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新概念獲獎者翹楚之作:盛於繁花

第8章 石器時代

文/顧湘 老師雙目已盲,因此他可以不用燈。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睡夢和記憶的幽暗裡,他仍能製造彩陶。在石壁上繪畫鳥、魚和蛙,那些赭色和褐色的紋理暗藏著細密、敏感和強加克制的表述,飛跑的人群追獵被發現的羚羊,那些經過許多年仍會在沒有防備時就湧起的難以言說衝動像洞頂受驚若狂的野豬、向前俯衝的猛獁和仰角飛奔的鹿群。沒有人有他同野獸作過戰的印象,那些瞬息萬變中的動態不知來自何處生生闖進他的頭腦,再經過他懸於我們舉頭三尺,屢屢使我驚醒。在黑暗中我感到他注視我,目光像一隻手觸摸我的輪廓。他的眼睛不過是一次意外誤食了有毒的植物,在野外他飢不擇食,活著回來已屬萬幸。人們儘管喜愛他的畫,但畫是不能填肚子的,而且那些畫都具有令人隱隱不安的作用,那些都是我的母親。

這樣的夜裡,我會去照看一堆火,想像著它的出生和來歷:一個夜晚一場大雷雨席捲了山谷,一束閃電從天而降,擊中一棵樹,或者說這棵樹長久以來正是在那裡等待它的降生。地生樹,天生雷電,然後生火。火活了,樹死了,火又為什麼會死?最初那個人想,他把它帶來此地……火的食物和我們的不太一樣,女人和孩子收集枯葉和木頭餵牠。我孩提時擔任這個工作,有人希望我變成一個勇士,但我一直餵這堆火。如果一隻挑釁的野貓走近試圖咬死一個小孩,我就用一根燒著的樹枝朝它揮舞,總會嚇走這樣的捕食者,這是我表現出來的最大程度的勇敢。我在冬天很怕冷,我不知道火是不是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因為我也誕生在雷雨夜裡,而且媽媽死了。她美麗,聰敏,又善良。

母親的丈夫就是個勇士,人人欽佩和仰慕。他教大家做陷阱,他帶頭追趕二十匹野牛。野牛被他嚇破了膽,魂飛魄散,沒命地逃跑,前面的野牛跑到懸崖邊站住了,向下一探腿發軟,後面的野牛一無所知把它們撞下去,自己也一趔趄跟著下去,所有人就能吃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大家採摘漿果、嘗試種植。心靈手巧的母親製造各種工具:陽光明媚,她用右手拾起一塊結實的錘石,用左手抓起一片燧石放在砧石上,垂直敲打燧石,碎片迸裂,她選中最完整最好看的一塊大石片,心裡想念起他,他又外出打獵了。打獵是很困難的,人們一直認為集體採集來得更合適。 我的樣子和他很像,老師的目光觸摸我的額、眉峰和下頜,辨認出了這個輪廓。過去他的眼睛是溫暖濕潤的,他遇見我母親,遇見獵人,遇見這個世界以前,他知道有過冰河。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但獵人知道他知道。他們從彼此身上嗅出冰河的殘餘氣息,那印象使他們彼此敬重、憐惜和戒備。到處是湖泊、峪地、陡壁和瀑布,他們能感知。而現在的氣候溫暖濕潤,中小動物和鳥類繁生。我的樣貌酷似勇士,除此以外沒有別的相似。

老師回來的時候,幾乎已經死掉了。我們不知道何處有另一群像我們一樣的生靈,他不屬於附近任何族群。在未知的另一處,事物與我們一一對應,像湖水的兩側,卻出於神奇它們有了相互的遭遇。不可能想像他是如何獨自穿越所有對他不堪一擊的脆弱生命的威脅到來,他隨時可以死去,每一刻生都被死逼入死角,人們都認為他的確是死了,若非他及時睜開雙眼,自然和安靜地。我的母親很好奇,伶俐又溫柔,因為她是全人類的母親。老師白天牧羊,晚上畫畫。 農業使人注意季節的變化,獵人最先賦予山川、森林以種種名稱。母親很好奇,伶俐又溫柔。他開口發第一個音,到了彼此間有什麼非說不可的地步,他連續發出一個個清晰的音節,給她的呢噥加上意義,給她應得到更多的。他說出來,就存在,他說這是天,那是地,我,和你。她無比歡快,彷彿得到多一倍的世界。老師是異常安靜的,他觀察到他們這種訊息正四處遍布著,聳立的高山,蜿蜒的溪流,多風的平原。人們為這表達歡快得忘乎所以,忘乎所以之餘,大家都想要更精細。像那些石頭製品,還有木頭和骨頭的,刀,叉,斧,一塊兩面鋒利的石頭,甚至有木柄,越做越好。他觀察到同時戰爭無法停息。

我們無休止地衝突和爭鬥,一些為了晚間無蔽身之所而將另一些在熟睡中用石塊砸死,一些為了食物以及婚配的混亂,為了存活。存活的條件是那麼苛刻,滿足這些條件的因素那麼少。如果我們不能同自然爭奪,便與同類爭奪,有人卻在飢餓和屠殺裡尋覓到了一種痛快,他犯罪了,獵人很痛心,咬緊牙關。六個人步入叢林,帶著一些木棒和兩塊大石頭,走了一會一個人發現了一頭豪豬,他碰其他人的肩膀用手指點,於是他們小心翼翼地前進,在並無察覺的豪豬周圍圍成一圈。領頭者發出信號,六人向豪豬衝去,那豪豬驚慌亂跑,一根棒子擊中它的腦袋,豪豬發出一聲尖叫。第二棒打在它的脖子上,暈頭轉向的豪豬試著逃走,這時又一根尖棍捅進它的肚子,它嚎叫著倒下,在它再次站起來之前,另一個人雙手把石頭舉過頭頂用力砸下。另一小群人欣賞了整個過程,他們對雙方皆虎視眈眈。他們跳出來,攻擊那六個人,殺死他們,拖走豪豬,心裡快活,直到他們又一次進攻了我們的地方。獵人手持弓箭,這是先進的工具,他令他們膽戰心驚。獵人甚至想一個人去幹,他一直都想知道更多的世界,一直都想著單獨的一個人能做到怎樣。他能尊重和讚美每一個生命,他愛自己的,非常愛,他還不知道愛這個字,他一直想,卻還沒想出來,不然他就會對她說,就像魚愛水、風愛雲朵那樣愛,又有所不同,所有人的愛都是獨一無二的。毀滅愛就是一種罪行。

獵人的秘密計劃老師卻也知道。老師站到了獵人面前,他們很快達成了默契,在一個山谷上堆滿黑雲和急躁的風沒有星光的晚上他們並肩出發,悄悄離開人群,他們彼此信任,了解彼此的夢想。雨很快傾瀉而下,除了雷電沒有其他一點光,母親臨盆,因為她很好奇,伶俐又溫柔,她不那麼痛苦,她的痛楚在臉上化作微笑,她在思念你,血流如注,全同雨水一起滲入大地,明天早上將不留一點痕跡。我在呱呱墜地之後,等了那麼長那麼長的時間,等一雙手將我從母親的懷抱中抱起,那是我的老師,他終於回來,瞎了,但一樣可以教我長大。因為母親也這樣說,獵人也這樣說,他們知道我需要你,所以你才回來,暫時拋棄了死亡。你沒有說那些事,可我已經知道,我是那夜沒露面的一顆星星,變成你和獵人髮鬢耳畔的螢火蟲,知道你們也相愛,變成我母親的兒子。

我心裡有我母親的全部,她的好奇、伶俐與溫柔,沉靜和歡暢,清醒和昏迷,她所思所想,動人的湖水、沼澤與蘭花。母親,我們生於這漫長的時代,無論如何便認為生即是幸,而死也未嘗不幸,在我們倉皇和單純的人生里,尚且來不及想到何為幸福,何為不幸福,無從比較,於是竟得以暫時遠離幽靈般永遠纏繞的痛苦與無聊的桎梏。 莊周夢蝶 顧湘 其實是我先夢到蝴蝶的,我聽到"噗"的一聲,冰冷堅硬的銳物刺穿我的骨肉、心肝還有魂魄,我差點在夢裡就死過去。天亮出門遇見莊周,跟他說我夢見我變成蝴蝶被釘住了。翅膀是最可愛的女人的頭髮的黑色,邊緣染一圈連綿三月的戰火櫻紅,兩片亮金葵形斑點。像你一定說太陽比長安近,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蝴蝶,莊周你知道嗎?那是我,可我被釘死了。莊周你看那麼多武俠小說,大都是我借給你的,你沒體會?你叫莊周就不拽我,同名同姓的多的是。莊周心不在焉,過了會兒跟我說他老婆死了,接著敲著飯盅唱起歌來。

他是乾這個的,他靠這個吃飯,以前他老婆愛說他沒出息,他不發火也不發奮圖強,也是除了賣唱他什麼都乾不了,輕搖滾和民謠風格,在大街上坐著,對著瓦藍瓦藍的天空。這究竟是什麼朝代能有這樣的天空。戰爭離我們挺遠的,國家治理得好,賣唱、磨鏡子都能吃上飯,談不上創業。我對莊周說他會紅的,然後就走了。我也得開工,我的工作就是給人磨鏡子。我想我夢到蝴蝶這件事,莊周也幫不了我。 這件事到底是什麼意思,我過得很平靜,不應該有一個凶險的夢。我喜歡看辮梢箍著楊花的女孩,懷抱嬰孩的母親和微笑的情郎從我手裡接過鏡子。有一天我替一個女人幹活,她的鏡子上覆蓋著白雪,她流過很多眼淚,我就像用眼淚在磨鏡子,我一直都記得。我的爸爸有個冬天提了一個桶去向人討一點碎的炭,有一個女人用圍裙趕他,把他扇走了。他們都說看見他騎著桶飛到冰山後面不見了;我對這個故事從不懷疑,不過不知道哪裡有冰山。如果是我爸爸,應該是城牆或者別的什麼,比如掛在寶塔的簷角,浸著秋風像個鈴鐺那樣啞啞地響。這是一個好故事,我把它安在我的爸爸身上。總之我過得很平靜,一個磨鏡子的少年會不平靜麼?我曾經以為這個夢是個不好的預兆,可是對我來說不會有不好的事情,我總是很平靜的。於是我想,這個夢是在說每個人都會有的事,我是個尋常的男孩,和所有人一樣困頓,在所有的境遇裡,都有這樣的永恆不變的活的困頓。

我乾脆把蝴蝶放下了,你看到水邊的蘆葦和它的倒影,一株花木的向陽面與向陰面,山的南麓北麓,白晝黑夜,希冀的兩端,一種和一種神奇地互相對應,這是困頓以外的神秘力量。像我見過一個女孩子,想要殺人,我看到她的樣子就知道她要殺人,從容不迫又殺氣騰騰。她等了很長的時間,等她要殺的人和一個小男孩玩耍結束,小男孩才長了兩顆牙,笑起來如糖似醴。 我在路上走,有時生意好,有時生意不好。我想著那個女孩,有時想得多,有時想得更多。她劍術絕倫,美若天仙。過去我和她沒有見過,那是因為她十歲時被一個老尼姑從家中偷走,傳她武藝,做人道理,在世意義。第一年她把身體練得比輕盈還要輕盈;第二年她和猿猴搏鬥,變得勇敢靈巧;第三年她和虎豹搏鬥,變得凶狠強大;第四年她和飛禽搏鬥,變得迅猛而寬容;五年後她和自然那樣美。她吹氣如蘭,鳥獸魚虫都察覺不到她的到來,只感到這一刻的生活忽而心曠抻怡。關於她的這些和那些,有時我無來由便瞭如指掌;有時我渾然不覺一無所知。時常會有一些事情困擾我們,時常會有一些聲響繞開我們,時常會有什麼跟我說,而我聽不見,任何一個音節。

賣空心菜的婆婆從我面前過去,肩挑重擔足不點地健步如飛,踏雪無痕。她是這片資格最老的菜農,賣空心萊可能有幾千年了,同一句話點醒點破點死無數帝王將相商賈走卒凡夫俗子街坊鄰居。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阿婆。"老人家走得颯爽如流星,另外可能有點耳聾,沒聽見,這沒關係,年輕人有禮貌是應該的,何況年紀大的人有時並不像人認為的那麼耳背。忽然隨一縷裊裊春風,空心菜婆婆梆腰一折、小腳輕旋,像一隻蜻蜓那樣落在我面前,蜻蜓般的大眼睛恆定楚致地望著我:"你是不是夢見了蝴蝶?"說話間,伊人嫣然一笑,一飛沖天,好似春夢了無痕。不曉得她怎麼知道我夢見了蝴蝶,可能是莊周說的。莊周是個大喇叭,但也有可能不是他說的,反正總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對這些事每天都增添三分敬畏七分友愛。

這時候,我看見街上的陽光,很明亮。 一扇門打開,女孩出現了,劍術絕倫又美若天仙。看了一眼我手裡的鏡子,說我是她的夫君。這件事很奇怪,也毫無疑問很幸福。人人都感到奇怪,她家響噹噹,她無所不能,我沒那種命呀,她為什麼看上我?不知道她那一眼在鏡子裡看到什麼了,誰也說不准,一個夢見自己是被釘死的蝴蝶的磨鏡子的少年,或是另一場生涯。幸福的事誰都沒意見,我沒意見,她的家人也沒意見,就如同天造地設,誰都沒意見。有人偷偷地猜,我一定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世外高人,天外飛仙,誰知道呢。我想夢見蝴蝶這個事,可能是一柄有倒鉤的利刃刺進一個人骨肉、心肝、靈魂裡再拔出來,整個從裡到外翻出來,於是接觸和感知生命的鏡像之一。 我和女孩拖著手去逛街,遇見莊周在說唱,我說我有老婆啦。他笑笑塞她一個紅包。她說以後上我們家蹭飯去,他答應得比什麼都痛快。打開紅包裡頭是只睡著的漂亮蝴蝶,睡夠了就飛。走了一會兒我們用紙剪了一黑一白兩匹驢子,一抖就成了真的,跨上去雙雙絕塵而去。走著我想到件事,問她:"媳婦你叫什麼?"她說:"隱娘。"我說:"隱娘我們走。"她含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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