。我像一個漢字,被鏤刻在時間的沙漠裡,渴望雨水給予我一個美的壯烈的終結。我的形跡皈依北方的山河,沉淪在這個世界中,和浩瀚書頁中的漢字一起陶醉、沉澱在浪潮的深處。體會這驚人的黑夜帶給我的感覺,陽光與河流洶湧,沖刷著純粹的黑暗。 夜的風景蠱惑著我的心思,疾風如雨,勁草如矢,霹靂一樣的閃電捕捉著廢墟上文字殘餘的光明然後沉入喧嘩的地獄,結束這暗夜的孤獨。我依靠母語漢語言給予我的氣質沐浴在黑暗的靈光中,狂暴的風和慾望的雨如癲狂的病毒夾雜著文字的野性和象形的利刃衝擊我的視野和局限。我站在窗前,一言不發,驚異這自然界的神秘和壯烈,雨水降臨在這散漫時光的書房裡,案角的墨和筆鋒芒畢露,光線穿透這混雜的黑暗和雨聲。殘荷斷篇,撫慰著閱讀者的病痛。 這是閱讀者的心與文字的劍鋒,黑暗的夜的光芒洩露,知音的言語。 窗外雨聲無形地浸染著我的文字,書齋裡瀰漫著六朝或者魏晉時期那樣的古典氣息。雨聲驚心,我是憑一種自信感覺著文字與大時代的落差與絲絲縷縷的關係。 書齋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雨水,從遙遠的北方直奔江淮,東達漢江,西至巴蜀大地,南國也有了體驗真知的可能。 雨水從浩渺無語的天際飄落下來,無聲地入侵夜的每一個角落。古人所說的甘露,從高高的神聖天宇降臨,受難的病體和焦渴的土地終於可以接受滋潤。朗朗乾坤,那應該是神與人的意志。雨水襲擊了這個虛假的世界,虛無主義和膨脹的慾望瞬間坍塌化成一堆廢墟。遙望悠悠蒼穹,這雨已經與人間煙火無關。清潔的雨水沖殺在黑暗的風景中間,天地寂靜,山河水脈隔著遙遠的距離和時間向你逼近。同時還有書本間的迂腐戒律,後現代主義的語法和詞語的洪流。它無聲地滲透向內心燥熱的沙漠和荒蕪的世界。這個時候人容易得到靈感卻失去方向。激流中的雨聲從被閃電劈開的蒼老森林和凸直的石崖、高險的山巔奔流而下,聲響驚心動魄,觀壯烈的叩擊,剿滅一切愚妄的氣勢。 這樣的雨能使夜里黑色的風景和文字更加光亮,能使人的眼睛和目光更加敏銳犀利。清澈的雨水隨風飄搖在世界的寧靜之中,凝聚了星光和宇宙的精華和銳氣。雨水能讓這肆虐的文字病毒徹底絕望,能在瞬息之間對醜與惡,善與美做出選擇。精神經流不息,大自然的川流與雲水氣度懷有點化愚昧的仁慈與悲憫。雨水淨化我的文字和思考,純潔我眼中的風景,鞭撻萎靡的肉身。這來自純淨無暇夜空中的脈流,蘊涵著久遠的精神,道與義,潔與污在閃電的瞬間黑白分明。無形的銳氣和經驗進入了整個世界的過程。自然界的法則就是這樣定義文字的虛妄以及人的道德與精神。千秋正氣,文字就有了深度。 我慢慢地翻開書卷,朦朧的燈光溫和而沉鬱,窗外如墨的風景如讖語一樣遙對蒼穹。我徘徊在零亂的書案旁,憑藉農業生活給我的經驗和貧瘠的藝術敏感,任時間從書頁和文字的縫隙中流走。我良久思考著拓本上的筆跡,那是王羲之、張旭、懷素或者米芾,或者是某一位隱居江湖逍遙優游的高人。濃墨殘書,我耐心地接受這種浸染,感受一種潛在的氣象和理性。文字如水游走如蛇,百川萬壑,枯木逢春,雨聲中優游萬仞,心氣平和。我試著臨摹,當我感覺有足夠把握的時候,停下來整理一下思緒。雨水隨著冷風吹進漆黑的硯盒裡,濃墨泛起點點漣漪,打濕了杜工部的詩,滿是狼藉,冷鋒鑽心。 我一直試圖這樣讀懂魯迅的冷漠與愛,讀懂書本或者進入民眾進入歷史的淺薄啟蒙。因為歷史講座和預言的氾濫已經過於沉重,堵死了拼死一戰的可能。脆弱的敘事和務虛的文本已經被操縱,已經背棄、沉淪。我欲拯救自己沉淪的文字。那是一種應該在黑暗中閃現出正氣和美的文字,散發出血性的理想文字。 我的抒寫從來不需要酒精、糖、性以及自殺和頻繁的艷遇、冷漠的地鐵或者星巴克咖啡。我需要的是敬惜字紙、激情,需要的是雨水和對黑夜中風景的洞察和對白晝虛偽的看破。因為我認為酒精和咖啡中沒有任何普遍的真義參與。這是一種敬畏自然的觀念,承認人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摧殘了人與自然之間建立的和諧和固有的關係。靈感,存在於遠離眾生的高原之巔。詞語、紀錄片不能真正把這深處的東西展現出來,壓根兒不過淺薄地觸及一些與他們貼身經濟利益有關的庸俗話題。從酒瘋子的世界走出來,不做工業流氓、紅眼病患者。 文字是一種介於虛妄和謊言、良知之間的東西。使用作為母語的文字書寫應該回歸一種沐浴神聖的感覺,這種感覺的貧瘠和匱乏帶來的危險足夠導致內心的衰老和精神的頹廢,最終毀滅物質的意義。翻著司馬遷的《史記》或者李白、杜甫的詩文,你找不到任何艷遇、猥褻。在這樣的觀念引導下,我的筆和我的全部面對矽谷的電腦和奔騰處理器時沒有淪為失敗者,可惡的標籤依然只能是我母語書寫的附庸。在大雨中我才不失去識別黑暗的能力和意識,因為我相信感覺,機器是磨損並不能消滅感覺。我的母語和這南方淮北大地的雨水讓我的感覺復活,復活文字中的節氣、骨氣、正氣。我浸淫在一種金石文字的震撼之中,勇氣和尊嚴都在慢慢恢復。 我在這無邊風雨的昏暗書齋裡體會到母語的高貴和意義。絕美的古詩十九首,屈原、杜甫,展現著母語美的極至和悲憫。中國人在金石甲骨和北方風雨大地之上創造的語言讓我深感美的偉大,那是真正的風流俊秀的文字。 很難忘記,當人被時間和殘酷的現實拖著走向虛無時恥辱的感覺。物質和精神的匱乏給人以致命地打擊,抒情變的乏力,自然開始轉向求和、鑽營。人性自然在這樣的緊逼之下,淪為物質的奴隸。文字被固定在暴力、愚昧腐朽的金屬十字架上,被神化之後被利用,勾結權力或者變賣。文字已經喪失內在的根據,只剩下血腥、權術、無知、下流、卑怯、粗鄙、煽情、下跪、衝動、慾望和麻木。文字的語境已經和公平、正義、道德、良知、民眾無關。 Fairplay只是一個神話,文字已經喪失內在的神韻和氣度。金錢與童話編制的劇本已經沒有動人的魔力,閱讀者心有旁怵,如驚弓之鳥,嗚呼不已。 長久以來我渴望北方能夠給予我這份勇氣和能力。 時間能給人許多澄清事實的機會,然而時間也會消磨人的激情,毀滅人的感覺。 方寸書齋的狹窄制約我的思考,夜色凝滯,我一度想起那些朱紅大印飄灑濃墨的字幅。小時候踮著腳扒著書桌費勁地看大人們寫字的記憶仍然沒有磨滅。醇香的墨汁如風雨鋪滿黃褐色的紙張,讓有心的閱讀者頓時想起厚實的丹青竹簡。 自從我幼小的心靈中有了方正這個簡單的概念以來,我就一直認為中文是最美的文字,它富有張力,是一種高鈣文字。從來不缺乏蛋白質、葡萄糖、血氣與骨勇。中文在遷移、糾合、游牧歷史中整合成為世間最優美最具想像力的文字。我無意美化我使用的語言,我只是心平氣和地敘述這美的歷程。我不是書法家,我的臨摹缺乏章法,但是我沒有輕視練習的心得和啟示。所有大家都是從握筆這個最簡單也最顯功底的動作開始。我們80年代的那一撥,這個是最後的也是我們那時的啟蒙以及做人的開始。正心,康健,這樣的臨摹我覺得已經超出儒家的迂腐,接近一種勇氣,接近一種敢於打破腐朽和糖塊拼湊的文字的迷信。每一個方塊字都可以敲打出一把嗆人的親切泥土味,能感受到其中血液的溫度和古人的膽識與絕唱的餘韻裊裊,連綿不絕。我以為這種滋潤絕不亞於美語、德語或者葡萄牙語。世界上的語言沒有貴賤,漢語文字中殘餘的或保留的美足夠讓我們清醒地看到書寫的光明。在這樣的深夜,我堅信我會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著力點,讓雨水的精華洗練這些古意橫溢的文字,鉛華落盡,大義凜然,字正腔圓,擲地有聲,充滿想像力,溢出青春的健美和歷史的古樸以及母語最吸引人的特質。那是文字中絕美的罕見東西。青年的誠信和民間朝野的文明精華。我如此熱愛這樣一種語言,以致我毫不猶豫選擇它作為我大學的專業課。我格外珍惜有認識它深入它的機會。文字與如烈火般的胭脂如今都被焚燒在慾望和流氓的口語裡。聖徒與痞子可以毫不知恥地玩弄一種稱為精華的文字。 從甲骨隨想到氏族會議,中文開始接受原始的打磨,從北方的渭河流域到仰韶文化,它接受並擔任了早期的社會交流功能。漢語言就是這樣一條母性粗糙深沉的河流。毫無疑問,這是健康的,沐浴陽光中追求高遠的閱讀者和勞動者用石斧在靈魂的山崖上開鑿的一條閃光的歷史河流。有時候追尋這樣的文字需要逆流而上,需要心和敏感。我作為一個文字的追逐者,一個來自農業家庭的孩子,用鹽、牲畜、羊皮筏子、善良與淳樸泅渡在這條光輝的大河裡,感到自豪和驕傲。習作以來,我渴望自己是一個身體強健的縴夫,能夠用力拉動母語的漁船。少許的收穫都讓我感到欣慰和踏實。 我一直不肯從心底贊同把中文說成是煽情的工具。我羨慕我的語文老師,他有自己對中文韻律、質感、節奏及內在價值蘊涵的獨到理解。 作為農業家庭的孩子,我們對勞動有著最真實的直接的理解和感受。這種感受已經滲透到終年操勞的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身體裡,它絕對不是純粹的浪漫,當然也不是自暴自棄的苦役。 我和我所有農業家庭的孩子一樣,抱著一種傳統的訓則像80年代的所有學童一樣從懵懂開始學習,無意識地膜拜知識。傳統上我們還曾經用它來祈福,寫祭文,求雨,互道平安吉祥,甚至結仇,賒賬。但是農業家庭最虛弱又最堅實的就是它的本身讓我們不用知識說謊。 這是因為那個年代農村的生活交流和互助的現實決定的。在這個範圍內,我們實際上是堅持著對語言和言行負責的態度,一種樸素的價值觀,現在它被瘋狂而無情地消磨、拆借、利用。中學三年曆史的學習讓我有幸得到機會更深入理解這種文字的暴烈、原則、缺點。 我一直把中文或者由它哺育繁衍的我們那裡的方言看成是尊嚴和農耕理想的理性表達方式,這是做人原則的開始。這是一衣帶水的中文,是我們家園情結的核心的萌芽。中文經歷了我祖先群居生活時的人工鑽木取火的老火澆淬;經歷了森林砍伐、野獸的強烈震撼,鴉片煙槍和工業革命以後列強的圍攻,變得體格健壯,品格高貴。這不是流行語所暗示的年邁的中文,更不是醜陋的中文。從南稻北粟到刀耕火種,結繩記事,這種語言與我們就已經自覺擁抱在一起反抗貧窮、歧視、虛偽、特權;為尊嚴蹈死不顧,為清潔而熱淚滿目。這就是我理解的最無私的中文,衝鋒陷陣飽滿滄桑的血淚原始中文!這是我們生根的母語,從圍獵,陷阱,石器的摩擦中延伸到我們的身軀、姓氏和做人的原則。這是一個溢滿勞動美和智慧美的尊嚴感極強的心靈世界。它是一種高貴的白金文字,一種歷史上永不屈服,絕不媚俗趨炎附勢的戰鬥性的烈性文字。它不可能被走私,販賣只能是書寫的背叛。 抱著書寫的信念和農業家庭對自然獨特的理解,從書本到現實,從火鐮到耒耜,從窯洞到丘陵,從山川到蒙古高原,喜馬拉雅;江河群嶺,世家宗族,風水歸宿;我一直相信中文與這些元素緊密相關。中文不衰,血統神秘而高貴。 我懷念銘文、魏碑、帛書、金文以及造字的倉頡;想起唐詩的大家胸襟,宋詞的豪放風度與婉約情懷,元曲的感情豐沛。這是從盆地裡墾殖的語言,從高原與岩畫中繁衍千古的中文。中文膜拜的世界赤裸而聖潔,感情轟鳴,震盪,溽熱,粗獷。雄辯而堅決,充滿正氣,天生的浩然塞滿幽幽蒼穹。 夜色沉靜如水,疾風驟雨可以沖刷掉白晝殘餘的污濁,讓渺渺蒼穹顯出固有的底色。自然界的神秘主宰著我的心境,拯救著我的身體和思考的延續。 我感到書齋和文字本身都需要一次迫切徹底地震盪,來顛覆我自沉澱的那些腐朽的思考。歷史的陳跡、麻木和沒落的說教、考據、充滿糖液和酒精知識堆砌的虛幻文字讓我有一種切膚之痛,讀來是一種奇恥大辱。我不畏懼所謂的流言、攻訐、貶損與嘲諷。這樣我能更接近,閱讀魯迅先生的與屈原、杜甫或者辛棄疾、陸游。 深夜的時候,耐心讀完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打開窗戶,正好迎面是北方的寒雨和冷風,讓人的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風雨過後,有一種繁華落盡內心充盈的感覺。牆壁上掛著古詩字聯,一副朱紅鮮亮的丹青大印尤為醒目。我在鄉村的這間書齋裡牆壁上微微滲進來了雨水,順著粗糙的牆壁,連同夜色浸淫著我的內心、日記和凌亂的三尺書案。 悠悠蒼穹,夜風如潮,南國滄浪之水可以沖洗污濁與塵埃。所幸我也沒被書齋囚禁,文字沒有破碎,士氣尤在,微弱渺茫的精神依稀奢望可以破壁,與自然界的壯美接觸。 夜讀一冊《元史》,黑暗的夜空中隱蔽的風景和真義啟示並肯定著我的苦讀。 我此時突然對那些古老的歌謠心生敬佩。暗夜如此澄淨、安靜,頭頂的星空邈遠之餘讓人感到心靈寧靜的欣慰。夜雨神秘地滲透人的身心和寫作的文理,書脊、木椅、筆墨賜予人最初的大義、真知、骨氣和節操。潤物無聲,天地之間充盈著浩然之氣。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倉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 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正氣歌》(文天祥) 北方沉浸在寧靜的夜色裡,如期而至的清冷夜雨屢次打濕我的視線,告別青燈黃卷的多情纏綿,我努力發掘著筆下的病根。窗外四野疾風勁草,秋雨飄搖,朦朧一片,無形的寒意侵入肌膚,風吹亂了半間書齋。一頁風景,方正文字鏗鏘堅韌,已經連帶鐐銬、骨血衝破廢墟一般的牆壁。南國秋夜迷漫,浸淫了太多的淒迷與現世的用心。 漢語言、象形文字,這是我沐浴神聖的時刻。我相信是文字的骨、脈、筋肉與感性的形,血液共同承載著凜然的正氣,融合在自然界的山水與天宇之際,澄淨明亮,沒有雜質和陰暗。 這就是造化人與我們賴以生存的文明的根基與救贖。文章的義理就隱藏在這種節氣與情操之中,這種節氣是自然界浩渺蒼天的根本與人相通融的地方。文字正心,立志,祛除疾病,居高久遠,這是正氣天生永無止息的浩然,充塞蒼冥,貫透芸芸人心。 靜夜時分,從書齋狹窄的窗口遙望天穹,夜雨中北方莽莽蒼蒼,心有天地正氣,四野寂靜。我皈依了我的母語,沐浴一種難得的安靜。 夜雨初停,天地清朗,黎明已經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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