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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未雨綢繆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11939 2018-03-13
週蒙問戴妍:“戴妍,你說,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兒嗎?” “有吧,比如我吧,看一個男人,第一眼我就知道我願不願跟他,他想不想跟我上床。”“這不一樣。”週蒙氣結,戴妍有這個本事,一說就說到上床。 “這一樣,一開始都是身體的吸引,你還能看到靈魂裡去啦?我不信。”“是氣質。” “小姐,什麼叫氣質?氣質只是性感比較體面的一個說法。你還別不認賬,李然就是挺性感的,要不你那麼貪婪地盯著人家。” “我怎麼貪婪了?我不過就是看了他幾眼。” “是惡狠狠地看了幾眼,別不好意思,他看你的眼神也挺那個的,不過有經驗的人比較含蓄啦。”戴妍瞥了周蒙一眼,“相信我,第一次愛上人總要吃點兒虧。” 這可有點兒傷週蒙的自尊心,她沒戀愛過,簡直成了缺陷似的。

那天看完匯演,小宗書記在城里新開的火鍋城請吃宵夜。有周蒙、戴妍、李然,還有跟李然一塊兒來的一個省報女記者,人長得劇黑,北京人,也姓李,單名一個越字。 其實週蒙可以喝一點啤酒的,每個人都要啤酒,她也點了頭。 李然不以為然地移開啤酒杯:“你能喝嗎?他們這兒也有冰紅茶,還有各種果汁。”坐在一側的李越一邊倒酒一邊看著李然取笑道:“別那麼緊張,現在的女孩誰不能喝點?濛濛,我先敬你,小宗書記,還有這位漂亮妹妹,一塊兒招呼。——李然,你兩位妹妹都喝了,你還等著我灌你嗎?”這李越真不失記者風範,少少幾個人簡直不夠她張羅的。 小宗一飲而盡,沒醉,話卻不著邊了:“今晚真高興,李然是我老同學,知道我沒別的愛好,就願意看到合適的人在合適的季節合適地戀愛。”是的,他在大學裡另一個綽號就是“拉皮條的”。李然細長的手指調著作料,全不理會。週蒙假裝特專心地低著頭觀察李然手指的動作,好像他手指的動作有多好看似的。

這邊,戴妍秀眉一挑:“宗書記,什麼叫合適的戀愛啊?” 週蒙跟李然說:“不,我不吃麻醬,韭菜花也不吃。” 李然放下調羹:“小姐,那你吃什麼?”他轉頭告訴戴妍,“你宗老師的意思就是要注意分寸,別給他找麻煩。” “不過界。”李越加了一條註解。 戴妍點頭:“噢,就是不能上床呀。”週蒙笑。 李越向小宗讚歎:“貴校的學生真不愧是90年代的大學生。” 小宗聳聳肩:“至少證明我們的思想是解放的。” 戴妍故意皺皺眉頭:“如果是互相喜歡又互相需要,為什麼不可以上床呀?一定要等到那張證嗎?”小宗跟李越那兒婆婆媽媽地解釋:“戴妍是中文系的,人又長得漂亮,習慣與眾不同,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只代表她個人的看法。”

週蒙跟戴妍交換一個眼色開了口:“我也這麼看,比如你餓了,想吃飯,人家說等三年以後你再吃吧,三天也不行。”她盡量說得慢,聲音還是不夠自然,帶抖。李然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正像去年夏天雪碧的廣告詞:冰冰涼,涼冰冰。 對她的發言,沒有人作出回應。 李越笑笑看著戴妍:“問一個私人問題啊,你可以不回答。你是處女嗎?”戴妍笑得比她還甜:“在我還是8 0年代的高中生的時候,處女就已經不成為一個問題了。”二十四歲的處女李越又一次感到:處女,必須保密;不是處女,不用保密。二十四歲的女記者李越給予反擊:“戴小姐真是熱情奔放,改天我想做一個專訪。”戴妍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好啊,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李然給周蒙一杯熱茶,給李越、戴妍撈羊肉:“兩位女士光打嘴仗不餓嗎?別讓我和小宗都吃光了。”李越跟戴妍乾了杯啤酒,恢復了點兒風度:“你懂什麼?我們是不打不相識。專訪我是做定了,小宗,你再給我多找幾個女生,要思想解放的。” 小宗跟李然這兒訴怨:“如今的女孩子,你還指望她們像我老婆一樣溫良恭儉讓嗎?我都不敢講的話她們倒敢講。” 李然毫不同情:“你這個書記也太面,還校團委,想想當年咱們的系團委書記,那才叫鐵腕儿,誰敢在他跟前乍刺。” 戴妍惡狠狠地說:“李然,不許你挑撥離間。” 小宗一肚子委屈:“誰讓我太民主呢,和學生打成一片誰還怕你。” 週蒙小聲說:“是和女學生打成一片。” 這就說得太對了,每個人都樂了。

從火鍋城出來,李然拉著周蒙的手走在後面,她的手還是冰涼的,讓人禁不住地會想要擁抱她。 “冷嗎?” “不冷,人一多,我容易緊張。”她坦白得像一扇打開的門,不知是因為特別信賴他,還是根本一見如故。 “濛濛……”他凝視著她,只是目光已讓她心跳,他想跟她說什麼呢? 只聽戴妍在前頭叫:“大灰狼,快著點嘿,上了車您再慢慢抒情。”小宗、李越也跟著哄。李然收回目光加快腳步。 “你住哪個宿舍?”他問。 “10號樓119。” 下課了,天下起雨來,週蒙不耐煩地打著傘,離宿舍門口還有十來米遠,她無意中抬起頭,心裡先就緊了一下。站在門口紫藤樹下的那個人,是李然。 他沒有打傘,雨絲斜斜地落在寬寬的肩膀上,淡淡的輕煙從指間升起,他的側影從一開始就吸引她的視線。一個梳馬尾辮的女孩提著雙拖鞋蹦跳著撲向他。週蒙眨眨眼睛,定睛再看,哎,不是他,他還應該高一點,仔細看起來又完全不對了,肩膀也不對。可是,剛才,第一眼,真把她唬住了。耳邊,學校廣播裡,羅大佑那首《戀曲1990》又在空中迴盪,曲調委婉得讓人禁不住回首,一路上丟失了的還是無意錯過的,那生命中的美麗。

週蒙經過那對戀人身邊的時候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他們,男孩子的面部沒有他的背影看起來那麼老練,兩個人喁喁細語,渾忘了身外這個斜風細雨的世界。 吃火鍋的第二天,李然並沒有來找她。週蒙在宿舍裡整待了一天,每一次有路過的女生來叫“119外面有人找”,她就跑出去看,每一次都不是他。戴妍看出了端倪,附在她耳邊說:“別急,週蒙,每個人都看得出來,李然那傢伙迷上你了。” 他並沒有迷上她,因為他沒有來。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他始終沒有出現,也許就不再出現了?或者像他說的一切完全是一個偶然。當然他可能出差了,不然在路上她也有可能碰到他的,報社、精儀所、師大正好形成一個正三角,可是以前她也沒有碰到過他啊。而且,如果他真的在乎她,他至少可以寫信。週蒙懊悔忘記告訴李然她家裡的電話號碼,話說回來,誰讓她沒經驗呢?

看著那對卿卿我我的小情人,週蒙不想再回到宿舍傻等,給她的高中同學袁兵掛了個電話。袁兵不算她的男朋友,只是個男性的朋友。現在,週蒙寧願跟袁兵去逛街看電影,輪著攤子吃各種小吃直吃到嘔吐。也不能靜靜地坐在任何地方,一靜下來她就會想到他,想他看她的樣子。 晚上,看了兩場外國電影已經筋疲力盡的周蒙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她媽媽敲她房門警告她不要看得太晚, 不然早上又要賴床。 “何以解憂,唯有武俠”,這是周蒙哥哥週離的勸世良言,她現在信了。為了防止胡思亂想,她一定要看得睜不開眼睛,才能順利跌入夢鄉。在當晚,失去知覺的剎那,她眼前最後一個畫面是李然看著她說:“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 週蒙的母親方德明女士是清華精儀的高材生,一生熱愛科學,鄙視庸俗的飲食男女。她那一代的知識婦女認為女孩子熱衷鬧戀愛就絕不能有出息。她很早就發現女兒思想不健康的苗頭,小小年紀就迷戀《白雪公主》《灰姑娘》這樣的愛情童話,說起什麼王子啦公主啦小臉爍爍放光,這還得了?母親果斷地沒收了女兒所有的童話書。這一事件是周蒙個人成長史上不堪回首的“焚書坑儒”。

週蒙小時候其實長得最乖不過,面孔圓圓的,眉眼楚楚,皮膚雪白。所以周蒙小學時的外號叫“日本”,到了初中又改為“緬甸”。進入青春期的周蒙個性孤僻,靦腆得從不跟男生講話。由於不長個兒營養過剩,十四五歲的周蒙是個極不快樂的小胖姑娘。她那時已背著媽媽看完了整部,理想中的自己應該是骨瘦如柴見風就倒的林黛玉,可是在現實生活中的這個小胖姑娘偏偏喝涼水都長肉,她恨。到了高二,週蒙總算躥個兒了, 人瘦了小臉也長開了,彷彿一夜之間她就成了個楚楚動人的少女。學校的男生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她,她的最新外號是“細腰”。也不是腰特別細,少女很少有粗腰的,是腰身顯得格外的纖細。暴發戶式的美麗並沒有使周蒙特別活潑起來,只是使她母親更加警惕,從周蒙有了月事母親就像防賊似的防著女兒早戀。週蒙可以歸到那類內心世界比較豐富的小孩子,想的要比做的多得多。她其實一早傾心母親的一個研究生,姓莊名嚴,比她大十二歲都不止,而且人家有妻有子的。第一次認真喜歡上莊嚴她還不到十一歲呢。他教她畫人體石膏素描,是在他家裡。他妻子不知為什麼跟他大吵,他一句話都不講,沉默得像山一樣,令人又敬慕又憐愛。

當週蒙確信自己變得美麗的時候,她最渴望的就是讓莊嚴看見自己。夏天的傍晚,他和妻子帶著兒子出來散步,他看到她,眼睛一亮。 週蒙是知道一點兒母親的秘密的。 週蒙還不到六歲,上幼兒園大班時,一個夏天的下午,媽媽給她和哥哥都換了新衣服,媽媽自己則少有的穿了一條隱花的連衣裙。週蒙滿以為他們要去公園了,但是沒有,也沒有客人來吃晚飯,可是媽媽一直抬著眼睛瞟著門口,週蒙讓她弄得怪緊張的。週蒙記得,她和哥哥看動畫片時,終於來了個叔叔。週蒙看到叔叔就像爸爸每次回來時那樣提著個大灰包包,由此判斷叔叔剛剛下了火車。叔叔送給他們很昂貴的荔枝吃,她那麼小都覺得這個叔叔一副好看樣,留絡腮鬍子呢。叔叔和媽媽在客廳裡輕聲講著話,她尖著耳朵也聽不清,只有哥哥這個傻蛋還目不轉睛地看著《鐵臂阿童木》。叔叔待了好久才走,等媽媽送他回來時,週蒙看到媽媽側著臉在幽暗的門廳里站了一晌才進來。

她是哭了嗎? 媽媽愛爸爸嗎?他們大人們是不講愛的,反正週蒙是這麼看,媽媽總是老周老周的,然後事情一件件吩咐下來。本來爸爸媽媽就是兩地分居,即使一年一月聚在一起也從不見他們有任何親暱的表現。為什麼要兩地分居呢? 上學後,週蒙才逐漸知道,媽媽方德明從清華大學畢業後分到大別山區一個公社中學教書,70年代初才輾轉調到省城的精儀所。週蒙要到以後在北京父親身邊生活時才曉得,爸爸週從誡是一直努力爭取把媽媽調回北京團聚的。到了80年代初總算等到個機會,因為工作單位不對口,媽媽居然放棄了。那時候媽媽在精儀所剛評上副總工程師,躊躇滿志準備大干一番。後來老周又想從北京調到省城來,她也不同意,堅持說在北京在高能物理所更適合他的事業發展。 一切都僅僅因為媽媽看重事業嗎? 週蒙和哥哥從小跟著媽媽,感情上是跟媽親,但是長大了他們都更喜歡爸爸,跟爸爸什麼都好商量,他又特別好欺負,口袋裡只要有錢,讓買什麼就買什麼,回家還是他挨媽媽訓。週蒙剛發育的時候,媽媽總是要她扣著吃,怕她長得太胖,爸爸就不管,一直說女兒漂亮,說一白遮三醜,也不嫌她思想早熟,給她買過。他們家,是標準的慈父嚴母。 轉眼就到6月了,如果把李然比作一頁書,無論如何應該翻過了吧? 《戀曲1990》依然一唱三歎地在校園上空迴盪,有時候,在匆匆的步行中周蒙還是忍不住回首,他在哪裡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她還會見到他。 李然從東部山區回到江城時已經八點多了,他這次是編在報社的要聞組,跟著新任省委書記去的東部山區幾個貧困地市縣。大部隊在五月底就回來了,他一個人在當地一個偏遠山溝裡多待了幾天,拍了不少山區小孩和瘦成一把骨頭的老頭老太太,可惜那裡的水土不養女人,姑娘們沒幾個水靈的。李然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在四川嘉陵江邊拍過不少美麗的農村女孩,女孩的眼睛都是碧清碧清的。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睛在眼前悠來悠去,他可能比自己意識到的更想念那雙眼睛,想念得多。她在等他回來嗎?無邊的夜色裡李然找不出一絲線索。 李然洗完澡直接回了宿舍,離老遠他就听見李越在他們宿舍嚷嚷,李然知道同屋的張訊正追李越。張訊是轉業軍人,黨員,在報社管後勤。 李然一進門,看到男男女女站了一屋子,李越看到他特高興:“嗬,大功臣回來了,跟我們蹦迪去吧,送的票,你一個窮山溝回來的人還不去開開洋葷?”李然說:“好啊,不去白不去。送飲料嗎?我兜里可就十塊錢了。 ” 一屋子人哄著一邊走出宿捨一邊笑他窮,問他是不是都大公無私支援山區扶貧去了。張訊說:“扶是扶了, 扶的都是姑娘。”眾人又笑。 李然警告他不許造謠。 李越半真半假地說:“說起姑娘,李然,要不要把你那個小朋友一塊兒找來啊?”張訊來勁兒了,說:“他哪兒又來個小朋友?李然,你廣州那女朋友前兩天可又來電話了,追著問你小子什麼時候回來呢。” 李然否認道:“不是我女朋友,是同學。” 當然沒一個人信,有人小聲提起市台那個女的,姚姿。 李越瞅著他樂:“看看你,名聲和交際花一樣壞。”李越今天一身短打扮,很帥。李然笑了笑,明智地放棄了自我辯護。 這是個新開不久的迪廳,號稱都是照著上海的迪廳裝修的,在省城正時髦。今天不是周末,人不是很多。如果週末人家迪廳老闆也不肯送他們這麼多票,他們這票就是除了周末哪天都能去。 李然他們這幫人數剛到報社來實習的一個女孩跳得投入,瞇著眼甩著頭髮陶醉得不得了的樣子,可以跟T形台上領跳的兩位小姐媲美。 跳了一會兒李然才適應迪廳裡的昏暗,逐漸看清周圍晃動著的人臉。在他的右側,隔兩三個人,他看到了周蒙、戴妍,戴妍向他擠了擠眼。 週蒙看起來有點兒心不在焉,跳得有氣無力的,李然拿不定她是沒有看見他還是故意不看他。可是看到她, 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向她走過去。她跳著跳著停了下來,她的眼睛,又是那麼要命地看著他。李然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出了人群。 “我口渴。”她像孩子那樣對他抱怨。 “想喝點兒什麼?” “粒粒橙。” 李然把粒粒橙買回來了,週蒙一邊喝一邊坐在那兒摁腦袋。 “頭疼?” 她點點頭。 “我送你回家吧,這裡太吵了。” 他說著去牽她的手。他憑什麼老是那麼理所當然的?週蒙恨的就是這一點。 “不用了,等會兒我跟戴妍她們一塊兒回去,今天是她男朋友葛俊的生日。”週蒙抽回手。不怪人家女孩子不樂意,誰讓他一聲招呼不打就消失一個多月呢?李然解釋:“想去找你的,出差了,第二天就走了,今天晚上剛回來。”“你出差,關我什麼事?” “是啊,不關你的事。”他附和著,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調開臉,好像跟另外一個人說什麼不相干的事兒似的,“可是,在回來的路上我想到了你, 不知道你會不會想著我,”他頓住了,轉過臉,望著她說,“像我想著你一樣。”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我累了。” 她站起來,嘴角漾著一絲甜甜的笑,李然有充分理由相信這個笑容是為他綻放的。而他們都沒有察覺,在迪廳的另一頭,李越一直默默地看著他倆。 走到迪廳外頭,李然剛要伸手打車,想起兜里只有4塊錢了。迪廳裡一罐粒粒橙是6塊錢,本城面的起價5塊, 已經很便宜了,可他還差著1塊。 週蒙說想走回去,怕坐車犯噁心。李然說好啊,正好我今天窮,剛回來還沒領工資呢。他一點兒沒看錯,濛濛骨子裡還是實心眼的北方姑娘,她立刻掏出她的小錢包問他,那你還有錢吃飯嗎,我借你點錢吧。李然笑著搖頭,說我哪能要你的錢。他看她一眼:“不過像我這麼窮,以後可娶不起你。”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李然緩緩地說:“你不是說要嫁個有錢的老公嗎?” 他離她是這麼近,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目光已經表白了一切。 她的目光啊,像火又像灰,從一開始就打動了他,是什麼呢?那是只能感知而無以訴說的。他伸出手臂溫和地挽過她。 一碰觸到他的身體,她就控制不住地顫抖。 “天哪,”李然擁著她低叫,“從來沒有人抱過你嗎?” 微妙的是,她不是不委屈的,也不是不快樂的。 他靠在牆壁上她靠在他的身上,挺晚了,偶爾路過的行人匆匆地瞟他們一眼。 “濛濛,剛才跳舞的時候你沒看見我?” “看見了,你一進來我就看見了。” “不想理我?” 他在她耳邊問,熱乎乎癢絲絲的氣息讓她覺得無力,緊接著,她感覺他的嘴唇細緻地含住了她發燙的耳垂, 那感覺,挺怪異的。 她還是輕微戰栗著,這讓他有點兒心疼,可他太想吻她了,今晚一見到她就想。他輕輕貼住她柔軟的嘴唇, 吸吮她的舌尖,水果一樣清甜。他更深一點…… 她先是小小地叫了一聲,然後猛地轉開頭用力推開他,彎下腰撫著胸口喘不過氣來。 “心臟不舒服?吻一下就會這樣?”一分鐘前,李然都不能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敏感的女孩。他問,聲音更低了:“第一次?” “不。”她受了傷害似的否認,隔了會兒,又洩氣地點點頭,好像這是件很沒面子的事兒。撫著她的胸口他說:“都不敢再吻你了。” “我會好的,今天本來就不舒服。”她居然如此單純地向他保證。 他們靠得是這麼近,李然能清楚地聽見兩個人的心跳。 週蒙磨蹭著不肯上樓。 “……這不公平,至少你可以給我寫信啊,你知道我是90屆中文的,你肯定沒怎麼想過我。”她小心眼地說。 “我每天都要工作啊,我不可能一天到晚想著你一個人。”講老實話,不是不想她,是猶豫不決地想著她。 “ 可我就是一天到晚想著你一個人——起碼,頭兩個星期是這樣。” 她一天到晚想著他一個人。 李然不得不提出警告:“別說了,再說我又想吻你了。” “你吻吧,我現在好多了。”她喜歡看他細長的眼皮,有一點點斜。 李然謹慎地碰了碰她嬌嫩的唇瓣,連哄帶勸:“濛濛,太晚了,回家吧,明天中午我到宿舍找你。”她往樓道裡走又回過頭,問:“你真的會來嗎?” 李然舉起手:“我保證。” 一旦她輕盈的身影完全消失,李然立刻後悔了,留給他的夜晚至為空虛、無比漫長。週蒙躡手躡腳地走進她八平方米的小北屋,媽媽早就睡了。夜靜得透明,她沒有開燈卻拉開了窗簾,今天晚上月亮好大啊!她忘了看看, 窗外,月下,還有一個人等待著她的身影。 她看到的是在她的身畔,在透明的夜色中,晶瑩的花朵搖曳盛開,丁丁東東的樂聲由遠至近,當她揚起手臂輕輕一轉,就像在一場舞會後,卸下華服的公主。 這是她初次盛開的夜晚——哪怕明天就枯萎都是值得的,哪怕他騙她都是值得的。 他居然吻了她,在丟開她一個多月之後。男人怎麼會是這樣?週蒙以前認為懂他才會愛他,此刻,她突然聰明起來,愛他又怎能懂他呢?人家講愛情是盲目的,也就是說,愛情是瞎的,當你真的愛上一個人你就看不清他了。 令她稍感遺憾的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可是,愛,還需要用語言來表達嗎?愛如果有語言的話也是身體語言。 這個夜晚對李然來講更為躁動不安。他該有小半年沒親近過女孩子了,禁忌之後再度打開異常的刺激。濛濛是不解風情的,她不知道她的過分敏感會令男人發狂。可是李然知道,他知道她會非常美好的,柔軟得水一樣化開。 比受不了她的敏感更甚的是他受不了她的目光,從最初,他掂著球桿緩緩轉過身去的瞬間,她的目光,單純而強烈。她為什麼那麼深情地看著他?又為什麼好像帶著一點絕望? 他愛她嗎?不如說,他能不愛她嗎? 週蒙夜不成寐,當晨曦剛剛打開第一層夜的面紗,兩隻早起的小鳥就在樹上吵鬧,一朵淡紫的牽牛花顫悠悠地開在窗前,它原有一個更美麗的名字:朝顏。 很久沒有這樣早起了,週蒙做好早餐,才叫母親起床。 她母親的反應直截了當: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們家的人都不習慣身體接觸,週蒙就不記得母親抱過自己,但今天早上,她熱情地擁抱了一下母親,簡直把她母親嚇壞了。許是刺激過度,像方德明女士那樣精明的人也要等洗漱完畢,喝下半杯茶才醒悟過來,一連串地發問:週蒙,你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又是那個高中同學嗎?幾時約他到家吃頓飯?他學什麼?家裡是不是部隊的…… 幸虧週蒙已打扮好了,她衝母親笑笑:“媽,今天晚上回來告訴你,我上學去了。”打開門她就往樓下跑。走出樓道一抬頭,週蒙看見一個人,因為不能置信她愣在了當地。 ——真的是他呀,嘴裡銜著根煙,斜靠在樓前那棵玉蘭樹上,看著她笑。 李然還是第一次看她穿長裙,裙子很耀眼,天空才有的那種柔藍色,腰身細細的,裙擺寬闊垂感良好。可是,更耀眼的是她臉上青春的美色,眉目清秀,嘴唇花瓣一樣鮮豔。說實在的,昨晚他還沒意識到她有這麼好看呢。而且今天,她的目光出奇的寧靜,啊,因為他已在掌握中,她不緊張他了。李然也放心了,她要老那麼要死要活地看著他,他可有點兒受不了,他們是戀愛,又不是上演什麼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兩個人很自然地手拉手,濛濛並且開始挑剔了:“你有多久沒理髮了?” “三個月,半年,忘了。”好嘛,這就管頭管腳了。 “對了,你有多大?” “二十四。” 明顯失望:“可我的理想是男朋友至少大我八歲。” “我看起來顯老。” 她斜睨一眼,算是放他一馬,接著問:“血型?” “AB。” “啊,性格模糊搖擺不定。——星座是哪個?” “不知道。” “生日呢?” “10月21日。” 莫大遺憾似的,週蒙說:“記住,你是天秤座,也是我最不喜歡的一個星座。”“為什麼?” 烏溜溜的黑眼珠在他臉上悠來悠去:“甜言蜜語,冷酷心腸。” “真的?那你還跟我好?” 她好像沒聽見一樣,鬆了手,跟他拉開一步遠,文靜地向對面走過來的一位中年婦女問好,那中年婦女一對火眼金睛只管在李然身上忙。週蒙心中暗笑,管保不到中午她媽媽就能得到準確情報。精儀所是個大所,可是, 所裡這些人,好像都是彼此的近親。 李然把周蒙送到學校,自己回報社點了個卯。他去會計室領了當月工資,加上各種補貼、獎金一共是1032元,尾數照例存在會計那兒。李然這段比較窮,他剛買了個8000多元錢的鏡頭。當記者的都有外快,不過他拿到的紅包不能跟李越比,李越是搖筆桿子的。李然,按他自己的話說還是憑手藝吃飯,他可以攬到各種私活,包括廣告和淹了街的藝術攝影,還有為各種文藝團體裡渴望一夜成名的小姑娘拍照。沒銀子的時候李然幹過,來錢也快。可掙這些碎銀子有什麼意義?太瑣碎了。 瑣碎比窮更可怕,瑣碎會毀掉一個男人的尊嚴。 從報社出來李然去郵局取兩筆稿酬,結果有一筆還因時間拖得太長被郵局退了回去。稿酬不無小補,但和投入是不成比例的。張訊勸過他:你就拍點兒靜物,要不大美人也能發,滿世界的亂跑什麼?勞民傷財。可對李然來講,最享受的正是滿世界亂跑的過程,有一部電影他沒看過,可他記住了電影的名字——。邊走邊唱,意思挺好。 並不是天真,總有一天,生活會逼人而來,不過逃得一時是一時。 看看時間還早,李然決定回宿舍補一覺,昨天晚上他根本沒睡著。因為心情太愉快,李然暫時忘掉了男性尊嚴的問題,他現在得好好掙錢了,不管大錢還是小錢。如果他想娶老婆,如果他的老婆是個漂亮女孩,如果那個漂亮女孩是濛濛。 十一點半,李然準時來到女生宿舍門口,站在指定的那棵紫藤樹下。正是下課時間,一撥一撥的女學生回宿舍,現在這些女大學生都不背書包,每人捧一摞書和筆記,上身筆直,眼睛只看天空。然後,他看到濛濛。 她從一個大下坡姍姍走來,有風吹過她淺藍色的裙擺。她也看到他,寧靜如水,那瞬間的動與靜,在李然心中留下清晰的底片,多年以後一次又一次從記憶中洗出。 週蒙遠遠就看見站在宿舍門口紫藤樹下的李然,這一次,她不會再認錯人了,不是背影。彷彿是為了配合她此刻的心情,耳邊,羅大佑那首《戀曲1990》從空中慢慢走來,真是美麗。 “聽這首歌,”她笑語如花,“這一個月我天天聽,每一次聽,我都想,什麼時候你才能來到我的面前。”這大約是李然聽過的,最美麗的話語。 她手中的書劈裡啪啦地落了一地,就在這人來人往的路旁,他倆緊緊擁抱。片刻,兩個人低著頭分開。 李然先把掉落一地的書撿起來:“濛濛,別回頭,都在看我們呢。” “我要把書放回宿舍。” “不用,我幫你拿著。——想去哪兒吃飯?我可餓壞了。” 按週蒙的意思他們去了在本城新開的一個美式快餐廳。 她只吃薯條和香草冰淇淋,喝紅茶不喝可樂,嫌甜,而且振振有辭:“我要減肥,必須扣著吃。”“可你不胖啊。”李然目測她細得只一拃的柳條腰,以前怎麼沒注意,也許是穿長裙才特別顯腰身,順便提一句,她今天穿這麼一條裙子簡直是存心誘惑他嘛。 灌下一大口冰可樂,李然接著說下去:“事實是偏瘦,女孩子胖點兒才好看。” “我胖過,像噩夢,一點兒不好看。” 濛濛不胖,但臉上也顯不出帶有靈魂氣息的那種瘦,李然已經拍過不下兩百個女孩了,多少有點兒心得:“ 想不想听聽專業人士的意見?”他托起她的小下巴,“有一種臉,最不好拍也最不上像,我們叫它babyfat——嬰兒肥。” “哎,我就最不愛照相,照出來總是顯胖,”週蒙直點頭。 李然捏捏她光滑幼嫩的臉蛋:“我給你拍,準把你給拍瘦了。” 她揚揚下巴,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 從快餐廳出來他們去了文化宮,這裡的錄像投影常放國外得獎的新片。週蒙如數家珍行情熟透:由法國女作家杜拉絲同名小說改編,男主角是香港影星梁家輝,女主角是個初上銀幕的十六歲少女,非常美麗。李然只知道這是一部有大量性愛鏡頭的電影,張訊看過,還是跟李越一塊去看的。看後張訊幾乎悔得吐血,考慮到他一個二十八歲高齡處男和沒有性關係,甚至,很可能,還沒有吻過女朋友,看這麼一部腐化的電影,是夠坐立不安的。李越的評論含蓄簡潔得像社論,她說,拍得很優美。偏偏今天濛濛的論調有異曲同工之妙,她介紹說這部影片拍得很藝術。李然還真怕她不懂事鬧著要看這部拍得很優美的藝術片,他可不想兩個人坐在那兒,他一個人想入非非。 幸虧濛濛最後選的是。 李然記得一個哥們儿曾諄諄教導過:請女孩子看電影,一定要看恐怖電影才能獲得超值享受。是一部懸念片,不算恐怖,但也足夠令濛濛這種小女孩一驚一炸的,嚇得往他懷裡靠。今天她沒那麼敏感了, 劇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李然不准備乘人之危,不過濛濛的細腰可比她的眼睛更具殺傷力,她的骨骼一定特別細小,李然立刻決定今晚帶她去跳舞,而且要跳慢三。 看電影是周蒙的最大愛好之一,她小時候每看完一部電影就釘著大人問:“然後呢?然後呢?……”都沒有然後,他們只跟她共度這華美的兩三個小時,然後,謝幕而去。可是,然後呢?電影散場,李然用手熨著她噴紅的臉頰:“這麼燙?” “看得太專心了,結尾真棒。”她早已不再問然後,生活中已有太多的然後:一個美麗的少女,然後——她嫁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然後——白首,相對,默然,如果,他們還沒有離婚的話。 “怎麼了?驚嚇過度?” 她看起來鬱鬱寡歡。 “才沒呢,相信嗎?我是個憂鬱的女孩。” “不,你活潑可愛,怎麼會憂鬱?” “因為年少不得志啊,容易來得憂鬱。” 她神情是那麼認真,李然不好意思笑出來,女孩子只要美麗,就足夠得誌了。 “我從小有兩個好朋友,一個考取了中國科大少年班,另一個十七歲就在上發表小說,保送上的複旦。” “可是她們不漂亮,你漂亮。” “你怎麼知道?”週蒙不免沾沾自喜,心裡很想再聽一遍好話,“你真的覺得我漂亮?”“比漂亮還多,你長得很甜,你可愛。”李然把她拉向自己,“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孩。”他凝視她的目光啊,此去經年,依然隔著歲月與塵埃,停留在六月陽光燦爛的一個下午。兩個人站在街頭,像是兩棵開花的樹。 “去哪兒?我有點兒累了。” “陪我回趟報社,看看我剛在山區拍的那些照片。晚上我們去'四季'跳舞。”“我不會跳舞呀,連三步四步都不會。” “我教你,你穿這條裙子跳舞會好看。”李然忍不住張開兩手圍在她的腰間,輕盈一握,“怎麼會這樣細的?” 週蒙推開他的手,笑道:“高中時有個男生給我起外號叫'細腰',我從此不理他。”“你上高中時一定太驕傲。” “正相反,是太自卑,才特別容易被得罪。所以,那時我沒人追。”她笑吟吟地說。如沐春風,是描述這樣一種為人的,你越接近越覺得清新、自在,留戀其中。在報社門口,他們碰到一個人,如果說,李然是沒想到, 那麼,週蒙就是想不到。劉漪於當日下午四點一刻到達江城,想著馬上就能見到李然了,她擱下關於愛情的所有疑惑,只剩下對即將重逢的渴望。 城市不大,劉漪打了一輛夏利不過十分鐘就來到省報社,下了車,轉身之間,她首先被一個女孩子注視的目光所吸引。此類註目禮劉漪並不陌生,她知道自己這身迪奧的套裝非同凡響,面料是純麻,象牙白帶隱花,樣式高貴裁剪熨帖,像這種歐洲板型的衣服一般東方女子穿起來並不稱身,但換到劉漪身上好像度身訂製來的。注視她的女孩一張雪白的面孔亦可圈可點,劉漪不免回視兩眼,要到這時候,劉漪才注意到跟女孩手拖手的長發男子未免太過面熟,這個男人——不是——李然嗎?劉漪心裡沉吟著,眼睛不自覺地鎖定在了兩個人的手上。在周蒙眼裡劉漪那張喜滋滋的臉一下子垮了下去,連周蒙亦覺惻然,這樣高貴美麗還是輸不起。這邊,李然放開自己的手迎了上去。週蒙還有什麼不明戲的?他們是一對,至少,曾經是一對。劉漪笑容髮僵:“哎,是李然,第一眼竟沒認出你,頭髮這麼長。” 李然接過她手裡的棕色真皮中型手提箱:“怎麼不打個電話,我去接你。”一直打,他一直不在。劉漪越過他,目光放在那女孩身上,女孩往後退了幾步。 李然轉過身,週蒙搶在他前面開口:“我該回學校了。” “我送你。”李然眼睛不放鬆她。 “不用,你有客人。”即使再不悅也不肯露出來。 “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好。”她簡潔地說,轉身就走。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李然真想把她追回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漪看著李然的背影,萬念俱灰,他永遠不會是她的了。這就是她苦等幾年的答案, 當男人不肯說“是”,他的意思就是“不”,又何必等呢?答案一直寫在他躲閃的目光裡。李然把劉漪送到長江賓館。 劉漪此次本是拿了大主意來的,既然李然不想去廣州,她過來也不難,兩個人只要在一起,李然早晚會被她打動。現在她才明白自己想法荒唐行為可笑。剛過去的那個春節李然甚至藉故未回西安探家,他,分明是去意已定。 自己,分明是瞎了眼。 進了房間,劉漪一言不發倒在床上,到底是有過親密的男女關係,在他面前她不覺得難為情。可是中間也有兩年空白了,她這麼一躺,兩個人都有了回憶,手足無措起來。 李然比任何時候都想抽煙,他知道劉漪厭聞煙味。當你沒有了愛你就有了藉口,李然很快找到了藉口:“劉漪,我出去抽根煙,你休息一下,晚上我再來接你出去吃飯。” 劉漪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給我一枝。” 李然遞給她一支,劉漪手勢老練,她打開隨身的手袋,先套上一次性煙嘴,然後用自己的Zippo打火機點著, 她看一眼李然把打火機扔給他。李然沒有點煙,劉漪臉上敷了粉,遠著看勻淨近看卻泛黃,李然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別抽煙,對皮膚不好。” 她大可以回敬他,風趣點兒,我的現任男友喜歡我抽煙;刻薄點兒,事到如今你還用得著操心嗎?但劉漪什麼都沒有說,她只是走到茶几前把煙掐滅。畢竟在社會上歷練了兩年,劉漪再轉過身來臉上有了笑模樣:“反正請了假,我想到黃山玩一趟,不知道有沒有方便的旅遊車。” “這個飯店就有,我做你的導遊。” 兩個人就此有商有量地計劃第二天的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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