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第12章 劫後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5999 2018-03-13
週蒙第一次去學校總務處領班級用具,總務幹事瞟她一眼,愛答不理地說:“叫你們班主任來。” 週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週蒙大學畢業,分到省重點中學江城四中作語文老師。 不開玩笑,她現在教兩個班的語文,一周的正課加輔導課一共有十六節,課最多的一天,她要上四節課。週蒙最盼上作文課,因為不用講話,可是學生寫完作文她要改啊。剛當老師,人笨,看學生作文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錯別字、亂用標點符號、句子不通、詞不達意,改得她頭昏腦漲。別忘了,她還是班主任呢。別的日常瑣事不說,當班主任,每天早上七點就要到班上監督學生上早讀。週蒙騎自行車上班,從她家到位於市中心的四中她最快也要騎二十分鐘,那就是說,即使不吃早飯她至少也要在六點半起床。

六點半,高中畢業以後,週蒙就沒這麼早起來過。 只有一兩次,還是因為李然的緣故,她的大腦皮層過於興奮了,以致徹夜失眠,早上五點多就能爬起來。開學不久,一個星期一的下午,週蒙正在給學生講語法:名詞。 轉身之間,她注意到,窗外有一個男人,注視著她。 不是李然,她知道,可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他去西藏以前,有一次出差回來跑到師大來找她,她在上課,他就站在教室的門外,雙手插在褲袋裡,看著她。幸虧不一會兒就下課了。他在看她,她的同學們都在看他。趁學生做練習的時間,週蒙從教室裡出來了,窗外的那個男人是小宗。 第一句,小宗也是這麼說:“我剛回來。” 小宗剛從日本回來。 還是年輕啊,恢復快,可塑性強。 ——剛才,從窗口一眼看到站在講台上給學生講課的周蒙,小宗就這麼想。週蒙穿的是一身淺杏色套裙,烏黑的短髮齊耳,面帶微笑,講起課來連說帶比畫的,挺投入。有學生在下頭講小話,她立刻像模像樣地瞪了過去,不過,就是瞪人,那表情都顯著明麗動人。小宗心裡嘀咕,他要是那個小男生,可禁不起她這麼一瞪兩瞪的,搞不好就會暗生愛慕。

可她從教室出來,跟他打招呼的時候,眼睛忽地就紅了,不過,也許是他看錯了,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神又顯得特別清澈。 “挺像那麼回事啊,周老師。” 周老師還有點兒靦腆,笑笑,沒說話。 “給你帶了個日本小人偶,打開看看,跟你長得一個樣兒。” “謝謝。”週蒙手托著包紮漂亮的禮品盒,並沒有打開。 “對了,中午你有地兒吃飯嗎?” “我自己帶飯。”其實,週蒙中午經常不吃飯。 “帶飯多麻煩,去我們單位食堂吃吧,物美價廉。又不遠,就隔兩棟樓。”“我該進去了。”教室裡的學生已經騷動起來,幾個搗蛋鬼貼著窗戶往這邊看。 “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中午我來接你。” 天地良心,直到此時,小宗還是把周蒙當作李然的女朋友,不,遺孀,更不對。總之,他對她沒有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

就是覺得她怪可憐的。 下午,開完班會,週蒙回到語文組辦公室。高中部的幾個老師還沒有走,這很難得,高中部的老師是很忙的,他們在校外兼著各種高考輔導班的語文課。週蒙聽他們議論的是學校分房的事,這跟周蒙沒關係。當初省重點四中之所以放棄了好幾個優秀畢業生選了周蒙,就為著周蒙不要房。那些優秀生也沒人敢要一套,只是要一間, 可是四中的領導有長遠眼光,現在是要一間,以後還不是得給一套? 明天又要上作文課了,週蒙還有半個班的作文沒改完,她不想拿回家改,一天都賣給學校了,回到家只想往床上躺。 週蒙先泡了杯熱茶,還沒等她坐下來改作文,喜歡跟她這個小字輩開開玩笑的章老師發話了:“小周,你要現在就結婚,也可以跟學校要房。”

週蒙笑笑說:“我們家房夠住了。” “小周有男朋友了吧?”語文組組長田老師問,說實在的,作為一個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這個問題在她舌頭上滾來滾去的也有一個多星期了。 田老師一問,其他幾個老師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周蒙,都有一點兒好奇:新來的小周老師,挺漂亮的小姑娘,工作也不錯,每天騎個車獨來獨往的,好像沒有一點兒社會關係。 “我男朋友在外地。” 週蒙端著茶杯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談起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神情未免太正經嚴肅了點,沒有人會試著再問下去。週蒙騎車回家的時候已經八點了。要么早一點要么晚一點,她最怕黃昏的時候擠在車流裡往家趕。趕什麼呢?家裡又沒有人等她。 華燈初上,這個城市還顯得好看點兒。 9月的風還是軟的,似乎輕輕一吹,就可以把人的心吹開。回到家,週蒙第一步是開電視,不管它放什麼,有點兒聲音再說。她從冰箱裡倒了一大杯自己做的冰紅茶,一口氣喝下去, 再拿起桌上的一塊絨布,走到客廳的五斗櫃前。五斗櫃上是她媽媽的大相框,不是遺像那種,彩色的,1988年她媽媽在德國的時候照的,燙髮,穿一件香檳色的長風衣,神采飛揚,顯得特別年輕。她媽媽不像是去世了,而是出差了,只是這個差出得太長太長。

週蒙仔細擦了一遍玻璃相框,把相框放回原處的時候,她的臉上添了兩行細細的眼淚。相框旁邊放著一瓶十二枝潔白的康乃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頭。 下午鐘點阿姨來過,每星期一三六她都來。 週蒙洗了把臉,到廚房裡看了看,阿姨今天給她做的是雞絲炒筍絲,香菇青菜,鯽魚湯,還有一小碗雪裡蕻肉絲是給她明天下麵條吃的。電飯鍋里米已經淘好了,插上,十五分鐘就熟。從周一到週五,週蒙每天只吃一頓,中午想起來了她會給自己沖一杯牛奶。因為只吃一頓,白天體力消耗又特別大,每天晚飯她都吃得特別多,頂得上一個小伙子的飯量。 週蒙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看的是重播的“東方時空”。吃著吃著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眼裡直直地衝出淚來,她很快用手抹掉眼淚,眼睛專注地盯著電視屏幕,嘴裡慢慢咀嚼著飯粒。沒等她吃完飯,電話鈴就響了,週蒙曉得,多半又是戴妍。戴妍和葛俊都沒參加國家分配,一畢業雙雙去北京闖天下,戴妍想進外企,葛俊是奔著當歌星。

戴妍現在在一個大型合資企業里當接線員,她只要值夜班,就准給週蒙打電話訴苦。 “怎麼樣?葛俊找到工作了嗎?”週蒙問。 “沒呢,我已經給他指了條明路了,傍個有錢的老女人捧紅他算了。” “那你呢?” “我就傍個有錢的老男人唄。” 這樣的話週蒙也不是第一次聽戴妍說了,自從去了北京,戴妍就老這麼說。 “戴妍,你別老這麼說,葛俊該往心裡去了。” “你以為我不說,他心裡就不想啊?現在他們家也沒錢了,葛俊可不是不想傍,是還沒傍上呢。”葛俊是個小白臉,可是,週蒙不能想像葛俊會是那種吃軟飯的小白臉。 “葛俊還不至於吃軟飯吧。” “什麼軟飯硬飯的?只要是飯。”戴妍嘆口氣,“你呀,你就是太單純了,也怪不得李然……”戴妍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什麼都可以,李然這個名字,不可以。 她一直都不跟她們說。 戴妍跟宿舍裡的女孩子只知道周蒙的母親突然去世了,不知道李然的事。她始終不肯說。 說是不肯說,她的臉卻出賣了她的心事,原先那麼光滑細緻的皮膚,長了一臉痘痘。戴妍猜到了,別的女孩子也多少猜到了,可是都不敢問,連同情都不敢表現出來。有關細節戴妍還是從小宗書記那裡問來的。週蒙說不出話來。 她聽著戴妍在話筒裡一遍遍急火火地道歉,她不是跟戴妍生氣,她只是說不出話來。 “沒事。” 她終於說出了兩個字,掛了電話。 是沒事,事實是,她到現在還不能相信李然已經不要她了。她相信他有了別人,可她不相信他真的不要她了。他只要回一下頭,看一眼,他都會心軟的。

所以,李然怎麼也不敢回頭啊。 等周蒙洗完澡吹乾頭髮,躺到床上,她看了眼鬧鐘,已經十點十分了。不是誇張,她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了。作為老師,不僅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也是一種體力勞動。勞動人民沾枕就著的良好生活習慣,週蒙還沒來得及養成,不過,她至少是不再失眠了。 此刻,週蒙背靠在枕頭上,重排班裡的座位表,定小組長和各科課代表。像所有班級一樣,週蒙這個初一( 二)班也由這幾類學生組成:聰明而用功的學生,不聰明而用功的學生,既不聰明也不用功的學生,聰明而不用功的學生。像所有的老師一樣,週蒙經常誇獎的是聰明而用功的學生。也像所有的老師一樣,她會有幾個比較偏愛的,聰明而不用功的學生。 週蒙手裡還拿著筆,人已經睡著了,她沒有關燈,她現在睡覺不關燈只插門。奇怪的是,連做夢,她都沒有夢到過他。

她夢到他要在好幾年以後,她已經身在美國了。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個飯店裡吃飯,挺熱鬧。吃完飯,他和一個女孩子一起離開了,而她是一個人。走著走著,他又追上來了,拉著她的手對她說:“傻瓜,我愛的是你啊。” 她是哭醒過來的。因為哭出了聲音,驚醒了睡在一邊的潘多,他嚇得把她抱在懷裡,一連聲地問是不是做了噩夢。 可是不等她回答,潘多一轉頭又睡過去了。 夜涼如水。 第二天中午,小宗不到十一點就進了四中校門,直接去了語文組的辦公室。別忘了,小宗是高中時代就入了黨的,他在哪個中學入的黨?四中。 週蒙上完第四節課回到辦公室,意外地看到小宗跟章老師談笑正歡。 小宗看到她擠擠眼說:“章老師是我的老班主任。”

中小城市,江城是太小了。 小宗並沒有帶週蒙到他們外貿食堂吃物美價廉的份飯,他請她在外面吃的。 “明天吧,明天再去我們單位吃。”小宗說。其實,明天,以後,一直也沒有到他們單位去吃過。週蒙無可無不可,在哪裡吃都無所謂,她只是想問小宗一句話。 她不曉得,小宗也想問她一句話呢。 小宗跟周蒙一塊兒吃過幾次飯,約略知道她的口味,點的是一色清:清炒木耳菜(一定不要蒜),清炒豆苗,清炒魚片,清炒蝦仁,湯有個名目,叫作“鯽魚過黃河”,其實就是雞蛋鯽魚羹,要水擱得多、蒸得嫩才好吃。 小宗叮囑小姐:“菜裡少擱點兒油。” 他記得周蒙說過一次,飯館裡的菜不好吃,油太多。 聞到菜香,週蒙還真餓了,昨天晚飯給戴妍攪的,沒吃好。 看她吃得那麼香,小宗想起以前李然老渲染濛濛吃得如何少,少得有厭食症的危險。不過,女孩子嘛,一失戀胃口就特好,也是常有的事。 她特別愛吃炒蝦仁里的毛豆,用筷子專挑毛豆吃。很自然的,小宗拿起勺子一點點兒地把蝦仁和毛豆分開。週蒙不覺停下筷子看了小宗一眼,小宗一抬頭,正好碰上她的目光。 “學生調皮嗎?” “挺可愛的。” 吃完飯,週蒙跟小宗在四中門口分了手。 回到辦公室,坐在位子上打開備課筆記,週蒙才想起來,她忘了問了。她想問小宗的是:李然給你打過電話嗎? 小宗在路上給李越打手機,劈頭就問:“餵,你們女孩子失戀,到底要多長時間才痊癒?” 李越冷靜地回答:“我有資料,按照統計,六個月到三年不等,也有個別案例,終生不愈。——怎麼了?濛濛又怎麼了?” “她跟她們學校老師說,她的男朋友在外地。” “你是說,她還想著李然?” “還有誰?都大半年了,杜小彬孩子都生出來了,週蒙怎麼就想不通呢?李然不是以前的李然了,他不僅是別人的老公,而且是別人的爸爸了。” 李越心說了,想不通有什麼奇怪的?想通了才奇怪呢。 小宗繼續說:“我想問問她,又不知道怎麼問。” “還是別問,她會下不來台的。” “我也是這麼想,李越,你看,”小宗心裡飛快地轉了幾個念頭,“要不要給她介紹個男朋友?轉移一下注意力。” “小宗,我看還是順其自然吧。” 這也許正是小宗潛意識裡想要李越說的,好像李越這麼一說,他就不擔責任了,他就沒有私心了。 “李然一直沒再跟你聯繫過?”週蒙忘了問的,李越問了。 “沒有,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他爸媽都沒他的電話,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結婚了。”“他夠狠的。” “誰說不是呢?” 唯一沒有說李然心狠的是劉漪,劉漪在電話裡知道消息,隔了良久,悵然喟嘆:“怪我。”小宗真懊悔告訴了她,這能怪得著她嗎? 電話是劉漪打過來的,她本來是要通知小宗她結婚了,通知小宗也就是通知了李然。可是,她不再有興致提她的婚事了。 劉漪的丈夫姓廖,比她小兩歲,矮五公分。 當天下午小宗下班的時候,腳一順,又拐進了四中的校門口。 夕陽西下,教學樓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樓前的小花壇裡,菊花早早地開了。對四中,小宗是有感情的,從初中到高中,他在這裡度過六年好時光,和老婆吳蔚一起度過的。當然那時吳蔚還不是他老婆,是個美麗又嚴肅的女生。 想想老婆什麼都好,就是過分嚴肅了一點兒。 很難說小宗是存心來找周蒙的,六點多了,校園裡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遠遠看到語文組辦公室透出的燈光,走過去,從半掩的門裡,他看到週蒙一個人伏案而坐。無法解釋的是,他的鼻子酸了。 到11月,期中考試過後,週蒙才覺得她這個老師像那麼回事兒了。 她聽取章老師的意見:一個好老師,不是試圖把自己累死,而是試圖把學生累死。說得好聽點,就是要善於調動學生的積極性。 現在周蒙看學生作文看得可快了,不快不行,她現在不僅要看作文,還要看日記,看周記,看學生摘抄。摘抄就是讓學生每週從課外閱讀中做二百字以上的摘錄抄寫,一個句子,一首詩哪怕一段歌詞都行。為了讓學生覺得新鮮有趣,週蒙特意去刻了個玫瑰花章,一般的摘抄她打上一到兩個玫瑰,精彩的摘抄她最多給打五個。並且許諾一年以後評獎,得玫瑰花多的前三名獎品豐厚。 中國傳統的統治藝術是善於命名,週蒙也頗精於此道,她把摘抄命名為“玫瑰花行動”,很讓學生興奮了一陣。 繼“玫瑰花行動”之後,是“代號MS”。 什麼是“代號MS”呢?就是“MYSECRET”,自己的小秘密。週蒙跟學生約定,如果他們在一篇日記的開頭標上“MS”,她保證不看。 週蒙真的做到不看了嗎?她還是看到了一些秘密,給她以最深刻印象的是罵她的,有學生罵她臭美,也有學生罵她不配當老師,因為她板書難看,更有學生直抒胸臆地說就是討厭她。週蒙沒有生氣。她羞愧,但是沒有生氣。對罵她的學生,週蒙以後會特別注意自己的態度言行,希望可以達成和解。 可是慢慢地,她還是感到失敗。 本來她就不是個喜歡跟人打交道的人,而且如果一件事情做不好,她會本能地選擇放棄。在這個時候,以至半年後辭去教職,週蒙都沒有意識到,她一次次地放棄,她放棄的其實是生活本身。這一年的秋天,在周蒙還沒有來得及特別傷感的時候就過去了。 她還是會晚一點下班,天冷了也黑得早了,八點多回家的時候,路旁的小吃攤讓人覺得溫暖而踏實,即使你不去吃它。 小宗經常跟她一路回家,他在外貿新分的房子,也在這個城市的西南部。也不是約好的,是一個默契,他通常六點多會來找她。來了就很熱鬧地幫她幹這干那,最喜歡改作文,評語一寫就是老長,分數又給得偏高。精明點兒的學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周老師的手筆,小宗的字寫得漂亮多了。她的語文課代表,當著她,指著作文本上的評語,老腔老調地跟別的同學說:這是周老師的男朋友改的。周老師連忙正色更正:是我的助教改的。 助教很細心,每個月有幾天,週蒙會特別累,助教就會說打車回去吧。她要是趕上胸悶不能坐出租車,他就用自行車帶她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接她,因為她的自行車擱在了學校。也不是每天見面,小宗不時國內國外地出差,趕上一個長周末多放幾天假,他都會去看老婆。怎麼講呢?他可以說是她的老師,也是李然的好朋友, 還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有一回,她和小宗騎車經過師大門口的時候,看到李越和張訊兩個走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她和小宗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車速,慢得幾乎要停下來。 張訊也結婚了,和另一個女人。 好像所有的人都會結婚,而且大半是跟另一個。 最具諷刺的,即使真跟那一個結了婚,又覺得他(她)不是原來想像的那一個,還是另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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