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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兩地書-1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15144 2018-03-13
李然走後的那次期末考試,週蒙遭到慘敗,她居然有兩門功課沒有及格。要知道中文系的那點子功課,想考不及格都難。一門馬克思主義原理還好說,政治課,不及格也不說明什麼問題。可是周蒙的外國文學也沒及格, 這可太丟面子了,她在班裡還是一向標榜只看外國名著不看中國名著的人呢。李然從拉薩打電話過來,週蒙在自己房間剛裝的分機上懊惱地小聲報告了這一噩耗。李然勸解她:“不及格補考就是了,我大學的時候高數也有一次沒及格。”“我從小到大還沒有不及格過呢,這都怪你。” 李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故意逗她:“怎麼能怪我呢?你考試的時候我離你有四千多里呢。”“就是這四千多里害的,你要是在我身邊……”她沒有說下去。 “濛濛,我也想你。”李然柔聲說。

想與想大不一樣呢,她這兒都茶飯不思了。不過,看在他最近天天打電話,表現還不錯的份兒上,週蒙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那天在機場,她問:為什麼明天走?他反問:你說呢?看她不說話,他嘆氣了:昨晚你那樣子今天我怎麼走得開,在你還恨我的時候?她申辯:我沒有恨你。 “濛濛,過來。”她過去了,他摟著她,克制不住地吻她:傻瓜,在我還沒有吻你的時候,在我還沒有對你說我愛你的時候,我怎麼能走得開啊。她原諒他了。 李然剛到拉薩也有兩天沒吃飯,可不是因為相思,而是太興奮了,他很久沒有這樣衝動了,進西藏的第一個七天裡李然拍了四十多個膠卷,直到手軟。這裡的人眼神都跟內地不同,更不要說西藏特有的宗教氛圍和高原地區潔淨的深藍天空。

拉薩讓李然著迷,潛伏的衝突,緩重的節奏,麻木的痛苦,剎那的歡樂,尤其透過鏡頭看這座城市,它因為不堪世欲的攪擾而充滿著訴說的慾望。李然不是詩人,但在一個定格之間,滑過他腦際的句子就像詩一樣莫名其妙:“靈魂的鳥翅在這個城市低飛。”這個句子,後來由杜小彬做主,用到了李然第一本攝影集的扉頁上。那些社會學家是有道理的: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就沒有靈魂,因為不懂得敬畏。這麼說吧,隨便翻開西藏任何一個角落,都會讓人肅然起敬。 很多男人不習慣跟自己心愛的女人談論精神世界,跟濛濛在一起李然只有說不完的情話。他知道,她也不關心,無論是西藏還是他的攝影,她只是掛念著他臉上的皮膚別讓青藏高原的紫外線曬紅了,她宣稱她不會要一個紅臉膛的未婚夫。李然戶外活動多,取景又不能戴墨鏡,他只好戴一個藏民們常戴的那種寬簷禮帽。愛一個人其實是淺薄的,深刻而偉大的愛情只在備受挫折以後。

離春節還有半個月的樣子,週從誡和周離從北京趕到江城。 一家子人總算又團聚了,尤其兒子能來,讓方德明女士深感欣慰,雖然兒子在這邊只待一個星期就得回北京陪媳婦過年去。 說到方德明女士和兒媳婦的關係,有這麼一句話,如果婆媳關係能搞好,那麼國共兩黨也早就握手言和了。多了兩口人,又要過年了,家裡一下子熱鬧起來,晚上四個人坐下來就是一桌麻將。週蒙在家裡是戴戒指的,兩隻手一洗牌,那鑽戒的光華直刺人眼。 她哥哥打趣道:“週蒙,結婚的時候你再跟李然要只更大更亮的,那我們打麻將就要戴墨鏡了。”週蒙一听就要脫戒指。 母親說周離:“好了,你就別激她了,這一隻戒指一天到晚脫脫戴戴的,早晚要給她弄丟。”父親立刻擔心了:“週蒙,還是讓你媽給你收起來吧,挺貴重的,又是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弄丟了就不好了。”

週蒙挺不耐煩:“丟就丟了唄。” 母親哼一聲:“嘴硬,真丟了又要哭鼻子了。” 此時,電話鈴響了,週離手長先接了,聽了一聲就對妹妹說:“你的。”週蒙趕緊往自己房間跑,進了房砰一聲就把門關了。 週離這裡先不放電話,含笑聽著。 母親也笑:“還不放下,你妹妹最怕人聽她的電話,每次必定是鬼鬼祟祟的。”週離放下電話,正色問道: “媽,李然這人可靠嗎?” 母親沉吟道:“要說可靠當然沒所裡的書呆子那麼可靠,不過他對你妹妹倒是一心一意的,臨走不是還給她買了戒指嗎?訂婚也是他先提出來的。” 週從誡順著夫人的口氣說:“我看李然跟你妹妹挺般配,李然長得不錯,一表人才。”週離自己長得也不錯,他輕輕一笑:“我說的就是這個呀!”

只有女人懂得女人,也只有,男人懂得男人。 方德明女士和老周對視一眼,沒說話。 一個星期後,週離回北京了,過年的年貨辦得差不多了,家裡也靜下來了,方德明女士才發現女兒不太對勁兒了。 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只吃流食。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太出來,她那張圓圓的娃娃臉又不顯瘦,可捏一捏那小胳膊,名副其實是一把骨頭了。跟她談話,她自己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就是咽不下乾的,看見葷的又噁心。什麼時候開始的?問都不必問,李然走了就開始了。 把方德明女士氣的,女兒這沒出息勁兒都不知像誰,反正不像她。有一天李然當真跟她掰了,她還去尋死不成?也就是現在,要擱60年代自己念大學那會兒,老師馬上組織同學大會小會地批判你,“小資情調,戀愛至上”,非把你批臭了不行。

女兒不吃你也沒法兒硬往她嘴裡塞,可又擔心她營養不夠,方德明女士萬般無奈之下,帶女兒到所裡醫務室吊葡萄糖。人家醫生是一百二十個不樂意,說你也沒病也沒脫水吊什麼葡萄糖啊,不想吃東西餓兩天就想吃了。方德明女士總不好說自己女兒是害相思病所致吧,傳出去還不笑死人了。好歹央求了半天,醫生算給吊了一瓶葡萄糖,回到家,週蒙就說累了,倒床上就睡了。 老周勸夫人別著急,過兩天,女兒自己想通了就好了。兩天?李然都走了半個多月了,傻丫頭還沒想通呢。 “解鈴還須繫鈴人”,方德明女士往拉薩的西藏日報社給李然掛了三個電話,終於找到了他。李然聽了很吃驚。方女士想,就是嘛,只要是正常人聽了都會吃驚的。 李然不安地問:“阿姨,需要我回來一趟嗎?”

阿姨鎮靜地回答:“先不用,週蒙還不讓我告訴你呢,她現在睡覺,你晚上八點多打電話過來吧,跟她好好談談。” 當晚,李然打電話過來的時候,週蒙正躺在床上看小說。她的床頭有一大捧黃色的康乃馨,還是李然走之前給她買的,已經謝了,可她不捨得扔掉。書桌上,有個小小的玻璃鏡框,嵌了張李然大學時代的照片,背景是春天的花樹,他的神情略帶憂鬱,人看起來比現在純,髮際衣角間自然地帶出來那麼一股書卷氣。說來奇怪,她最喜歡李然略帶憂鬱的樣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她也喜歡他含笑的樣子,可是不喜歡他笑出來,他一笑出來眉尖眼梢都顯得花,好像有的女人臉上那種春意。 電話裡,李然一提她不吃飯的事兒,週蒙矢口否認。 “我沒有呀,沒有不吃飯,只是不想吃乾飯。”

“老喝稀飯營養怎麼夠呢?你媽媽還跟我說,稀飯你一天也才喝兩小碗,雞蛋牛奶都不肯吃。你這樣身體會垮掉的。” “我覺得挺好呀,神清氣爽,飄飄欲仙。” 李然給她氣笑了,可是問題還要解決。 “濛濛,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兒,這是厭食症的前兆,你不是說過,那個唱歌的卡朋特就是得厭食症死的?”“ 我才不會,你放心好了。” “放心?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李然不由得提高了聲調,頓了頓,聲音平靜了,“我還是回來吧。”“你別回來。”她急急地說,也頓住了,“你回來,也還是要走的。” “想我?” 長久的,長久的沒有回音。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現出她正側著頭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淚,她這樣當然讓他很難受。 “濛濛?”

“沒事的,我會好的,慢慢的我會習慣的。”反過來,是她這樣安慰他。她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時候,李然也說不清自己是更愛她的任性,還是更愛她的忍耐。 “濛濛,我今天晚上就給你寫信。” “我也會給你寫的。” “好好吃飯,求你了。” “我會的。” “我愛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週蒙腫著眼睛吃了一小碗雞湯麵。母親看著她心想:不服不行呀,父母說十句頂不上李然說一句。 到過年那幾天,除了不吃肉,週蒙基本上恢復了正常飲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來來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週蒙家來拜年的所裡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選擇的去回拜幾家。 即使是過年,週蒙也沒有到同學家串門的習慣,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孩子東家串西家串的只會學著搬嘴弄舌,她同樣不歡迎女兒帶同學到家裡來。為了這個,週蒙小時候特別羨慕鄰居小姐姐有個當工人的媽媽,人家的媽媽就喜歡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媽媽就給女兒梳辮子,還扎蝴蝶結,而自己從小都是清湯掛麵的短髮,恨死了。很小很小,週蒙就知道自己媽媽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沒有人情味,她和哥哥連小名都沒有的,媽媽對他們一貫像對大人,叫起來都是一本正經的“週離”、“週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兒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東東”,只有周蒙習慣叫兒子大名“潘登”。她跟兒子說話就當他大人一樣,慢聲慢語有商有量,有時候跟兒子這麼說著話,週蒙會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不在了,她都不知道女兒長大了是這麼像她,也不知道女兒是這麼懷念她。 又開學了。 週蒙一個人遮遮掩掩做賊似的跑到系辦公室參加補考,補考的人也有幾個,不過女生,可就她一個。真快, 眼看大三過去一半了。這學期因為李然走了,她媽媽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時間反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時候週蒙是非常排斥回家過夜的,那時嚮往獨立生活,覺得大學校園裡一切都新鮮,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人。 現在不同了,家裡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經遇到了。 雖然週蒙心裡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像雲放不下風,路放不下腳步。也不能說愛情就怎麼讓周蒙失意,只是像這初春的細雨,纏綿得讓她惆悵。她已經接到李然從西藏寫給她的第二封信,抬頭都是“親愛的濛濛”,署名是“你的然”。沒有受過文字訓練的人行文難免囉嗦,不過在周蒙看來, 此信無一字無來歷。 李然現在就盼著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裡寫道:“濛濛,你一定會喜歡西藏的,我們可以去草場騎馬,拉薩有各種漂亮的銀首飾賣,還有印度的絲綢,我保證你看了會愛不釋手。我唯一擔心的是你的身體,你現在身體到底怎樣了?吃飯正常嗎?頭還疼嗎?濛濛,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體不好,以後我們會損失許多樂趣的(他在樂趣下面還特意加了橫線)。濛濛,就算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將來,把你的身體當作頭等大事去抓。要去的地方還多著呢,答應我,你會陪著我的,你會在我的身邊。” 為了培養她對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裡夾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然以前的那些“傑作”,週蒙更喜歡現在這些。特別是其中一張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頭微微向前伸著,晨風吹散了幾綹油滋滋的頭髮, 臟兮兮的皮袍子跟身體像是獨立的,太陽尚在地平線上,透出的一縷光線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呆滯,無怨無尤。 相對而言,週蒙寫給李然的情書更像散文詩。一開始李然都不太適應,她們學中文的女孩子就是這樣表達感情的?文縐縐的不說,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到連抬頭署名都會沒有。偶爾,她會在信尾落兩個小字“你的” ,還好像不想讓他看見似的,李然不懂,他們都已經是未婚夫妻了,濛濛還有什麼難為情的?平常她又不是這樣羞澀的。 是不是難為情呢?週蒙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要她寫“你的濛濛”之類的,她真是寫不來。李然這麼寫,她也喜歡的,可心裡多少有一點不以為然,誰也不可能是誰的。情熱的時候她也會這樣說,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然結婚以後,1995年左右,從一個陌生人那裡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到家,從箱子裡翻出她給他的舊信,這一次,他體會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她對他的深情。 ……我覺得,西藏你還是去對了,我很高興不曾阻攔過你。李然,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不會再回到江城吧? “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鏡頭說話的,兩年之後你又會去哪裡呢?可是,親愛的,你要知道, 無論怎樣我都會等你回來的。 走在校園的梧桐樹下,路人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沒有你的世界也並不寂寞。如果能在無人的路上散步,無思無念,沉入一種靜謐,讓時光從肩頭緩緩流過,那也並不寂寞。 有路燈打開了夜的黑衣,照綠了一枝殘葉,那一角就像一個脆薄的夢,經不起一碰也經不起一想,像愛情。在無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頭間看到了。 春到深處就不見了,我也漸漸地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辦事兒路過火車站,從上海到江城的火車剛剛進站。我知道,你不會在這趟列車上,只是,望著出口處紛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動腳步…… 看著她的信,他潸然淚下。 愛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後。 杜小彬於同年3月從北京飛到拉薩,在北京,在魯迅文學院,她傷透了王勃那顆熱情洋溢的詩人的心。小宗很快向李然通報了杜小彬的最新動向,杜小彬現在拉薩附近的一所牧區小學當老師,這還是小宗通過江城市教委的一個援藏幹部給她安排的。 小宗萬分體貼地說:“我這不是怕她又去麻煩你嗎?能安排的我就盡量給她安排了。”李然沒好氣:“等她待踏實了,還不是來找我的麻煩?” “哎,我說你也別自我感覺太好,人家杜小彬說了,是衝著創作去的。我聽說,她那個男朋友王勃還在給她運動明年上魯迅文學院的推薦名額呢。弄得師大好不被動,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認嘛,檔案裡寫的是犯過生活錯誤——又無法解釋這麼個富於創作才華的學生為什麼要自動退學,難道還是師大壓制她的創作才華了?你不知道,現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說跟蕭紅比了,蕭紅曉得吧?那是受到魯迅先生特別賞識的女作家,十七八歲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咱們杜小彬有一拼。” “行了行了,這是長途。” “沒事兒,我們外貿單位國際長途隨便打。”小宗已經進了外貿公司,“下個月,我就去周遊東南亞。9月去前蘇聯。”說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經濟不發達國家。 ” 李然本來下過決心再見到杜小彬不跟她講話。人家真要來找,一句話不講也不太可能吧,盡量冷淡就是了。暗示她自己已經訂婚了之類的,做了一些設想,準備了一些應對。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沒來找他的麻煩。這倒讓李然不由得掛念起來了。 7月來臨,週蒙考試沒有考到一半就發了高燒,因為體質太弱,高燒過後低燒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兒在醫院整吊了一星期點滴才完全退了燒。方女士從來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心疼兒女的傳統媽媽,她就在病床旁邊,嚴厲地批評了女兒錯誤的戀愛觀:“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強自尊自愛,談戀愛也不能這麼談昏了頭似的,你自己沒有好身體沒有事業,誰還能遷就你一輩子?你看你媽這麼多年,靠過你爸爸什麼?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個人帶大的,我還不是和你爸爸一樣評了教授一樣出了國?你自己不強,就老想著依賴別人。” “我沒有。”週蒙微弱地抗議。 “還沒有?李然幾天不來電話你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不是媽媽要批評你,週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麼依賴李然,就是以後你們結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心骨。” 一席話說得周蒙訕訕的。她自己也不是沒有一點覺悟,尤其是這次生病,她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真的。 她愛他愛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處不見了。 李然從藏南出差回來知道濛濛大病一場,萬分心疼,他不敢提讓她暑假來西藏的事兒。從藏南迴到拉薩,李然也蔫兒了一陣子,他倒沒有生病,也可以說是一種病吧,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傷了,弄得自己現在對著鏡頭沒感覺了。發倒是發了不少,基本上橫掃了國內的專業攝影雜誌,其中一組“朝聖者”甚至被美國《國家地理》雜誌選中了,讓李然有一種職業上的滿足。 李然其實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劉漪比。剛畢業的時候李然不懂,甚至一年前他都不懂,一個人在社會上的起點是多麼重要,背景是多麼重要。他是不會再回江城了,也不會留在西藏,當他的許多同學已經開始安家立業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來還是一個未知數。除了在圈內逐漸建立起來的名聲,除了一套昂貴的鏡頭,他和三年前大學剛畢業一樣,一無所有。 而名聲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們這個圈子,幾個月不出新東西,就會被遺忘。他不能跟濛濛講這些,她不懂,她一輩子都不會懂。 李然在西藏日報社的宿舍是一個人獨住,同事里漢人佔一半,內地援藏的又佔一半的一半。李然來的時間不長,跑在外頭的時間又居多,同事裡他只跟小梁交情深一點兒。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頂熱心的一個人,就是有點兒無事忙。他剛從人大歷史系畢業,什麼都不會,就給發到攝影室來了。西藏日報社的單身宿舍當時還是平房, 像西藏大多數民居一樣,外面再怎麼陽光燦爛,屋里永遠是夜幕降臨。說到拉薩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還是比較沉悶的,街上很早就黑燈瞎火了,娛樂場所還是以電影院為主。拉薩的電力不足,路燈經常忽明忽暗。由於無聊,李然買了個18吋的彩電擱在宿舍看,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在這樣的夜晚他比較想發洩一下。這個暑假,濛濛如果真的來了,李然是不會再猶豫的,再說,作為未婚夫,他也有這個權利吧? 臨來西藏前,他跟濛濛兩個逛商場,她走到女裝內衣部停住了,讓他在外面等她。李然看她左挑右揀的,又跟導購小姐諮詢了半天。因為是女裝內衣部,掛的都是些丁零噹啷的,李然不好意思看,就到旁邊的電器部看攝影器材。過了一會兒,濛濛拎個小紙袋來找他了。 “買好了?”李然看到紙袋裡是四個白色蕾絲文胸,內衣,她只穿白色的。 “第一次買這東西,以前都是我媽給我買,我現在才搞清自己的尺寸。”“你是什麼尺寸?” 她看看他,神情古怪:“好像比以前大了一號。” 李然不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可是在那一剎那,他特別動心,她身體因他而起的細微變化。為了這個,他可以原諒她一千次,他甚至可以原諒她可能有的對他的背叛,只要她願意回到他的身邊。他就沒有想過,如果是他背叛她呢? 是不敢想還是他已經和自己達成了默契,遲早有一天他會背叛她的。 週蒙的這個暑假堪稱悠遊自在,她終於享受了獨自在家的樂趣。她媽媽去北京了,探親帶開會,待了一個多月。李然最初聽到這消息直嘆氣,說:“我要在江城就好了。”他轉而興奮起來:“濛濛,你來拉薩吧,我讓小宗給你訂機票。” “可是我怕坐飛機,還有我怕到了西藏會缺氧,而且我的身體……” 李然打斷她:“濛濛,我知道,我只是說說。” 她就真的以為他只是說說。 當週蒙對男女私情有了比較深刻的理解以後,她最後悔的不是放李然去了西藏,而是那個暑假,她自己沒有去西藏。 如果她去了,即使結局還是分手,她都不會那樣惋惜。 杜小彬要到這年的10月才第一次在拉薩見到李然。 杜小彬已經從牧區小學出來了,她現在是西藏一家出版社的合同製編輯。同時,杜小彬在全國范圍內的文學刊物上已有十數個中短篇小說問世,杜小彬認為她成功的重要標誌還不是評論家們對她的普遍讚揚,而是已有刊物向她認真約稿了。 杜小彬見到李然是在一個藏族畫家的家裡,類似文化沙龍的那麼一個場合,喝酥油茶,也喝咖啡,閒聊,也有人跳舞,非常的附庸風雅,來的都是拉薩文藝界人士,不乏漂亮姑娘。 李然是跟一個姑娘一塊兒進來的,那姑娘“三長”,長頸長腿長胳膊,杜小彬由此估計她是跳藏族舞的。她長得比一般藏族姑娘漂亮,皮膚也白,其實上層藏族少女皮膚都又細又白。李然曬黑了一點兒,看著壯了一點兒,也許是吃牛羊肉的關係。姑娘挽著他的手臂,親密度嘛很難講,約摸在朋友和情人之間。屋子比較大,人也比較多,光線又不是很足,李然不是那種眼睛到處亂看的人,杜小彬想,他可能沒有看到她。可是,如果他看到她了又裝作沒看到,那就有點兒意思了。 李然看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就心虛起來,他是帶了個姑娘來的,不過,就算吃醋也輪不到她杜小彬啊。唯一的解釋是,明明是杜小彬,可是,李然滿心裡想的是濛濛,坐在角落裡的那個女孩兒應該是他的濛濛,濛濛就是那樣看他的。 只有你深愛一個人你才會那樣看他。 等李然用眼角的余光再向那個角落瞟過去,杜小彬已經人去無影踪。 當晚,李然回到報社就給周蒙打電話。聽到她那睡意矇曨的聲音,李然才看了下表,已經十二點多了。 “濛濛,是我。” “李然?你怎麼這麼晚打電話,把我媽吵醒就麻煩了,她這兩天身體不好正鬧脾氣呢。”他默然。 “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他溫柔地說,“就是想听聽你的聲音。” 她靜了片刻。 “李然,你還愛我嗎?像以前一樣愛我嗎?” “濛濛,我永遠愛你。” “愛我?我都看不到你。” “我也看不到你,胖一點沒有?頭髮留多長了?拍張照片寄給我。知道嗎?”“還要拍照片?太麻煩了。” 濛濛完全不擔心他似的,真是小糊塗蟲,當年,即使是劉漪,隔幾個月還要寄幾張生活照給他呢!一個不切實際的人,連戀愛的方式都不切實際。 兩天之後,日近傍晚,杜小彬一個人到西藏日報社的單身宿舍來找李然。李然也是剛回來,基本上他前腳進宿舍,杜小彬後腳就到了。 這次,李然注意到杜小彬外貌上的變化,她的新鼻子線條很漂亮,而且,由於鼻子的隆起,整個臉給人一種長開了的感覺。 現在的杜小彬,有那麼幾分,黑裡俏。 “嗨,杜小彬,你的鼻子,沒問題吧?” 這親切又帶著好奇的一問,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沖淡了空氣中不自然的分子。 “很結實,就是天一冷, 鼻頭就紅。” 杜小彬一進門就看到迎著門的書桌上立著個像框,當然嘍,是周蒙的玉照。是年來傳奇般的得意還是見了些世面?杜小彬的神色間少了一份拘謹,屋裡只有一把椅子,她在床沿上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 “宗老師跟我提起過,他說你跟周蒙訂婚了。”先發製人,是聰明的。 李然在給杜小彬沖茶,按快門的手是很穩的,開水一條直線下去,一杯茶登時滿滿的。 “是,等她一畢業我們就結婚。”李然口氣熟絡地說,“你呢,小說寫得怎麼樣?”“我寫的小說你沒看過吧?” “我很少看小說。”到現在為止,李然自我感覺表現還是可以的,平靜自然,保持距離,不糾纏細節。 “你吃飯了嗎?”杜小彬看著屋角的電飯鍋問。 “吃過了。”李然並沒有吃過,他也不問杜小彬吃過沒有。 她的目光平平地逼過來,李然又感到了那種久違的緊張。 “看電視?”他問。 杜小彬點點頭。 看完兩集熱門電視劇是九點多,杜小彬還是一動不動,李然站起來——送客的意思。杜小彬現在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就在市政府旁邊,離這兒不過兩站多路。 杜小彬抬起頭,李然沒話找話。 “再喝點兒水?” 她搖頭。 “那我送你回去吧。” “李然。”她突兀地叫出他的名字,聲音直落下去,“你願意——跟我睡覺嗎?”在以後無數次的追想中, 李然都回憶不起來,他到底是怎樣伸出手去的,就像一段被剪掉的電影膠片,下一個場景直接過渡到——他跟杜小彬已經抱在一起了。 深夜。在即將進入的一刻,李然躊躇了。杜小彬亮晶晶的眼睛直視著他,問道:“你不是,嫌我臟吧?” 事後,掠過李然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並不是大錯鑄成,而是,終於發生了。他確實是有思想準備的,但不是和杜小彬,而是和那個長腿的卓瑪。事實上,他差一點兒就已經跟卓瑪睡過了。卓瑪姓陸,混血兒,母親是藏族人,父親是漢人。一般的規律是,甜美的女孩兒不會太高,高個兒的女孩兒不夠甜美,而卓瑪是個又高又甜美的女孩兒,這非常難得。 可是杜小彬,他沒有想過。 真的沒想過?李然又不敢確定了。 女孩子有杜小彬那樣的歷史,對於男人,就意味著可能性。 “咕”的一聲響,杜小彬在李然的臂彎裡瞥了他一眼,聲音是從他的胃部發出的。 “你不是吃過了嗎?” “明天我們去吃拉薩最好的上海菜。” 至少在一開始,性關係總是成為男女關係的潤滑劑,李然沒有解釋,他的態度卻兩樣了。又是“咕”的一聲響,這次是杜小彬,兩個人都撐不住,笑了。 杜小彬說我煮點兒方便麵吧,你這兒不是有電飯鍋嗎?她的態度相當隨便,說著就起來穿衣服,李然擋了一下。 “小彬。” “我知道,你會和周蒙結婚。”杜小彬回過頭來,目光平平的,“這跟我沒關係。”這當兒,李然又聞到了杜小彬的標誌香型,如果這真的是香奈兒5號,它是比較濃郁的。 “你要是非覺得過意不去,可以給我錢。” 李然眼睛瞪著她,心裡洩氣,他到底輸給了杜小彬,也輸給了自己。 “別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 “那你教我攝影。” 李然並不認為杜小彬是認真的,不少女孩子學時髦玩攝影,女孩子構圖感可能不錯,但她們通常沒有擺弄器械的耐心。 但杜小彬是認真的,在她看來,多學一項本事就多一條生存之道,人得靠自己。杜小彬常常讓李然想起自己念小學的時候,班里當小組長的那種小女生,坐姿端正,嘴角抿得緊緊的,挺不惹眼,可挺有主意。 濛濛不同,濛濛是害羞的,懶洋洋的小公主。 現在想起她,比四千多里路還要遙遠。 杜小彬自己也沒有料到李然就這麼順理成章地跟她上了床。早上,在她半睡半醒之中他又要了她一次,持續時間比昨晚長多了。 他不是特別激烈的,最初,甚至是緩慢的,可是最美的正是這一段,令人窒息的肉感。汗從身體的接縫處蒸出來,眼睛起了霧,近乎尖銳的,嘴唇。 他是這樣地折磨著她又不讓她叫出來,比身體纏繞得更緊的是彼此的舌頭。那不是性,那是獸性。 跟周蒙他不能這樣吧? “求你,別放開我。” 他就真的沒有放開她。 10月22日是李然生日。 當晚,李然在辦公室等最後一班特快郵件,終於給他等到了濛濛寄來的賀卡。賀卡是有生日歌的那種,還是沒有照片,代替她照片的是她的鉛筆自畫像。濛濛能畫幾筆,小時候她在少年宮學過國畫。她畫了一棵柳樹,柳樹前頭是一個圓眼睛的梳著麻花辮的女孩兒,淺淺幾筆,惟妙惟肖。 畫像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良人良人,歸期是何期?” 她嬌憨的樣子就在眼前,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李然抓起話筒,撥了兩個號,就又放下了,他還能跟濛濛說什麼呢?在他跟別的女人上床以後。上床是簡單的,頻頻上床就不那麼簡單了。沒想到杜小彬在床上會那麼風情,也沒想到她的身體會那麼刺激他。杜小彬可以算“內秀”,身上的皮膚比臉上細膩,呈現出一種漂亮的蜜色。上床後,不需要太多戲前鋪墊,比大多數女性容易興奮。單從職業角度看,杜小彬做妓女不是沒有本錢的,李然不禁這麼想,她或者可以勝任愉快。 李然以前從不曾在同一時期跟兩個女人上床,那未免太荒唐了。但是現在,他有一種崩潰感。前天,他第一次跟卓瑪上床,潛意識裡他也許是想證明不是杜小彬特別有魅力,而是自己很久沒碰過女人了。他確實證明了這一點,卓瑪一樣可以刺激他。可是證明的結果並沒能讓他平靜下來,不再是懷疑杜小彬的魅力,他開始懷疑自己了。 他竟然是個荒唐的男人嗎?李然還真受不了這個。 ——鈴聲驟然響起,李然拿起話筒,他以為是濛濛。 話筒里傳來杜小彬的聲音,李然聽了一會兒,無聲無息地掛了電話。杜小彬最近常給他打電話,她算是纏上他了。 10月底的西藏已經很冷了,晚上又起了風,刮得玻璃窗一陣陣兒亂搖。 李然坐在空寂無人的辦公室裡,整個辦公室只有他頭頂上的一管日光燈亮著,顯得格外冷清。他穿著大衣, 大衣外面掛著條煙灰色的圍巾,圍巾兩頭裝飾著兩條赭紅色的細橫槓,同樣赭紅色的流蘇長長的。走廊里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杜小彬嘩地推門進來了。 這麼冷的大風天,她也沒戴個圍巾帽子,兩腮吹得緋紅。 “小彬。”李然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摘下自己的圍巾,剛要給她圍上去,他舉著的手又垂下去了。他不能忘記,圍巾,是濛濛給他織的。 李然這時候臉上的表情,正像一個犯了錯被老師罰站的小男孩。 杜小彬看在眼裡,恨在心裡。 這天晚上他還是跟她睡了,但是沒碰她,沒在實質意義上碰她。 早上,杜小彬醒過來的時候,李然已經不在了。 枕頭靠外的一角壓著個信封,捏捏信封,她心裡已經有數了。 打開來,100元的老頭票,有二十張。怎麼說呢?如果按他們做愛的次數來計算,他對她還不算頂大方的。杜小彬缺錢。一個女孩子,沒有好家世、好背景、好相貌,還想過份好日子,她就注定一輩子缺錢花。可是她不會這麼拿李然的錢,不是這麼個方式,也不是這麼個時候。 手裡掂著錢,杜小彬並沒有受到侮辱的感覺,雖然李然大可以做得有人情味一點兒,比如給她買件衣服什麼的。前兩天,杜小彬在拉薩第一百貨大樓看中的一件紫紅色皮大衣還不止這個數呢。別說杜小彬不懂得愛情,問題在於,像她這樣遭際奇突的女子,愛情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兒。不是風花雪月的一件事兒。 第一次從男人那裡拿到錢,那個男人也是這樣,在她睡醒之前離開,把錢壓在枕下,只是沒有信封。那是500 塊錢,她不到十七歲,還管那個男人叫叔叔。 杜小彬是在路邊的小飯店裡碰到這位叔叔的,在她離家出走的路上。杜小彬不敢輕易地和陌生人打招呼,但是,這位倪叔叔看起來非常面善,他是個卡車司機。 是她自己要跟著倪叔叔的車走的,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他幫她付了飯費,還要給她買火車票讓她回家。杜小彬不想回家,她就指望著碰到像倪叔叔這樣的好人,能給她找個工作。他是司機,在她長大的那個小鎮上,司機是很有辦法的一種人。 倪叔叔皺著眉頭說:“姑娘,工作不好找哇,太苦你也乾不了,聽叔叔的話,你還是回家好好讀書吧。”可是,他還是讓她上了他的大卡車。一路上她跟倪叔叔聊得很開心。倪叔叔是山西人,有個兒子,老婆是小學教師。聽說杜小彬要去西藏找親媽,倪叔叔表示了同情,還給她出了不少主意。他一直誇杜小彬是個會說話的聰明姑娘,有她在旁邊,開車都不困了。杜小彬說那我總陪著您開車吧。倪叔叔看她一眼說好啊。 1月的冬天,晝短。他們一路向西開,紅彤彤的落日就在車子正前方跌到地平線下頭去了。從車窗往公路兩邊看,黑極了,夜,是兜頭兜腦直罩下來的,這是鄉村才有的,徹底的深不見底的黑夜,偶爾能聽到遠遠的一兩聲狗吠。 汽車停下來的時候杜小彬醒了,她聽到倪叔叔說:“看你困得這樣,就在這兒睡一覺吧。” 杜小彬記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就知道跟在倪叔叔後頭走。大概是路邊一個私人開的小旅店,彎曲迴繞的好幾個院兒,她恍惚聽到他們說只有一個房間了,也沒在意。能有張床睡就不錯了,她好多天沒沾過床了。進了房,她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把她弄醒的,她睜開眼睛,黑暗中,看到倪叔叔靠近她的那張寬臉。他想幹什麼,她是明白的,可她怎麼跟他翻臉呢。她還是為他設想的,他是個好人,如果現在她翻臉了,他肯定會覺得難堪吧? 杜小彬沒有忘記問一句:“你能給我找工作嗎?” 他“嗯”了一聲。 並沒有覺得怎麼疼痛,讓她受不了的是他身上強烈的味道。 完事後,她幾乎立刻睡著了,矇矓中老感覺有人在輕輕擦拭她的身體。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第二次這個人一上來就答應幫她找工作,還說要娶她,可杜小彬不相信他,他是個做生意的廣西人,北海的,二十多歲。 等上了床,這個廣西人氣壞了,因為杜小彬身上正來紅,他最多只能摸幾把。杜小彬留了個心眼,等廣西人睡著了,她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穿好了才睡下。天濛濛亮的時候,杜小彬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她昨晚就記清了燈繩的位置,這時候一個躍起,抬手先把燈拉亮了。剛走到門邊的廣西人嚇了一跳。 “你去哪兒?你不是要帶我回家嗎?”杜小彬堵在門口說。 “我去談生意,馬上,馬上就回來。” 他慌了,天還沒亮呢,他能去哪兒談生意? 杜小彬哼了一聲,說:“我陪你一塊兒去吧,多個幫手。” 廣西人直眨巴眼睛,他真矮,幾乎跟她一般高。 杜小彬咬著牙說:“你想就這麼走嗎?咱們出去評評理去。” 他嘟嘟囔囔地給她錢,一張一張地抽。 生意人,終歸是怕事。 這是杜小彬高中時代的最後一次離家出走,廣西人走了的第二天,在三門峽水庫火車站,杜小彬被公安局當盲流送回了她的戶籍所在地樅陽鎮。 杜小彬又離家出走過,杜小彬為什麼要一次次離家出走呢? 為她遠在西藏的生母?也可以這樣說,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位生母,從文學角度看一定是有的。很簡單,杜小彬出走是因為現實令她失望。是什麼令一個少女失望呢?更簡單,沒有人愛她。至少,她認為,沒有人愛她。 不過,當她真正年輕的時候,杜小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走。 她曾經以為是關於文學的一個夢想。 當然杜小彬是熱愛文學的,一個小鎮上長大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愉快的家庭生活,生性敏感還有點兒小才華。那麼除了文學她還能愛什麼呢?在80年代中期,台灣女作家三毛風靡大陸,三毛似乎以她的個人經歷證明了流浪和文學之間的必然關係。 到第四次離家出走,杜小彬總算明白了兩個事實:一,她要尋找的不是文學而是愛情;二,如果是為了尋找愛和溫暖,在出走的路上你永遠也找不到。 其實,不要說是出走的路上,在人生的路上,愛和溫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杜小彬把裝著錢的信封壓在周蒙像框的底下。她等了李然兩天,等他的反應,他沒有打電話更沒有來找她。第三天一早,杜小彬給報社打電話, 李然的同事小梁告訴她李然兩天前就去普蘭了,住哪兒? ——大概是縣委招待所吧。 杜小彬可不是周蒙,對杜小彬來說,愛情絕不意味著等待。 對杜小彬來說,愛一個人意味著完全交出自己,包括羞恥和尊嚴。 “別害怕,我不會賴上你的。”這是杜小彬在普蘭見到李然說的第一句話,杜小彬不是沒有幽默感的。不管她這句話是不是真的,李然還是鬆了口氣。 落在杜小彬眼裡,扎了根刺那麼難受。 杜小彬勉強笑著說:“也許我不該來的,我聽人家說我親媽在普蘭住過,我想看看這個地方。”李然更輕鬆了一點,說:“是嗎?你知道她現在住哪兒嗎?我可以幫你找找,新聞單位辦這些事還比較方便。” “我來晚了,聽說她已經回內地了。其實,我也不一定非要找我親媽,在西藏這半年多,我倒挺想念我那個養母的,小時候,我老怕她要死了。” 李然抽著煙,聽著,不接話。 他們坐在普蘭縣委招待所的飯廳裡,四周昏暗——在西藏,不論什麼地方都脫不了這種昏暗的氣氛。李然已經領教過杜小彬講故事的本領,上次她給他講的是牧區小學那些臟兮兮的藏族孩子們。不知道杜小彬自己知道不知道,在這樣昏暗簡陋的環境裡聽她娓娓道來,一個男人要愛上她不是件太困難的事。 “我養母有慢性心髒病, 兜里總揣著硝酸甘油,人又黃又瘦,可有個好名字,陳梔子,就是梔子花那個梔子。夏天,一大早,潔白的梔子花就開了,很香,香得讓人頭暈。從我記事起,陳梔子就是那麼又黃又瘦的,可是聽說,在二十多年前的樅陽鎮,陳梔子人如其名,是樅陽鎮的一枝花。因為長得美,雖然有病,追陳梔子的小伙子還是排長隊。陳梔子後來嫁給了杜有康,我的養父。” 杜小彬停下來,一雙彎彎的清水眼瞄呀瞄的來回打量李然。 李然問:“怎麼了?怎麼不說了?” “李然,你也算長得好看的男人。” 李然尷尬地皺起眉頭,還沒聽女孩子這麼直截了當地誇過他的長相呢。 “不過,我就沒有見過哪個男人比我養父長得更好看。不騙你,杜有康是我們樅陽鎮遠近聞名的美男子。我上小學那會兒,電視還很稀罕,有的鄉下女人來鎮上趕集,節目之一就是到鎮一中看看講課的杜老師,就像現在的人看明星一樣。” 杜小彬眼睛瞄著李然,評價道:“李然,杜有康就像你,是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 我是嗎?李然在心裡問自己。 像一切寫小說的人,杜小彬自信讀得懂人的心理,她點點頭。 “我養父並不是壞男人,別看他在外面沒斷過女人,可他跟我養母兩個恩愛著呢。他們是分床的,不過每隔兩天,他總要在陳梔子床邊坐坐,執手相對軟語溫存,活像個大情聖。”杜小彬口氣調侃地說,“至於陳梔子, 李然,你總知道,女人都是心軟的,聽不得一句兩句好話。” 憑什麼他就該知道了?李然反駁:“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專家。” “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女人都是心軟的。”杜小彬眼裡滿是嘲笑的意味,“不過,有規律就有例外,我是個例外。我這個人心硬,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為你心碎。” 李然彈了彈煙灰,如果他沒看錯,杜小彬的眼角微微有點兒抽搐著,而且,她的邏輯根本錯誤,柔軟的東西不易碎,硬的就相反。 計較起來,杜小彬的那顆心要碎也早碎了。 “我不擔心。” “我知道,你擔心也只會擔心週蒙。”杜小彬的眼角恢復了平靜,“餵,不是嫉妒,只是有點兒好奇,真的有山盟海誓的愛情嗎?” 杜小彬的潛台詞是:你真的愛週蒙嗎? 李然覺得他沒有義務對杜小彬回答這個問題。 他沉默著,杜小彬可沉不住氣了。 “我就不信有什麼真正的愛情,愛情像小說,純屬虛構。我最討厭看女作家寫的愛情小說,虛構的虛構,好像——自慰。” 李然誇張地一笑,真是女作家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了。 女作家寫愛情小說就是自慰,那看愛情小說呢? 濛濛是喜歡看愛情小說的,她推崇的,當然不是瓊瑤,好像是個死了一兩百年的英國女作家。而杜小彬,雖然是這樣憤世嫉俗,雖然是這樣侃侃而談。 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李然總還是知道的,女人說的和她想的,女人想的和她做的,剛好相反。就算杜小彬真的不相信愛情好了,女人對感情的態度從來是出了名的矛盾,即使不相信,並不代表她就不渴望擁有。 所以,杜小彬越這麼說李然越覺得前景不妙,還說不會賴上他呢,當他是三歲小孩嗎?可是,聽一個女孩子這麼曲折地表達她的愛意,到底讓人覺得與眾不同。她,目光閃爍,亮若星辰。 “看到那個小女孩兒嗎?”杜小彬探過身子,輕聲問道。 杜小彬指的是招待所飯廳里個兒最小的一個女服務員,模樣怪伶俐的,還是個沒長成的孩子。她的工作大概是服務員裡最髒最累的,收碗筷抹桌子拖地。晚上八點多了,飯廳裡也沒幾桌客人了,別的女服務員都在嗑瓜子聊天,只有那個小女孩提著水桶,低著頭,來回地拖著油膩膩的水泥地。 “我小時候就那樣,我養母愛乾淨,每天都讓我把家裡的地拖一遍。八歲我就會做飯,十歲洗一家三口的衣服,還得把自己收拾整潔了,按我養父杜有康的話講,女孩子得有個女孩子樣。”杜小彬表情乖張地一笑,“可憐,是吧?我那時老想著,什麼時候我才長大呢?長大了就可以離開家了。直到現在,我一聽到人家說什麼無憂無慮的童年就想笑。” 杜小彬滿意地看著李然的反應,她知道,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兒的。 “也不是沒有好時候,陳梔子是鎮一中圖書館唯一的管理員,書很多她又不能累著,一個人根本管不過來。 從上小學一年級,放了學我就去圖書館幫她理書,一邊理一邊看,一開始看圖畫書然後是字書。陳梔子別的沒給過我,她就給了我書。我記得看了,就老想著等哪天我親媽把我找回去,我可以有自己的整潔的房間,從此再也不用乾活兒了。” ——“李然,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嗎?” “你不是說過嗎?你要去西藏,找親生母親。” “也是也不是,直接原因其實是我的養母。我上高中以後,陳梔子的身體越來越差,有一個月接連暈倒三次,次次送醫院急救。我當時挺害怕的,從小我就照顧她,我挺怕她死的,她要死了我還去照顧誰呢?”李然不由得握住了杜小彬的手,雖然他完全不能理解杜小彬對她養母的感情。如果她真是怕她的養母死,又為什麼要出走,而不是留下來繼續照顧她呢? “我現在想,我是受不了養母隨時會死的那種壓力,我一走,就一了百了了,人總是很自然地要逃避痛苦。 ”這個解釋也算合理,可是從杜小彬前面的敘述看,她對她的養母不應該有這麼深的感情,骨肉才有的深情。李然覺得挺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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