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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曲終人未散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5336 2018-03-13
這一定是個什麼黃道吉日,有好幾對結婚的,花園飯店一樓大堂用屏風隔成幾個區,不接散客。李然在走廊裡等小樑和李越,他倆在總台結一個月籤的飯單。一個小男孩兒咯咯地笑著從李然身旁跑過,後邊,一個女子踩著高跟鞋追了上來,嘴裡喊著“潘登,潘登。”她在離李然幾步遠的地方攫住了小男孩兒,親他的小臉蛋,母子倆鬧成了一團。是母子吧?李然聽到那小男孩兒叫“媽媽”。 當你被人長久地註視的時候你是會有感覺的,多少有點兒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線一樣有熱度,你會覺得溫暖,甚至,燥熱。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她的後背上,又像一張網,罩住了她的手腳,週蒙握緊潘登的小手, 轉過臉去。 “濛濛。”李然脫口而出。 “你好。”週蒙直起身,微微頷首。

在多年的等待與準備之後,見到他,也不過說出最普通的兩個字。 瞬間的對視,她先笑了,笑起來還是那麼甜,讓人心動也令人心碎。 “那是誰?”小梁問李越。 李越先是沉吟不語,然後銳聲叫道:“濛濛。”後來居上,抓住週蒙的胳膊:“天哪,你怎麼會在這兒?我簡直不敢相信。”心裡笑李越激動的姿勢,小梁在一邊忙著打量,這就是——那個——濛濛?人比照片顯得艷麗,修飾完美,短髮,簡單的米白色裙子,一對小而晶瑩的獨鑽耳釘,笑容可掬。只聽她一句句地跟李越解釋—— 一個人回來的,剛回來兩個星期,回來接兒子的,今晚是參加她丈夫一個堂姐姐的兒子的婚禮。小梁偷眼瞄了下李然。 “媽媽,我要尿尿。”這時,她那個小男孩兒扭著小屁股說。

“我帶他去吧。”李然說著伸出手。 “幾歲了,小傢伙?”小梁搭訕。 李越給他們介紹,其實早在西藏時期就在電話里通過話的,不過還是不提為妙。對方卻比想像中健談多了。起初她顯然以為他和李越是一對,差點沒祝福他們,及至知道不是,又大講單身的好處。說剛在美國分期付款買了輛“寶馬”,她和丈夫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有離婚,因為只有單身貴族才最配“寶馬”。說實在的,小梁就沒有見過比眼前這位說話更不得體的成年人。 她接著提到李然,嘻嘻哈哈地說:“他怎麼能剪平頭呢,太難看了。”對小梁說:“你以前沒見過李然,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的頭髮有這麼長。”她用手比著自己的肩膀,“人比現在帥多了,很多女孩子迷他。”李然帶著小男孩兒從洗手間出來了。

她怔了一下,又笑了:“李然還挺耐心的,我從來沒帶我兒子上過廁所。”側過頭問:“李越姐姐,你們去哪兒?”李越看了下表:“我沒什麼事兒,本來準備陪他們去見一個客戶。還有時間,三樓有個吧台,我們去坐一會兒,濛濛,你方便嗎?”“我有什麼不方便的?新郎新娘我都是今晚頭回見,我把潘登交給我婆婆就成。你們看潘登長得像我嗎?”實在是不太像,不過小樑和李越都覺得有責任說像。 名字叫潘登的小男孩兒有點兒認生,圓眼睛骨碌碌地從一個人轉到另一個人,只是不講話也不叫人,一個勁兒拉著他媽媽要走。小梁注意到李然幾乎一聲不吭,李然一向都不多話的。不過他是那種人,你也很少能感覺出來他的沉默。等周蒙把兒子交給婆婆轉回來,電梯口只有李然一個人。李然看到她說:“他倆先上去了。”她點點頭。

一前一後走進電梯,電梯無聲地闔上。 就在電梯闔上的最後一個瞬間,兩個背影輕柔地擁抱在一起。 小梁向李越發表觀感:“……跟照片上完全是兩個人。” “是嗎?”李越很感興趣,“我覺得她變化不大,皮膚還是那麼好。” “你不覺得嗎?”小梁謹慎地選擇措辭,“她講話有點兒誇張。” “我想她是緊張吧,你不了解她,她是個很脆弱的人,而且……” “他們來了。”小梁眼睛看著入口站起來。 “冰水,加很多冰的冰水。”週蒙坐下來先對侍者說。 單從面部表情上看,她並沒有一點兒緊張的樣子啊。 “濛濛,告訴我,皮膚怎樣才能保養得這麼好?”李越擰她的面頰。 “睡懶覺,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在早上九點鐘以前起來過,選課都選在十點鐘以後。所以到今年秋天我才能畢業呢。”“你是學什麼的?”小梁說不出的反感,他們從國外回來的人都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我?最枯燥的,統計,可是好找工作。我將作為我們班的第一名畢業呢。大概沒有人像我,在美國四五年了一個碩士還沒有拿到,不過雖然來得慢,只要我做就盡量做到最好。知道我現在最大的理想是什麼?”“年薪十萬,”小梁咧咧嘴,“——美元?”

“才不,我最大的理想是退休,有時候真的覺得好累。” 三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年頭,誰不累啊。 “不過也有享受的時候,”她嘴角微微一斜笑了,“我在美國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在高速路上一邊開快車, 一邊聽CD盤裡,一首喜歡的歌來回放。”“可是——”李然以一種遲疑的神情提醒她,“你暈車啊。” “生了潘登以後就不暈了。”她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對李越說,“也許過兩年,要是我婆婆還能幫我帶的話, 我會再生一個,我真想要個女孩。”“如果真的是女孩兒,我申請當乾媽。”李越舉手。 “當她第一次戀愛的時候,”週蒙聲音篤定,“我要給她最詳備的意見。”李越點頭應和:“按輕重緩急, 分一二三四,製表,打印。”

兩個女人相視大笑。 小梁怎麼覺得兩個女人的話,其實都是說給李然一個人聽的。 “還是那麼任性,一點兒沒變。”李然輕輕說了一句。 這是周蒙聽到過的最不公平的話,卻沒有反駁。 也不知道該怎樣反駁,事實是,她既沒有戲劇性地搖身一變成了女強人,也沒有在瑣碎的生活中成長為一名憔悴的婦人。小梁小聲跟李然商量待會兒見客戶的事兒。 “你們去幹你們的正事兒吧,真的,有李越姐姐陪我呢。”週蒙趕他倆。李越說:“你們快去快回,我正好帶濛濛到樓上工作室看看。” “你們工作室就在樓裡?”週蒙及時嚥下一句話——剛才怎麼不告訴我?李然看著她,剛才,就在剛才,在電梯裡。 她對他說:“我原諒你,”黑眼睛平坦地凝視著他,“我只是不能再相信你。”“我知道。”

他接著她的話,不過是話出口了,他才真的知道了。 “濛濛,你哪天走?”李然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 “明天下午的飛機,東航的,要在上海住一晚。” 他微微躬下腰。 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包括李然自己,那是他對她的告別。 電梯剛下到一樓,小梁打了下自己的腦袋。 “我把合同落在桌上了。” “我在車裡等你。”李然說著只管往外走。 小梁回到三樓吧台,一抬眼,站住了。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很難相信一個人的表情氣質在幾分鐘內會迥然不同。隔著幾張桌子,週蒙一手握著杯子,一手托著下巴。 也沒有別的什麼,她只是非常安靜,有一種超然物外的美,讓人回想起她從前的少女時代。這樣的不同,難道說,像小說裡寫的那樣:他的存在就意味著對她的傷害?“李然住工作室。”李越摁開電梯,“十五層。”

“在我的想像中他應該住別墅,有游泳池、美女陪伴。”週蒙嘴角掛著笑。這也是李越原先的想法,她甚至跟李然打聽過:“你的那些女朋友都藏到哪裡去了?”搞得李然挺惱火:“你真以為我是花花公子?”“你總不能說你是住家男人。”李越抱著肩膀。 “那我至少還要給二十幾個人開工資吧?你說我有時間跟女人泡嗎?除了你。”真會哄人開心,不愧是老手。 李越至少知道一個女孩子。有一個叫帶子的女孩兒,是他們稱作新新人類的女孩兒。新新人類,按小樑的說法就是:“現在的小孩兒看問題不是定性的,而是定量的。”帶子是這樣的小孩兒,永遠穿低腰褲,大冬天的, 渾圓的后腰也露出黛色的文身。她是個模特兒,姓戴,圈兒裡的人都叫她帶子。在模特里帶子算特有文化的,上過兩年大學,正經學建築的。一干上模特帶子就退學了,小丫頭說建築什麼時候都可以學,而當模特好時光就那麼幾年。帶子是李然領進圈子裡的,小丫頭學什麼都快,很快有了親密的同居男友,愛得轟轟烈烈的。男友是作外貿的,經常出差,所以帶子特別無聊,有一段她天天泡在李然他們工作室,比員工出勤率還高。天天在一起, 帶子感覺不大對:根據經驗,身體長得漂亮的人慾望都比較強烈,雖然李然是個工作狂,可他並沒有別的女人啊,兩個人這麼接近,居然什麼都沒發生?是不是有病啊?她試了,李然一點兒病沒有。

下了床帶子有點兒後悔,立刻給男朋友打電話,第一句說她愛他,第二句告訴他出事兒了。男朋友從國外趕回來大發了一頓脾氣,然後兩個人閃電結婚。 一切都是帶子自己對李越講的,最後來了一句:“李然至於那麼繃著嗎?”聳聳肩,一抬長腿跳舞去了。小梁又是另一種見解:“帶子不懂,只有我這種規矩人才特別想犯錯誤,李然,人家年輕的時候玩夠了。”李越推開玻璃門,按亮一排排燈。 工作室挺氣派的,兩層打通的格局,裝修風格簡潔而現代。 “每個月開銷很大吧?”週蒙問,攤子舖得這麼大,一定掙不到什麼錢。李越點頭:“前兩年市場好,現在不過是維持。可是不撐場面也不行,否則接不到大客戶,像他們今晚去談的服裝集團,正打品牌,一年平面攝影的單子不是個小數,看火候快簽合同了,在談付款細節呢。”週蒙心裡有一點疑惑,即使李越還沒有跟李然結婚,同居也是很自然的事兒吧?到現在才注意到,變化最大的其實是李越:一頭燙成小波浪的濃密長發,因為瘦削顯得特別大特別有神的眼睛,薄料西服空心穿著,低低的鎖骨,壓抑的熱情,性感到十分。也許她還沒有得到他,如果得到了,應該有一種慵懶。她熟門熟路地帶著她上下參觀,玻璃窗很大,窗外是四環的車流。

這是2001年的夏天,北京正在舉行城運會。 “北京變化大吧?”李越順手合上一幅豎式百葉窗,回過頭來。 “太大了,中關村力學所前面我都認不出來了。” “濛濛,以後會回來嗎?”“總要等拿到綠卡吧。還有潘登,我們想讓他在美國受教育。”李越微笑,都是為了孩子犧牲,連周蒙也不能免俗。 “前幾個月杜小彬到北京來過,給她女兒辦到英國念寄宿學校的手續。”“這麼小就送出去?” “也已經七歲了,杜小彬直說送晚了呢。” 週蒙在網上閱讀過杜小彬的大部分作品,這位著名青年女作家最近發表評論說:“一個女作家至少要結兩次婚,離兩次婚,才算豐富地生活過。”是的,杜小彬剛剛結束她的第二次婚姻。 “來,看看李然的私人地方。”李越用鑰匙打開下一層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裡面是個套間,一半算起居室, 另一半是臥室。 起居室四壁空白,家具簡單,一個小冰箱,一套兩件式奶油色皮沙發,櫃式茶几上散放著幾本書。週蒙掃了一眼,都是物理方面的專業書籍,信手拿起一本,翻開來第一句是:“宇宙是有界無邊的。”“怎麼看這個?” 週蒙不能置信,雖然是學物理的,李然對物理的態度一向如同割袍斷義。 “不可思議是不是?已經報名投考北大天體物理的在職研究生了。”李越在臥室門口向周蒙搖搖手,“也許到頭來還是覺得自然科學比較容易把握。” 過幾年,李然真跑到一個小大學裡去教普通物理,李越是不會感到奇怪的。 “真邋遢,被子也不疊。” 一隻曖昧的中床,臥具是周蒙喜歡的顏色,白色。李越很自然地彎下腰整理床鋪。床頭掛著一張小幅攝影, 有一點兒國畫的效果。目光剛待滑過去,週蒙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家呀!即使已是斷壁殘垣,一去不回。李越敏感到氣氛有異,回過頭來。 “濛濛,怎麼了?” “沒什麼,”週蒙用胳膊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這是我們家原來的老樓。”李越釋然了,怪不得那麼眼熟。 “李越姐姐,我本來以為是可以的。”週蒙抬起頭笑著說,兩行眼淚齊刷刷衝過她的面頰,“我本來以為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至少是一個晚上,”她搖搖頭還在笑,“可我做不到。”李越明白,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當晚,李然跟小梁並沒有去見客戶。 小梁拿合同下去,李然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把鑰匙扔給他。 上了四環路李然才說剛打過電話了,改在明天談合同。 兩邊車窗同時按了上去。 樂聲響起,是已經聽過無數遍的《夢幻曲》。 李然給他上過音樂課:《夢幻曲》選自鋼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對他的夫人克拉拉說:“由於回憶起了你的童年時代,我在維也納寫下了這個作品。”“去哪兒?”小梁問。 沒有回答。 過了許久,李然突然輕聲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懷念。” 聲音低微而悄然的,用手輕輕一抹就可以抹去。 以至許久以後小梁還疑惑,李然,從頭到尾,他真的說過什麼嗎? 週蒙的飛機也並不是第二天的,是後天。 不是想像的那樣。 李然並沒有不顧一切地要她留下來,如果他真的不顧一切,她會留下來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們是有默契的。走過繁華的路口,看到路口有公用電話亭。 那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很想給他打一個電話。 好像從前,每次他離開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沒有對他說。 只不過這一次,是她要離開。 在店門口,一個少女比著條裙子笑著給身邊打手機的男孩兒看。 少女的笑臉像花,男孩的目光又冷又柔和。 羅大佑的啞嗓子就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倉促的小店悠然響起: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流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這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歌,讓我們輕輕退開一步,等它——唱完。 一稿完於2002年1月28日北京二稿完於2002年7月25日得克薩斯三稿完於2002年12月1日得克薩斯四稿完於2004年3月9日得克薩斯事與願違的寫作事與願違的寫作一直以來想寫這樣一個愛情故事,一定是非常相愛的人,但是一定不能在一起,而且一定——沒有一方突然死去。 2000年9月,在美國得州的一個中等城市,我終於開始寫了,在此之前,我沒有發表過作品,我還從來沒有完整地寫過一個故事。談過戀愛才知道怎樣戀愛,寫了小說才明白如何去寫小說。 是這樣的。 寫著寫著,吸引我的不再是那一段構築多年,相望而不能相守的愛情。 是人性。 是本來不應該有謊言的生活本身。 呂挽2004年4月6日於得克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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