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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逝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4417 2018-03-13
在拉薩,李然一見到杜小彬就說:“我們結婚吧。” 終於輪到杜小彬呆住了,如果不是她聽錯了就是李然瘋了。她是想過她會贏,沒想過贏得這麼容易——別的不說,李然可是知道她的底細的。 如果僅僅是因為她懷孕了——“李然,”杜小彬頓了頓故意說,“對不起,我又去醫院作了次檢查,我沒有懷孕。”李然眼裡有什麼東西快速一閃,又不見了:“我說的是咱倆結婚,跟你懷不懷孕沒關係。小彬,我已經決定了。” 這回,杜小彬笑了。 他們坐在杜小彬工作的出版社的倉庫裡,四周堆滿了一捆捆的書,牆角拉的布簾,還是李然在臨江縣看見過的檸檬黃格子佈,布簾後面是杜小彬的床和雜物。李然是第一次來,沒有椅子,他們都坐在書上。 “走吧。”李然站起身來。

“去哪兒?” “結婚不是要買戒指嗎?你還要給你家裡打電話,讓他們把你的結婚介紹信盡快開來。”李然彬彬有禮地拉開門讓杜小彬先走,“我們在拉薩結婚你沒有意見吧?” 杜小彬緩過神來了,口氣也自然了。 “買戒指急什麼?我自己去打電話,你累了吧?就在這兒睡會兒,我把電熱毯給你打開,不會冷的。”她說著就去鋪床,由始至終,杜小彬處變不驚,自有她的一套。 李然還真是累了,他一天一宿沒睡了。 至少有一點他沒看錯,杜小彬不難侍候,她會是個體貼的妻子。 最便當的還是,他不需要向她承諾什麼。 李然結婚的消息,是小宗通知李越的。 聖誕節的上午,李越正在中外合資的郊區溫室花房採訪,左右開弓忙得不可開交。 “結婚?濛濛不是還沒畢業嗎?李然跟誰結的婚?懷孕了?誰懷孕了?餵,聽不清楚。”李越對著手機吼,“小宗,我現在沒空,中午回報社我給你打過去。”

中午,李越剛回報社,不等她坐穩,小宗的電話已經追了過來。 李越一聽完,衝口而出是三個字:“不可能!” 小宗回答:“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我還告訴你,我早算準了有這麼一天。”“那個叫什麼杜小彬的,她不是你的情兒嗎?” “亂講,她跟我有嗎關係?誰告訴你的?” “李然啊,一開始他說是他表妹,後來又說是你的情兒。” “那都是瞎掰,實話告訴你,杜小彬是……”小宗剎住話閘,為了李然的面子他也不能去掀杜小彬的底牌, “算了,不說杜小彬了,現在的問題在周蒙那兒,怎麼跟她說?” “讓李然去說,他做得出來就說得出口。” 小宗大搖其頭,恨不得現在就從電話線裡鑽過去,好讓李越看見他大失所望的表情。 “李越李越,你讓李然怎麼去跟周蒙說嘛,週蒙一哭他還說得下去嗎?”“多新鮮哪,橫豎把人家甩了,你們還落個心軟。”

“你覺得李然就好受嗎?他也不好受,去年他跟周蒙在機場那難捨難分的樣兒你也不是沒看見。”李越沉默了,她不僅看見了而且記住了。可她記不清那個杜小彬的長相了,不漂亮是一定的。 “李然就那麼聽話?杜小彬一懷孕就跟她結婚?”李越想不通。 其實小宗也想不通,他不指望李然解釋,李然給他的唯一解釋是:“小宗,我決定了。” ——“反正,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即使他不跟杜小彬結婚,跟周蒙也不可能。”“我不明白。” “唉,感情上的事兒誰能鬧明白,不過作為男人,我能理解李然。” “那當然,你們男人還不都是一丘之貉,餵不熟的白眼狼。” “別損人啊,李然就算負責任的了,你說他要不結婚,杜小彬怎麼辦?懷著孩子呢。”李越不響,小宗趁熱打鐵:“還有件事兒拜託你,李然希望由你去跟周蒙說這事兒,說真的,李越,只有你去最合適。”“李然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跟我說?”

“怕你罵他唄。” “他不該被罵嗎?” “那你是同意去了?” 李越當晚就去了周蒙家。 去前李越打過電話,電話一響週蒙就接了。不是李越敏感,是周蒙的聲音裡根本掩飾不住失望。李越立刻明白,在這個聖誕之夜,她在等誰的電話。 也許不該選擇這個特別的晚上,可是小宗的主張是讓周蒙越早知道越好,省得她一天往拉薩打三個電話。李越自己也是個心裡擱不住事兒的人,今晚有兩個聖誕舞會等著她呢,可如果不跟濛濛先把這事兒說了,李越就沒心思去跳舞。 李越第一次來週蒙家,小宗提過,週蒙的母親去北京看病了,她現在是一個人在家。當真來了,李越倒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按他們南方話講,濛濛是那種長得乖的女孩子,蠻嗲的。李越有時候在路上碰到她,都拿不定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不大看人的。而且,你要是跟她打招呼,她頭幾秒鐘總歸不大自然,要停個半拍才能跟人親近起來,一旦親近起來呢,你又會感到她是那麼純樸,她喜歡你是發自內心的。她這種神態老讓李越想起一個人——李越自己,五年前,念大學的時候。 “李越姐姐,吃橙子。”

週蒙伸過來的手腕上戴了只很別緻的嵌綠寶石的銀鐲子,李越托著那段瘦伶伶的手腕子,一咬牙,全說了。拉薩,李然的宿舍裡,李然跟杜小彬兩個正在收拾行李,大行李早都收拾好了,不好收拾的是李然在西藏拍下的大量照片和底片。杜小彬很有耐心地把這些照片和底片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個小盒子裡。 “李然,你可以出攝影集了。” 李然抽著煙沒接話。 這半個月發生的一切在外人看來也許很戲劇化,可對當事人來講,就李然自己,日子還是在往前過——以他以前不能想像的,如常的節奏。 “攝影集就叫《來自另一世界的風》,再配點兒藏族詩歌和民間傳說,搞得神秘一點兒,西藏吸引人的是神秘。” 到底在出版社幹過,從選題到策劃,杜小彬一說,就挺像那麼回事兒。

兩個人相視一笑。 杜小彬心裡說:李然李然,你也沒什麼可委屈的,看著吧,娶了我你並不吃虧。再過一個多小時,從拉薩去昆明的火車就該發車了。 杜小彬和李然都沒有想到今夜是1993年的平安夜。 小梁來了,他是來送他們上火車的。 小梁進門先嚷嚷:“大哥大嫂,行李都收拾好了?李然,跟我到外頭攔輛出租車去,開進院兒就方便多了。 ”一出門,小梁往李然手裡塞了個信封。 “下午剛到的特快專遞。” “她今天來電話了嗎?” “沒有。” 小梁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我去攔車,你就在那邊走廊等我吧。”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筆劃幼稚的字,李然就知道是濛濛的。 他扯開信封。 是一張賀卡,她寫給他的最後的字:真的有來世嗎?

那麼我願做一隻懂得飛翔不懂愛情的小鳥一朵瞬間開放無聲消融的雪花甚至窗前的一角藍天掀亂書頁的風落進你手心裡的一滴小雨濛蒙一行清淚重重地濺落塵埃…… 小梁叫了出租車回來,遠遠地看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宗帶著他老婆,還有一幫朋友客戶在一家粵式酒樓大吃二喝。 他的手機響了,是李越打來的。 “你都跟她說了?” “說了。” 小宗聲音裡添了幾分小心:“週蒙,哭了吧?” “沒哭,出乎意料的平靜,我覺得她有思想準備。” 是沒哭,連眼角都不曾濕潤。 一隻過冬的長腳蚊子懶懶地飛過來,週蒙才說了一句:“有蚊子。”她一伸手,穩穩地夾住了蚊子的兩隻長腿。 ——“哎呀,沒哭,這就不好辦了。”

李越火了:“怎麼?你還盼著她為李然哭啊?就是不該哭,李然不值得她流一滴眼淚。”小宗一句話就讓李越消氣了:“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是傷心不傷心的問題。她要是傷心,那最好還是哭出來,不然,可落下疤了。” 濛濛傷心嗎?這還用問嗎? 她只是異常安靜。 李越啞了,小宗可得意了,擺出一副心理分析大師的派頭垂問道:“週蒙都說什麼了?” 旁邊他老婆吳蔚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你,沒完了?” “也沒什麼,她就說她想睡覺。”李越沉聲道。 “睡覺?我不信她現在睡得著。” 話說到這兒了,電話兩頭的兩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不祥的念頭:小姑娘可別想不開。 “小宗,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 “打完了再給我打過來。”

吳蔚不滿地瞟了老公一眼,沒言聲。吳蔚跟小宗相反,吳蔚是君子寡言。不到五分鍾小宗的手機又響了。 “我一直打,她家的電話一直就佔線,你說,她會不會是在給李然打電話?”李越急慌慌地說。 “不可能, 她根本找不到李然,我都找不到李然。” “小宗,我不太放心。” 門打開了,週蒙蒼白著臉出現在李越和小宗面前。 “我要去北京。”她的嘴唇直哆嗦。 “好好,我去幫你買火車票。”小宗安慰道。 “不,飛機,我媽媽我媽媽……”她哆嗦得簡直沒有辦法說下去。 李越趕緊把她扶到沙發上,下死勁兒摟著她,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怎麼回事兒。 ——週蒙的媽媽手術之後昏迷不醒,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 李越和小宗對了下眼色,心裡都是暗暗叫苦:早知道,李然結婚的事兒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她。不必叫苦,從另一個角度講,時機選得恰到好處。唯有過度的痛苦才有麻醉的效果。從江城到北京的飛機是早晨八點半的。

不到七點,李越就听見周蒙起床的聲音。李越昨晚沒敢走,在周蒙母親房裡睡了一夜。李越本是和衣睡的, 這會兒一骨碌就爬起來了。 客廳裡一股嗆人的煙味,李越踮著腳走到廚房門口一看,屋角扔著兩捧花,一捧是已經枯萎了的紅玫瑰,另一捧是黃色的康乃馨,還沒有開敗。濛濛正在水池裡燒東西,可以想像她燒的是什麼,也可以想像到她此時的心情。 這是女孩子的傷心一刻,不過此時,週蒙絲毫感覺不到傷心,她沒有心理空間為李然感到傷心。比起生死, 感情的得失又算得了什麼? 李然對她說過,“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現在看來,這個賭局她是勝了,這份感情她是輸了。她回過頭來看著李越,李越卻不忍直視她。 “我媽媽不會有事的。”她又說了一遍,“我媽媽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再過幾個小時你就可以見到她了。” “我媽身體一直特好,她從來就沒病過,她進的是最好的醫院,給她動手術的是最好的醫生,前天我媽還給我打過電話呢。”週蒙打開水龍頭沖掉灰燼,聲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剛才給家裡打電話,家裡怎麼沒人呢? ” “別擔心,他們一定是到醫院陪你媽媽去了。” 小宗來了,他帶來了機票。 “你倆吃早飯沒有?沒吃?”他看看周蒙,“空腹坐飛機更容易吐。” 週蒙搖搖頭。 小宗從口袋裡拿出德芙巧克力,遞給兩個女孩子。 “昨晚我給你哥哥打過電話了,他會去機場接你。” “我媽怎麼樣?” “你爸在醫院陪著呢,病情沒有繼續惡化。” 週蒙臉色緩和了點。 “那要沒什麼事兒,咱們現在就走吧,對了,濛濛,你先吃兩片'暈海寧',你哥說你暈機。”週蒙一仰脖把藥吞下去了,平常她吃藥可沒這麼利索,嗓子眼細,不知要用多少水送呢。李越手快,給她倒了杯水。 喝水,能穩定人的情緒。 臨出門,週蒙把地上一個小背包交到小宗手裡,垂著眼說:“你給他吧。” 從昨晚到現在,她都沒有提過李然的名字。 李越瞥了眼她的手,戒指不見了,手鐲也不見了。 在機場,目送周蒙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裡,李越長嘆一聲:“真可憐,不知道她媽媽現在脫離危險期沒有。” 小宗低下頭:“她媽媽,昨天上午就去世了。” “不可能!” “李越,再告訴你一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小宗又說,“他哥哥本來準備親自來江城接她的,不敢在電話裡告訴她。” “天哪,濛濛今天早上還一遍遍地跟我說,她媽媽不會有事的。” “所以講啊,人生無常。” 李越紅著眼圈罵了一句:“李然這個狗娘養的。” 小宗垂頭喪氣地說:“週蒙的哥哥也是這麼罵的。” 在首都機場見到哥哥週離,週蒙沒有哭。哥哥流著淚告訴她母親的死訊,週蒙還是沒哭;從機場到醫院一路上週蒙都沒有一滴眼淚。 在醫院的太平間,一見到父親,一看到母親的遺體,週蒙哭了,號啕大哭。那種委屈是從來沒有過的,那種痛失是未曾經歷過的。 是哭母親,也是哭她自己,她完了,什麼都完了。 也許,她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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