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沙漏Ⅱ

第3章 莫醒醒1

沙漏Ⅱ 饶雪漫 16065 2018-03-13
蛋白質粉,是用來治療我的壞胃口的。 口服液,是用來治療我的壞心情的。 抽屜裡那些細長的小膠囊,是用來治療我的壞牙齦壞神經系統壞關節壞睡眠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台勉強才能運轉的機器。能壞掉的部分全部都壞掉了,只剩下一顆走得異常緩慢的心臟,像個過時的發動機,還在不甘心地突突跳動著。我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厭棄我自己。 我討厭我的長相,它一點也不由著我,越變越像另外一個人。儘管我已經很久沒有替她擦過相片,也沒去墓地看過她,可我確信我到死也不會忘記她的模樣。我討厭那些關心的語氣,讓我感覺自己的弱小和無能,我甚至試圖變壞,讓我跟以前不一樣,這樣便可以擁有一些另類的元素沖淡原本的自己。我討厭照鏡子,一個人在臥室洗澡的時候,我必須用那塊大大的白色浴巾把整個鏡子蒙住,才能安心打開蓮蓬頭。

我不關心青春痘,不關心名牌衣裙,不關心韓劇,不關心演唱會。 我的十八歲,像一個長長的晦澀的夢,或者說,是一道長長的單調的走廊,而我是一顆迷路的塵埃,穿越所有迷惘的細節和單調的曲折,最終抵達不可捉摸的遠處。 如果我睡著了,請不要叫醒我。 ——選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莫莫,莫莫。 那天黃昏,我的耳朵出現幻聽。我一直聽到有人這樣在叫我,那是一個低啞的男聲,帶了些微的絕望,在我的耳邊低迴不已。我推開小閣樓的窗戶,發現天要下雨了,風肆虐地吹起,烏雲湧動,一片一片地聚集,前一秒鐘還是桔黃色的天空像是被誰忽然扯上了一張黑色的幕布,就要開始它驚天動地的演出。 我踮起腳尖,再把頭往下探,就看到了他。他盤腿坐在地上,很奇怪的髮型,低著頭,兩隻手不知道在忙著什麼。我很是吃驚,呆呆地望著那個微小的人影,努力想看清楚他到底在鼓搗什麼,忽然,一陣奇異的大風刮了起來,小閣樓的舊窗戶發出扑棱棱的可怕聲響。就在這時,我看到許多只像蜻蜓一樣的五彩斑斕的的東西從地面騰空而起,趁著大風和捲起的沙塵往上升,片刻間已經在我的眼前飛舞,零星有幾隻飛得極高,一頭撞擊在窗邊又墜了下去,有一兩隻直接飛進了我的閣樓,我抓住其中的一隻,發現竟是只彩色的紙飛機,造型很獨特,飛機翅膀上用彩筆寫著一行小字:我愛MOMO。

我敢保證,它們至少有幾百隻! 我關窗戶的時候雨點已經迅疾地落了下來,那些“蜻蜓”,我能夠猜到它們的命運。被打濕的雙翅,跌落尋常的泥土地,一定是心灰意冷。 像我。 門鈴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 我略怔了一下,捏著那隻紙飛機,光著腳跑到樓下,透過貓眼,我看到路理,他穿了一件大大的白色條紋T卹,背著他的大書包,手裡握著一把傘,像是剛剛遠行歸來。 我拉開門。他沖我微笑,進屋,然後問我說:“怎麼光著腳?小心著涼。” “噢。”我說,“忘了。” 他打開我家的鞋櫃,熟練地從裡面找出我的拖鞋對我說:“穿上它。” 我把腳套進鞋裡,轉身往樓上走去,他一直跟著我。雨越下越大了,我上了樓才發現窗戶竟然沒關好,雨水已經打濕了窗前的木地板。我撲上去,手忙腳亂地關窗,可是插銷怎麼也插不上,他走上來拉開我說:“我來,你走遠些,別弄濕了鞋子。”

奇怪。在我手裡怎麼也關不好的窗戶在他的手裡一下子就听話了。他關好窗,退後一步,彎下腰來,在地板上撿起一樣東西問我說:“這是什麼?” 那是剛從我手裡掉下去的飛機!我急忙去搶。紙飛機沾了地上的雨水,有點潮,我一扯,扯過來一半,可是那行字是寫在另一半的翅膀上的。路理攤開手掌,那行小字應該在他眼裡一覽無餘。 我把那半張潮潮的紙捏在手心裡,無措地站在路理對面。好在他並沒看出其中的端倪,只是問我:“你什麼時候喜歡上疊紙飛機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正在這時,我聽到一個用力發出的聲音:“莫莫!莫莫!”那聲音就像是從遙遠的山上發出的,傳到我的耳朵裡,卻依然那麼清楚,甚至有點震撼。我的心裡突然麻麻的,也說不上是為什麼,頭腦好像空白了。就那樣呆立了幾秒,我轉身從窗戶往下看去,雨水把單薄的玻璃澆得一片模糊,簡直像有一個巨大的水管直直地從上而下噴在窗戶上。但我依然可以看到一個穿著單薄的人在努力揮舞雙臂的樣子。 “莫莫,莫莫”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是他,阿布!他又瘋了! 我從路理手上奪過他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傘,就往樓下衝。 “你幹什麼,醒醒?”路理追下來問我。 “給他送傘!”我說。 我光腳換了球鞋,跑到樓下,大雨如注,天空像是被誰無端挖去了一個洞,哭得天昏地暗。我看到阿布站在雨裡繼續揮動著他的雙臂,像一個失去控制的木偶。 我把傘撐開來,大聲喊他的名字。他驚訝地轉頭,看到我,直奔了過來。他站在樓道口呆呆地看著我,他的全身已經被雨淋濕,劉海很滑稽地貼在額頭上。不過說真的,他這個新髮型真是失敗,讓記憶裡的那個阿布蕩然無存。 “回去吧。”我把傘遞給他,“這樣淋雨你會感冒的。” “你肯下來。”他把傘接過去,收起來,用激動的語氣對我說,“你居然肯下來?”

雨太大了,我退後一步,讓他可以站得進來一些。他果真上前了一步,局促黑暗的樓道讓我稍許有些不安。他又上了一步,我無處可躲了,只好上了一級樓梯。這樣,我們可以有差不多的身高,我看著他的時候,不必艱難地抬起頭來。 “我做的飛機,你看到了嗎?”他說,“我做了五個晚上,用的是我自己發明的高射砲,如果有合適的風,可以全部飛進你的窗戶。” “謝謝你,阿布。”我說,“你快回家吧,我要上去了。” “莫莫,你等等!我明天回北京了。”他朝我大聲喊,“晚上可不可以一起玩?一次也不可以嗎?我保證,我什麼也不會做,也不可以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傷,像是遇到了極度不如意的事情。雖然我不能確定這樣的悲傷是不是一定與我有關係,但我在他那樣的表情裡,心莫名其妙地就痛了起來。

“我真的很喜歡你。”他放低聲音說。 我耳邊的幻聽又來了,莫莫,莫莫,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裡喊著我的名字。我轉身往樓上飛奔,他撲上來,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放。 “我真的很喜歡你!”他大聲地重複,手上的力道一點兒也沒松減。我試圖掙脫,但是無用,如果此時我爸爸從這裡經過,我就只有死路一條。 “你放開她!”就在這時,路理的聲音從樓上響起。 阿布卻抓得我更緊了。 路理一步一步走到我們身邊。微笑著對阿布說:“就算把她的手臂拉掉,你覺得有用嗎?” “一邊去!”阿布說,“這是我跟莫莫的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路理冷冷地說,“你最好馬上放開她。” “如果我不呢?”阿布說。 他言語剛落,路理的拳頭已經直直地打向了他的腦袋。阿布哀叫一聲,鬆開我,用雙手摀住了他的臉。

“上樓。”路理喚我。我仍在遲疑中,他已經伸出長長的手臂來攬住了我的肩。我身不由已跟著他往樓上去,在樓梯的拐角處,我轉身的時候,廊燈忽然亮了起來。我情不自禁地往樓下看了一眼,阿布正拿著我給他的傘,用尖尖的傘柄用力地戳他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想尖叫,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路理扭過了我的頭,不許我再朝下看。 他居然……打人。 那天夜裡,我又失眠。 傍晚下過雨後,空氣就變得格外清爽。我把空調關上,七點就躺到了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安睡。我遲疑地從枕頭里把那個好久沒有拿出來的玻璃沙漏拿了出來。 天色還沒有完全的暗下去,天空最後一縷霞光斜斜地射進窗戶,把白色的沙漏照得像個神奇的寶盒。我把它握在手裡,閉上眼,對自己說:“睡吧睡吧。”多少個難眠的夜晚,我都是靠它勉強睡著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一閉上眼,就能看到眼前一把寒光閃閃的傘柄,一下一下地朝著一個人的身體扎過去。我全身一抖,睜開了眼。

他會不會很痛? 我的心突然狂跳不已。我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屋子裡的一切尋常如是,只有窗外高高低低的蛙鳴此起彼伏地傳來。按照以前的經驗,如果睡前我的情緒得不到平靜,到半夜時,我多半會餓醒。我把沙漏重新藏回枕頭里,開始慌亂起來。 幻聽又來了,我試圖塞著棉球睡,可是那聲音還是依然不斷傳進我的耳朵。我又試圖打開窗,蚊子趁機飛進來,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把桌上的書倒在地上,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我帶著耳機聽英文磁帶,可是我發現复讀機已經沒電了。我到樓下開了電視機,可是這個時間段除了無聊的連續劇什麼也沒有。 現在似乎不是睡覺的時候。 可是我卻快要崩潰了。 我是在九點時做出的決定,我要出門走走,也許只是散散步,也許是散散心,總之,我不能呆在家裡。

我光著腳走下床,胡亂換了身衣服就下了樓。爸爸今天出差回來,但這個時間他應該還在火車上。餐桌上放著半碗稀飯,路理走之前我吃下了半碗,我記得我一面喝粥一面聽他像我爸一樣地嘮叨:“能吃的時候就盡量多吃點,實在吃不下就算了,少吃多餐,不要強迫自己的胃。” 我就把筷子扔掉了。 他卻笑,罵我:“小脾氣又犯了?” 我哪有什麼小脾氣。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有什麼小脾氣,我把碗一推說:“過兩天就開學了,開學前你要是忙,就不用來了。” “開學後呢?”他問。 “你高三了,會很忙的。”我說。 “我相信你自己能跟上進度的。”他很狡猾,並不正面對我對話,只是說,“不過你一定要注意身體,這是最重要的。” 我送他出門的時候雨已經完全停了。但我還是找出一把傘來給他,他把傘放回鞋櫃,吩咐我說:“把門鎖好,睡覺的時候空調溫度不要太低。”

“好。”我看著他,並沒有立刻關上門。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他問我。 “以後,不要打人了。”我說。 他咧開嘴笑,揮揮手下了樓。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對我這麼好? 現在的他,不知道會在做什麼呢?複習,上網,或者和家人聊天?其實關於他的生活,我一點兒都不了解。我看著我的腳,我居然又忘了穿襪子,不過我不想再爬上閣樓去,於是我仍然光腳穿上我的球鞋,把門輕輕合上,下了樓,走出了院子的大門。 我走在街道上,萬家燈火。身邊有一個小孩子一歪一歪地走過,父母在身後緊跟著,他天真地捏一個棒棒糖在手裡,給媽媽嚐一口爸爸也嚐一口,他們是出來散步的。 從那個不愉快的夜晚之後,而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再走過夜晚的街道了。在我的記憶裡,我,爸爸,還有白然,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夜晚。記憶變成空白,遺憾就會像繩子一樣捆住你的心。我在街頭躑躅了好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點想去天中看一看,雖然我是那麼討厭這個學校,它有著最古板和嚴肅的教學樓,每個教室裡都武裝著那麼多先進得可怕的多媒體設備,連走廊都是直線形的。但是,離開它一個暑假,我居然有些想念。想念“天一中學”那幾個又大又耀眼的金字,不知道它在夜色裡,是不是依然顯得又神氣又威嚴呢? 我不自覺地往天中的方向走去。 大約半小時的樣子,我就到了那裡。電動門像是為我特意留了一道縫,我一側頭,就直接走了進去。天中的建築群在藍色月光下,像個巨大的黑色城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在高高的階梯之上,亮著一排暗暗的廊燈。廊燈的燈光是淒慘的白色,一廂情願地照著緊閉的玻璃大門。 我依然記得,當我第一次推開它走進主教學樓的大堂的時候,是怎樣的誠惶誠恐以及難以自持的激動。我依然記得,當那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打出“歡迎新同學”五個漂亮的楷體大字的時候,我又是怎樣的感動到窒息。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刻下定的決心,刻苦努力,做一個好學生,憑自己的能力考好分數考好大學。然後默默無聞地離開這裡,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白然也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和過去做一個徹底的絕裂。 就在這時,整個“城堡”忽然鈴聲大作。哦,十點,這是晚自修的放學時間。就算放假,鈴聲從來都不休息。我站在操場上,灰色長褲裡忽然灌進一場涼爽的風,我抱著雙臂,情不自禁地朝著花蕾劇場走去。 我走過小花園,繞過橘林和假山,來到小路上。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在這裡遇到過他,那天天下著小雨,他把手裡的一疊A4的紙給我當避雨的工具。從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眉間就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前生,也許來世,我都注定要認識他。只是,他和我不應該有任何交集,就像那次在醫院裡,米礫說的那句話,成為我心裡翻不過去的一個坎。暑假過去,我跟自己說過一百次,等暑假過去,這一切就該結束了,不是嗎? 我思緒混亂地繼續走著,可是還沒走到路的盡頭,我就發覺有些不對勁。又沒有風,前面的草叢卻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又側耳聽,應該不是什麼松鼠之類的動物,因為我分明能聽到人聲。好像在說:“閉嘴!” 我天生落腳輕,如果尋常夜晚走路,很少被人聽出聲。我心跳得異常快,可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卻選擇了繼續輕手輕腳地往前走,循著聲音,一步一步地挪動。藉著月光,我分明看到在靠近樹叢的地方有幾個人影。這一帶的樹草長得相當繁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樹杈,才可以勉強看到不遠處的情況。 我定了定心,才看到,那掙扎作一團的是兩個男的和一個女孩子。其中一個男的用另一隻手鉗住女孩的兩隻手,把大腿搭在那個女孩的肚子上,我知道這是一種威脅,如果女孩出聲,他就要用力地抵下去,這樣必然疼痛難忍。另一個男孩飛快地扇了還在掙扎的那個女孩一巴掌,很輕易就把她的外套扒了下來。 女孩的一隻金色皮鞋在她雙腿用力的掙扎中被甩出去好遠。 那隻鞋我很熟悉。 因為這個女孩子,曾在初三的時候,穿著這只鞋,用它的後跟狠狠地踩過我穿著露趾涼鞋的左腳。 她是蔣藍,沒錯。我聽到她熟悉的聲音,還有從她嘴裡從沒聽到過的可憐的請求的語氣:“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玩真的,求你們了……” 我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自己的左腳。心越跳越快了,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遠處的蔣藍用盡全力向後仰起自己的頭,她緊閉著眼睛,妝早就花掉,頭髮亂七八糟,像一隻快要死掉的鳥。她的聲音還在我耳邊縈繞,她一直不停地低聲地在求他們,可他們並沒有住手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裙子,也被扔在了地上。她乞求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嗚咽,聽不見。 就在這時,我再也忍不住地,在樹叢這頭大聲喊了一聲:“保安!”為了製造更多的動靜,我甚至撿起一塊磚頭,用力地扔向遠方。 我想過了,如果他們衝過來我就大聲喊救命。除此之外,當時的情況,真的不容許我想更多。 幸運的是,他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就飛快地爬上高高的柵欄,像兩隻被追趕的野狗一樣不要命地從高高的柵欄頂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撥開樹叢走到蔣藍身邊。我蹲下來,還沒有想好該問她什麼。她卻從地上一下子坐了起來,伸出手慌亂地摸自己的臉。我這才看清楚,她的右臉上有一道又長又粗的指甲的划痕。她摸到了血,大驚失色,一邊喃喃地說“毀容了,毀容了”,一邊從褲子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圓鏡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聲,立刻把鏡子扔得老遠。她蹲在地上,不顧自己亂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髮型,甚至只穿了一隻鞋,就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利,就連哭聲都一樣。我站起來,到遠處把那隻傷害過我的鞋揀起來,放在她腳邊,就準備走。 沒走兩步,她卻突然對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迴轉頭,發現她動作真快,已經把裙子都套上了,她“騰”地站起來,飛快地把腳套進那隻耀眼的鞋裡,伸出尖尖的食指指著我說:“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老娘死都不會放過你!” 或許她連自己現在自己丑成什麼樣都不知道,居然還有心情跟我發飆。我只是用冷靜的語氣對她說:“去洗把臉吧,以後和男生玩的時候,不要穿那麼低領的衣服。” 她沒再說話,而是下意識地護住自己露在外面的那隻肩膀。 這是我再次回頭時她做的最後一個動作。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動作讓我覺得有些酸楚和動容。我忽然覺得今晚的蔣藍和以往不同,雖然她還是那麼神經質,還是那麼囂張,可是她卻比她被潑得滿頭是水那時候,比她想在路理面前邀寵卻落得灰不溜秋那時候,比任何時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爺。 站在樓下的時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錶,十點半,估計他應該到家了。如果他問我去了哪裡,我該如何撒謊才好?我一面想著一面三步兩步地上了樓。我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用鑰匙開的門。門一推開,一股濃重的酒氣夾雜著煙味撲鼻而來。茶几上擺了兩瓶二鍋頭,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几的邊緣,搖搖欲墜的樣子。不過都是空的。懷裡還抱著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發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只是,按時間算來,他到家應該才一小會兒,怎麼就能醉成這樣? 我快步走進去,先把空調關了,再打開窗。 隨著夜晚濕熱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讓人噁心的酒味終於被慢慢沖淡。我疲倦地把滿滿的煙灰缸沖洗乾淨,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腳。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懷中的半瓶酒。 “別跟我搶。”一直沒說話的他突然開口,而且聲音毫不含糊。 “你怎麼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來,可是怎麼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於我的力氣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個酒瓶按進他身體裡去。我只好縮回了手。 他忽然揚起頭,在從窗口滲進來的慘淡的月光中,用一種憎恨的目光直視我。他的眼皮是腫的,整個臉部都是紫紅色,眼珠渾濁,佈滿血絲,淒厲而憔悴。他的確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從來,我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眼神。無論是對白然,對我,對許琳,甚至對外人,對白然去世後說風涼話的那些鄰居們,他都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一個忠厚得有些窩囊的男人,從一個誓死保衛祖國的志願兵到退伍後成為一個事業單位的小科員,事業上毫無起色,進而結婚生子,買菜,做飯,直至喪妻,性格才變得有些孤僻。現在雖然辭職,做著一份看上去還算不錯的生意,骨子裡卻依然改不掉前半輩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當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簡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卻不知道這哀怨從何而來。我只好在客廳裡裝模做樣的忙碌,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悶而低啞的嗓音說了這樣兩個字,接著從沙發的背面緩緩掏出一張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結婚照!我習慣性地抬抬頭,原先掛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舉到我面前,白然那張巨大的駭人的笑臉緊緊貼著我的鼻子,他還在把照片往前推,一邊推一邊粗聲粗氣地對我說:“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過電一般地顫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來大聲說:“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對不起她。”他的手一鬆,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層薄薄的灰塵後面,依然笑得那樣無恥而寂寞。他珍惜地抱著那瓶二鍋頭,突然縱聲大笑。這種笑令我窒息,我手足無措地把窗戶劈裡啪啦關上,他在我身後繼續說:“關窗戶!你關什麼窗戶!不該讓別人知道知道嗎?你害死自己的媽媽!你這個罪孽!”他用一種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說完這些,又一次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種笑聲轉眼就瓦解,變成了乾澀的嗚咽。 我艱難地轉回頭,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過來,我沒有躲,酒瓶卻沒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過時的舊地板上又多了一塊新的划痕。我搖搖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著我大喊:“住手!你這個罪孽!罪孽啊!你說,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麼!欠了你什麼!我大半輩子的人生,大半輩子都毀了,都被你毀了。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從沙發上滾下來,膝蓋在地上迅速地移動,碾過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來,他握著拳頭舉著自己的雙手,彷彿在等待我用手銬把他銬起來一樣,他把拳頭送到我的眼前,晃著它們對我喊:“然然,然然,帶我走吧然然!” 他逼近我以後,我才發現他真的在流淚。眼淚從他縱橫的皺紋裡不知不覺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他頭髮蓬亂,衣著骯髒,潦倒異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我其實並不是很生他的氣,相反,我真的很想把這樣一個受傷失常的爸爸摟住,和他一起大哭一場,可是他卻對我擲地有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然然,然然。 一聲又一聲。 然然!哼,你可曾知道,她的靈魂從未系在你和你的女兒身上?你可曾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是那樣快活而甜蜜?她有多麼不堪你和我的重負,她有多麼解脫而放鬆,而你可曾知道?哦,不對,你應該知道,不是嗎?你了解一切真相,不是嗎?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欺騙你自己呢? 想到這裡,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爬到那幅巨大而骯髒的黑白照片旁邊,舉起了它。我站起身,把白然的臉轉朝地面,用盡全力高舉起它,把它摔在了地板上。 我不願看到她的臉,無論是破碎還是完好。一分一秒都不願。 那一刻,我腳下的地板有些輕微的震動。 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之後,我的耳朵裡彷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只看到他抱著酒瓶半躺在地上,我沒有聽到他堅硬的哭聲,也沒有聽到桌腳的酒瓶倒地的聲音,我只是飛快地跑上了樓,把我的房間鎖了起來。 這一次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只是很累。我躺在我的小床上,從閣樓的小窗戶裡,數著那些飄過的雲彩。 一朵,兩朵,三朵。每一朵都被太陽染得鮮紅,那麼醉人。 死一般的沉寂之後,樓下終於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我也不願意去猜測和關心,我只是數著我的雲彩,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朵朵鮮紅,朵朵醉人。 其實到第二天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夜晚,哪裡會有什麼雲彩呢?我也是瘋了,真的瘋了,被他們逼瘋了。 這是遲早的事。 那晚我睡著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很奇怪的,我在夢裡夢到許琳,她穿得像個新娘子,頭髮剪得很短,她伸出手來摸我的臉,人卻忽然消失在空氣裡。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敲我小閣樓的門,一面敲一面低聲喚我的名字:“醒醒,醒醒。” 我掙扎著爬起來開了門。路理彎腰進來,看著睡眼惺忪的我說:“都中午了,你怎麼還在睡?” 我理了理凌亂的睡衣,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問他:“幾點了?” “十一點半。”他說。 噢,我居然睡了這麼久。 我忽然想起來:“你怎麼進門的?” “你爸開的門。”路理說,“我和許老師一起來的。” 我跑到門邊,想探頭看看樓下的動靜。路理在我身後說:“許老師是來告別的,你知道嗎,她調到省裡的一所學校去了,明天就走。” “什麼?”我大驚,忽然明白他昨天醉成那樣的原因了。 他是愛她的。 “那邊邀請她很久了,她到今天才做決定。”路理說,“我先下去,你換了衣服快點下來,今天中午我們到外面吃飯。給許老師餞行!” 閣樓的門重新被關上了。我坐回我的小床邊,心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她要走了,他喝成那樣,他和她是不是再也不會有故事了?這難道不是我一直盼望的結局嗎?可為什麼它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卻不堪承受了呢?我想起他昨晚罵我的樣子:你這個罪孽!罪孽! !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只是在藉白然開口,他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的存在,而讓他不得不和他心愛的人分飛天涯,不是嗎? 想到這一點,我差點要跌坐到地板上去。 罪孽!罪孽!他罵得沒錯,不是嗎?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咬著牙對我說:“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哦,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安排我自己,才能不影響到他的生活呢? 我坐在床邊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我換好我的衣服下了樓。我並沒有看到他,只看到坐在沙發上的路理和正在埋頭掃地的許琳。許琳果然換了新髮型,不過不是剪了短髮,而是燙了頭髮,讓她看上去更年輕更時尚。 “我爸呢?”我問。 “他在裡面換衣服。”路理說。 許琳的動作很快,只不過短短時間,我家地上除了划痕什麼也沒有,到處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誰也看不出昨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又抬頭看了看那個放照片的牆壁,只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鉤子還在那,像一個很大的委屈。只是照片不在了,不在了也好,未必有多少人願意看到它整天掛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打開房門走了出來,他穿了一件以前我從來沒見過的襯衣,嶄新的淡黃色的,穿在身上,也顯得年輕些。 “我還有事,不去吃飯了。”他說,“我把你們送到飯店就好。” 誰也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氣氛忽然變得很僵,我看到許琳笑了一下,然後問他說:“忙成這樣,連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嗎?” 他把脖子昂起來,裝出很酷的語調說:“你應該早說。” 傻子都聽得出來,他話中有話。 許琳沉默了一下,從沙發上拿起她的包:“既然這樣,那我看就改期吧。” “等下!”我攔住許琳。 “有什麼嗎,醒醒?” 我覺得我們都沒有再裝下去的必要了,這樣的日子過著,我累,他累,她也累,興許連死去的白然都會覺得累,不是嗎?於是我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清楚的語氣說道:“你們結婚吧,我可以離開這個家。” “你胡說什麼?”他上前一步,像是要揪住我的衣領。 我則後退一步,用更大聲更清楚的語氣再說了一次:“你們結婚吧,我可以離開這個家。” “閉嘴!”他是真的生氣了,脖子上青筋直冒,用手指著小閣樓,大聲地沖我喊道,“你給我閉嘴,你給我滾到樓上去,去,上去!” “你別吼孩子!”許琳插話。 他們真是奧斯卡最佳男女主角。 “我現在就滾。”說完這句話,我迅速地跑到門邊,彎腰套上我的球鞋,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我受夠了他們這種把戲。喝醉,離開,雙簧,吵架,不就是要結婚嗎?結結結!不就是我多餘嗎,我消失行不行?我滾行不行? 我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夏天正午炎熱的大街上埋頭疾走,沒有方向,不能思想。哦,白然,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此情此景,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 我真替你為難。 那一天,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他就跟了我多久。 當我終於在西落橋的橋邊停下腳步的時候,陽光已經曬我睜不開眼睛了,我只是覺得很累,需要休息一下。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頂的頭髮,出奇的燙。我站在西落橋上看西落河,濃濃的綠色河水,惡臭沖天。我在渾濁的河水里依稀看到自己有些紅的臉頰,卻沒想到倒影裡還有另外一張臉。是的沒錯,我轉頭,驚訝地看他。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他一直跟在我後面。 他的胳膊搭著扶手,把一瓶一看就知道冰過的冰紅茶推到我面前,用它碰了碰我的胳膊說:“來,喝點水再走,不然會中暑的。” 他看看手錶,朝我揚揚眉毛,用一種讚美的語氣說:“一小時四十七分鐘,原來你是運動健將,要是校運動會有競走這一項目,我看冠軍非你莫屬!” 這個時候,我完全沒心情接受他的調侃。請原諒我,現在的我,對他,雖然不算恨,卻也實在談不上信任,特別是在他親眼目睹了那一直無人知曉的私密以及我和我父親的失態以後。我甚至懷疑,從第一次見面時他偷聽到我和許琳的對話起,他就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卻掩飾得那麼好,從來沒在我面前提起過。 現在他站在我面前對我微笑,就好像向我表明他是神,對於那些隱瞞在我心里許久的發潮的秘密和想法,他早已經一覽無餘,心中有數。所以我的一切行動和語言,在他眼裡都顯得笨拙而多餘了。 誰能保證他對我從來沒有從心底里有過一點鄙視呢?我懷著說不上是逃避還是辛酸的心情,沒有接他的水,而是埋著頭往橋下衝去。他緊跟著我上來,在我身後大聲對我說:“這裡很髒,我們能不能離它遠一點?”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巨大的吊車,正把滿滿一車的垃圾從半空中傾倒在一個巨大的場子裡。橋下真的很髒,不知道從何時起,這裡已然變成了一個垃圾場。 這裡沒有風箏,沒有香樟樹,沒有竹林和花叢,小房子都被推倒了,殘垣斷壁依稀可見,在正午酷辣的陽光裡,像一個個經歷戰爭後留下的廢城垛。我摀住鼻子退後一步,他拉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拉回到橋上,把冰紅茶的蓋子一把擰開來,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喝完它!” 我還是沒伸手接。 他笑:“你是想離家出走嗎?” 我不打算理他。 他繼續說:“或許你該學學米砂,她離家出走的時候可是裝備齊全,連指南針都沒有忘掉。” 是。我知道這是他一直想說的話。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和誰一樣,我跟別人也沒有辦法一樣。我的家,我的病,我的現實,把我逼得狹隘,易怒,小心眼,毫無可愛可言。可是他為什麼要跟著我,為什麼要忍受這些,為什麼明明洞察一切,還要故作糊塗?我看他病得比我還要厲害。 “好了,別鬧了。”他說著,已經把瓶子放到了我的唇邊,他的語氣出奇的溫柔,身子靠我很近,我們的姿勢看上去很曖昧,不巧的是,旁邊正好有兩個女孩子經過,我的心理作用又作祟了,我總覺得她們好像就是天中的。她們走得很慢,用看馬戲的眼神看著我倆。我可不想再成為校園新聞的頭號角色,只好把瓶子從他手裡搶過來,靠在橋上,一口氣將水喝了個乾淨。 他很滿意地看著我,問我:“還需要來一瓶嗎?” 我搖搖頭。 “我帶你去麥當勞吃點東西。”他說。 “不。”我倔強地說。 “我也餓了。”他苦著臉說。 我這才想起來,已經快下午兩點鐘了,他也沒有吃午飯。可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錢都沒帶。不然,請他吃頓飯也是應該的。 “我可以藉錢給你請客。”他明明洞察了我的心思,卻裝作一臉無意。我偏偏不想收受,繼續看著自己的腳尖無動於衷。 他接著說:“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許老師的小八卦,興許你會願意聽。” 好吧,我投降。 當然吸引我的不是什麼八卦,我太累了,也太餓,我急需要吃點東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站在大街上丟人現眼。萬一他再做出什麼“餵水”的驚人舉動,我怕是會被他的“路粉”們集體追殺。 我和路理坐在麥當勞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午後的陽光像被一把小勺子盛著的蜂蜜,又甜又膩地傾瀉下來。我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買了一大堆東西,雞翅,漢堡,薯條,蘋果派……我的肚子像一座空城,我覺得我餓得就快要停止呼吸了,我只想飛快地解決掉它們,但我沒有動,我怕我一動起了就會像上了馬達的機器,怎麼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跟許老師發過信息了,”他說,“吃完後,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說。 “呵呵。”他笑,“好吧,那我就繼續陪你競走。” 我盯著一桌子的食物乾巴巴地說:“你不必管我。” “那怎麼行?!” 我反問他:“怎麼不行?其實,你完全不必為了你乾媽討好我,許琳不欠我任何,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這裡冷氣很足啊,你怎麼還冒汗?”說著,他拿了一張餐巾紙,伸手替我擦額頭上的汗珠,我想要躲,卻沒能躲開,因為他的手迅速地跟了上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她,她穿著牛仔褲和綠色T卹,低著頭,跟在米礫的身後。他們正推開麥當勞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門,往裡面走來。 哦,我的米砂。 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法把我的眼光從她的臉上再移開。 已經過去多久了呢?那張無憂的種滿快樂的臉,那雙一度因為得到愛情而充滿嬌羞的大眼睛,那個難以計數的脆弱時刻我唯一賴以依靠的懷抱,那段因為疾病和是非差一點崩潰的日子,那些曾經相互安慰相擁睡去的十七歲的夜晚,它們彷彿已經在生命裡失踪很久,卻因為這一個熟悉的身影重現在我面前而猝不及防地,無可拒絕地,在我面前一一閃現。我心緒錯亂,手一抖,險些把麵前的杯子碰掉在地上。路理把替我擦汗的手縮回去握住杯子,問我:“你怎麼了?” 就在這時候,米砂也看見了我。 哦,她終於看見了我。 大約幾秒种後,她直直的走了過來,她習慣地一歪腦袋,用一種聽上去非常輕快的語氣跟我們打招呼:“嗨,醒醒,路理,你們好!” 此時此刻,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就在我著慌地想用手背擦掉它的時候,米砂迅速地坐到了我身邊,拿一張麥當勞大大的餐巾紙,摀住了我的眼睛。 “不許哭。”我聽到她說,“不許。” 我聞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茉莉花和雛菊交織的味道,那是很高檔的洗衣液和潔膚皂一起搓洗出來的味道,那是她獨有的味道。你看,上帝對我還算不薄,我剛剛丟失了一個家,忽然又找到了一個家。我恨不得立刻拉著她的手,跟她跑出這個地方,隨便跑到哪裡,只要沒有人在。上帝啊,你一定知道,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她說。 米砂終於鬆開了她捂著我臉的手,我把麵紙從臉上摘下來,潦草地擦了擦。我抬起頭,看到路理正站起來,他把座位讓給站著的米礫,說:“你們要吃點什麼,我去買。” 米礫卻不理他,他只是站在桌邊粗聲粗氣地對米砂哼了一聲就走開了,一個人坐在遠遠的位置,背對我們。 我想我太明白那一聲“哼“的意思。我的胃部在這時突然抽動了一下,我明白大事不妙,只能把右手握成拳頭,死死抵住那裡,因為只有這樣能讓我舒適一些,不必食物的撫慰也能得到的短暫舒適。 米砂歪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她呆住了,問我:“醒醒,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只說:“我想喝水。” 路理把可樂遞給我,我把插在上面的吸管迅速拔掉,舉起那大杯冰水,一飲而盡。細小的冰粒卡住我的喉嚨,又被接踵而至的水沖進了食道。我摸著自己冰涼的胃部,感到一剎那間全身上下都充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然而接下來的那一秒,便是更大的飢餓感侵襲而來。 路理驚訝地看著我,搖搖那個空紙杯,問:“還要嗎?” 我幾乎忘記了剛才的失態,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又把手伸向了漢堡。我飛快地撕開包裝紙,那一刻,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我用手指抓著大塊熱熱的食物塞進嘴裡,我聞不到它油膩的香氣,也聽不到周圍人的聲音,我喪失了一切感覺,只想著要把它嚥下,只想讓它們堵傷我的喉嚨,最好撕裂我的食道,我希望所有的食物一起進入身體,淹沒我的五臟六腑,使它們顫抖,紊亂,出現一道一道裂縫,最終爆炸。只要這樣,我就可以順順利利死掉。 但奇怪的是,當我把那一整個漢堡全部送進嘴巴里的那一瞬間,當我看到空空如也的紙包的那一瞬間,我居然沒有像以往那樣急於渴求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食物。 事實是,我望著一桌子金黃翠綠的食物,開始遏制不住地想吐。 是的,但是更為迫切的是,我根本吐不出來。我只想用我的手指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摳出來。我突然無比厭惡它們存在我的體內,我突然覺得那些雞肉和生菜是如此的骯髒,彷彿我剛才吃下去的是一條一條蠕動的蟲子,一包一包的垃圾,爛掉的葉子,蒼蠅,老鼠或者別的什麼臟東西。我雙腿發軟,幾乎要跪下來,對著麥當勞乾淨的木地板乾嘔不止。我把手伸進我的嘴巴里,想要撥動我的小舌頭。我知道,只要我持續這樣做下去,無論我有多麼不想吐,最後都會吐出來。 我的眼前出現另一個我,可她彷彿不是我。她的眼睛是那樣充滿光澤,充滿愛。她穿著新裙子和新皮鞋,額頭上有一枚用唇膏點上去的圓而大的紅色美人痣,她忘我地跳舞,像音樂盒裡的小人兒。 就在這個時候,米砂用力把我的手指從手中拔了出來。她用力捏我的虎口,直到我痛得全身發抖,想要尖叫。 我知道,這一次我嚇壞了所有人。當我終於在疼痛的驅使下,從和食慾的搏鬥中清醒過來時,我看到周圍所有人都帶著一種荒誕不經而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我,彷彿在看一條發瘋的野狗,在看一個失心瘋病人。我把眼神從他們的臉上移開,又撞到路理怔怔的眼神。他的眼睛裡充滿不忍的神色,甚至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哦,是淚花嗎? 我也嚇壞了他,是的,我明白。 米砂抓起我的手,對我說:“醒醒,跟我走!” 好。當然好。 她扶起我往門外走,路理跟上來,她轉頭對他說:“你請留步。” 路理呆了一下,居然聽她的話站住了他的步子。 米砂拉著我飛快地走到大街上,我幾乎在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跟隨她上了出租車。直到我們在後座坐定,她才揉了揉我的手,問我:“疼不疼?” 我搖搖頭。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看樣子似乎很疲憊。她用手輕輕地捏著我的胳膊,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我轉過頭,看著茶色窗玻璃外的世界,光堂堂,亮晶晶,嘈雜而紛亂。我也閉上了眼睛。想不到好久不見,就讓她看到我這樣的狼狽樣。我很想跟她說話,但是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相信她也是一樣的吧。所以,我們就這樣,各自懷著滿腹的話,無聲地坐了一路的車。 由於小區在修路,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就把我們放了下來。 燒灼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著我滾燙的皮膚。我不太習慣這樣的曝曬,過於強烈的紫外線總是能把我的皮膚變成深紅色,像爸爸喝過酒後的臉一樣。所以在跟隨米砂往家裡走的路上,我一路都抱著自己的胳膊,滾燙的手臂和手心的皮膚接觸,聊以安慰般覺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好,我還在對剛才那一幕耿耿於懷。我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病,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那種千方百計渴望食物與自己身體分離的感受。我的小舌頭還在灼灼疼痛,躍躍欲試想要嘔吐。 “跟我來。”米砂掏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把大門打開。 我跟著她的腳步跨進她的家。她彎腰,替我找了一雙棉拖鞋,對我說:“你穿這個,我家冷氣開得大。” “謝謝。”我說。 她轉過臉去,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然後她走到飲水機旁,給我倒了一小杯溫開水。對我說:“你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來。” “嗯。”我說。 “麥當勞是壞胃口的地方,我也不愛吃。”米砂說,“我最近學會了好多新的菜式,中式的,韓式的,日式的,還有西式的,你想試哪一款,隨便挑哦。” “米砂你好嗎?”我握著那杯水,問她。 “還好。”米砂聳聳肩膀,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說,“不過這兩天被米礫帶著看破電視劇,沒睡好。馬上開學了,這種日子也要結束了,是不是呢?” 說完這些話,她就走進了廚房。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米砂家的天花板,聽米砂在廚房裡忙碌,整個人像被抽空,思維全線停止。 我真的很餓,我還沒有得到滿足。我急躁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在玻璃桌上,站起身來,四處觀望和找尋,看有沒有可以拿過來塞在嘴巴里的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有,我的視線範圍內,只有客廳邊上那台看上去很誇張的飲水機。 我拿著杯子,走到飲水機邊,這個飲水機實在太複雜了,好多的開關大大小小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該按哪一個,只能兩手慌亂地瞎按一氣。 就在這時,米砂端著一盤金黃色的東西在我旁邊蹲下,對抖抖索索倒著水的我仰起頭,把那盤食物舉到我面前,對我說:“醒醒,來,我們吃這個。” “不。”我退後,我生怕我的吃相,會再嚇到久違的她。 “來,試試。”米砂說,“這是我最拿手的土豆餅,你一定會喜歡。” “不。”我虛弱地說,“我不餓。” 兩眼蓄滿淚水的米砂,捧著那盤金黃色的土豆餅,呆呆地看著我,終於眼淚滾滾而下。 她的眼淚擊痛了我,也擊走了我瘋狂進食的慾望。 “你居然沒好?” 就在我怔怔不知所以的時候,她扔掉了手裡那盤東西,扯著我的衣領,像要把我拎起來,可是她的力氣不夠大,於是又用力把我往地板上壓。她就這樣大力地搡著我,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對我大聲嘶喊著:“他居然沒有治好你,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怎麼可以這麼不爭氣?” 我用力推開她,後退好幾步,靠著牆,維持我的站立。她卻跟上前來,像背書一樣地流利地說:“神經性暴食厭食症!發病初期常常表現為情緒過激或者過分抑鬱,到了後期,就會出現引吐的症狀,引吐的症狀如果得不到救助,最終便會發展為死亡!是不是這樣醒醒?神經性厭食是一種自己有意造成和維持的,以節食造成以食慾減退、體重減輕、甚至厭食為特徵的進食障礙,常引起營養不良、代謝和內分泌障礙及軀體功能紊亂。是不是醒醒?神經性厭食症最基本的症狀是厭食、食慾極度缺乏、身體消瘦。這種症狀的產生主要與心理因素有關,並不是消化系統器質性疾病引起的。是不是醒醒?急性精神創傷或心情持續抑鬱,都可能在一定條件下導致此病。是不是醒醒?對付這種病,除了住院之外,還可以採取心理治療,藥物治療,軀體支持治療,個別難治病例,可應用胰島素治療,是不是,醒醒?” 我縮在牆角,聽著她一連串的話,接不上一句。 天,她到底研究了多久,了解了多少?是為了我嗎?一定是為了我,不是嗎? “你跟我來。”她扯住我的胳膊,“來!” 我不敢拒絕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著她的腳步。她一直一直把我拉進了她家廚房,拉到了她家的冰箱面前,她用力地把她家那個碩大的冰箱門拉開,對我說:“你看!” 我看到冰箱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它們排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像等待誰檢閱的士兵。 “都是我做的。”她說,“我用了很多時間來學習,我一直等著有一天你來,我可以一樣一樣地請你品嚐,你一定會告訴我說,真好吃,米砂,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米砂,你真能幹。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老樣子?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失望!”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淚水砸在我的心裡,像一顆一顆小砂子,看似沒有重量,卻無比疼痛。我啞啞地對米砂說:“對不起。”說完這三個字,我就無力地跪到了地板上。我真的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我跪在那裡,想著懺悔的語言該如何說出口。或者等她再度抓起我,給我一個用力的耳光。卻沒想到她也跪了下來,摟住了我的頭,和我一起嗚嗚地哭了。 我又一次被她這樣摟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能聽到米砂的心跳,她那脆弱而勃勃的心跳,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讓我只想在她的懷抱里永遠睡下去,做一個沒有憂愁的好夢。 我聽到她用顫抖的聲音在說:“醒醒,請你愛自己。你不可以像麼麼一樣無情,請你一定要好起來,不然我該如何原諒我自己?” 我只能伸出手抱住米砂,抱住我親愛的米砂。她身體的溫熱終於讓我緊繃的神經感到舒緩,我像是一個許多天沒有睡覺的疲憊的人,終於找到了一張床,可以放鬆地閉上我的眼睛。唯一遺憾的是我離開太久,歸來太遲。 但是,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分開了,是不是? 過了許久,我抬起頭來對米砂說:“那個土豆餅,我想試一試,就一個,好不好呢?” 她還在哭,卻又微笑了。 我發誓,那笑,讓我傾盡所有去換取,我都真的真的願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