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沙漏Ⅲ

第2章 沙漏III-2

沙漏Ⅲ 饶雪漫 20642 2018-03-13
彷彿是中了某種咒,每天清晨七點,我會準時醒來。 有時候我想強迫自己多睡一會兒,但閉上眼睛,頭就會痛。幻覺和我的胃口一樣奇怪,你想它來的時候它偏偏不來,你欲趕走它時它卻無處不在。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切成很多很多塊的,像小說某個重新開始的章節,雖然還是一樣的主人公,但瞬間就換了新的天地,不必再提從前一句。這樣的人生,充滿玄機,有讓人躍躍欲試的渴望。只可惜這種玄機和渴望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更希望自己像很多正常的孩子一樣安穩長大,沒有風吹,沒有草動,平凡如我,才是幸運。 是的,我從不懷疑也不躲避這一點,我不正常。當然,我也就完全談不上幸運。 從八歲那年白然離開我的那一天,我就深諳:命運的小船隨時可能會傾覆,隨時抓住一顆稻草,是我不得不掌握的本事。

江辛就是我的稻草之一。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這一個人,就像這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校園的操場上,早晨八點半的陽光讓他顯得更加地挺拔威嚴。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心裡最大的感覺竟是恐懼,我以為我已經可以離他遠一些,誰知道他還是可以隨時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醒醒。”他說,“我正準備去宿舍找你。” “你怎麼來了?”我問他。 “有事。”他說,“走,我帶你去吃早飯。” 我想跟他說我不餓。可是奇怪的是我不敢。以前對我爸我不是這樣的,我會跟他吵跟他鬧哪怕逼到最後兩敗俱傷。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就是比我爸更有威懾力。還是雖然他領養了我,但我們根本就不是父女,所以客氣和順從是我對他唯一的方式呢?

我低著頭跟著他往校門口走去。他微笑著問我:“想吃啥?” 我說:“隨便。” 他穿得真是考究,連皮鞋都是范思哲的。好在不在南京,如果現在外面停了他的寶馬,那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坐檯妹。我好不容易才按住心頭這些奇怪的想法,跟著他來到離學校不遠處的永和豆漿。 他給我點了牛肉麵,還有一碗熱豆漿。北京的深秋,我已經穿高齡毛衣和很厚的大衣,他吩咐我說:“大衣脫掉,快吃!” 他跟我說話總是這樣,沒有問句,永遠像感嘆號在結尾。我承認我有不良的心態,常常揣測白然和他在一起的樣子,一定被他欺負哭過。他是如此強勢,在和他生活過的那一年多里,我已經完全明白這一點。 蔣藍 奶奶的,世界上有這麼搞的事情嗎?

當我把那個信封坐在屁股下面,在馬蘭拉麵吃著一碗香噴噴的牛肉麵的時候,終於慢慢理清楚了我的現況,那就是:我是被人利用了。哦不對,準確地講,是有人想要利用我了。雖然他長得還行,雖然我還不知道他姓啥,名啥,但直覺告訴我,他已經對我瞭如指掌。 他窺視我已久。 我在暗處,他在明處。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棋局,我淪為一枚棋子不知不覺深陷其中。不過我並不驚慌,我也不著急。我用我算不上天資聰慧的大腦簡單思考了一下,就做出了一個英名的決定。既然已經這樣,還是按兵不動為上上策。我就不信那小子永遠不出現,作為棋手的他,遲早會有再來拿捏我的那一天。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好戲上場。 所以,吃飽喝足後,我並沒有回酒吧再去找那小子。而是選擇了回家。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先好好地睡一覺再說!

孟夢不在。家裡很亂,像被誰打劫過一樣,簡直就不是孟姑娘的風格嘛。不過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實在是太困了,把信封塞到枕頭下面倒頭就睡著了。那天晚上我夢到了吳明明,她拎著一把菜刀在我後面追,一面追一面聲嘶力竭地喊著:“還我錢,還我錢,還我錢!”我大汗淋漓地醒來,第一個反應是伸手去摸枕頭下的信封,還好,還在。然後我轉頭就看到了孟夢。她一隻手拎著一個沉重的箱子,用背書一樣沒有感情的語氣對我說:“房子還有三天到期,我先走了,你自己想辦法吧。” 我看了看手錶,清晨五點。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知道不是做夢。凌晨五點的孟夢小姐一臉菜色,她說完那句話,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後就拖著箱子走到了門口。 “餵,”我喊她,“你這是要住到哪裡去?”

“我,回老家。”她停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才答我。 “餵,”我說,“不是吧?”我很有些不信,在北京打拼這麼久,說放棄就放棄,這應該不是她的性格呢。 “我媽病了。”她說,“需要人照顧。”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我以為自己從來就沒有喜歡孟夢,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的她,卻讓我有些莫名的留戀。我甚至覺得,她的皮膚很好,還有一雙很迷人的眼睛。於是我身不由己地問出了一句話:“會換號碼嗎?不換的話保持聯繫啊。” 她笑了一下:“換了我會短信你。” “哦。”我靠在牆邊,點起一根煙對她說,“一路順風,不送你了。” “說不定以後我還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你。”她說,“你不是要當明星的嗎?”

“呵呵呵。”我乾笑著,一定比哭還要難看。 就在我難看的笑容裡,孟夢跟我揚了揚下巴,就拖著她的兩口箱子走了。我知道她這一走,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心裡就難免有些酸楚。奇怪,以前的我並不是這樣一個三八兮兮的人,離開家的時候,我都沒有半分留戀。一個人在外飄蕩,也極少打電話回家。我媽總罵我是個冷血動物。 但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不知道。 我轉過頭才發現,昨夜還很亂的家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定是孟夢趁我睡著的時候幹的。地也拖過了,上面還有淡淡的水漬。空氣中有微香,她應該還噴了清新劑。如果是我先走,一定不具備她這樣的素質,想到這裡,我破天荒地把手裡的煙頭,扔進了垃圾桶。 三天. 三天后,我得自己租這個房子。

不過沒什麼,我有強烈的預感,我蔣藍的霉運走到頭了,好運就要來了。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不可能這樣一直倒霉下去的。想到這裡,我奔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那個信封,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再細細端詳了一番,又重新把它們放回去,再塞回枕頭下面。然後,我倒下去,重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也許是白天睡得好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心情不錯。我很細心地打扮了自己,然後去了酒吧。我想那小子一定會在酒吧等我,不管他希望我做什麼,我都要先回他兩個字:“沒門。”然後我會再加上一句:“除非給我錢,足夠的錢”。這麼一想,在上班的公車上,我就差點笑出聲來。 然而,現實總是和理想有一定差距。當我走進酒吧大門,不僅四下沒看到那小子的踪影,反而被告之,我被辭退了。

“憑啥?”我盯著老闆的麻子臉問。 “你是沒出來混過還是裝傻充嫩?”老闆說,“上班時間溜號,投訴你的客人一個接一個,要不是看在阿布的面子上,我早請你洗洗睡了。” 我咬著牙,面朝著他攤開出我的手掌,他想了一下,走到櫃檯裡,拿出三四張輕飄飄的一百元,放了上去。 我還沒來得及罵粗話的時候他說:“對了,其它的錢我都替你賠給客人了,你要不要看看單子?” 看個頭,算你狠! 我把那三四百元用力反拍到吧台上,大聲說:“上酒!” 老闆壓根不理會老娘的酷,反而比我更酷地說:“喝吧,今晚喝多少,都我請!” 既然這樣,不喝白不喝。我把錢揣進自己的口袋,一杯一杯地喝著,開始了我守株待兔的生涯。 凌晨一點的時候,我已經醉得不輕,然而,我等的人還是沒有出現。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出酒吧的大門。北京秋天清涼的微風吹著我的臉,我忽然想起孟夢,想起她對我說:“我媽病了,需要人照顧。”

我忽然很想我媽。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她,在我混出來之前,我覺得我沒有臉聯繫她。我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見到她,我也不知道當我再見她的時候,她會不會撲上來撕扯我罵我是個不孝女。想到這裡,我悲從中來,趴在街邊的一個欄杆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哭過了,哭讓我舒服,讓我從頭到腳地暢快。我就這樣一個人走在北京的街頭,邊走邊哭,邊哭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了阿布的家門口。 阿布也是租的房子,在六樓,一個小開間。好幾次我無家可歸的時候,都是呆在他這裡過夜的。我躺在他的小床上,他躺在茶几前的地板上,一男一女清白如水,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其實阿布家條件不錯,他爸是軍官,只是他不走正道,所以被他爸從家裡趕了出來。性子比我還要倔的阿布最背時的時候替人洗過車,在街邊賣過盜版CD,替快餐公司送過外賣,但他從沒有回到家裡跟老爺子要過一分錢。從這點來說,我很佩服他,他很有點兒男人的硬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有最丟人的一面,比如,在面對莫醒醒那個妞的時候,我看他就丁點兒也硬氣不起來。

不過別誤會,我今天來找他,不是要跟他借錢。而是因為,在北京,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這個寂寞失落的夜晚,我想找他陪我繼續喝。 我手軟腳軟地爬上六樓,用力地擂門。可是,半天也沒有人來開門。我掏出手機打阿布的電話,竟然已經停機。我沒力氣了,坐在樓梯上喘氣的時候對門的姑娘回來了,她側身走過我的時候問我:“你是找對門的嗎?” “嗯。”我說。 “進醫院了。”她說。 “為啥?”我騰地站起身來。 那女的指著樓下說,“就在這樓下飆車,摩托車,說是他自己改裝的,時速可以多少多少,正跟人賭呢,結果撞牆了,頭部重傷,流了好多血,我親眼見到的!” “什麼時候的事?”我聲音都抖了。 “好幾天了。”她說,“你是他朋友吧?我好像見過你。” “嗯!”我拼命點頭。 “快去醫院看看吧。就離這裡不遠,出門往西走幾百米那家,”她說,“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的酒徹底醒了,撒腿就往樓下奔去! 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想承認。那就是——阿布,其實,是我的初戀。 這應該只是屬於我個人的秘密。 記憶中,西落橋邊心靈手巧的阿布和現在的他判若兩人。那時候的他幹乾淨淨,剪一個小平頭,有很多的變形金剛,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疊可以飛得高高的紙飛機。我對他的崇拜雖然談不上猶如滔滔江水,卻也是心裡的一股暗流,日日湧動著新鮮和快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我還有一個情敵,就是後來和我成為死敵的莫醒醒。為了讓她離阿布遠一些,我不惜把我自己最喜歡的洋娃娃送給了她。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個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賤女人。只是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他去了北京,我們再也見不著面。而我也遇到其他讓我心動的男孩,這份感情才慢慢地被我自己藏了起來,藏到自己都不願意觸及的靈魂深處。 年少時的清純本來就是個奢侈的夢。我願我已經忘記了那些,再也不用想起。可是,當我看到滿頭包著紗布,靜靜躺在那裡的阿布的時候,往事還是一幕幕地閃回,不容阻擋。我想起他把那個巨大的燕子風箏放到我手裡,在我耳邊輕聲說:“來,我們試試,讓它飛到天上去。”我想起他異想天開跑去種假劉海,滑稽到可以去死的衰樣。我想起他在莫醒醒家的樓下打坐,扯著嗓子大喊“莫醒醒我愛你,再見你一面讓我死也願意”時的英雄氣短…… 過了很久,我問了護士一句廢話:“他還活著嗎?” 護士像看怪物地看著我,良久才答:“是。”然後說,“你是他什麼人?” “朋友。”我說。 “送他來的人都不見了。”護士說,“你最好通知一下他的家人,讓他們趕緊來醫院交錢,否則……” 接下來的話她沒往下說,當然我也不想听。 我輕輕地握住阿布垂在床邊的手。想像他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精神矍鑠地對我說:“餓了,走,去整點烤串吃吃!”但他沒有,他只是乖乖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隻被打過鎮定劑的猴子。 “你能找到他家人嗎?”護士低聲問我。 “還是他醒來你問他吧。”我說。 我沒有撒謊,除了知道他爸是個軍官之外,我對他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護士白了我一眼,扭著屁股走了。我卻追了上去,抓住她問:“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找不到他家里人,該如何處理?” “他腦部重創,命是保住了,醒來是什麼樣還不曉得,就算醒了,會不會再度昏迷,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他家人,可能會隨時放棄治療。” 放棄治療?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想掄起拳頭打護士那張粉臉!但我忍住了,心平氣和地對她說:“好吧,等我去想辦法。” “要快!”她吩咐我。 我從阿布身上掏出了他家門的鑰匙,打開了他的出租屋。我在那狗窩一樣的地方尋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找到關於他家和他親人的任何訊息。我打開他已經停機的手機,買了充值卡替它充好值,翻著上面的通訊錄打了無數個電話,不是問他要錢的,就是問他死哪裡去了的,要不就是要約他一起去喝酒飆車的。他沒有親人,甚至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真替他感到悲哀。可是我又轉念一想,如果此時此刻,是我蔣藍躺在那裡,難道不也是同樣的狀況嗎? 也許也只有阿布,不會置我於不管不顧。 所以,我不能丟下他。 忙完這一切,已經又是清晨了。一夜沒睡的我從阿布家出來,打了一輛車,回到家裡,從枕頭下抽出了那個信封。不管有用還是沒用,不管會不會被別人利用,我現在都管不著了。 我需要錢,我要救阿布。這是我腦子裡唯一的想法。 我要去找的人,是吳明明。 清晨八點,我吃了簡單的早飯,一碗豆漿,一根油條。然後,我穿上了我最高跟的高跟鞋,背著我最心愛的包,來到了吳明明公司的樓下。這個喜歡過夜生活的女人,不會起那麼早,但是我願意等,因為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我的說辭。我坐在她公司接待處的沙發上把信封裡的東西再次抽出來看,裡面有一張欠條,欠條金額是二十萬,債主是蔣皎,我的堂姐。而欠錢的人,就是吳明明。我不知道她是何時欠下這筆債務,更無從知曉這張欠條怎麼會落到別人的手裡,也無從猜想當我把它遞到吳明明手裡時,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更何況信封裡還有一些吳明明的照片,那些照片,怎麼說呢,按我有限的文化水平,我只能用“不堪入目”四個字來形容。 那是吳明明和一些女人的照片。 天,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嗜好。或許,她應該去找找天中那兩個丫頭,和她們交流交流體會倒是不錯。 一夜沒睡,我這麼想著,就靠在那張軟軟的沙發上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很巧,我一眼就看到了吳明明。 她還是那樣,幹練的短髮,戴一副GUCCI的墨鏡,低頭行色匆匆地從我面前經過。 我適時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路。 她先是停住,從下到上將我看個清楚,然後笑著說:“藍藍?多日不見。” 她連墨鏡也不捨得摘,霸道得可以去死,而且表情口氣彷彿早對我的降臨瞭如指掌似的。我用盡量高高在上的語氣跟她說:“有事找你談。” “我很忙。”她說,“今晚手下有兩個藝人有通告。” “不是晚上嗎?”我說,“就佔你五分鐘,別忘了,我也曾經是你手下的藝人。” 我把“曾經”二字說得很重。她笑了一下,然後說:“OK。我給你半小時。” 我真想說一聲“謝主隆恩”。但我忍住了,現在不是和她調侃的時候,把氣氛搞得神秘和凝重一些,我的勝算更大。 二分鐘後,我已經和她坐在她辦公室裡。 她終於摘了墨鏡,在我對面坐下。 我很快地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擺在桌子上,向她的方向推過去。 那張照片只要稍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在某個夜店派對上,吳明明塗了黑色的唇膏,而她懷裡擁抱著的女人,低胸晚禮服前胸部位,印滿了黑色的唇印。 我聲調不高也不低地說道:“王牌經紀人同性戀情曝光,夜店對性感女郎大獻熱吻”。天知道,這個有文化的標題我可是在等吳明明的時候參考了當天的三份報紙苦思冥想後的結果。 怎麼樣,還行吧? 吳明明先是低著頭,然後她把照片拿起來仔細看了又看,用一種我沒想到的輕鬆的語氣說道:“藍藍,這是你拍的?水平欠佳啊。” “誰拍的你別管。”我說,“你給個說法吧。” 她把照片捏在手裡對我揚揚:“你覺得這一套對我管用嗎?” “不知道。”我說,“試試吧。如果不管用,還有別的。” 她臉色微變:“什麼?” 我朝她揚揚下巴:“先說你手裡的,給個價碼!” 她把照片往桌上一扔,不要臉地說:“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我看你還是算了吧。要多少錢你直說,我借給你就是。” “我要的不止是錢。”她的無恥激怒了我,於是我決定要比她更無恥。 “什麼?”她略顯吃驚。 “蔣雅希擁有的一切。”我的語氣稍顯激動,但我仍然坐的筆直,雙腿交叉。今天我把一頭又燙又染的頭髮盤在頭頂,只畫淡妝,又穿著最襯託我氣質的藍色高跟鞋,我自信這是我此生最優雅的姿勢之一。目的就是要把吳明明徹底折服。我就是能夠做到有時優雅得讓人窒息,有時又頹唐得讓人心服口服。我真是天生的明星料子,吳明明,你放棄我你就是豬。 吳明明笑了。 起先我聽得出她的笑充滿嘲諷意味,然後她簡直就是大笑不已。我的自尊被她擊潰,我從她手里奪過照片,說:“你笑個屁!信不信我把它拿去曝光。總有網絡和小報感興趣,你也別想再在這圈子裡混!” 吳明明收住笑容,對我說:“蔣藍你聽好,不要異想天開。曝光你頂多得五百塊而已。我肯給你錢,也是看你現在景況落魄,雖然你沒什麼當明星的潛質,但好歹我們也合作過一段日子,大家買賣不成仁義在,算是我接濟你。你如果真這樣天真,以為一張照片就要挾得了我,你還是回家洗洗睡吧。” 我冷冷地看著她足足一分鐘,她也毫不畏懼地回看我。 “你滾吧。想幹嘛就乾嘛去!”她把茶杯重重地砸到桌上。 行行行!看來不拿出殺手鐧不行了!我不露聲色地把那張欠條從信封裡掏出來,用手提得高高的,提到她眼睛前面展示給她看。 她起初很不屑,但等她漸漸看清那上面的字,我知道,她嚇了不止一小跳。 “哪裡來的?”她蒼白著臉問我,同時伸手要來搶。 我靈巧地收回:“給我錢我就告訴你。” “你要多少?” “和這張條子上一樣。” 二十萬,對吳明明來講,一點兒也不多。 “你休想。”她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好吧。”我把欠條收回,然後說,“今日之事,你以後千萬不要後悔。你這樣聰明,應該知道我手裡擁有的東西不止這一些些。不然,我也不會這麼理直氣壯地來找你。你做過的那些壞事,沒有一樁能逃得過我的手心。你最好自己掂量輕重。” 我說完,站起身就要走。 吳明明終於拉住我。她說:“我們好好聊一聊,如何?” 我坐下了。此時此刻,只要給我錢,別說聊一聊,聊十聊我也願意。 我肩上背的FENDI包是真貨,這是蔣雅希的遺物。還記得我決定放棄學業,跟著吳明明來北京闖蕩影視圈的時候,大媽把這個包送給了我。她說:“這是雅希在香港買的,還沒用過,你要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吉利的,就拿去用吧。” 那包確實是新的,裡面還有發票,23000港幣。 在那之前,我不相信一個破包能賣這麼多錢。簡直太奢華了。面對哭得像個淚人兒的大媽,還是奢華佔了上風,我背走了那個包,夢想堂姐曾有的風光會被我同時繼承,星路從此一片坦蕩,無數雙手會為我蔣藍揮舞,大聲呼喊:“蔣藍蔣藍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不得不承認,在正式步入社會以前,我常常幼稚得令人髮指。 現在,這個價值兩萬多塊的包裡放著整整的兩萬塊,是吳明明剛剛給我的。就在十分鐘以前,吳明明打開她上鎖的辦公室抽屜,取出了這兩萬塊。 她把這板磚似的兩萬拍在桌上,問我:“是誰?” 我心虛地望著那些錢,已經不能如剛才般清醒,只好口齒不清地交代:“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我想他應該是吳明明想不到的吧。如果吳明明能想到是他,那又何必問我呢?我真是太他媽聰明了。簡直就是美麗和智慧的最佳結合體。 “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她命令道。 我不作聲,盯牢那疊紅鈔。她看穿我的心思,終於肯鬆開一直按在上面的手,並且豪爽地向前一推,差點將那筆燙手的錢推到地上去。我像抓泥鰍一樣冷靜而死死地抓起了它們,迅速塞進包裡。 “補足我另外的十八萬,我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我一邊說一邊退後,剛說完,我便大踏步走出了吳明明的辦公室。 她沒有追上來。但她粗重的喘息聲彷彿一直跟隨著我。 剛剛邁出大廈的我,在街上飛奔起來。不知道是因為high過頭了還是害怕那喘息聲的追趕,總之我的心撲撲直跳,感覺就要飛起來。直到下個路口拐彎,我才叫出租,直接奔向醫院。路上我的手機一直在響,是吳明明,看來那張欠條對她的刺激不輕。不過我沒有接電話,在我沒能了解更多的內幕之前,我還是小心為妙。 有了兩萬,至少可以先解決一些問題。 待我到達醫院才得知,阿布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據說,他很快就會醒。 我的第六感果然沒有錯,我果然轉運,而且這才剛剛開始,好事就一樁接著一樁。 當我站在他的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奇蹟般的醒了。似乎為了慶祝我勝利歸來而爭氣地醒來了。此刻,他正豎著他滿頭紗布的腦袋,舉著一面好像是護士的小鏡子在照他自己那張臉,照得分外仔細,像預備登台的京劇演員。 我咳嗽一聲,他隨即抬起頭。 我心情陽光,特意扭著貓步前行,一直走到他病床旁邊,摟著他的脖子說:“你姐姐我救你來啦!” 沒想到的是,他一下子丟掉了手中的鏡子,慌張地伸手把我繞在他脖子上的手扯下來,一骨碌鑽進被子裡去。 我像一個剛剛調戲過良家婦女的臭流氓,按著生疼的胳膊,接受旁邊一床抱著一個跌破頭小孩的夫婦詭異目光的檢閱。 我靠!哪路對哪路?我一把掀開阿布的被子,正想發作。門口卻響起護士小姐的一聲大喝:“別動他!” 那個滿臉是痘的護士小姐走進來,一把撿起地上的鏡子,對著阿布搖了搖,認真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看著阿布,他的紗布不知道為什麼纏得特別厚,整個額頭都看不見,連眼睛都被擠壓成原來一半大了,但我仍然能發現他困惑的表情。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的說:“不知道。” 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總好過死翹翹。 接下來,我在醫院跟那些醫生大吵了一架。因為他們告訴了我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阿布失憶了。” 這種只有在最庸俗的韓劇裡才會出現的莫名其妙無聊之極的理由,我怎麼可能會信?他們要我把阿布留在醫院裡做恢復性治療,我差點因此掀了整張桌子。 現在的醫院,真是欺人太甚!阿布才住院幾天,就花掉了一萬五千多——或許這才是我不肯把他留在醫院治療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不僅願意相信他是真的失憶了,更願意相信他患了智障,因為他一直都不肯說話。直到我把他帶回他的小屋,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他才開口。 “你是我老婆嗎?”他恬不知恥地問。 “不是。”我把飲水機的開關打開,把地上的髒衣服收進洗衣機,洗衣機工作起來轟隆隆隆,像是工地上正在造房子。 “那你是誰?”他問我。 “蔣藍。”我說。 “那我是誰?”他問我。 靠,看著他的一臉呆樣,我真恨不得把他再送回醫院去。不過算算算算,一萬五千多已經花得我心痛無比外加元氣大傷,再送他回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要治療,姑奶奶給他治療就是了! 就在洗衣機巨大的轟鳴聲裡,我和他面對面坐在他家那張唯一用來打八十分的桌子旁。他倒是沒有對這間屋子表示出多麼大的陌生感,他所有的時間全部用來看自己腳上那雙漆黑的運動鞋,不知道是不是在找細菌。 我陪他枯坐,面前放著一杯水,一包三五。 我一直在用我的大腦思考一個嚴重的問題:晚上吃什麼? 我把最後一根煙拿出來,遞給他,用試探性的口吻說:“還記得你會抽煙不?” 他終於抬起頭,但是仍舊沒有看我。他把我面前的水杯舉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走到自己的床上,把枕頭死死按在腦袋上,就像一條垂死的魚。 我把煙點著,爬到他床上,把他腦袋上的墊子扔飛,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噴了一口煙。 “餵。”我說,“你爸爸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他不回答我,掙扎著站起來,用力把我推在床上。我嚇得一驚,他卻已經站起身來,拉開門,跑了出去! 我踢翻了桌子,拉開了門,跟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頭上的紗布還沒能完全拆去。他頂著它們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像一隻受傷的沒頭蒼蠅,也像馬戲團裡的小丑。我上前拉住他,大聲喊:“你給我回去!” 他用力甩開我,像什麼也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我朝他大吼:“餵,你再這樣老娘也不管你了!” 他根本就沒回一下頭,我又跟著他走了一條街,他往前一拐,不見了。我忽然覺得一種沒有來由的輕鬆,不見就不見了吧,隨他去哪裡,我才不要管他,讓他死了算了,早死早輕鬆。我蔣藍沒有當雷鋒的命。 於是我沒再跟上去,我到永和豆漿吃了一碗牛肉麵,打車回了自己的小屋。奇怪的是,門沒鎖,我推門進去,發現屋裡坐著一個人,是不可一世的吳明明。這次她戴了個巨大無比的墨鏡,但縱是她戴個蜘蛛俠那樣的面罩,我想我也能一眼認得出她來。不過也真的不得不服她,居然能找到我住的地方。瞧,這就是本事,不是嗎? “剛才房東來過了,我替你交了三個月房租。”她說,“你有困難,應該早一點來找我,你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不講情份的人。” “謝了。”我在床邊坐下,“下次一定。”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什麼。”她說,“我不希望你被壞人耍得團團轉。” 我飛快地接嘴:“我又不是沒被耍過。” “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她哄我,“我想知道,是誰給了你那些東西,還有些什麼,你都告訴我,我不會虧待你。” “十八萬拿來我自然會說。” “你要真配合,別說十八萬,八十萬也可以考慮。”她墨鏡後的眼睛顯得很深遂,“你也知道,我跟你姐,情同母女,她走後,我好一陣子都緩不過來。現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她。我怎麼忍心……” “得,沒錢就請走吧,”我打斷她,“我困了,沒時間聽你廢話。” “告訴我那人的名字。”她說,“只要你把他交出來,我馬上給你錢。” “十八萬?”我問。 “好。”她說。 靠!可是,叫我到哪裡去找那個值十八萬的曇花一現的叫什麼古木奇的臭小子! “三天后告訴你。”不得不承認錢是巨大的誘惑,於是我只能用緩兵之計。 “好,我等你。不過我警告你,別騙我。不然,你也不會好過。”說完這句話,墨鏡天后吳明明女士從我的破凳子上站起身來,一歪一扭地走出了我的破屋子。 我在床上躺了十分鐘,進行了冷靜的思考。然後我跳了起來,收拾好我自己,去了酒吧。我發誓,為了那十八萬,也為了看吳明明跪在那裡求我的一幕,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那小子給揪出來! 然而,三天過去了,我在酒吧喝了三天,等了三天,問了能問的所有的人,都沒有得到一點兒有用的信息。 那晚發生的事,漸漸變得像一個夢境。難道那小子真是從天而降?見我蔣藍混不下去了,前來拔刀相救的好漢麼? 我才不信。 第三天晚上守株待兔失敗之後,我忽然想起了阿布。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會不會認得回家的路?這些天都吃了些什麼?儘管我知道,再去關心他會給自己惹一個很大的麻煩,但我勸了自己很久,也沒能勸住自己不去看一看他。也就是說,像我蔣藍這樣的人,是壞不到底的。 我推開阿布家的門,一眼就看到了他。哦,謝天謝地,他居然記得回家的路。 他盤腿坐在床中央,光著上身,在疊紙飛機。 我無法描述我看到他的那一刻的驚訝。 充滿諷刺意義的是,我想起來我小學時唯一背誦過的一篇課文。講的是一個想家的紅軍,半夜一個人坐在油燈下拿著媽媽給他縫的毛衣默哀。 阿布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和小學課本插圖上的那位大叔太像了。 那張簡陋的單人床周圍都鋪滿了鮮花般的紙飛機,五顏六色,用了各種各樣的紙張:有時尚雜誌,有百服寧說明書,還有A片封套…… 真是應有盡有。 我驚訝地問他:“你要去賣紙飛機?” 他不理睬我,繼續疊紙飛機。我有點害怕地湊上前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這一拍不要緊,我以為我拍到了開水壺,他滿臉發燙,好像已經發燒了! 我把他脫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替他套上,他卻不買賬,力大無窮地一把撕開,鈕扣全部撕落了。 然後,他用血紅的眼睛看著我說:“莫莫,餓。” 說完這三個字,他栽在了紙飛機叢中。 奶奶的,老子只剩下四千塊,不知道治不治得了一個精神病?懷著這樣沉重的想法,我又一次把阿布送進了醫院。 他居然三天沒有吃飯,疊了三天三夜的紙飛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一定也是三天三夜都沒有穿衣服,否則,他怎麼會燒到四十度五? 醫生已經告訴我:他腦子有很大的問題,如果再不給他治療,他有可能會得精神病。 難道他不已經是精神病了? 我看著發燒發的紅光滿面的阿布,他在睡覺,卻因為輸了葡萄糖而在夢中精神矍鑠。他一會兒全身顫抖,雙手亂舞,一會兒又低聲嗚咽,像只受到攻擊的老鷹。 阿布啊阿布,這還是那個出起老千來風聲水起,打起架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的偶像嗎?我懷著無比陰鬱的心情陪伴他,除了花錢,無能為力。 不知道何時,我也睡著了。是阿布的喊聲把我驚醒。他抱著頭,不停地在呼痛,又拿頭往床頭拼命地撞。我控制不住他,只好按了鈴,護士很快進來,要給他打鎮定劑,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乾脆從床上跳了下去。 “讓我走!”他一把搶過護士手裡的針頭,直接扔到了地上。我驚訝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用一種無比陌生的眼神。然後他說:“好心人,謝謝你救我。我不用治了,我沒事了。”說罷,他力大無比地推開護士,自己把輸液的針頭一拔,搖搖晃晃地走出病房。 我追了出去。 沒想到他卻跑得比誰都快。他用流著血的手護著自己的腦袋,一邊搖頭晃腦,一邊靈活地鑽過人群,直向電梯奔去。 我還是沒追上他! 我趕到電梯門口時,電梯門剛好關上。我看著鮮紅的數字往上竄的樣子,心裡絕望了——他去的是樓頂! 一瞬間,我心裡滑過一個邪惡的想法:如果他從樓頂掉下去,是不是我們大家就都解放了呢? 我僅僅有過兩秒的猶豫,但是很快,隨著電梯的樓層竄到30的字樣,我立刻清醒過來,慌神地轉向安全出口,往樓頂奔去。 我幾乎是爬到樓頂。雖然阿布的病房離樓頂只有六層的距離,但我幾乎已經費勁了我全身的力氣。我爬上去的第一眼,就看到阿布坐在高高的欄杆上,抱著頭大聲衝樓下呼喊著什麼。 我的天,他真的瘋了。 我大喊他:“周遊!” 他聽不懂。 他連他的真名叫“周遊”都不記得了。 他仍舊抱著頭,過了許久才轉過來看我,號啕著喊:“莫莫!莫莫!” 他居然哭了。 他一邊哭一邊像服用了搖頭丸的流氓少年般不可抑止地晃著腦袋,彷彿要把頭搖裂開似的。 我站在原地看傻了。 跟著我的腳步上來的醫生和護士們也看傻了,站在我身後一言不發。 還是我最先反應過來,對他大喊:“阿布!我帶你去找莫莫,好不好?”阿布一直看著我,看著我,像要把我看穿一般——然後他用懷疑的聲音問我:“你帶我找誰?” “莫莫。”我說,“莫醒醒。” “你不騙我?” “不。”我說。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讓我很想衝上去狠狠地扁他,直到把他扁醒為止。 不過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他仰天大笑笑完後,他自己從露台上爬下來,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好心人,你不要騙我。” 說完,他一頭栽到了地上。沒人及時扶住他,我就听到他的頭和樓頂的水泥地面相觸,發出“砰”的一聲沉悶的巨響。 我當時就覺得,完了。 護工們把擔架抬過來,他躺在擔架上,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那樣昏迷。他側著腦袋,用含著眼淚的亮晶晶的眼神依依不捨地看著我。這眼神不知道為什麼,彷彿給了我一種力量,讓我覺得我有責任幫他,如果不幫他,我就該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是冷面美女,看不起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傻瓜。但是今天,我卻忽然在阿布噙滿淚花的眼睛裡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羞愧,彷彿還依稀有些看不起那個自私的自己…… 不管如何,這一次我不能見死不救。不能。 錢,又是錢。 北京城初秋第一場雨水落下的時候,我正站在阿布住的破舊小區門口的房檐下給吳明明打電話。我的手裡拎著一碗三塊錢的皮蛋瘦肉粥,是給阿布買的。 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再藉我點錢。” “藍藍,你當我傻X呢?”她依舊慢條斯理。 “再給我三天時間,如果我不把你要的人交出來,我斷手斷腳都行。”我說得斬釘截鐵。 “你叫我該如何相信你?” “信不信都只能這樣。誰也不想事情變得越來糟,你說是不是?我在安如小區門口等你,借我兩萬塊,不見不散。” 說完,我掐了電話。 我走進雨裡,仰頭迎接雨水的沖刷。 北京的雨水混合著砂土的味道,嗆人而冰涼。遠遠不如老家江南的雨溫柔清新。 我有把握吳明明會來。 不過當然,我騙了她,三天時間裡,我是找不到古木奇的,除非他肯主動出現在我面前。我只是需要錢把阿布繼續留在醫院裡,然後,我會去一個地方,想點別的法子救阿布。 阿門。 我回了老家。 當我從塞滿了人和行李的可怕臥舖車裡擠出來的時候,整個城市已經暮色四合,只有火車站依舊像個24小時菜市場一樣燈火通明。 我看著眼前熟悉的景物,這是一個在我功成名就之前,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回來的地方。所以,我的心裡有種做賊一樣的空虛和痛苦。 如果你不是我,你一定不明白我的感受。 不說也罷! 我拖著行李跟隨人流往車站外走去。我從車站的玻璃櫥窗裡看到我自己,我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長袖連衣裙,仍然是去年的款式,不過不要緊——只要藍色高跟鞋依然被我踩在腳底,那就是我恆久不變的尊貴。我看到自己在那些低著頭匆匆趕路的民工中間,仍舊擋不住一臉“星”氣的樣子,簡直跟他們不該在一個世界! 我又開始深深地自戀起來。這自戀的感覺讓我悵然若失。我一直走到車站大門外,直到看到身邊排隊的出租車。其實,如果我願意,此刻我完全可以搭訕那個一直在我身後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我的猥瑣男讓他替我付打的費。 但是,我不願意。 我打車去了西落橋。我要去找阿布的奶奶,我就不相信,他家裡的人如果知道他的現狀,會忍心不管他。然而,當我在橋下下車的時候,我傻了眼。除了夜晚的西落橋一成不變之外,橋下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原來擁擠的人家全消失了,那裡變成了一個乾淨寬敞的市民廣場! 怎麼會這樣? 難道我離開,真的很久了嗎? 我站在西落橋的青石板上,慢慢地,想起一個人。 儘管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未見,但誰能保證,在這分開的日日夜夜裡,那個叫米礫的小子不在思念我?若不是我換了手機號碼,他一定每日一個“晚安”的短信不會少。 幸運的是,我還記得他的電話號碼,於是我打通了他的電話。可是,電話里傳來的信息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依稀記得,高三的天中,是有晚自修的。 行,你不來會我,我去會你。再說,我也必須要去趟天中,如果找不到阿布的奶奶,找到莫醒醒給阿布打個電話,或者是直接把莫醒醒帶到北京去一趟,興許都會在阿布去往精神病院的路上起到很大的阻礙作用呢。 想不到我蔣藍,居然也有求她的這一天。 我搭上了順路公交,往天中的方向駛去。 我承認,當我看到那幢燈火輝煌的教學樓時,我的心裡,是有那麼一點兒酸楚和後悔的。我想念在這裡享受注目和囂張無比的日子,至少,我有米礫那樣愚蠢的崇拜者,米砂那樣可愛的小敵人,至少,那段日子我還算是半個大姐大——如果不是最後被莫醒醒把行李扔出宿舍的話,我在天中的日子會更為完美無敵。 但是,如今我已經不屬於這裡。我選擇了去向遠方,我的失敗和偉大便都與這裡無關了。 剛走近天中,我就嗅到了熟悉的空氣,自來水筆和塗改液混合的味道,於是思維有些混亂,點根煙,狠狠地吸起來。 我不想去教室,決定在校門口等。我才吸掉半根煙,天中高三的教室裡就傳來哄鬧聲。看來週末放學早些,很快,校門打開。學生們都湧了出來。 我仍然是吸引眾人目光的,雖然我只不過悠閒地靠在校門口那棵樹上,懶洋洋地看向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校園。 我甚至能聽到路過者在小聲談論我的名字。 也有膽大的,向我揮手,喊我名字。我都一笑而過。 哦真好,原來他們都還記得我。 我忽然又從這些竊竊私語中獲得了一股詭異的力量,挺直了身體,像個驕傲的公主在等待僕人的馬車一樣,遠遠地尋找我要找的人的踪影。 噢,我蔣藍真是能屈能伸,是塊干大事的料! 他總算是出現了。遠遠的,我就認出了他。 一年多不見的米礫,仍舊和那時候沒什麼兩樣,只是好像稍微瘦了一些些。他背著個大書包,低著頭推著自行車走路,像個撿金子專業戶。我逆人群而上,徑直走到他面前,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這曾經是我們最通常的見面方式。而每當那時,他都會做呲牙裂嘴狀,對我大喊:“哎喲老婆,再來一腳?” 然而這一次與眾不同。他只是蹙著眉頭抬起頭,嘴巴張成了一個“O”對著我。 “是你?” 他詫異,我大笑。 “你回來了?”他打斷了我的笑,抬手看了看他黑乎乎的電子表。我估計他啥也沒看到,只為掩飾他的心慌。 在北京歷練多時,再遇到米礫這種級別的男生,我簡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搞定他。 今晚夜風很涼,高三放學的學生這個時候已經幾乎散盡。我四下張望,沒有看到那個姓莫的妞。她一身病,沒準此時又在家裡休息。看來我來得真不巧。不過當然,來看看我當年的粉絲,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嘛。 他看看我身後,問我說:“你找人嗎?” 我點點頭。 “我想你要找的人已經畢業了。”他說,“我們現在都高三了。”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我很高興過了這麼久,他依然願意為我吃醋。於是我得意地笑起來,對他說:“米礫啊,你還是這麼可愛。你想不想我呢?” 他回出一句讓我差點沒暈倒的話:“你是回來參加高考的嗎?” “當然,不是。”我說,“我是回來看你的。” 他顯然不信。 私下講,我覺得他應該對我的歸來表示出更大的激動,但是他沒有,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些無法控制的失望。我自我解嘲地認為,興許是別離的時間太長,他對我的突然出現有些不適應,興許等適應了,他就會放開了。 於是我對他說:“好久不見,怎麼樣,去'算了'喝兩杯?” “不了。”他說,“明天還有考試。再說那地方,我很久不去了。” “考你個頭!”我一腳踹翻了他的自行車,他連忙扶起來,我又踹翻。他忽然大吼一聲:“有病啊你。”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居然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立刻站起身,用最無敵的撅著嘴的表情看著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彷彿在說話。 果然,我的“老情人”米礫同學被我震住了。他眨巴著眼睛囁嚅:“我要回家了。” 在我面前提“家”這個字,他簡直就是找死。 我把我的行李拎起來,放在米礫的後車座上,下命令說:“要么帶我去'算了',要么帶我去你家。” 米礫看了我足足五分鐘,說了一句讓我寒心無比的話:“你去'算了'吧。” 就連米礫這樣的男人都會變心,阿布卻還是對他的莫莫死心塌地。 這個世界,有什麼道理? 我的心在剎那間寸寸成灰,拎著包,義無反顧地撇下米礫,往我家的方向走去。 偌大的北京城容不下我,就連老家,也沒有屬於我的地方。我異常傷感,旅途的勞頓忽然在這一刻襲擊我身。我回來到底是乾什麼的?我還真把自己當雷鋒了麼?我疲憊非常,一步拖著三步走,腦子也開始不聽使喚——我想回家。 米礫過來追我,他像頭牛一樣的悶聲說:“你的包很重吧,放上來,我送你回家。” 還算他有丁點兒良心! “莫醒醒在哪?”我放棄勾引他的決心,坐上了他的車後座,冷漠地問。 “你找她作什麼?”他吃驚。 “我要跟她談戀愛。”我偏偏不讓他好過,搖頭晃腦地說。 “胡扯!”他罵我。 “怎麼,米砂可以,我就不可以麼?你別忘了,我們都是女人~~~~~~~~~” “你還是那麼能鬧。”他嘆息一聲。這聲嘆息把我的心都搞軟了,你還是那麼能鬧,這句話裡深含的曖昧意味,我想只有我能懂得的吧。 “不鬧了。”我從他車上跳下來,“莫醒醒是不是沒上學,你能陪我去她家找她嗎,我找她真的有急事。” 他看著我,過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莫醒醒早就不在了。” 什麼? 天,什麼叫不在了? ? ? 莫醒醒不在了。這是個事實。 我站在她家門口,敲了五分鐘的門,裡面一點反應都沒有。等我下樓,發現剛剛送我過來的米礫還在,推著那輛笨自行車,一臉不屑地對我說:“我都說不在了,你非不信。” 關於這個“不在了”的傳說,有N多種。其一最離奇,據說她好幾天沒吃東西,有一天忽然去買了十斤包子,三下五除二地給吃下去,給活活撐死了;其二是說她父母雙亡,被一個華僑領養,帶到阿拉伯去當酋長女兒了。其三,聽說有人在一所小鎮的街上遇到過她,說她穿著一身天藍色制服,坐在天鵝電影院門口檢票…… “有沒有人說她去了火星?”我站在莫醒醒家的樓下,盯著她家漆黑的窗戶,把半杯可樂捏在手心裡,死咬著吸管問米礫。 “有。”他說。 “誰?” “你。” 頓了頓見我沒有反應,他又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關於你的傳說也很多,我們天中是專出傳奇人物的地方。” “怎麼個說法?”老實說,對於這個話題,我還是有半點興趣的。 “說你……混得很慘。” “怎麼個慘法?”我故做鎮靜,心卻跳得越來越快,天下看來真的沒有不透風的牆。 米礫壓低了嗓子:“他們說你拍A片去了。” 我把眼睛瞇起來,踮了腳尖,靠近他的臉問:“你信嗎?” 他把身子往後挪一些些,用很弱的聲音答:“我不……” “很好。”我說,說完,我從他的自行車後拿起我的大包,揮揮手,跟他大聲說:“撒優啦啦撒優啦啦。” 他騎著車跟上來:“餵,能告訴我你找莫醒醒幹嘛嗎?難道你專程回來,就是為了找莫醒醒的嗎?” 看來好奇心真是人人都有。我朝他詭秘地一笑:“有個A片適合她,我介紹她去!想賺點中介費。” “你不說真話,我不替你想辦法。”他說完,腿一蹬,車子已經騎出去老遠,我大喊一聲:“站住!” 他居然敢不理我,騎得飛快。 我把包用力扔到地上,“哎喲”一聲,佯裝摔倒。他果然中計,很快折回,跳下車問我:“怎麼樣,你有事沒事?”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都沒聽過有人這麼關心地跟我說話了,總之在他關切的聲音裡,我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於是我的腳真的忽然變得很疼,好像真的摔著了一樣,疼得我站也站不起身來. “你還是那麼容易出狀況。”他嘆息,彎下腰,遞過來一張紙巾,對我說:“來,擦擦!” 我沒去接,而是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問:“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了?” “怎麼會?”他說,“我常常想起。” “想什麼?”我不依不撓。 “起來吧!”他大聲說,一邊說一邊伸手用力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明目張膽地迴避我的問題。我不依,裝痛順勢靠在他的身上,他卻輕輕地推開我。我又靠過去,他又推,稍用了一些力。我扭過臉,用力把眼淚往他衣袖上蹭,他躲避不及,終於苦著臉說:“蔣藍,你到底要幹嘛?” “替我想辦法。”我說,“找到莫醒醒。” “你找她幹嘛?” 我朝他闆臉:“你不問要死人嗎?” “好吧。”他說,“我幫你打個電話。”說完,他掏出手機,站到路邊去。過了好半天,他走回來,朝我搖搖頭說:“米二可能在考試,關機了。要不你先回家,我晚些打電話給你。” “我沒家了。”我說。 他吃驚地看著我。 “我不想回家。”我說,“我不想我媽知道我回來了。” “你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問我。 “沒什麼。”我說,“你走吧,別管我了。” 他還是追上來:“這麼晚了,那你去哪兒?” “不知道。”我說。 他咬了咬牙:“要不你去我家住一宿。我爸出差了,米二在學校,她說這個月要到月底才能回家。” “你不怕嗎?”我問他。 “怕啊。”他說,“怎麼不怕?” “怕什麼?” “去不去?!”他朝著我大吼,記憶中的米礫就這樣,只有把他逼急了他才能有這麼點芝麻大的勇氣。而我已經靈活地跳上他自行車的後座。這裡秋天的夜雖然沒有北京寒泠,卻也透著絲絲的涼意,我一隻手挽著我的大包,一隻手毫不客氣又若無其事地環抱著米礫的腰,把頭不客氣地放在他的後背上。這個傻孩子,他好像挺直了背,有點緊張。高三的苦讀好像讓他變得更瘦弱和遲鈍,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給我的那一個吻,在校園的假山後,他傻頭傻腦臉紅脖子粗的愣樣子。這個孩子,他是愛過我的。只可惜那個時候的我,壓根就不懂得什麼是愛情。當然現在的我,也完全不懂。不過其實我並不相信愛情,即使愛情真的存在,它有那麼實在嗎?有名車實在嗎?有別墅實在嗎?有自己愛自己這麼實在嗎?如果它不實在,那那些傻X們追求到底,到底又追求個啥呢?所以,所謂的路理王子也好,什麼阿布米礫也好,都不過是一場場我路過的戲,導演它的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人,這是我致命的弱點。我非常明白,但我改不了。 米礫的家依然那麼豪華寬敞,米砂的白色三角鋼琴在客廳的角落髮出奢華的光茫。我好像已經很久沒碰過鋼琴了,不知不覺中我的手指跟香煙和酒杯變得更加親密。也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從天堂墮落到塵世間,為了把那些不真實的夢想變做現實苦苦掙紮營役。你瞧,我的同齡人都是有家可居有人會寵的孩子,而我早已不是。 不過,難能可貴的是,我深諳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人。所以,心態還算平和。 “坐吧。”米礫招呼我,“你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 “你?”我不相信。 他摸摸後腦勺:“我的意思是說在冰箱裡找一點吃的,有什麼吃什麼。”說完,他折進了廚房。我餓倒不是餓,渴是真的渴了。於是我自己到飲水機旁倒了一杯水喝,那飲水機很怪,我琢磨了半天才弄出水來。一杯水剛下肚,米礫從廚房出來了,他一隻手端著兩個盤子,像飯店裡跑堂的,每個盤子裡放著一些炒飯和小菜,大聲對我說:“我熱過了,來一點?” 我搖搖頭。 “你還在減肥嗎?”他在沙發上坐下說,“老減對身體不好,你又瘦了。” 我坐到他身邊,看著他狼吞虎咽,一盤炒飯在瞬間被他消滅得精光。然後他敲著盤子邊悶聲悶氣地問我說:“你真的不吃嗎?” “我想喝粥。”我說。 真的忽然很懷念我老媽做的小米粥,每次週末晚上回到家裡,美美地喝上一大碗,然後倒頭就睡。那種滋味已經過去很久不曾有過了,想起來,恍若前世。我只不過十八九歲,居然就像個老太一樣有舊可懷,讓我不服自己也不行。 “可是,李姨只留了蛋炒飯。”他說。 “誰是李姨,你的繼母?” “胡扯!”他說,“我家鐘點工。” 哦,他家還有鐘點工。有三角鋼琴,有我搞半天才弄出水來喝的飲水機……我早知道米礫是個公子哥,一雙球鞋也值好幾千,要是我不去什麼勞什子首都,呆在天中,他未必不一直都是我愛的俘虜,然後我嫁給他,然後我掠奪他的萬貫家產,然後我把米砂也趕出家門…… “你在想什麼呢?”他打斷我的想入非非,打個大大的哈欠說,“我困了,我要洗洗睡了,你今晚就睡一樓,我家客房。要是不困,看會兒電視也行,一切自便。不過明天中午前你得離開,我老爹會回來。” “我跟你一起不好嗎?”我指指樓上,故意逗他。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我早不玩那一套了。” “哪一套?”我問他。 “早戀。”他說。 我差點沒把喝下去的一杯水給全吐出來。 本來在我的想像中,我以為,這會是一個稍許有些浪漫的夜晚。我,一個浪跡天涯的女俠士,和我的某個依舊小朋友一般智商的舊粉絲,相逢在這樣一個孤單的秋夜。如果他家的二樓有足夠大的露台的話,興許我們可以肩並肩坐在一起,看著滿天繁星,在這種奢華的寂寞中,呷幾口紅酒,品一品人生。待到微醉之後,他便開始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問我:“這幾年,你在外過得如何?”然後,我就可以微微一笑,優雅地踱到露台前,兩手抱臂,作獨孤求敗狀,給他吹噓一下我孤身行天涯的種種精彩故事。當然,這些故事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的。再然後,他一定會睜大了他那雙充滿純潔的欽佩和復雜的崇拜的眼睛看著我,深情地對我說:“蔣藍,你真牛逼。” 然而遺憾的是,事實與想像總是要了命的背道而馳。就在端起我的杯子,想要指使米礫再去給我倒杯水喝的時候,外面隱約傳來了汽車馬達的轟鳴聲,只見米礫就倏忽站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到門口,手搭涼棚,外加身子還扭了兩扭——彷彿在監測敵情,接著他果斷地拎起我放在門邊的藍色高跟鞋,轉身嚴肅地對我喊:“跑!” 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一邊把高跟鞋藏在他的巨大T卹裡,一邊小跑過來,拉著我的胳膊就往他家書房裡衝。 我靠!發生了什麼事? 米礫表現得太專業了,一看就是經常進行緊急演練:只見他一隻手摀住我的嘴,一隻手摀住自己裝進一雙高跟鞋的腹部,不過短短幾秒,我們已經衝進客房,他迅速帶上門,在我耳邊輕喘著氣說:“我爸回來了!” 啊? 看得出來,他是相當的緊張。不過他盡量地克制著,不想在我面前顯得太丟人。只見他把我的高跟鞋拿出來,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誇他的聰明伶俐。可是我並沒有讓他如願,我只是指了指外面,然後比用他的聲音更小的聲音說道:“我的包……” 是的,我的包還在外面的沙發上。 那是一個明顯的女包,如果被打開,裡面會有很多女性的專用品,甚至有一張獨一無二的身份證。上面的照片好看不好看先不提,比起一雙高跟鞋來,它更像一顆可怕的無法拆除的定時炸彈。 米礫想推門出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米礫家的電動門緩緩升起的聲音。米礫的喉嚨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吼聲,好像一匹剛剛放出柵欄的鬥牛,就等著那匹致命的紅佈出現!空氣中傳遞著肅殺的氣氛,我被他嚴重感染到了,緊張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然後,他一把摀住了我的嘴! 我不得不為他的智商默哀三分鐘。我靠!捂我的嘴幹嘛?我又沒打算叫,我只是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而已,可米礫不理會我的掙扎,反而捂的更加賣力,幾乎要把拳頭塞進我的嘴巴里去。 我只能被動放棄。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切都沒有結束。客房裡有張小小的床,他二話不說,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下拽,要讓我鑽床底!在北京再苦再累,我也沒睡過床底!可我知道現在到了這份上,米礫渾身抖得像篩糠,如果我要是誓死不從,我真怕他全身的骨骼都會抖散架。從人道主義出發,我屈從了他的鬼主意。 不知道是覺得把我一個人扔在床底不夠安全也不夠情意,還是他自己本來就沒有呆在外面的勇氣,不一會,米礫也跟著爬了進來,當然,和他一起的還有一直被他抱在懷裡的我的那雙藍色高跟鞋。 然而就在這時,鬼使神差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是不是風的緣故,客房本來被米礫關好的門卻吱吱呀呀地自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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