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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搬來搬去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8169 2018-03-13
後來,曉輝跟潘多顯擺起來必是:“週蒙是我撿回來的。” 確切地講,張曉輝是在科學院研究生院大門口撿到週蒙的。 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中國科大研究生院和高能物理所這三個單位在一個院裡,這個院的準確地址是北京玉泉路甲19號。院的正門掛的牌子有兩個: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和中國科大研究生院。 高能物理所也有自個兒的牌子,掛在一個不太起眼的側門上。 院的正門對著玉泉路,門兩邊是兩小片林陰地,小商小販都在這兩小片林陰地安營扎寨。張曉輝正跟一個賣蘋果的農民大叔激烈地討價還價,一輛“面的”在院門口停了下來,從“面的”上下來一個穿淺藍色長裙的女孩。張曉輝立刻對這個女孩兒產生了好感,怎麼講?么妹子一看就是一個軟弱可欺的主兒。看她從出租車上一點點兒往下搬她那點兒家私才好玩兒呢,臉盆、衣架、碗筷、熱水瓶、鞋子、書、電飯鍋、自行車、箱子和折疊衣櫃,大件東西太沉了,司機也不幫她,她搬不動就硬往下拖,也不知道愛惜東西,“嘭”地往地下一摔。

等張曉輝討到一個最低價,又跟農民大叔在分量上斤斤計較了一番,終於買好了兩斤蘋果,那個女孩還沒走。她也沒法走,一大堆東西呢,她可怎麼拿?女孩就在樹下的石凳上坐著,看著她的東西,倒挺沉得住氣。知道的,她是在看東西,不知道的,以為她乘涼呢。 她也不像在等人,沒有一點兒東張西望的意思。 張曉輝心裡一動,走過去問了一句:“你要租房嗎?” 時間就是錢哪,張曉輝辦事講究效率,沒五分鐘,她帶著三個男孩兒回來把周蒙的東西一趟就搬走了。直到進了房間,週蒙才想起來,她還沒問房租呢。 “對不起,房租怎麼算啊?一個月多少錢?” 張曉輝租的房是中科院研究生院研究生樓的一間學生宿舍,很便宜,350元一個月還包水電。跟張曉輝同屋的女孩上星期剛回江西老家,張曉輝正要給自己找個室友分擔房租。

張曉輝眼珠一轉,想說你交200吧。就是200也夠便宜的了,新蓋的樓,窗明幾淨的,冬天暖氣倍儿足,樓下就是浴室,出門就是地鐵,外面哪兒找去?想當初她張曉輝住進來,江西女孩還不是讓她交200,她還不是覺得揀了大便宜似的?可是,看著周蒙那你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的樣兒,張曉輝的舌頭不由得打了個結。 “350一個月,咱倆一人一半。”一出口,張曉輝就後悔了,她幹嗎這麼大方啊?“這麼便宜。”週蒙喜出望外。 傻妹子,就是便宜,您也別叫出來,張曉輝心裡說。 “我是四川的,你呢?”張曉輝問。 “我老家在江蘇。”江蘇是周蒙媽媽的籍貫。 “你來北京多長時間了?” 週蒙邊收拾東西邊答:“快一個月了。”

“才來啊?你說話倒沒什麼口音,我都來五年了。” 五年,五年張曉輝還住在這種地方?週蒙不禁對自己的前景產生了懷疑。 “北京房子不好找吧?你今天這是投朋友還是奔老鄉啊?要不是碰到我你可怎麼辦?”週蒙想了想,如實回答:“我家住這兒。” 張曉輝看她一眼,奇怪,她家住這兒,那她為什麼不回家? 週蒙今早離開在水碓子租的小平房是打算回家的,可是出租車司機錯過了可以開進院的側門,給開到正門來了。那個司機態度很不好,一臉橫肉,像個勞改釋放犯,週蒙沒膽跟他囉嗦。 “其實,是我哥哥家。”週蒙補了一句。 “哦。”張曉輝會意地點點頭,從兜里拿出個蘋果,猶豫一下向周蒙伸了伸胳膊,“吃嗎?”“不,謝謝。 ”

張曉輝笑:“你怎麼跟北京人似的?那麼多客氣話,不吃,你還謝什麼?”週蒙也笑了。 當晚,躺在學生宿舍的架子床上,週蒙扳指一算,來北京不到一個月,這裡是她第四個過夜的地方。來北京不到一個月,生活,已經露出了它猙獰的一面。 除了她哥哥家,週蒙在戴妍那兒住過幾天,水碓子的小平房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她才住了一個星期。希望這第四個地方她可以住得稍微長一點。 誰曉得呢?一星期前搬到水碓子的小平房,她以為她至少可以住到12月嚴冬來臨。週蒙聽戴妍的話,找到工作再找房。 找什麼工作呢?坐在戴妍租的一單元的地下室裡,週蒙直發愁。 戴妍瞅著她樂:“週濛濛,你來北京前沒想過要找工作的事兒啊?” “不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嗎?”

“嘿,那你倒是……”戴妍沒有說下去,週蒙能幹什麼呢?讓戴妍想也想不出來。當秘書不會打字,進外企英文不夠,跑業務,她大小姐跑得動嗎? 至於傍大款嘛,也難,週蒙人太正。 戴妍翻著一堆過期的北青報好半天才說了一句:“週蒙,你只能做廣告文案了,只有他們點名要我們學中文的。” 到底是大學生,週蒙到海淀圖書城搜羅了幾本廣告方面的書籍,回來挑燈夜讀一晚,她覺得,她可以做廣告了。 而且,可笑的是,她就在廣告公司找到工作了,公司叫“四方廣告公司”。週蒙以後了解到,在北京數以千計的小廣告公司裡,四方廣告公司還算名副其實的,四方起碼有一家固定大客戶,雖然這個大客戶已經有兩年沒做任何廣告了。 既然工作找到了那就接著找房吧,週蒙運氣不錯,她在公司旁邊的一片小胡同里找到間小平房,挺乾淨的, 房東還答應馬上給她刷房。房子是南房,背陰,戴妍擔心到了冬天會冷得待不住,管它呢?現在是盛夏,房子看起來挺陰涼。

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月300百,整佔月薪的一半,週蒙也不以為然,她手頭還有2000多塊錢,每月飯錢花不了多少,中午可以在公司飽餐一頓,最多一年之內不買新衣服就是了。 “想想還是小的好。”這是美國人賣車的一句廣告詞。 小平房還不到六平方米,真小,小有小的好處,小,讓周蒙覺著安全。 房子在通常人們所說的四合院裡。週蒙的這間房原先大概是個月亮門過道,狹長的,房門不合常理的窄,門頂有一道弧線,窗戶只有半扇,也是別緻的狹長。 走進這間房,就像走進一節火車車廂。 地是青磚舖的,有點兒潮濕,週蒙住進來前一天,她哥哥和爸爸預先過來在地上撒了層石灰。週蒙這次從家裡搬出來讓她爸特別傷心,哥哥週離倒挺平靜的,早就料到了這一步,知道妹妹準跟他們過不到一塊兒去。

曹芳生了,生了個兒子,大名叫周鐳,爺爺給取的,好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物理世家出來的孩子。週鐳算乖的,從不無理取鬧,可剛滿月的娃娃不會說話,他的各種要求和喜怒,勢必通過啼哭來表達,家里當然永無寧日。 也不能說妹妹就討厭這個親侄子,一見面給了個五百塊的紅包,挺客氣地跟周鐳笑笑。除了孩子的因素,日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塊兒,就沒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塊兒去。週蒙住在家裡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飯做好了她說不餓,等大家都躺下睡覺了她又去廚房煮上玉米了。別人還好說,小保姆燕子還跟周蒙住一個房間呢。 燕子是曹芳的遠房堂妹,王心月特地從老家河北接來帶外孫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鐳鐳姑姑晚上要么老開著燈,要么就鎖門,成心不讓我跟她一屋睡。”曹芳轉過身跟周離鬧:你妹妹怎麼這麼霸道?這不是在江城,她一個人住三間房。像一切結了婚的男人,週離別的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鬧。週離找周蒙委婉地談了一次,週蒙當時沒說什麼,可當晚就沒在家住。

沒幾天,週蒙回家說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週離一個字都沒勸,別說周蒙了,週離自己還想搬出去呢。週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離公司近點兒,省得來回跑又費體力又耽誤時間。週從誡說既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週離這裡不安靜,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間房,日常瑣事都有小保姆,不用她操一點兒心。 週從誡是這麼說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嗎?真的嗎? 週蒙點頭:“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歲了,應該獨立了。” 女兒臉上那種堅決的神色又讓周從誡想起她媽媽,德明就是這麼好強。 週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著實過了兩天清靜日子。小平房離公司近,早上九點上班,週蒙八點半起來,八點五十出門,都不用騎車,步行十分鐘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點下班,夏天,天長,走在窄窄的胡同里陽光還像正午那麼熱烈。不過一進她的小屋就陰涼下來了, 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臉,她就可以坐下來讀書了。房裡的幾件基本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週蒙自己只買了個折疊衣櫃。她現在用來看書的書桌是房主家原來的麻將桌,四邊都有精緻的放籌碼的小抽屜。週蒙把麻將桌放在半扇窗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藤椅,憑窗而坐,從狹長的視野裡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幾棵樹,週蒙認識的是一棵石榴,還有玉蘭。天井有公用的自來水龍頭,不過院裡住的幾戶人家都是把自來水接到自己蓋的小廚房裡,這個公用的水龍頭其實只有周蒙一個人用。房東自己住惠安小區的樓房,在這個院裡,房東還有三間馬上要裝修好的套房準備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的地板磚,房東帶週蒙參觀過,還指望她給介紹房客。

房東是個油頭粉面、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據他說,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戲的,“文革”前,這一個院子都是她家的。 從來沒見過房東的妻子,聽說她是個拉胡琴的國手,經常到國外演出。 週蒙暗自替未曾謀面的女國手遺憾,她怎麼找了這麼個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紹是什麼廠的供銷科長,因為身體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讀書讀書,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週蒙的時間可一點兒不充裕。 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嗎? 這一回,她以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來了,除了回學校唸書,沒別的路可走。週蒙是不精明可也不糊塗,憑她一個念中文的本科生,沒有家勢,人又不是怎樣能幹漂亮,想在社會上混出頭來太難了。別說她了,戴妍還沒混出來呢。 戴妍問過她:“週蒙,你來北京前沒想過要找工作的事兒嗎?” 工作是沒想過,過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沒有過,不然,她怎麼把那麼多挺不錯的衣服都送給鐘點阿姨了呢?自然是想著到北京再買新的了。 人是會有這麼點兒天真的。 鄉下人想只要進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只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只要出國就好了,老姑娘想只要結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盤算著只要離婚就好了。 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不管是城裡還是城外,出國還是回國,結婚還是離婚,你還是你,環境雖然改變了,你的問題仍舊是屬於你的問題。 可是環境…… 對於強者來說環境不是問題,而對於弱者,他總以為自己的問題是環境的問題。在1995年,剛到北京的時候,週蒙幼稚地以為環境的改變可以激發她的上進心。不是說“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她現在一無所有了,總應該用功上進了吧?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守著小檯燈,正襟危坐念了兩個晚上的書,到第三天晚上,週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買了幾本打折的外國小說,回來醉生夢死地看了起來。 真的是醉生夢死,她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 輸給杜小彬週蒙沒有覺得失望,可這一次她輸給了自己。 輸了愛情會心痛,可是輸了生活,你會心虛。 不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什麼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什麼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舊的女子講話:找個事兒是假的,找個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個人你才會明白:找個人還是假的,找個事兒才是真的。一個星期五,週蒙下班回來發現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東趁她上班的時候帶工人來幹的。這個房主還算不錯,週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顯得亮堂多了,週蒙一高興就把這幾天積的髒衣服給洗了。沒有洗衣機只能用手洗,好在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兩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時候,不要講用手洗,週蒙連自己家的雙缸洗衣機都不會用,為這個,李然還笑話過她。 她沒有幫李然洗過一件衣服、一雙襪子,哪怕是用洗衣機。 週蒙剛在天井裡把衣服晾好,房東過來了,領著幾個裝修工人,讓周蒙跟他們一塊兒去吃飯。週蒙推說吃過了。房東說你哪兒吃過了,我看你一回來就跟這兒洗衣服呢。怎麼樣,房子刷得滿意嗎?說得周蒙挺不好意思。有一點,確實是周蒙還沒有學會的,她還沒有學會說不。 一到吃飯的地兒,週蒙就後悔了,是那種路邊的小飯棚子。週蒙不是沒有吃過路邊攤,可那是在南方,北方人的清潔意識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飯棚子緊鄰一個建築工地,灰塵滾滾機器轟鳴,房東挺起勁兒地讓周蒙點菜,週蒙只說她不會點菜。鬧了一會兒,最後房東點了幾個大路菜,要了幾瓶啤酒,主食是炒餅。裝修工人都是山東人,他們喜歡吃炒餅。週蒙不敢吃那些菜,只拿著瓶啤酒對著嘴喝。 妙的是,不一會兒,有一雙手伸到了她腿上。 週蒙幾乎要笑出來了,連這種事兒都讓她碰上了,對付生活,沒點兒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邊挪了挪,繼續喝。 “要花嗎?” 居然有人在這種地方賣花? 週蒙轉頭一看,賣花的是個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賣的是紅玫瑰,賣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經打蔫兒了。以前有人跟周蒙講過,還是周蒙跟別人講過?紅玫瑰,只開一個上午的紅玫瑰。 “多少錢一枝?”週蒙問。 “兩毛錢一枝。” 週蒙要了小姑娘手裡所有的花,給了她20塊錢。 “夠嗎?” “夠,太多了,我給您找錢。” “不用了,你吃飯了嗎?跟我們一塊兒吃吧。”週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邊。天哪,她可真小,細胳膊細腿,比周蒙教的初一學生還小,就到北京來賣花兒了。 房東還挺熱情,張羅著給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週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問: “你幾歲了?家在哪兒?” 小姑娘說是湖南人,十六歲。 十六歲?週蒙真的可憐她了,十六歲才這麼點兒個兒,那也長不了多少了,十六歲,完全沒有發育過的十六歲比較起來,有的玫瑰根本沒開過。 就是這樣,也難免要給人欺負吧?如果運氣好遇到一個什麼人肯娶她,難免還要生孩子,生一個,或許還不夠。可是,這麼小的身體。 週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頭有點兒暈了,那幾個山東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沒菜了。週蒙摟著小姑娘說: “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幾件衣服。” 房東看著周蒙的臉色沒敢講話,事後想想,他並不是什麼歹人。 小姑娘住亞運村那邊,天晚了沒公交車了,還是房東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週蒙收拾好東西,那堆迅速萎謝的紅玫瑰扔在麻將桌上,她看也沒看一眼,到外面攔了輛車就搬走了。 半小時後,週蒙在研究生院門口碰到了張曉輝。 不出來還真不知道,這是一個亂世。 要到這時候週蒙才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李然的一句話:“打個比方,我跟你坐在這裡,從量子力學的角度看由於變數太多,概率接近於零,是完全偶然的。”他是說人生無常。 亂世裡自然會有幾段傳奇,更多的,卻是無奈。 週蒙曾經聽一個外地女孩這麼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開始省錢,計劃今年冬天一定要買一件特別暖和的衣服和一雙特別結實的鞋子,然後冬天到了,我的錢還是不夠,湊合著買了,一邊買一邊後悔,一定穿不到明年,到時候不是還得買?” 後來,這個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買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還一年一年地重複著那個老故事。 直到最後離開四方廣告公司,週蒙也不明白四方廣告公司為什麼要招她這個文案。週蒙在公司三個月,寫過的唯一文案是關於一本京城旅遊指南的廣告徵集,這也是公司當時唯一的業務。跟周蒙同時進公司的還有四個業務員,業務員的工作就是滿北京地給這本旅遊指南拉廣告。也別小看了這麼一本32開的旅遊指南,要擱幾年前, 指著它能掙幾十萬也不一定,現在,不行了,同類媒體太多了,客戶都煩了。週蒙聽那些業務員打電話,經常是話還沒說完呢,客戶一聽是拉廣告的就掛斷了。 可老闆早放下話來了,沒有上不來廣告的媒體,也沒有不想做廣告的客戶,言外之意:只有拉不來廣告的業務員。 四方廣告公司,週蒙他們這批人進來之前,公司加上許總統共才兩個人,就這樣,許總還挺有派頭的,他開一輛車頂開窗的“凌志”。 許總掙錢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廣告初步繁榮各自為王那會兒。在廣告界略待長一點,像許總這類末路英雄,週蒙很見識過幾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沒受過高等教育,起步早發過財,1995年以後不約而同地開始走下坡路。這許總算是安分的,後來的兩個老總還想從廣告往實業發展,一個要挽救中國玻璃器皿製造業,另一個要建立亞洲最大的鮮花批發市場,一水兒的電腦管理。對這兩位老總的雄心和魄力,週蒙折服之餘,趕緊辭職轉工。不是周蒙挑剔,實在沒精力配合他們,一會兒一個主意。 手裡也有一兩百萬了,退一步,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兒多好。 最沒意思的事兒就是明明沒事兒乾還得在那兒煞有介事地坐著。 在四方廣告公司,週蒙不是做了三個月而是“坐”了三個月。到最後一個月週蒙實在坐不住了,她也學著那些業務員打打電話,挑離公司近的幾家賓館飯店跑跑。哪怕找個藉口出去逛逛“百盛”“貴友”,總比在老闆眼皮子底下乾坐著強。 到底是給資本家幹活,不生產點兒剩餘價值給老闆剝削就於心有愧。 許總挺高興她這個小文案自覺自願地跑業務。他當然高興了,週蒙進公司就講好的,週蒙的業務提成要比業務員低5個百分點,因為她拿的文案工資比業務員高,高多少?不過半張“老人頭”。週蒙為人不是一向大方嗎?這個虧,她認了。 就像新手的賭運一定會好,週蒙初戰告捷,沒兩天就拉了個封底廣告。這一個封底廣告週蒙的提成是一千四,比起業務員,她虧了七百而許總多賺了七百,樂得許總連著一個星期地誇她。許總其實蠻有人情味兒的,他的派頭是跨國公司總經理的派頭,他的經營理念不脫一個作坊老闆的小恩小惠。許總,也不過三十七八吧,在周蒙眼裡他已經是個過時的人物了。許總的女兒聽說才滿周歲,是第二次婚姻吧?妻子恐怕還很年輕。 初戰告捷,週蒙乘勝追擊,連著跑了王府井一帶新開的商廈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運女神通常只會垂青你一次,週蒙連遭敗績。 轉天,週蒙照常七點四十五分起來上班。 上下班時間的地鐵真擠,可也幸虧有地鐵,要讓周蒙每天坐近三個小時的公共汽車上下班,那還是先死了好。就是這樣,每天這個地鐵的直線轉環線,環線轉直線也夠煩人的,每次被人群裹著在直線和環線之間奔來奔去,週蒙像一切小資產階級婦女那樣,開始懷疑生活的意義。 下了地鐵就是公司了嗎?哪兒有那樣的福氣,還要乘二十分鐘公共汽車呢,距離相當於在江城從周蒙家到四中。這段路,每月月頭週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車,因為手頭緊了。到了公司所在的賓館門口,週蒙總要先買一枝三毛錢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會舒服一點兒。 10月的天氣已經有點兒涼了,週蒙還是天天買,這三毛錢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面對一切的不如意和喧囂嘈雜,她至少可以舉起一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產山楂冰棒了,週蒙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她只找到“新大陸”的山楂冰棒,總覺得沒有“和路雪”的好吃。 還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週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後一天到“四方”來上班,今天發工資,提成她前兩天已經拿到了。公司在二樓,週蒙上樓前在賓館服務台打了個長途,她是打給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說他去巴基斯坦了。 週蒙到北京後,這是第一次給小宗打電話,她要跟小宗說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週蒙辭職被張曉輝教訓了一頓。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著下家再辭上家啊,一樣是坐著,在公司坐著不好呀?”張曉輝看不來週蒙那副懶懶散散的敗家子樣兒。 “我現在不是坐著我是躺著。” “哼,我看你還能躺幾天。”張曉輝對著小圓鏡在剛洗過的臉上塗抹了一番,“起來吧,吃飯去。”“不餓。” “今晚勁松請客。”張曉輝眼風一張,精明厲害地說,“你又不上班,還不把這頓飯錢省下來?”“我真的不餓。” “姐姐,你不餓我還餓呢,老郭這頓飯是衝著你的。” 張曉輝這聲“姐姐”可沒叫錯,雖然看不出,週蒙確實比她大幾個月。 經歷都是寫在臉上的。 張曉輝中專畢業就到北京來了,中專,她學的就是機械修理。 五年,張曉輝自己都不記得換過多少工作搬過多少次家交過幾個男朋友,她唯一記得清楚的是她銀行里不斷變化的存款數字。 張曉輝每個月都會去一趟中國銀行,她把她的銀行存摺給周蒙看過一眼,週蒙數了好一會兒才數清1後頭有幾個數字,那是一個六位數的存摺。 週蒙就此對張曉輝肅然起敬。 別看張曉輝貌不驚人,好衣服沒幾件,人家正經在外資廣告公司待過幾年。那家外資廣告公司在大陸經營不善,業務萎縮、精英流失,張曉輝留下來就成元老了,從打字員做起,最後離開的時候職位是媒介部經理,媒介部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們在公司都是喝哥倫比亞咖啡,看時尚雜誌。”張曉輝蹺起二郎腿說。哥倫比亞咖啡是他們公司的全球性客戶,至於時尚雜誌他們公司常年有客戶在上頭登廣告。她放下二郎腿,說:“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會送我去澳大利亞培訓一個月。”離開廣告公司,張曉輝去的是汽車配件公司。張曉輝是個農民的女兒,從血液裡她就不相信幹廣告能賺錢,那不是個穩當生意。 張曉輝的計劃是回四川開個汽車配件門市部外帶一個汽車修理鋪,在四川省的綿陽市,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剛進了區政府。 開門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現在對張曉輝來說,一分錢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職,週末給人看店。週蒙不太心疼自個兒的錢,但她怪心疼曉輝的錢,曉輝的錢是用來創事業的。得讓曉輝省下這頓飯錢。 週蒙從床上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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