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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過年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5411 2018-03-13
週蒙接到一個電話,是周離,她哥哥。 她哥哥說:“爸爸準備今年過年跟王阿姨結婚。” 週蒙懵了:“哪個王阿姨?” “就是我岳母。”週離聲音裡有一絲不耐。 對,週離媳婦曹芳的媽媽是姓王,而且守寡多年。 也沒有什麼特別不合理的,週蒙只是沒有思想準備。 暑假,週蒙分配的時候,週從誡特地到江城陪了她一個月。父女兩個人都盡量迴避提到母親。不是說周從誡不難過,只是多年的兩地分居,他已經習慣了妻子不在身邊,真正不習慣的是周蒙。有她媽媽的老同事來訪,看到週蒙都要感嘆兩句:“週蒙長得越來越像方老師。”週從誡總說:“像德明年輕的時候。” 他懷念的是妻子年輕的時候。 等周從誡回了北京,週蒙暗暗地鬆了口氣。

是在母親去世以後,週蒙才發現父親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懦弱到失去能力正視自己的感情。不管那是愛還是怨。 至於她哥哥週離,週離胖了也開始歇頂了,人就是這樣慢慢磨老的吧?週蒙身邊也沒個可說說話的人了,除了小宗。 ——“過年我不去北京,累死了,我還想在家裡好好睡幾天覺呢。” 已經當老師的人了,講起話來神態還跟受了欺侮的小孩子一樣。 “那怎麼行?”小宗不由得放柔了聲音,“你爸爸會認為你賭氣。” 週蒙不語。 她有什麼可賭氣的?這不過是她爸爸,她自己未婚夫跟別人結婚,她也只在事後被知會了一下,而且,由於她週蒙為人一向大方的緣故,至今她都不敢跟任何人表示:她生氣了。 “——下午沒課吧?沒課我陪你去買衣服。”畢竟是已婚男人,對付女人小宗技巧是好的。 “不買了,學生都在周記裡給我提意見了,說我一天一件新衣服,攪得他們每堂課的前五分鐘不能專心聽講。”

小宗樂不可支:“給你提意見的是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 國家“九五”計劃即將圓滿完成,老百姓穿件新衣服不算事,可是像週蒙這麼一天一件確實讓人眼暈。她身上這件高領白毛衣大概又是新的,反正小宗頭一回見。 雖然嘻嘻哈哈,小宗是個有常識的人,按照常識,女人的購物慾和心理健康是成反比的。挨到年前,週蒙還是乖乖地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週蒙敏感到爸爸、哥哥,包括曹芳都對她有點兒小心翼翼的,小心得好像她是個外人。爸爸又特別提到要給她往北京調工作的事,話裡話外的意思是王阿姨可以鼎力相助。對了,王阿姨還是國家教委的一個副科長。 週蒙婉言謝絕,她真不是跟誰賭氣,在哪里當老師還不是一樣? 可是周蒙這樣不領情,還是讓周從誡有點兒傷心,女兒冷淡的樣子就跟她媽媽一個樣兒。做父親的沒有不疼女兒的,週蒙小時候跟他還親近,越長大性子越獨。就說李然那件事,簡直不能跟她提,要是她媽媽在,還好一點兒。

她一個人在南邊,打電話過去,她跟周離還能說幾句,跟他就沒有什麼話了。週從誡心裡嘀咕,女兒是不是怪他,為了她媽媽的事兒?德明術後昏迷是被耽誤了。凌晨的時候,值班大夫年輕,不敢拿主意。當時去砸主治大夫的門就好了,不知道啊,不知道人就那樣醒不過來了,都說手術很成功呢。 和王心月的事兒是快了點兒。 週從誡五十七歲,曹芳媽媽王心月五十三歲,兩個人正式談了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關係。這一年周家的年夜飯是在飯店和王阿姨吃的。 看著一桌子菜,週蒙只是懷念她媽媽做的熏魚風雞八寶鴨子,如果一個人可以關在懷念裡過日子,那有多好。不過週蒙還是春風滿面的,她不忍坐視爸爸臉上的歉意,於是和哥哥一起向王阿姨敬了酒。王阿姨身份尷尬而表現得體,她帶來了兩件羊絨毛衣,一件粉色的是給周蒙的,另一件黑色的給曹芳。王阿姨輕輕說了一句:“週蒙皮膚白,穿粉的好看。”

曹芳湊趣:“真的,又白又嫩,天生的好皮膚。媽,週蒙連洗面奶都不用。”這頓年夜飯,週蒙只是吃得累。 宴罷,週從誡親自送王心月回家。 趁著曹芳走在前面,趕回家看八點鐘的春節聯歡晚會,週離跟妹妹說了一句:“週蒙,我老覺得媽媽是出差了。” “是一個長差。”週蒙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週蒙一年沒來北京了,一來,每個人都在談錢。 曹芳是不消說,由高能所的實驗員轉做房屋銷售代表,開口閉口就是她這一年賺了多少佣金,因為賺得多了,她在家裡說話的嗓門也高了。 鄰居小青姐姐兩年前從中央部委辭職到一家香港人開的公司,現在已經做了副總,進出開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她要讓周蒙見見世面,帶她去參觀那家香港公司。公司挺大,在新修的寫字樓裡整整佔了一層,下了班還可以在樓裡的洗浴中心泡桑拿。

小青姐姐對她說:“週蒙,可惜你不是學英語的,不然,到我這兒來,我給你起薪兩千。”小青姐姐三十歲了還沒結婚呢,當然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她的老闆,同時是別人的老公。 年初三,週蒙去朝陽門看了戴妍和葛俊。他們租的房子就在朝陽門地鐵旁邊,平房,賊冷賊冷的。戴妍見了她就跟見到了親人似的。 “週濛濛,”她還是那麼叫她,“你怎麼一點兒沒變啊。” “才半年,你要我變成什麼樣兒啊?” 才半年,戴妍已經變了,不是說她不漂亮了,是她臉上不再有光彩,南方人講話就是水色不好。也許是氣候的問題,也許是因為生活。 葛俊沒那麼小生氣了,從周蒙進門他就沒抬起過頭來,手裡夾著煙張羅著燒開水沖咖啡。以前葛俊是不抽煙的,為了保護嗓子。

“我們馬上就要搬家了,單元房,有暖氣。”戴妍顯得興致勃勃,“葛俊現在吉他彈得可好了,他每天晚上都有演出。” “是伴奏。”葛俊嘴角一撇,甩了下頭髮,把剛衝好的咖啡端給周蒙。 週蒙拿著咖啡,一低頭間,瞥見戴妍用手輕柔地撫著葛俊的臉。 她愛他,這是顯然的。 葛俊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了,他說要趕一個場子。 他一走,戴妍臉就放下來了。 “有個女的在追葛俊。” “葛俊不會離開你的。”事實上,週蒙覺得他倆現在就像結了婚的小兩口,看著比大學那會兒踏實。 “葛俊是離不開我,不過,那女的也不夠有錢。” “你自己呢?”戴妍還在那家合資企業,不過升了職。 “機會,要看機會。”戴妍聳聳肩,“找個有錢人不難,有錢,不下流,對我還真情實意,就難了。”找到這樣的男人戴妍就會離開葛俊嗎?

週蒙覺得這還是個問題,戴妍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冷吧,你?”戴妍抓住週蒙縮著的兩個肩膀,“咱們出去吃飯去。” “別出去了,就想在你這兒喝點稀飯。喲,鎮江醬菜,在哪兒買的?我一到北京就想吃鎮江醬菜。”“跟我一樣,賤命一條。”戴妍拿起電飯鍋抓了兩把米,回頭問道,“週蒙,你說,人活著什麼最重要?”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她都已經失去了。 過年,李然攜眷回了西安。 杜小彬生了個女孩兒,9月底生的,女孩兒生下來還不到四斤,弱得像隻貓,杜小彬就叫她咪咪。李然是接到電報才趕回來的,做手術都是杜小彬自己籤的字。她的預產期提前了,因為胎位不正,那麼小的孩子杜小彬還是挨了一刀,縫了二十三針。

李然沒想到初生的嬰兒會那麼小,而且,那麼醜,一臉的皺紋,醜得讓他發愁,還是個女孩子呢。可是,看著這個小丑東西,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杜小彬看來,這是她丈夫半年多來最愉快的笑容。 嬰兒真是天使。 說起來,是她的丈夫,從她懷孕後他就沒再碰過她。 杜小彬不認為李然是顧忌她懷孕的緣故,要說顧忌,他也太顧忌了,難得在家,還是跟她分床睡的。不僅分床還分屋呢。一開始他們在昆明租房子的時候,李然就堅持要租兩室一廳,她勸他,你又不常在家,一室一廳夠住了,省點兒是點兒。李然的理由是不久就要請小保姆,多一間房子方便。到她懷孕七個月,李然請了小保姆照顧她。小保姆是在客廳搭折疊床睡的,至於李然自己住的那間房,只要他不在家就鎖著。而李然什麼時候在家呢?他在雲南全省的各旅遊點輪著跑,兩個月也不會回一次家。家裡又沒有裝電話,李然在外頭隔個十天半個月會給她寄張明信片,不過是讓她知道他在哪兒了。可是,說他對她不好吧,當時他脫離報社要買個自己用的尼康單反照相機,手頭那麼緊,還是先給她買了台電腦。電腦,那是當時除了李然,杜小彬最想得到的。有了電腦,寫稿改稿,不僅是一件快樂的事兒,而且幾乎給她帶來快感。

幸虧她可以寫稿,不然,那麼日日夜夜地等著他回來非把她等瘋了不可,尤其在生理期,在她特別想要的時候。 懷孕期間,杜小彬在寫她的第一部長篇:《逝水》。 在卷首,杜小彬想也不想地寫下:看著一個人的現在,你體味到的是她的過去。是覺得抱歉了,李然這次回來對她態度特別好。 從醫院回家,杜小彬因為腹部沒有拆線,走路還好,一上樓梯就會牽痛。他們租的房子在三樓,是李然抱她上去的,他跟她結婚杜小彬都沒有覺得這樣幸福,可惜樓梯太短了。 到了三樓他有點兒喘了。 “我重吧?” “不重,”他把她放到床上拉開毛毯,“應該再胖點兒,你還要給咪咪餵奶呢。”“李然,”她按住他的手,“你現在可以跟我離婚了。”

他轉身給咪咪換尿不濕。 通常女人提到離婚分手之類的,包含三個層面的意思:試探,抱怨,懇求。李然把咪咪裹好放到杜小彬懷裡。 “小彬……”他沒有說下去,嘴唇碰了碰她的臉。 這天晚上李然是在她身邊睡的,他睡著了,杜小彬沒有,她很少有機會這麼近地看著他,她很少有機會這樣細緻地撫摩他的身體。 從醫院回家的第二天中午,家裡來了個杜小彬不太願意見到的人。她當時在床上,小保姆在洗衣服,李然去開的門。 “您找誰?”她聽到李然問。 “我找杜小彬,”杜小彬一聽,已經知道大事不好。接著,她又聽到對方說,“我是她媽媽。”她就是杜小彬的媽媽?李然馬上想到的是,她是養母還是生母?應該是生母,因為按照杜小彬的描述,她的養母陳梔子是個面黃肌瘦的病西施,而面前的這位中年婦女,微胖,相貌平庸,面色紅潤。 “我是李然。”李然還解釋了一句, “小彬的丈夫。” “李然,你就是李然,這怎麼話說的,都沒見過你的照片。我接到你的信就趕來了,孩子的戶口正在辦。” 信?前兩天李然是把咪咪的出生證等文件特快寄給了樅陽的杜有康。那麼說,她就是陳梔子了,李然遲疑地接過陳梔子手裡兩個灰撲撲的50年代的旅行包。 杜小彬這時從里屋出來了,叫了聲:“媽。” 誇張固然是一種文學修辭手法,但這實在不是李然能夠想像的陳梔子。不說別的,就算倒退二十年,杜小彬這位媽也不會像一朵花啊。陳梔子倒像個當老師的,嗓門洪亮快人快語,還有點兒自說自話。陳梔子看到咪咪就把她抱起來,從衣服內袋裡摸出個小小的銀手鐲給孩子戴上,嘴裡嘖嘖的:“小,跟小彬剛生下來一樣小,小貓似的。” “媽,你身體還好吧?”杜小彬問。 “我沒病,就是你爸,3月又住了次院。他那個哮喘就那樣,一到春天準犯。”陳梔子放下咪咪,“唉,你呀,也不知道寫個信,不過看你過得挺好,我就放心了。——躺下,小彬你快躺下,剛生孩子可不敢著涼。”陳梔子把女兒按到床上,又在衣服內袋裡摸索了一會兒,這次摸出個手絹包,她把手絹包塞到李然手裡。 “我跟小彬她爸的一點意思,給孩子的。” 在拉薩,結婚的時候,杜小彬家裡也寄過五千塊錢,李然當時就覺得小彬的養父母對她其實還算不錯。李然禮貌地說了句:“謝謝爸爸媽媽。” 這一聲叫得杜小彬媽媽心裡喜都喜翻了,這麼個懂事體面好心性的女婿就是前世修也修不到啊,何況自家女兒還是…… “李然啊,我跟你還是本家呢,我也姓李。”杜小彬的媽媽自稱姓李名娟。杜小彬在一邊晃著咪咪的搖籃。 李然不理解:杜小彬以為這種事也是騙得過的? 李然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想報復一個人。 當天下午李然就走了。 李然走後,杜小彬跟她母親大吵一架。 到底是生母還是養母?杜小彬只有一個母親。 至於陳梔子,原型是一個鄰居,作家是天生的,不如說,作家是情不自禁的。李然這次真的走了很長很長時間,這次,連明信片杜小彬都沒有收到一張。等李然回來的時候都快過年了,咪咪已經有十一斤了。 他回來是在晚上,杜小彬一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奔到門口,李然見到她第一句就是:“咪咪好嗎?”“好。”如果沒有女兒,他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他放下攝影包,先到里屋看女兒,從里屋出來,看見她在廚房切菜,簡單地說:“我吃過了。” 以前雖然也冷淡,可他一向喜歡吃她做的菜。 “小霞呢?”他問的是小保姆。 “我讓她走了。”杜小彬放下菜刀,“已經燒上水了,你等會兒洗個澡吧。”他“嗯”了一聲。 “李然,我媽的事兒……”他不問,她得說。 李然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可以不聽嗎?” 杜小彬也不是沒有自尊心的人,可是,他是她丈夫啊,她心裡總覺著,要不是她媽這次來,李然已經跟她好起來了。 在漆黑的走廊裡,杜小彬慢慢走近,她輕輕推開門,“吱呀”的一聲。 昆明的冬天一點兒不冷,李然蓋著條薄被,兩條胳膊交疊著墊在腦後。 即使睡著了,他都是一副想心事的樣子。 她小心地把手伸了進去。 沒想到,他是裸睡的。 杜小彬解開自己睡衣的釦子,緊貼著他的胸口抱住了他。 他的身體,是那麼溫暖,溫暖得近乎燥熱。 只一會兒,李然就有了反應。 他用胳膊緊緊地箍住了她,臉埋進她的胸部。 “寶貝,”他含糊地說,“跟我走吧。” 杜小彬一個勁兒地點頭,這時候,他不論說什麼她都會答應的。 他像小孩子那樣纏著她,尋找著她的嘴唇。 “濛濛,我愛你。”他低聲說。 杜小彬一動都不敢動,眼淚瘋狂地流了一臉,為他也為自己。 李然一下全醒了。 里屋,咪咪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 杜小彬和李然兩個人,同時直起身跑過去哄孩子,李然沒忘記順手拽了條褲子穿上了。轉天早上,杜小彬在里屋聽到李然一早就出去了。 中午的時候,他才回來,買了不少菜,杜小彬正在客廳收拾行李,她看到他說:“我馬上收拾好了就來做飯。” 李然靠牆站著,抽出一枝“桂花”,在煙盒上磕了兩下。從大學畢業以後李然就是抽雲煙,到了雲南他開始抽“桂花”了,一包雲煙的價錢能買三包“桂花”。 有兩種女人,一種是生了孩子就變醜了,另一種是生了孩子反而變得嫵媚了,杜小彬屬於後一種。杜小彬已經準備好李然跟她攤牌了,她可以帶咪咪回樅陽,她可以跟他離婚。然後,她聽到李然的聲音在說:“過年跟我回西安吧,爸爸媽媽想看看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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