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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婚後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5354 2018-03-13
中午,從高幹病房一出來,老遠地,李越看到一個孕婦慢慢地走過來。 走近一點兒,可以看到她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額,穿的是雙大紅拖鞋,一雙腳胖胖的,天熱,長發盤在頭頂,盤得太鬆了,一路走著,碎發一路往下掉。 “李越姐姐。” 李越已經擦身而過了,聽到對方輕輕叫了一聲。 只有濛濛會這樣叫她,聲音也是微啞的,卻是那麼柔和好聽。 定睛再看,李越毫無顧忌地大叫了起來:“濛濛,你怎麼在這兒?” 週蒙笑笑,指指自己的肚子,怎麼在這兒?這還用問嗎? “他比我小。” 當然李越沒有想到週蒙會找一個歲數小的丈夫,不過,這也可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潘多,潘冬子的潘, 多少的多。北京人,獨生子,學機電工程的,很會做飯。”週蒙邊想邊說,臉上的笑容漾了開來,“他大後天就要走了,去美國。”

“去讀書?拿到獎學金了?”李越也跟著笑了起來。 週蒙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 所以佛說,丈夫是女人的遮身之物。 其實不過才一年的工夫,李越算算,可不是嗎?週蒙1995年7月才到北京的,同年6月李越由北京新華社總社派到香港分社,她跟周蒙在北京沒見上面。 “李越姐姐,你回來度假?” “就算是吧,我們家老爺子病了,我回來看看。”李越嘴裡說著,手裡打散了周蒙的頭髮,給她編了根兒獨辮,“涼快了吧?”週蒙不在意地點點頭,一臉關切之色:“伯父什麼病啊?嚴重嗎?” “老毛病,他心臟不好,過兩天要做搭橋手術。” “喲,那可是大手術,挺危險的,手術台上的事兒可沒準兒,我媽那時候還不是糊里糊塗地就……還是名醫呢。”“是手術事故嗎?”

“也不是,醫院一直說手術是成功的,依我看,醫院也是稀里糊塗。” 李越聽著,有點兒發怔,這是濛濛?說起話來跟連珠炮似的。 “李越姐姐,”週蒙看她發怔,誤會了,“你也別太擔心,我媽那是運氣不好。心臟搭橋手術在北京的大醫院成功率還是挺高的,潘多他奶奶就做過,用的進口瓣膜,都三年了,老太太現在精神著呢。”李越不由得樂了:“嗬,你現在不僅有婆婆,還有個太婆婆,怎麼樣?跟她們處得好嗎?”“還行,我又不掐尖兒要強,又不跟他們一塊兒住,”週蒙頓了頓,“我婆婆挺疼我的,一早就說孩子生下來不用我管,她來帶。”“做B超了嗎?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才四個月,還看不出來呢,李越姐姐,你說我是不是特倒霉,人家五六個月的都不是特顯懷,我就特顯。 嚇得我現在都不敢吃東西,怕胎兒越長越大,到時候生不出來可怎麼辦?”兩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說話,陽光直直地暴晒下來,一輛出租從身邊駛過,李越趕緊招手。上了車,週蒙猶自叨叨著:“……我挺希望生個男孩兒的,潘多不僅是獨生子,還是三房合一子呢,他兩個伯伯都沒有兒子。現在潘多奶奶就說,我生女孩兒也不用怕, 反正到了美國可以再生。李越姐姐,男孩兒比較省心吧?女孩就麻煩,得給她操一輩子心。可是,小時候還是女孩子好玩,跟洋娃娃似的,想怎麼給她打扮就怎麼打扮。”她好不容易停下來,看了眼窗外,“我們去哪兒啊? ”“去'賽特',”李越溜了一眼那個頗為可觀的肚子,“你行嗎?”

“行,醫生還讓我多走路多運動呢。可是'賽特'東西太貴了,咱們還是去'百盛'吧,'百盛'老有打折的。上次,我在'百盛'……”看她說得興致勃勃的,李越有一剎那的失神。 週蒙這時回過頭來:“李越姐姐,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講話?” 眉目如畫,人還是那個人。 “濛濛,見到你真高興。”李越順手用面巾紙給周蒙擦額上的汗。 週蒙靜了一霎,可是她不願意多想,因為不願意想,更需要說話。 “我也是,多巧啊,其實我是在醫院裡轉著轉著就迷路了,本來今天潘多要陪我來檢查的,他要來,我就碰不上你了,他從來不會迷路。”“潘多忙吧?馬上就要走了。”

“瞎忙,他們家親戚多,挨家吃飯唄。” “今晚你們有空嗎?有空的話,我請你們吃飯。” “應該我們請你,李越姐姐,是我結婚呀。” “別客氣了,等你們哪天學成回國再請我。”李越看看外面下火一樣的耀白街道,“咱們先逛商場,等逛完商場也就到飯點了。”“李越姐姐,你肯定會失望。” “失望?” “潘多啊,他就跟個老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越微笑,握住她的手:“濛濛,我相信你的眼光。” 大堂門口進來一個男孩子,光頭,戴眼鏡,穿雙拖鞋,T卹捲到腰部以上。那是年輕男孩子特有的結實而細韌的腰部,淺淺的胸口油著汗珠。週蒙立刻揚起手。 至少有一點,李越明白週蒙為什麼會選擇眼前這個男孩子,他的身體。

男孩一看到週蒙,咧嘴笑了起來,走到面前,先不講話,挺洋派地用嘴碰了碰週蒙的面頰。週蒙立刻臉紅了,嗔著沒禮貌,讓他把T卹放下來。他一邊嚷嚷熱,一邊還是乖乖地把衣服整好了。乖得像個小弟弟。 週蒙給他介紹:“潘多,這是李越姐姐。” 潘多大模大樣坐下來:“李越,我有個大學同學也叫李越,越南的越,是嗎?”週蒙不高興地指著潘多:“ 你得叫李越姐姐。” 這潘多還不是張口就來:“姐。”李越笑著點點頭。 潘多側著頭打量,李越穿一身石青色西服配短褲,那式樣顏色在北京都很少見。 “咱姐在哪兒發財?” 週蒙又不高興了:“你怎麼張口就是在哪兒發財?李越姐姐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記者,新華社駐香港的。”潘多倒是怎麼說都不生氣:“記者,記者還不發財?發海了,對吧,姐?”李越不免幫他一句:“大財沒有,小財不斷。”這也是實情。

“潘多,你來點菜吧,我和周蒙逛了一下午,都餓了。”李越把菜譜推過去。 “你們點,你們點,我不餓, 天天有飯局,現在一看菜名都噁心。” “那我們點了,你不許吃。”週蒙又戧了他一句。 “我不吃——”潘多拉長聲調,“都讓給我老婆吃。” 李越看這小兩口言來語去的,覺得挺有意思,沒想到,週蒙還是個挺厲害的小媳婦。他們是在西單的“阿靜”粵菜館吃飯。 菜最後還是李越點的,她點了“阿靜”的幾個看家拿手菜。 等著上菜的工夫,週蒙把李越送她和潘多的結婚禮物——一對情侶表拿給潘多看。 “是'斯沃琪'啊,瑞士名牌。”潘多笑逐顏開,“謝謝姐。” 他顯然比周蒙要識貨。 “週蒙說你的皮膚對金屬過敏,這個牌子本來是休閒型的,這一款完全不用金屬,對你比較合適。”李越款款道來。說真的,剛才李越在“友誼”商店買表的時候,週蒙一看是塑料的,都沒怎麼在意。潘多說話就把表戴上了,還一個勁兒催週蒙也把表戴上,讓他看看。

週蒙看一眼李越,小聲嘀咕:“我沒說錯吧,他就跟小孩子似的。” 李越輕輕說了句英文:“Heiscute.” 週蒙當時不理解這cute該怎麼講,到了美國以後,一天到晚看電視裡的肥皂劇,她才明白李越是說潘多可愛,譯得更精切一點兒,是逗人的。潘多確實夠可愛,點菜的時候他說不吃,菜一上來,他左右開弓比周蒙、李越兩個人合起來吃得都多。一邊吃一邊大夸李越,誇她會點菜,誇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還好,她沒有太實心眼, 沒有少點了菜。週蒙跟李越兩個人對視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點了根煙,不吃了。 “打算去美國生這個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國籍了。”李越問周蒙。 週蒙搖搖頭:“恐怕來不及。” 潘多摟過週蒙的腰說:“我們還是準備生個中國公民,我們愛國。”

週蒙推他:“得了,你別厚顏無恥了,你不是一直說,你就是死也要一頭撞死在你祖國的領土上——美利堅合眾國嗎?潘多一本正經地問:“我說過這話嗎?不能吧,那不成了認賊作父了嗎?連人家香港都要回歸祖國的懷抱了。 ”李越覺得周蒙有點兒太不給潘多面子,可是呢,他們心理學家又講,越是那種彬彬有禮的夫妻越是危機四伏。“潘多是學DoubleE的?五年下來拿個博士,在美國找個年薪六七萬的工作很容易啊。 ”李越的哥哥姐姐都在美國,行情她大概了解。潘多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其實我們這個專業,不是吹,讀個碩士就夠找工作的,讀博士那是為講起來好聽,一介紹,誰啊? Doctor潘,比較提氣,以後也給我兒子樹立一個光輝榜樣。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兒子?也許是女兒呢? ”週蒙不依不饒。

“女兒更好女兒更好,現在不流行女強人嗎?就是像你這樣的。” 潘多顯然明白李越在想什麼,趁週蒙不注意,他衝李越擠了下眼,意思是:我讓著她呢。李越莞爾,就在去年,小宗還無限感慨地嘆息:她什麼都不說,我知道她都理解。結了婚怎麼就說個不停了呢? 因為委屈?這好像是結了婚的女人最常見的心理狀態。 與之相反,嫻靜來自內心的滿足。 “其實,我倆本來沒想要這個孩子。”週蒙也放下筷子,“是醫生非勸我們要,說頭胎就做人流以後會造成習慣性流產,又說要生還是年輕的時候生,對體形影響小。”醫生是這麼說的,可說的不是頭胎。 週蒙1月剛做過一次人流手術,4月她跟潘多去天津玩兒,算是蜜月旅行,結果,一到天津她就吐了個翻江倒海,別說吃海鮮了,光聞那味兒就犯噁心。也是有經驗了,立刻讓潘多去買試紙。

潘多一看試紙變紅,尖叫一聲:“完了,週蒙,你又有了。” 回到北京,兩個人還是想去做掉,這次,那位相熟的醫生不同意了,說你們倆不是已經結婚了嗎?沒理由不要啊,再說相隔時間太近,對身體損傷太大,極易造成習慣性流產。李越自然不好多講什麼,心裡估計到他們是未婚先孕的,只是頻頻頷首:“是是,一咬牙,生也就生了。”“那是,這跟結婚一個道理,一時糊塗,結也就結了,也沒那麼恐怖。”潘多在一邊接碴兒。李越看看周蒙,她倒也不以為忤。 “哦,結婚有那麼恐怖嗎?”李越笑著問潘多。 “當然好恐怖的,從此就有人管我了,多不幸。”潘多跟李越要了一支煙,點上,笑嘻嘻地說,“不幸中的萬幸是,我們週蒙不怎麼愛管我。”“管你幹什麼?不夠累的。” 李越發現,只要靜下來,比較以前,週蒙的嘴角添了一絲微妙的表情。 要到很久以後李越才回味出來,那是一種嘲弄的表情。 從“阿靜”吃完飯出來,潘多是一個人打車先走的。李越聽到他跟周蒙交代說他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白雲觀上香,週蒙沒吭氣。臨到上出租車,潘多又回過頭來,撥弄著周蒙的頭髮,小聲地說了句什麼。週蒙才笑了。李越有意落後幾步,這時候跟了上來。 “濛濛,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前面就是地鐵站,一下地鐵我就到家了。” “那我今天也坐地鐵回家,可惜咱倆不是一個方向。” “李越姐姐,好久沒坐北京的地鐵了吧?” “這次回來還是頭一次坐,在香港我倒是天天坐。” “你這身衣服在香港買的?”週蒙語氣裡不自覺地有一絲艷羨。 “嗯。”李越這身衣服其實是去日本玩的時候買的。 週蒙嘆口氣,嘴角掛下來:“真想快點兒生,不然什麼好看衣服都穿不了。”“這可急不得,十月懷胎才瓜熟蒂落呢。”看她突然消沉了,李越有意笑著說。週蒙咬住牙根,恨恨地說:“我都可以寫一本書了,書名叫《 我恨懷孕的十個理由》。”李越大笑:“所以,你就對潘多厲害?” “也不是,——我對他厲害了嗎?” “還不厲害?說話跟吃了槍藥似的。” “李越姐姐,你不懂,不是我跟他厲害,是……”週蒙張了幾次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結了婚都這樣,他說什麼,我就反什麼,跟條件反射似的。”週蒙曾經問過潘多,為什麼要跟她結婚。 潘多的回答堪稱樸素無華:“你那些朋友還有你們家人都知道咱倆好,我出國了,走了,你怎麼辦啊,別人會怎麼看你?”週蒙是在這一刻真正理解了李然,也理解了杜小彬。 ——雖然他不愛她,而她也知道。北京地鐵站還是老樣子。 雖然已經八點多了,夏夜漫長,地鐵裡的人一點兒不比白天少,只是比白天更疲憊。李越和周蒙兩個左右是不著急,在報攤兒上隨意翻看著書刊雜誌,希望等上趟空點兒的車。 “最近國內有什麼好書?”李越問周蒙。 “我也不知道,好幾個月沒去海淀圖書城了,想買一本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哪兒都沒有。”《江村經濟》?濛濛也有興趣看這類學術性很強的經濟學專著?不過聽說這本書文筆也很好。前後,錯也不會錯過一秒鐘,兩個人的視線一左一右落到一部裝幀精美的硬版攝影集上。書已經有點兒髒了,封面上是一個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頭微微向前伸著,樣子很抓人。書名是《來自另一世界的風》。 週蒙翻開扉頁。 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照片的尺寸很小,再小的尺寸,她也只需一眼就知道,是他。李越只覺著心一沉:她是那樣細緻而眷戀地看著他,捨不得移開目光。好像完全沒有看見站在李然身邊的杜小彬,照片下面,也有一行小字印著——攝影:李然。文字:杜小彬。週蒙抬起臉,這一瞬間,她舊日的那種安靜美好的神情又回來了,可她只說了句不相干的話:“小宗剛買了套新房子,四室兩廳一廚兩衛,樓上樓下,才20多萬。”李越正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還好,車來了,很空。 目送著周蒙乘坐的列車連個尾巴都看不見了,李越才轉回到書攤上,買了那本書。她想換本新一點的,攤主說沒了,這書不是他進的,是個朋友託他賣的,真要的話還可以便宜點。李越前後翻看,書是漓江出版社出的。李越這時又想到了潘多,他跟周蒙其實長得有點兒像。 這叫夫妻相。 香港人頂迷信,李越從小紅旗下生紅旗下長,本來不信的,算了一次,不由得也半信半疑了。那算命先生蠻狂的,穿一身阿曼尼西服,進來瞄她一眼先逗個悶子:“小姐缺乏性生活啦。”李越靠在沙發上,脫口一句粗話:“你算得真他媽的對。” 算命先生寵辱不驚地一笑,問明李越的生辰時日,才一條條講開去。 什麼夭折之相,不宜早婚,在家靠父母靠兄弟,出門有朋友有貴人,一生財來財去,三十以後有一劫,恐是牢獄之災,因此,香港這個是非之地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最後,他說她心裡有個人。 李越一怔,怎麼搞得這樣浪漫?連這個也算得出來嗎? 沒有算出來的是,那個人面目模糊,她經常不能確定,那是一個現實中的人,還是她的心造出來的一個影子。有的時候,現實中的某個人會跟那影子很合,她幾乎以為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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