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第2章 初相遇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吕挽 8348 2018-03-13
週蒙至今記得1992年的春天師大校園裡的櫻花開得特別爛漫。櫻花落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李然。李然是傍晚時分和兩個同事坐著報社的破吉普回到江城的,在下頭流竄了小半個月的他覺得省城的夜晚格外地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好像這不是一天無奈地結束而是另一天生動地開始。沒有人等他回來,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內心模糊的指望和期待。 在報社的公共浴池裡洗了個澡,從辦公室拿了信,把拍好的膠卷交給暗房,再數一數兜里的錢,李然知道, 今晚他付得起的娛樂只能是去師大小宗那兒了。 小宗那兒總有吃的、玩的,還有,女孩子。 在師大新修的單身公寓裡李然沒有找到小宗。小宗是李然大學的同班同學,一個不大不小的干部子弟,畢業後當了這所省屬師大的團委書記。

出了公寓樓,李然去了旁邊的“教師俱樂部”,這裡也是小宗的據點之一。俱樂部有兩張台球桌,主要是賣賣飲料和夜宵。 李然進去的時候,台球桌那邊挺熱鬧的,一個相貌委瑣的小個子連挑了幾員猛將,環視而立,透著獨孤求敗的勁頭。他們是玩錢兒的,現在都沒人敢跟小個子打了。李然認識這小個子,是師大子弟,球打得挺刁的,李然也跟他玩過,互有輸贏。 小個子向李然扔過球桿,挺著小胸脯:“玩玩兒?” 第一局,李然贏了。 第二局小個子剛開完球,李然就看見小宗領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子湧了進來。小宗一邊忙著跟他擠眉弄眼,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女孩們坐下。女孩們爭著點飲料,旁若無人又唯恐不被人注目——這完全不用擔心,已然是“吹皺一池春水”了。

小宗伺候完那些女孩子後,過來遞給李然一支煙,在他耳邊嘀咕:“哥們儿,別繃著了,師大的漂亮女生今兒我可是一網打盡了,你看上哪個,咱們就集中火力裡應外合吧。” 小個子機警地看了他們一眼,慢條斯理地把個紅球打入落袋。 “我打完這局就過去,你們這是打哪兒來?一個個抹得奼紫嫣紅的。”李然不習慣萬寶路一類比較濃烈的烤煙,嗆了一口。 “我剛把她們從市裡的文藝晚會領回來。奼紫嫣紅就對了,這才叫那什麼遭遇青春。看到那個最漂亮的沒有?師大校花戴妍,此女風流絕代——你看她長得像不像鍾楚紅?” 李然一眼瞟過去,女孩們臉上化著濃豔的舞台妝,遠看像一排剛上市的紅富士蘋果。只有一個女孩臉上乾乾淨淨,她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裡,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珠,齊眉的碎發看起來特別稚嫩。李然並沒有發現什麼“貌比鍾楚紅”,小宗卻還在指點江山:“漂亮吧?像吧?”李然笑著點點頭。這當兒小個子打壞了一個球,李然看看台子,俯下身去。小宗拍拍他的肩膀,表情異常嫵媚地去了。

小宗,姓宗名禹,人們只稱呼他小宗,本名幾乎都給忘了。他小圓腦袋小圓眼睛戴小圓黑框眼鏡,形容姿態都似瓊瑤電視劇的男主角,那就是說像女孩子一樣愛激動,講起話來哇啦哇啦。別看他有這麼點儿娘娘腔,倒是個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高中時代就入了黨的。 小宗大學一畢業就火燒眉毛地結了婚,弄得同學們都以為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其實沒有。小宗的老婆吳蔚是個漂亮的女軍醫,不誇張地講,吳蔚在幼兒園時代就是小宗的那個“同桌的她”。結婚以後,吳蔚還在一個沿海市的海軍醫院工作,每隔兩三個星期小宗就要去那個沿海市過一下夫妻生活。小兩口雖然處於半分居狀態,身心還都挺滿意,有時逢寒暑假小宗多待個十天以上,老婆反而要跟他找碴兒慪氣。所以,別人一說七年之癢,小宗就說十天頂多十天。

當你被人長久地註視的時候你是會有感覺的,多少有點兒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線一樣有熱度,你會覺得溫暖,甚至燥熱。李然感覺到那目光釘子一樣釘在他的後背上,又像一張網罩住了他的手腳,他掂著球桿緩緩轉過身去。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也覺得是她,只有那樣的黑眼睛才會有讓他心神不寧的效果。對視了片刻,女孩兒故作鎮定地移開了目光,低下頭大口地喝一杯冰紅茶。李然不得不承認,她人長得小樣,派頭還算大方。 至於說到那局球嘛,李然大輸。 李然端著兩杯冰紅茶過去的時候,幾個女孩兒花團錦簇地圍在小宗身邊。小宗看到他就大聲介紹道:“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我的大學同學,省報記者李然。——戴妍,李然是搞攝影的,你要拍照片,找他。”原來坐在她旁邊的就是那個校花戴妍。戴妍很大方,站起來跟李然握手:“後天我們學校五四文藝匯演,您能來拍照嗎?”“行啊,幾點?”李然坐下來,順手推過去一杯冰紅茶。長睫毛黑漆漆地鳥翅一樣抬起來。李然指指兩個空杯子:“很渴吧?”“謝謝。”她嫣然一笑。

戴妍瞅著李然樂,有點兒洞察一切的意思,戴妍是很會幫忙的:“匯演六點開始。——這是我一個宿舍的好朋友週濛濛,你們是鄰居,她家就在你們省報社旁邊的精儀所。” 李然聽到女孩兒跟戴妍抗議:“別老亂改我的名字,好不好?我從小到大都叫周蒙。”話是跟戴妍說的,眼睛,可是看著他的。 後來,兩個人也爭過是誰先看誰,女生總不能承認是自己先看男生,李然就讓著她,他說看見她額前的碎頭髮就喜歡她了,她看起來是那麼甜。週蒙從不覺得自個兒長得甜,她甚至從不吃糖,小女人才甜膩膩呢。週蒙要到結婚以後又過了很久,才從男人們的目光裡發現自己是——甜的。 是誰先看誰的呢?時光像流水一樣逝去,她再也回不到那個花開的夜晚。是的,她一看到他就愛上了他,即使她看到的只是他的側影,他模糊而顯得特別溫和的面容,他手指間升起的一縷淡淡的輕煙。她覺得渴極了。

以後李然也沒再見過比濛濛更能喝水的女孩,不到半個鐘點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喝了四杯紅茶。 “週濛濛,你總是這樣渴嗎?” “我再說一遍,我不叫周濛濛,我叫周蒙。另外,要是你不心疼,我可以再來兩杯。”她還挺厲害,小鹿一樣頎長的頸子,嘴唇圓得像花骨朵。 “嗯,本小姐也可以再來一個椰樹牌椰汁,還要個蛋筒冰淇淋。”戴妍在一邊藉機敲詐,一點兒不在乎她剛跟李然認了西安老鄉。 趁著李然去買飲料的工夫,戴妍盯住週蒙問:“你覺得怎麼樣?人長得可挺精神的。” “一般吧,反正個兒高的你都覺得精神。”週蒙好像一點兒也不熱心。 “而且我敢說他挺喜歡你的。”戴妍透著那麼遠見卓識,“不過他應該已經有女朋友了,他挺會逗女孩子開心的。”

是,他沒準兒有女朋友了,不過,愛情可沒有先來後到。 “幾點了?”戴妍問。 “九點四十。”週蒙瞅一眼牆上的石英鐘。 “天,我跟葛俊約的是九點半!” 李然剛把飲料擱上桌,兩個女孩起身要走。戴妍順手抄起椰汁,完全沒有歉意地說:“對不起呀,剛才忘了,我們有事得先走。” “那真巧,我也該走了。” 在戴妍眼裡李然笑得活像條大灰狼,兩個女孩小聲地嘀咕著什麼,李然伴著她倆向門口走去。小宗正以身說法給女孩子們論證一種最可靠的愛情模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水到渠成。戴妍宣布她先走了,今晚就住週蒙家, 她順便笑嘻嘻地告誡年輕的團委書記:愛情,從來是不可靠的。到了學校大門口,戴妍娉娉婷婷地一擺手:“大記者,後天見啊。”她轉身一個人徑自往市裡去了。週蒙清亮的目光迎上李然投過來的視線,李然完全沒有瞎打聽的意思,戴妍去哪兒去幹什麼,他才不關心呢。轉過臉,李然點了支煙,這個本來平淡的夜晚漸入佳境。

走了沒幾步,週蒙站住了,她堅持要自己回學校。李然說我陪你吧,這麼黑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路燈下, 她的臉有點兒紅了:“不用你陪,要不,你在這兒等我,學校裡很安全,我——我就是想去一下一號。” 李然這才明白她是內急,看著她越發窘得通紅的臉直想笑,她喝那麼多水不想上廁所才怪。不等周蒙反應過來,李然已經拉過她的手,往街對面的“長江賓館”走去。空氣停在這片刻,週蒙側著臉揚起眉,正碰上李然回過頭來。 他坐在賓館大堂的沙發上等她,不遠處吧台上的幾個女人衝著李然指手畫腳竊竊私語。要是兩年前,剛從學校畢業那陣子,李然沒準兒會有種被漂亮女人看中的不安和躁動。現在他曉得,她們是“小姐”,是職業性看男人的。

從賓館走出來,路旁是一列小吃攤,烹炸煎煮,香味四溢,很是誘人。 李然就跟周蒙商量:“我還沒吃晚飯,陪我吃點兒行嗎?吃完我就送你回家。”這也是技巧,他要說請她吃飯,像她這種不怎麼開面的小女孩很可能就會拒絕,可他只說要她陪,她就不好說“不”了吧? 李然要了一碗牛肉麵,週蒙只要一瓶礦泉水,她可真能喝水。李然先不動筷子看著她喝水,週蒙受不了他這麼看她,放下了礦泉水:“你幹嗎老看我?” 李然心想你還看我呢,當然不能這麼說,於是他以問代答:“你怎麼沒化妝?” “我又不是她們體操隊的,本來我早就回家了,在校門口碰上戴妍的。”“後天匯演你去嗎?” “不去,再說我也沒票。” “我給你弄票你去嗎?”

週蒙看了他一眼,停了一會兒才說:“行。” 李然低下頭吃麵,他邊吃邊問:“你是學中文的?” “是啊,你怎麼知道?” “中文系的女孩比較驕傲。” “你這算誇我嗎?”週蒙拉長聲問。 李然樂了,週蒙也抿嘴一笑:“那你呢?你是學什麼的?新聞?” “我是學物理的。” “我不信。”週蒙心裡其實特滿意,她對學文的男孩有偏見,嫌他們輕浮,動手能力又差。 “要不要聽我給你講講量子力學,宇稱守恆定律?” “那你幹嗎改行呢?我最佩服學物理的了,學物理的人特聰明,我爸我哥都是搞高能物理的。”“我要是早認識你不就不改行了嘛,讓你也好好佩服我。” 那時不過是討好女孩子的一句玩笑話,然而,多年後的一個晚上,在夢裡,她重回他的懷抱,在夢裡他都知道是夢,一再告訴自己不要醒來。他還是醒了,不是後悔——李然不是那種往回看的人,他只是止不住對命運的另一種假設。 從來,開弓沒有回頭箭。 “那什麼是量子力學呢?你能用最簡單的一句話概括嗎?” “可以,在量子力學的世界裡只有變數沒有常數。” “我不懂。” “打個比方,我跟你坐在這裡,從量子力學的角度看,由於變數太多,概率接近於零,是完全偶然的。”週蒙怎麼覺得是命中註定的呢?——“所以我們應該特別珍惜,對不對?” 他話音未落,週蒙用手一敲桌子:“完了。” “什麼完了?”李然莫名其妙。 “我忘了耶,今晚是《東京愛情故事》的最後一集。九點開始,現在準演完了。”“中國拍的?就像《北京人在紐約》?” “什麼呀,是日本偶像劇場。”她幾乎白了他一眼,“我特喜歡裡面的女主角赤明莉香,拿得起放得下又用情特深的那種。你沒看過特遺憾。” 李然可沒覺得有一丁點兒遺憾。 週蒙仍然放不下已錯過的大結局,她絮絮叨叨像一切熱衷愛情故事的無知少女:“完治——就是莉香愛的那個男孩,最後肯定跟理惠結婚了,我不看也知道,男孩有時候真的很差勁。”“你就那麼了解男孩子?”既然說到這兒了,李然就直奔主題了,“這麼說你有男朋友了,有嗎?”“你呢?你有女朋友嗎?”週蒙也挺油。 “有吧,”李然斟酌著字眼,“有過。” “她肯定很愛你。” “何以見得?” “因為你看起來不像個失戀的人啊,你沒有失戀,那就是說她失戀了。”“還是說說你的男朋友吧,他也失戀了嗎?”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低估了她。 “我沒有男朋友,”她學著他那麼斟酌字眼,烏溜溜的黑眼珠悠來悠去,笑得很調皮,“沒有過。”從十字路口往東是省報社,往西是精儀所。一進精儀所,兩邊都是參天大樹,建築規模整齊劃一,比李然他們報社強多了。 “我準備失戀一次,然後嫁一個有錢又特別愛我的老公。”週蒙毫不害臊地說。一個狡猾的哲學家講過,你所說的話正是為掩蔽你真正想說的話。換言之,當你渴望愛的寂靜的時候你會刻意製造生活的喧嘩。李然知道, 談過戀愛的男孩都知道,如果一個女孩子主動跟你討論她的愛情觀,潛台詞大體是:追我吧,我不會拒絕的。 李然笑了:“幹嗎非得失戀一次呢?” “一輩子總得真格兒地愛上什麼人吧?可是如果你真的愛上他,第一步是失去自己,第二步是失去你的愛情。 ”四目相交,李然說了這麼一句:“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 週蒙帶點兒靦腆地側過身,指著前面一棟兩層紅磚樓:“到了,我家就在二樓。” 那麼,賭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從東邊數第三個窗口燈亮了,一個女孩的身影如期映到窗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近旁開了一樹,空氣裡瀰漫著五月所有好聞的氣息。夜,正像一首抒情詩。這時,路邊,幾隻雨後的青蛙急不可待地大煞風景地叫了起來。 李然腳步輕快地回到報社的單身宿舍,同屋的張訊出差去了,屋裡漆黑一片氣味熏人。李然推開窗戶,打開燈,坐下來開始看信。 一封是老爸的,報告弟弟的最新統考成績預測能考取哪所名牌大學,然後是第一百零一遍囑咐李然複習準備今年的研究生入學考試。李然自己都忘了他老爸卻忘不了,兒子當年是全國物理競賽一等獎保送上的北大。兩封是大學同學的,一個在美國剛結婚,另一個跟談了六年的女朋友和平分手。還有一封是中國攝影雜誌社的,告訴他社里已把他在皖南拍的一組圖片排在下期發表,只去掉兩張沒用。李然留在最後讀的一封信是“她”的,劉漪的。 週蒙的話言猶在耳:“你沒有失戀,那就是說她失戀了。” 他們都是西安人,後來劉漪說他們其實是同一列火車同一個車廂上的北京。他們都是新生,那一節車廂裡有很多新生。她記得他的座位靠窗,整個行程他都在埋頭看一本書,每次看他他都保持著同一姿勢,像個打坐的和尚。她當時好奇死了,是什麼書這麼吸引人? “到底是本什麼書?”幾年以後劉漪仍然刨根問底,李然根本不記得他看過什麼書,通常他一上火車就犯困。李然說:“你可能認錯人了吧?”劉漪搖著頭堅持說不可能,她的潛台詞是:化成灰我都認得你。 00劉漪是有點兒死心眼的。 李然在大學裡學的最好的一門課是量子力學,不只他一個,他們班這門課的平均分也是建係以來創紀錄的。原因只有一個:羅慧,這門課的助教。 羅慧有一個小動作,李然相信他們班的男生都銘記在心。每次羅慧走進教室,兩隻手會很隨便地把一頭披散的長發盤成一個髻,整個過程也就是從教室門口到講台的不足三十秒內,不見她用發繩也沒卡子,兩手就那麼隨意地一盤。是羅慧讓這班傻男孩兒懂了一個詞:優雅。 那時羅慧的丈夫剛出國,她還有個兩歲的孩子放在西城區娘家。羅慧週末回娘家看孩子,平常就自己住北大筒子樓的一個單間。相對來講李然是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如同一切還沒有交過女朋友的男孩子,李然那時認為,女孩子比廣漠的未知的宇宙還要來得神秘些。 一天下午,李然上完體育課去二教上自習,在路上碰到年輕的量子力學助教羅慧。羅慧問他有沒有空幫她搬一下煤氣罐,李然當然有空。搬完煤氣罐羅慧留他吃飯,李然在老師的小屋裡仔細端詳老師美麗的婚紗照。當他轉過身,不知何時羅慧已端著飯菜進來了。她站在他身後,雙手散開腦後的髮髻,放開的動作同樣迷人。李然強作鎮靜,其實腿都軟了,觸手的落髮和她的清香,那清香幾乎是有質感的,她柔軟的身體藏在彌散的清香里。正是晚飯的時候,門外人聲雜沓,此起彼伏。 李然跟羅慧學習的不是放縱,恰恰是克制。她也讓他美好地進入,但她明顯沉迷於無盡的擁抱和撫摸,而且從不赤裸相對。這個習慣延續到李然以後的性生活中。羅慧的理論是:越克制,最後的結果越滿足。李然現在知道羅慧盤發的時候手心裡是藏了一根黑髮卡的,但他沒法把這個小秘密告訴依然好奇的男生們,已經有些議論了。 那個學期末,羅慧辦好了她的出國手續,簽證也下來了。她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子的,膚色淡黑,眼睛細長,因為不長青春痘,看上去比同齡的男孩子清潔。他的體味很好聞,V字形的身材,身體光滑而結實,長腿,時時令她有倒下去的衝動。在他那個年紀,最難得的還是他態度大方知情識趣。羅慧完全忽視或者說誤解了李然的感受,李然不過是因為對手過於強大而己方不願示弱。他從不糾纏她,她克制,他比她還克制;她冷淡,他比她還冷淡。其實,有了那種關係,不要說羅慧是個美人,就是她真長得醜,二十歲的李然也會死心塌地的。李然整日胡思亂想,主題基本雷同:羅慧出了車禍或是身患絕症,她丈夫也不要她了,只有他李然一個人捧著滿把的鮮花去陪伴她,永遠不離開她。每次李然都能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只恨無人分享。 羅慧走後,李然雖然是時刻準備著被她甩掉的,還是自暴自棄地跟幾個陝西老鄉喝了一頓白酒,大醉大吐之後在宿舍躺了三天。 失戀就像一切失意,使人不由得換個角度看自己。 李然現在終於承認自己並不是學物理的料。也許是量子力學這門課學得太好的緣故,對量子力學基本粒子測不准原理的深刻認識,使李然原本由傳統牛頓力學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和自信心轟然倒塌。在北大,在當時北大的物理系,李然是個平常的學生,他同學裡不僅有大二就去加州理工深造的,更有中途退學回家玩搖滾的,總之是一個比一個牛。 說得詩意一點是因為青春沒有出路,其實,人總得乾點兒什麼吧?李然是這麼玩上攝影的。雖然他的聰明勁兒夠不上現代理論物理的高門檻儿,玩攝影是足夠而且還有富餘。對光線和構圖的良好感覺更讓李然很輕易地入了門,就用他爸那架老尼康,李然拍的一套“遠山深藍系列”以黑馬姿態在第二年的全國業餘攝影大獎賽中獲得一等獎。 全校轟動。 羅慧和攝影師李然忽略了劉漪已頻頻出現在他的周圍。 由於平均水平低,劉漪在北大絕對是以美女的身份出現的。她膚色儘管發黃,一管秀挺的鼻子挽救了整個平凡的面部,身材高,人瘦削得像一個模特,劉漪當然被很多男生看中。學生能有什麼愛情花樣?黔驢技窮,不是沒有揣著出國簽證來求愛的,劉漪不為所動,她一早心儀李然。 由於老鄉的關係,接觸機會還是挺多的,也容易製造機會。劉漪有意和李然乘同一班火車回家返校,春節也跟著一幫大學同學去他家拜年,在校園裡她碰到他總要多聊幾句。她覺得,李然雖然性格內向,也不是沒有反應的。一次老鄉聚會他們甚至合唱過一首情歌《明明白白我的心》,深情對唱的剎那,還有什麼是不明白的?那次聚會之後,他倆被哄傳為一對。 李然當然不是遲鈍,一來他是沒有追求女孩子的經驗,二來進入大四面臨分配,現在兩情相悅,到時候還不是各奔東西?他估計以劉漪熱門的計算機專業她會留京,李然不想回西安,而他們物理系的分配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李然束手待斃之下,攬了個在北京各景點拍風景明信片的活計,畢業論文都差一點兒沒通過。 通過了畢業論文,李然以為他的大學時代就算基本交差了,作為紀念他決定去拍黃昏的未名湖。剛在湖東架好相機,李然看到劉漪一個人沿著湖邊走過來。分別在即,李然也不免悵惘。劉漪一如既往地溫婉可親,笑模笑樣地說:“我剛分到廣州的中國銀行,今天下午……”話沒有說完李然看到她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從來沒有女孩子在他面前哭過,李然不由得萬分感動地抱住了她。她伏在他肩頭,委屈得泣不成聲。劉漪是那種特別有責任心的女孩,既然他們是戀人了,李然分配的事兒她比李然自個兒還著急上火。她當然要求李然跟她一塊兒去廣州,也拖著李然見了不少廣州各單位、公司來要人的,她沒有想到這反而促使李然憑著幾張獲獎作品,包括在亞運會期間拍的一張獲獎新聞圖片,很快地談妥了江南的一家省報社。李然後來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排斥去當時熱門的廣州。 應該不是因為他已經得到了她,可也不能說沒有點兒關係。他不喜歡那種身體的感覺——她的身體始終是硬的,李然禁不住比較,都是隔著襯衣,羅慧為什麼水一樣柔軟。劉漪修長的雙腿無疑令他著迷,她哭起來也讓他心軟。為了李然簽了那家報社,劉漪很是哭了幾場,如果不是她的人事關係已轉到廣州,她肯定會跟著李然走的。 不管心裡怎樣翻騰,李然還是以男朋友的身份把劉漪送到了廣州。劉漪在廣州快活極了,他倆站在一起是那麼相稱,和當地土著比起來完全是一對金童玉女。劉漪嗜好美食,廣州令她大快朵頤。他們沒有什麼錢,李然就陪著她吃遍了廣州的大排檔。回想起來,至少那一個星期他們是真的相親相愛,等離開廣州的時候李然差不多要後悔在北京的選擇了,劉漪也第一次對兩個人的前途充滿信心。 在以後長期的旅行生活中李然認識到,地理位置的改變,可以輕易地把人從日常規定的心理環境中釋放出來,說不清是更軟弱還是更強大,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著陌生的人群和風景,你很容易丟失自己,也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 在廣州,他真心喜歡過劉漪。 她是那樣一個明理而溫柔的女子。 報社的工作不負所望,李然基本上是人在旅途。很快,幾乎不到半年,一次出差途中,李然跟在市台工作的一個漂亮女人有了所謂的情事,持續時間不長,卻足以動搖他對劉漪不夠堅定的愛情。李然從不寫信,想起來才打個電話,但那一星期的熱戀足夠劉漪支持到春節再度會面。她不是不疑惑的,但疑惑只是使她陷得更深。實際上,愛情讓女人疑惑終身,愛抑或不愛?愛情永遠不會給出答案。 雖然春節回到西安兩人一見面,李然就想提出分手,直到過完春節,在西安機場,劉漪就快登機了,李然也無法開這個口。 還是劉漪先問的:“李然,你是不是有了別人?”問完了她立刻後悔,轉過身去不願意看他。李然看著她異常纖弱的背影肯定地回答:“沒有。”劉漪回過頭說:“如果你愛上了別人,我可以退出。”好像女人以否定表示肯定一樣,她們又通常以退為進。 眼淚已經在她眼眶裡打轉,李然無限歉疚地從背後抱住了她。他後悔,又不知該從哪兒悔起——為什麼就不能無疾而終呢? 在開始的時候,愛情確實像咳嗽忍也忍不住,可是在結束的時候,它就不像咳嗽了,更像是癌症。劉漪在信裡說,她下個月14號到上海出差,順道來看他,她要李然務必留在省城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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