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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鄉遇故知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3733 2018-03-13
2000年7月1日,李越在香港看到李然。 在特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記者招待會上,她一眼看到了他。會後,她查到李然是代表一個外國通訊社來港的。她不認為李然也看到了她,她在前排,又沒有提問,在那種場合,出風頭的照例不是內地記者。 兩天后,在一個非官方的酒會上,她跟他相逢了。 不知怎的,李越立時非常懊悔去那個酒會,李然手上挽著個女伴,當然,他怎會寂寞? “我的老朋友,李越。”他跟他的女伴介紹她,“新華社香港分社首席記者。”顯然,他對她的現狀略知一二,而她只知道他是1997 年離的婚。 “王穎。”又向她介紹他的女伴,“港大物理系的講師。” 那是個相當明麗的短髮女子,雖然很時髦,不用講話也看得出是內地出來的,隨後李越知道王穎是李然的校友,或者,按流行稱呼,是學妹。 “回北京給我打電話。”一邊有朋友招呼他們兩個,李然給李越一張名片,“ 你9月回去,是不是?”他又知道。

“李然,你在香港待幾天?”李越也取出自己的名片。 李然沒接她的名片。 “我有你的電話。”臨轉身,他笑著,親切地對她說。 “他是誰?”李越的一個女同事湊上前問。 “我的前男友,滿意了?” “哇,好英俊,怪不得你到現在都不肯將就。”女同事同情地問,“那麼你還愛他?”李越知道開錯玩笑, 只是懶得解釋。所以她不適合在香港給內地做新聞,務必避開敏感話題。從這個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然的側影。 以前,李然也不是小生型的,只是因為年輕,總給人青濕流麗的感覺,不似現在,頭髮修得短短的,皮膚黝黑,舉止幹練,一笑起來,牙齒閃白。第二天早上,李越接到李然的電話,他是從機場打來的,馬上要登機了。短短的幾句,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講些什麼客氣話。

等放下電話,李越起身去沏茶,失手打了個杯子。 是的,他想問沒有問,而她想說也沒有說。 9月,李越奉調回京。 她去了趟秀水街,這一次,她沒有再看見那個人,她初戀的那個人。 李然的名片她一直放在手袋裡,一直也沒有打。不過她已經幾次聽到李然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室,在北京,只要你想見一個人,總不愁沒機會。一個星期五,吃過工作盒飯回來,李越看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有一份《精品購物指南》,在三版的一條文化快訊上,有人用粉紅色的彩筆劃了個圈。李越禁不住抬起頭來環視左右,當然沒有人。作為新華社的資料室主任,李越至少還享有個人辦公室。那條文化快訊的標題是“李然攝影個展”,時間從本週六開始,為期一周,地點是保利大廈。是誰這樣鬼祟?

這不像李然的作風。 到星期六那天,李越在人民日報社大院兒父母家吃完中飯,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才不疾不徐地去了。場面比李越預想中熱鬧得多,已經下午了,來捧場的人還是不少,有記者照相,李然在一角接受訪問。李越隨即會意到,他們大概都是下午才來的,星期六上午要揪個大活人出來還真不容易,都躲在家裡補覺呢。李越看到一個人,小梁,資料室的小梁。 她心裡有點兒譜了。 小梁看到她,笑容滿面迎了上來:“主任大駕光臨,李然剛剛還說起你呢。”“是你,是你一直出賣我。” 李越幾乎指著他的鼻子。 “本職工作本職工作,這是咱們資料室老常主任常講的,一定要熱愛干好本職工作,資料室就是為大家提供資料的。”“那麼李然的資料呢?”

“據我所知。”小梁眨眨眼,“他離婚了,還沒有結婚。” “這我也知道,”李越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跟李然很熟?” “是的,主任,我們曾在西藏並肩戰鬥過。” 西藏?李越不響了。 “這一排都是讚助公司訂下的,”小梁揮著手給她介紹,“保證絕版,李然只洗這麼一張,底片都毀了。” 那一排都是黑白的,大都是老少邊窮地區的風土人情,中國的城市還遠遠沒有形成個性,已有的一點也在被迅速毀掉,好像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李越巡視全場,大多數作品下面都有寫著阿拉伯數字的標籤,少數幾幅標著“非賣品”的字樣。在一張小幅的非賣品前,李越久久駐足。 不知道做了什麼技術處理,看起來彷彿有一點兒國畫的效果。

景物熟悉,是她記憶中的江南,而且,是雨後的江南。 5月的江南,正是暮春時節,即使不下雨,空氣裡樹梢上也有雨的味道。淺淺的黛青的底色上,遠景是一輪輝煌褪盡的落日,近景是一樹燦爛至極的白色花朵,在花和落日之間,是一棟拆了一大半的舊式紅磚樓,連樓頂都拆掉了,可是三架一樣的木樓梯還完好無缺,木樓梯上塗的是深棗紅色的油漆,油漆斑駁處可以看到清晰的木頭的紋理。不知道李然在哪裡找到的,這樣的木樓梯,50年代以前的建築才會有吧? ——李越轉過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身邊的小梁換成了李然。 “你喜歡就送給你。” “喜歡不意味著佔有,你自己留著吧。”這一點李越也跟周蒙極像,她們都不是佔有欲強的人。 “我再給你洗一張。”

“在哪兒照的?” “李越,晚上有空嗎?”代替回答的是他親切的詢問。 他其實是個陌生人呢。 一直以為大家是老朋友,直到那天晚上,看著李然跟旁人說話的神情舉止,李越懷疑起來,是老朋友嗎?她怎麼完全沒有把握他是怎樣一個人?怎樣一個男人?不消說,李然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手腕的動作尤其富於表現力,舉落都有一種純熟自如的節奏感。而且,那樣恰到好處地誠懇,如果他說“是”,你很難說“不”的。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給人距離感,也許是與生俱來的氣質。他是那種人,轉身就會走開的那種人。 那天晚上,李然他們包了個酒吧,吃西式自助,開了兩打香檳,不斷地有人走也不斷地有人來,其中很有幾個當紅的模特和演員。最忙的倒不是李然,是小梁,他好像經紀人一樣,又好像公關主任,誰都熟誰都認識。李越也看到幾個自己的熟人,不過這真不是她想見到熟人的時候。

她知道他們會怎麼想——靠山倒了才回來的吧?三十四歲的資料室主任,不是等於提前退休嗎?都認定葉是她的靠山,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她為他生下私生子,連私生子幾歲都曉得。如果真的有個孩子,那倒也不是壞事兒呢。 李然也應該有所耳聞了。 他正向她走過來,深色西服,黑襯衫,沒有打領帶。平平的寬肩膀,會讓不少女子即時產生靠過去的慾望。李越忽然心平氣和了,她不是那樣的女子。 可是,好像小宗說的,即使不愛一個人,也會喜歡看到他。 反過來,他對她也是一樣吧? “李越,我送你回去。”他俯首對著她。還是那樣細心體貼,看出她的局促。 “不用了,你這裡忙,還有這麼多媒體的朋友。” 李然搖搖頭:“其實這主要是為了多接客戶,給工作室做的宣傳,再說還有小梁呢。”說著,走在前頭,給她拉開門。 “李越,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

有十年那麼長?李越不覺得,也許是她時時想起他的緣故。 “餓壞了,陪我去吃碗麵條,怎麼樣?” “剛才你沒吃?” “怎麼吃?那麼些人。”他笑,笑起來比記憶中開朗得多。 “你要點兒小菜吧?他們這兒小菜做得不錯。” “我喝礦泉水就好了。” 他的視線停在她臉上,停了好長一會兒,直到她以為他要說點兒什麼的時候,又移開了。 “大碗牛肉麵。” 李然把菜單合起來,對服務生說。 “李越,好久沒跟小宗聯絡了吧?” “小宗,他怎麼樣?那對龍鳳胎該上小學了吧?” “小宗移民了,去新西蘭。” 李越頷首,這兩年差不多的人都在搞移民,也有不少人勸過李越,真是,她又沒有小孩,她移民幹什麼?論舒服方便,還是北京。李然的牛肉麵上來了,他卻不拿筷子,只是看她喝水。

“不是餓了嗎?” “小宗講你一直罵我。” “你該罵。” 李然撐著額,從這個視角,他的抬頭紋顯得有點兒深。 “李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的嘴角一扯,有一種說不出的倦怠,“我第一次見到濛濛,她不停地喝水。就像你現在這樣,我吃麵的時候,她一直喝水。”“哦,原來你並沒有忘了她。”李越忍不住嘲諷。 “她出國前,你見過她?” “是。有一次,我們還看到你,你的照片。” 李然迅速抬起頭。 “在地鐵站裡,我和濛濛看到了你那本攝影集,有個最無聊的名字,叫什麼《來自另一世界的風》,第一頁有你和杜小彬的合影。她看著照片裡的你,我應該怎樣描述她的目光?好像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背棄和怨恨這回事兒。”她的目光嗎?他從來都知道的。

可是他不再能想像出她的樣子,隔著時間的河,她的面容日漸模糊。他並不是經常想起她的,他太忙了,每次都在他以為他忘掉了的時候,她又那麼鮮明地回來了,鮮明得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氣息,觸摸到她的皮膚。 “小宗說,濛濛從不提我。” “她提過一次。1995年,在你跟杜小彬結婚兩年之後,濛濛第一次提到你,可是我沒有想到,”——一根煙夾在李然指間,一動不動——“她跟我說:'李然出差就快回來了。'”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抖,煙灰無聲地散落,如同往事。 也許他心裡一直指望她會等他。現在,他終於證實了,卻沒有感到一絲滿足。 “李越,記不記得我原來在廣州的那個女同學?” “記得,是不是叫劉漪的?” “1998年我們北大校慶,我才聽老同學說起她,你絕對想不到,她跟她丈夫叛逃了。”“怎麼會?” “因為她丈夫涉及多起經濟犯罪。現在,他們應該在中美洲的哪個小國家,永遠不能回中國了。”“覺得內疚了?” “也不是,聽說她丈夫在外面很花,她也知道,可還是跟他走了。” “女人對待婚姻的態度很奇怪,是嗎?” “不是奇怪,只是以前我不懂,而你,李越,你到現在還沒有懂。” “我?”李越點自己的鼻子。 “李越,”李然臉上有一種嘲笑的意味,“不用很愛一個人就可以維持一個婚姻的。”——“可是如果你愛她,”他臉上嘲笑的意味不見了,“即使你明明知道會傷害她,你都沒有權利放棄。”李然在追悔。 但當他真的再次見到她時,他還是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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