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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莫醒醒2

沙漏Ⅱ 饶雪漫 21005 2018-03-13
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來得太早。九月初,陽光已失去夏日的溫度。風一吹,樹葉爭先恐後地掉落,生怕來不及化為泥土,好供子子孫孫再度鮮綠。開學那一天,我從他的二手桑塔納上下來,拎起我的小包,埋著頭跟他說再見。他搖開窗戶,探頭問我說:“這個週末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我說,“我自己坐公車回家。” 他點點頭,把車開走了。 他早說要買輛新車,不知道為什麼到今天還沒能如願。其實我很難猜到他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關於“錢”這個問題,我和他之間總是羞於啟齒,他很少跟我談他的生意,自從他從單位辭職後,其實我連他到底在做著些什麼都不清楚。對我而言,他的經濟狀況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在我覺得他一點兒錢都沒有的時候他又會忽然讓我感覺他還有些錢,在我感覺他很有些錢的時候他又會讓我感覺好像沒什麼錢。但憑心而論,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比如,我的新書包,新球鞋以及我新書包裡的新IPOD和新復讀機。這些憑空而降的新學期的禮物讓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視及寵愛,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我還記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開門來,看著我時的眼神。我以為他會大聲地罵我,說一些“你不是要走嗎,又回來做什麼?”之類的傷人的話,或者乾脆把手裡的鍋鏟用力地往鞋櫃上一拍說:“你還回來幹嗎?”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用那種差點讓我崩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溫和地笑著,大聲對米砂說:“噢,是米砂啊,好久不來,留下來吃飯好嗎?” “好啊。”米砂說,“叔叔燒的魚很好吃,我一直記得呢!” 我們坐在餐桌上吃飯,他開了一小瓶二鍋頭自斟自飲,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夾著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裡計算著原諒,兩個說到底相依為命的人,原諒彼此總是顯得比較容易。更何況有冰雪聰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氣氛,睜著大眼睛問他:“二鍋頭到底什麼味道?會不會真的夠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面前挪一點點:“嚐嚐?”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頭舔了舔,臉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鏡。 “魚香肉絲不是這樣。”米砂批評他說,“你應該多放點薑絲,少放點糖,才正宗!” “是嗎?”他歪著頭,很認真地說,“下次一定注意。” 米砂不知道,白然是不吃薑的。 我趁他不注意,看著他的側臉。他的鬢角已經有白髮,皮膚不再像昨夜那般潮紅。他把酒杯送到嘴邊,很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說:“以後爸爸都不會喝醉了,今天當著米砂的面,為昨晚的事情跟你道個歉!” “沒事。”我低下頭,生怕他再說下去。 記憶裡,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向我道歉。簡直讓我手足無措。好在米砂哈哈笑起來,替我打圓場說:“莫叔叔你別介意,醒醒早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繼續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是很小的一口,他好像說到做到,那瓶小二鍋頭,一直到最後,他不過喝掉了一小半。 吃完飯,米砂和我一起爬到我的閣樓上。她坐到我的床邊,手往枕頭下探,探到了她送我的那個沙漏。 “果然在。”她笑著說。 我坐到她身邊,語氣不太自然地問:“你是不是恨我?” “怎麼會?”她說,“你就會胡思亂想。” “他對我好,跟那些是沒有關係的……”我說到這裡,米砂已經伸出手摀住了我的嘴,不允許我再說下去。 “我早忘了他了。”米砂說,“年少那些事情,不作數的。” 我當然知道她在撒謊,但是,把我心裡要說的話說出來,就算沒有說完,我也相信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她彎起左手的食指,用力地刮我的鼻子。我沒有躲,疼痛讓我覺得安心,她終於又回到我身邊。上帝知道,我是多麼滿心歡喜。 那天送米砂出門後,發現他還沒來得及收拾餐桌,而是點了一根煙,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著。我穿上圍裙做事,他並沒有表示阻止。照往常,他這會兒會開了電視看新聞聯播,但那天他沒有,他只是一直在抽煙,等我洗完碗到客廳裡拖地的時候,他面前的煙灰缸已經快滿了。 我用手掌把煙灰缸蓋住,不讓他彈煙灰,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打著哈哈說:“呵呵,最近煙癮比較大。” “你去看看她吧。”我說,“她明天就要走了,你應該去看看她。”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其實,”我有些艱難地說,“失去面子和失去朋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我故意淡化那些,說的是“朋友”兩個字。 他輕呼一口氣,好像用了半天在思考我說出的那句在他聽起來一定哲理到爆炸的話,然後他問了我一個我認為他死也不會問我的問題,他說:“你覺得許阿姨這人怎麼樣?” “不錯。”我說。 “真的?”他有些不信。 “你不努力可配不上她。”我說。 “哈哈。”他短促地笑,掩飾他的窘迫。他並不見得是開放的人,和女兒談及自己的情人,總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吧。 “去吧。”我慫恿他,“幹乾脆脆說聲再會也是好的。” 他再度用新奇的眼光看我,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朝他笑笑,把他的半包煙沒收到我的圍裙口袋裡。他很生氣地說:“還我!” “不。”我說,“你今天抽太多了。”

“我可以出門再買一包。”他就像個孩子。 “好吧,”我給他台階下,“你真要買我就管不著了。” 他伸出他的一根手指,裝作很生氣地指了一下我。然後,拿好他的外套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在他打開門的瞬間,我把那半包煙放回原處,人有很多時候都輸給自己內心對自己的抵抗,所以,給他一個出門的台階,我知道他一定會謝謝我。 我拎著我的小包,走過行政樓前面的操場,突然想起來,許琳已經不在這裡上班了。我放假時存放在她辦公室裡的東西,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地取到。據說她去的,是一所貴族學校,她的工作很輕鬆,在那裡教學生彈彈鋼琴,可以有比在天中高出一倍的收入。 207的窗戶關得緊緊的,不知道會是誰將會坐在她的辦公桌前用她那台舊的電腦,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他回來的時候大約是夜里三點多鐘,我並沒有睡著,只能憑著樓下的響動揣測他的心情。可惜我至今還沒有真正地愛過,所以很難去體會個中的滋味。只希望他不會因為我的不懂事而心存芥蒂。

其實,我也是愛他的。 只是我們都羞於表達。 手機短信響了,是米砂,她說:“親愛的,新學期快樂,一定要加油哦。”我看著那些輕快的字,彷彿看到她人就在我身邊,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輕鬆了下來。我站在操場上給米砂回了短信,然後決定先回宿舍看看。我上了久違的女生樓,推開宿舍的門,就看到伍優趴在書桌上嗚嗚地哭,再看李妍,默不作聲地在收拾她的床。見我進去,李妍對我說:“路理把你存在許老師那裡的被子送來了,在你床上。” “噢,謝謝。”我指指伍優,“她怎麼了?” 李妍朝我努努嘴,我看到我的上鋪上面放著一個綠色的大箱子。自米砂轉學走後,那張舖一直空著。看來,是有新人要進來住啦,可是伍優哭什麼呢? 我正這麼想著,宿舍的門就被人一把推開了。我看到蔣藍,她手裡端著一個盆,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低胸衫配牛仔短褲,臉上塗著綠色的面膜泥,很生氣地衝到伍優面前:“哭什麼哭,今天又不是清明節!你他媽給我馬上閉嘴,不然我就再抽你!”

伍優像是沒聽見一樣,還是趴在那裡兀自哭個不停。 我的天,記得去年期末考試的時候她就不住這裡了,走的那一天她驚天動地地收拾東西,請了三個家政保姆來替她提行李,還丟了三個發卡給宿舍裡的其他三個女生,說:“姐妹們,好好收著,十年後可值大錢!如果你們苦了兩年還是沒考上大學,就拿去賣吧!”她不是早就揚言退學去北京當明星了嗎,連期末考試都沒有參加,為什麼又會突然回來上學?難不成還住進我們宿捨了? 我正這麼想著,事實就已經證明了我的想法。只見蔣藍把盆子往桌下一放,人兩步就跨上了上鋪,動作太大力,原先掛在伍優床頭的舊風鈴被震得散了架,一把工藝貝殼掉了一地。 “莫醒醒!”她瞟了一眼地面,衝著我大喊說,“把地掃了!幫那個愛哭婆把她的破爛玩意收拾收拾!”

伍優抬起頭來,看到滿地狼藉,哭得更兇了。蔣藍拔掉腳上的一隻拖鞋直接朝她的位置扔過來,說:“別讓人覺得我欺負了你似的,誰叫你嘴巴不干淨?我警告你,你他媽以後再敢八卦我就撕爛你的嘴,我說到做到!” 伍優不敢再放聲哭,而是蹲在地上,一邊抽泣著揀貝殼一邊小聲嘰嘰咕咕:“有本事到北京當明星去,回來撒潑作甚麼?” “你說什麼?”蔣藍用矯鍵的身姿從上鋪跳下來,“你給我說大聲點!” 這時,李妍站在門口喊我:“莫醒醒,一起去打水!”我應著:“好。”我遞給蹲在地上的伍優一張面紙,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抹了一把臉,站起來,跟著我一起提了水瓶出了門。 “莫醒醒你給我等一下!把我的水壺也提上!餵,我說你聽見沒有?”

我重重把門拉上。 提水?見鬼去吧。我提著我的水壺一個人快步走在最前面,走到樓梯口,仍舊能聽到她的咒罵聲:“我靠,你們什麼態度!” 我在心裡暗暗發誓,不把她趕出我們宿舍,趕出米砂睡過的那張床,我就不是人! 關於那天發生的事,到後來我才得知,原來伍優因為跟隔壁宿舍的女生說蔣藍的沒當成明星又回來上學的事情,剛好被她撞見聽到,她直接揪著伍優的頭髮,甩了她兩巴掌。真是瘋了。 沒有當成明星的蔣藍越來越變態,她從不疊被子,宿舍連連扣分;她在宿舍吃榴蓮,把殼丟在伍優的鞋盒裡;她每天最晚起床,走之前還要留下一地的化妝棉以及臟兮兮的面紙;她把內衣內褲晾在伍優原先掛風鈴的床頭,剛剛摘下來又掛上去新的。 伍優開始前所未有的恨她,導致的結果就是,流言以無比迅疾的速度在整個校園內傳播:蔣藍本來是滿懷著希望要去北京混的,誰知道蔣藍的表姐著名的蔣雅希原來根本就不買她這個表妹的帳,剛到北京,她就給諷刺了一通,被踢了回來;還有,蔣雅希家有錢並不代表蔣藍家有錢,蔣藍的爸爸其實是個管道工,她家境其實相當普通,為了交錢給她上天中而四處舉債,她今日的光鮮全都靠各種各樣有錢的男生支持。最毒的傳說莫過於蔣藍壓根就沒去北京,她不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是去醫院打胎了! 隨著這些流言的傳播,蔣藍的支持率在整個學校裡直線下降,就連她從前的室友都敢當著她的面把她送的發卡掰作兩截,丟進垃圾筒。 看在虎落平陽被犬欺的份上,我暫時還不想與她太計較。誰知道她自己不知趣,非要惹我。那一晚,她又在宿舍擦粉,又丟了一地的化妝棉。心裡恨得不得了的伍優不怕死地湊上去說:“你晚上還化妝?今天要出去約會嗎?”她重重地把手中的粉底摔在桌上,揚著眉毛說:“又來管不該管的屁事了嗎?” 伍優居然相當的從容,她拿著自己的牙刷杯,趿著拖鞋從她身邊經過時,從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不知道這聲“哼”令她想起了什麼,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伍優,藉著又開始用非常痛恨的目光盯著我。 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麼要擦粉。對面容姣好的蔣藍來說,臉上的任何瑕疵都足以破壞她臉蛋的完美,所以,即使是一丁點輕微的痕跡都不能有,更何況,那是一道長長的傷痕呢?我想起那個晚上她的狼狽樣,差一點就要笑出聲來。 “莫醒醒,你最好給我記住,多嘴的人舌頭遲早要被切掉。”她語氣惡狠狠,可我根本就不怕她。我整理好自己的睡衣就爬上了床,戴上了我的新耳機,閉上眼睛聽我複讀機裡的英語課文。 她不甘心地衝過來,一把扯掉我的耳機,說:“又裝處女!你裝呀,你再裝?你裝夠了沒有?” 我從床上坐起來,奪過我的複讀機,死死蓋上被子。 就在這時,熄燈了。 大家都躺在床上不出聲,廣播里傳來宿管阿姨的聲音:“三分鐘後查房!請大家速速上床休息!” 蔣藍憤憤地罵了一聲“媽的”,咣當咣當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又一次地動山搖地爬到了我的上鋪。 模模糊糊地,我聽到一個人嘰嘰咕咕地在說:“臟,真臟!”我把被子掀開,頭頂卻傳來震天響,好像她踹了床板一腳。我側耳傾聽,才聽明白,原來她在說這張床。她不停地拍打被單,神經質般地抖動自己的蚊帳,正當我揣摩不定時,她卻把頭從床邊上垂了下來,長長的捲發像拉麵一樣落下來,她倒掛著的嘴巴誇張地動著,對我幽幽地說:“你們,究竟在這張床上,做過什麼好事?” 我真想把她倒掛的腦袋從上鋪扯下來。可是,她卻及時把腦袋縮了回去。 “明天我要買個刷子,把這張床好好刷乾淨!”她繼續發表意見,我用力抓著床單來克制自己的憤怒,否則我不敢肯定我是否會衝到上鋪掐住她的脖子。 對她睡在米砂的床上,我已經是一萬個不滿了,現在,她的床板又一直吱吱啞啞響個不停,像是面臨颶風的危房。我摀住耳朵,幾欲崩潰。我突然很想念米砂,想發短信給她抱怨,又一想,這個時候她一定睡了,所以我只能在被窩裡打開手機,不斷調到這兩天我們發的短信,看了又看。最後一條短信她這樣跟我說:“醒醒,你理那些潑婦就是抬舉她們。” 我當然不想抬舉誰,於是我閉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半夜,我胃痛,爬起來上廁所,卻看見她靠在廁所的牆壁上,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抽煙,像一個尋仇的女鬼,不僅眼神幽怨,而且,也和那些女鬼一樣,長著一副蒼白漂亮的臉孔。我不打算理她,她卻舉著自己手中的一件衣服對我搖搖,啞著聲音說:“你看,漂亮不?” 我定睛一看,那是伍優的真絲睡衣!與先前不同的是,在胸前部分,用煙頭燙出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破洞。 “逆我者死。”她叼著煙,欣賞著手中的“傑作”,含含糊糊地說。 “逆我者死。”這似乎是她的口頭禪,我仍然記得那時還是初一,她給我同桌一個很胖的男生傳紙條,紙條沒折好,落在我腳下,上面就是龍飛鳳舞寫著這句話。 那個男生接到這個紙條以後,鼻血馬上就流了下來。我還記得,她那時盤一個很高的髮髻,雖然像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可卻依然光彩照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大得彷彿能懾人心魄。她傲慢地轉過頭來看著胖男生的狼狽樣,笑得前仰後合。多年以後,當我在美學講座上,聽到老師對“崇高”一詞的解釋,他說:“崇高感從美學角度上講,就是恐懼感。”如果這樣說,蔣藍的眼睛,的確是令人恐懼的“崇高”。 這麼多年了,她竟然能做到依然如故地惹人討厭。真不容易。 我想把伍優叫醒跟她理論,最終放棄了這個決定。我不想宿舍裡再出什麼事,米砂說得對,理她就是抬舉她。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伍優搖醒的。她舉著一件充滿破洞的襯衣顫抖著聲音對我說:“你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她從她的床上把她的睡衣,睡褲甚至毛巾都拿到我的床上來,將那一個一個蜘蛛網似的“作品”展示給我看。 我爬下床眺望蔣藍的床,被子堆成一座矮矮的山,人卻早已不知去向。 一股難以抑止的怒火終於從我心底升起。米砂還說過:“對蔣藍這種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方法。”我怎麼就忘記了呢?我當機立斷地從床底把她的大箱子抽了出來,又把她的櫥門一把拉開,把裡面的衣服和化妝品通通塞進箱子裡,接著爬上她的床,把她的被子枕頭抱了下來。我就這樣一手提著箱子,一個胳膊夾著一個枕頭一條薄薄的夏被,撞開門,把這些東西一股腦扔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 來來往往的人們聚集在我們宿舍的門口,研究著滿地的名牌服裝,我大力關上了門,將那些令人煩惱的東西關在了門外。 伍優抱著她的衣服,愣在原地看著我。我拍拍雙手,平靜地對她說:“終於清淨了。” 對不起,莫醒醒又一次嚇壞了所有人。 興許是前一天晚上乾活干得太累的緣故,那天早上的課,蔣藍一直在睡覺,偶爾見她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發一兩個短消息,然後再趴下繼續睡。 對於這種不惹事就要死的人而言,睡覺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不知道放學後她看到她的那堆垃圾堆放在宿舍門前,會不會再度發病。我也檢討了一下自己,是,我不該太衝動。但這種微弱的檢討很快就被內心強大的憤怒壓了下去,我甚至有些期待她看到那堆東西時發飆的樣子,或許她又要“二叫成名”,提醒全體女生宿舍成員注意:我蔣藍又回來了! 我在課間發短信跟米砂談事情經過,她回過來一連串的“哈哈哈”,我相信,要是她在一定也會跟我做出同樣的舉動。我忽然覺得,經過和她相處的這一年,我也變得和她一樣敢做敢當了許多。 中午的時候,數學老師留堂,我們去食堂的時候,已經沒什麼可以吃的東西。當然,我也並不餓。這幾天我的食慾不好也不壞,吃不吃都是那麼一回事。我正預備空手而歸,路理忽然在食堂門口出現,他截住我,遞過來一個飯盒說:“你的。” 我打開來,是滿滿一盒的西紅柿炒雞蛋。 “眼看著沒了,替你搶了一份。”路理說,“快吃吧,我得上課去了,我們今天中午要評點試卷。” “你等了很久嗎?”我問。 他對我伸出了三根指頭,笑了一下,就轉身急匆匆走掉了。 三秒鐘?三分鐘?三十分鐘?三刻鐘?我還蒙在那裡,他的背影已經逐漸在陽光裡縮成一個小亮點。 他的腳步比以前更快了。 高三了,天中的高三,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連中午短短的時間都被剝奪,他卻還記得我的西紅柿炒蛋,我心裡不是沒有感動的。 我走進食堂,打了一份還算熱的飯,本來不振的食慾突然來了,我興致盎然地坐下來,美美地吃了一頓。吃完後,我在食堂外的水槽把路理的飯盒洗乾淨,思忖著該如何還給他。那是個小巧的米黃色飯盒,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用的,難道是專門替我買的嗎?也許是許琳讓他這麼做的吧,就像當初許琳請他來替我補習一樣。他和許琳之間的親密,真是超過許多親母子。 初秋的校園裡,熱氣未散,涼意已經增添了,再出食堂時,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我居然有些冷的感覺,我忽而又思念米砂,不知道為什麼,呆在天中的每時每刻都讓我那麼思念她,彷彿天中只是我和她兩個人的家一般。我記得,這個季節她鍾愛穿薄棉線衫,藍色或淺綠色,腰際繡著朵朵白色小花,她總是能穿得清純而不脂粉氣,非常難得。 我把飯盒塞進我的書包,掏出手機來,一邊給米砂發短信一邊往宿舍走去。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卻看到那里站了一堆人。蔣藍,保安處的老師,小辮子,周圍宿舍裡竊竊私語的女生們。 我聽到小辮子在說:“先把東西收進去再說嘛。” “不行!”蔣藍說,“等110來,查指紋,一萬塊錢對那些普通人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豈能便宜她們!” 什麼?一萬塊?虧她想得出來! 我走近了,站在那裡沒動。小辮子看著我,指著地上的那堆破爛行李問我:“莫醒醒,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答話的人是伍優。 “沒問你!”蔣藍說,“你不要做賊心虛!說了不該說的,就是包庇罪!” “我沒做賊!”伍優急得臉都紅了,顫聲說,“有些人不要謊報軍情,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小辮子向伍優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別再說話,然後用商量的語氣跟蔣藍說:“還是把東西先放回宿舍吧,堆在這裡,影響大家走路。” “報警!”蔣藍伸出食指在空氣裡指指點點,一邊指一邊說,“天中不能姑息這些無恥的小偷!” 小辮子責備她:“你也是,平時帶那麼多現金在學校幹嘛呢?” “我媽給我的,沒來得及存唄。”蔣藍斜著眼看著保安科長說,“來不及存錢不該算是我的責任吧?” 鬧吧鬧吧,我看她能鬧出一朵花。我懶得理她,撥開人群進了宿舍。伍優和李妍也跟著我走了進來。伍優坐到我身邊來,扯扯我的衣角,不安地問我:“怎麼辦?她瘋了。” 我把書包往桌上一丟,光明正大地說:“清者自清。” 就在這時候,李妍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我們循聲望去,只見她抓著她床頭的那個布包,臉色發白。 “怎麼了怎麼了?”伍優問。 “是有小偷!”李妍說,“我放包裡的三百塊錢和手機都不見啦!早上它還明明在這裡的!” 啊? !怎麼會這樣? 隨著李妍的尖叫聲,人們都湧了進來。最尖的聲音依然是蔣藍的:“搜,搜!我就說有小偷,你們非不信我的,算算算算,只要能找到我的錢,我就不報警了,也不讓天中丟這個臉!” “搜就搜!”伍優跳起來說,“我們不怕!” 保衛科長看看小辮子。小辮子有些無可奈何,憑她有限的教學經驗,我想她根本沒處理過這樣的事情。 蔣藍還在喊:“搜,搜!” 我被她喊得頭暈腦漲,恨不得給她一巴掌才好。 “我來找找看。”保衛科的老師把我拉到邊上,從我的床上開始找。小辮子走到門口,把看熱鬧的同學一一往外趕。我靠在窗邊,看著蔣藍,看著她一手導演的這些無謂的把戲,就在我覺得厭倦到極致的時候,我的床單被揭開了,棉絮下面,赫然放著的竟是三百塊錢和李妍的手機! 所有人都驚呆了,只有蔣藍,發出了一串意料之中的狂笑聲。 在她這樣的狂笑下,我一點都不覺得驚惶——我本來就不該驚惶,這件事情究竟怎麼回事,只有蔣藍自己心裡最清楚。我什麼也沒說,我根本不需要辯解,我只是揚起頭看著入戲很深的蔣藍,我希望她能自己為自己的把戲而覺得羞恥,慚愧地低下她的頭。 雖然我當然知道,這是我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一個夢。 我原以為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圈套,我是被人設計的,這一切跟我無關。可笨頭笨腦的小辮子還是把我拎到一邊,吃驚地問我:“莫醒醒這是你的床嗎,這是怎麼回事?” “老師,鐵證如山,還有什麼好問的呢?”蔣藍湊上前來繼續扯道,“莫醒醒,你把我的一萬塊錢放哪裡了,我看你趁早說出來,免得在監獄裡度過你的下半生!” “不可能是醒醒偷的!”伍優反應很快地說,“今天早上我們一起去上課的,中途她一直在教室裡,而且剛才她回來得最晚,怎麼可能是她?” “那就是你嘍。”蔣藍逼近伍優說,“是你把錢藏到她床下的?” “是你!”伍優說,“你先回的宿舍!” “胡扯!”蔣藍說,“小心我告你誣陷,有人可以做證,我回來後連宿舍的門都沒進過!” “好了。”保衛科長拉開酣戰的倆人,問小辮子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上學期出事,也是在這個宿舍,對不對?” 我知道,他提的是米礫事件。 我靠到伍優的寫字台上,頭痛欲裂。但是,我依然是什麼也沒說。我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反駁蔣藍,抑或對小辮子作無謂的辯解和蒼白的陳述——這正是策劃者最想要看到的效果。我佩服她真的是什麼都敢玩,這一次,居然玩起了警察抓小偷。 “這間宿舍就是事多。”保衛科長用左手的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手機,右手的兩根手指捏著那三百塊錢,對小辮子說:“我看有必要把相關學生的家長都請來一趟。” 蔣藍歪過頭揚揚眉,朝我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無比,充滿勝利的意味。就差舉起兩根手指,向我做一個“V”的手勢。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裸露的半個肩膀和臉蛋上的傷痕,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她,還想不想得起來這張笑得如此張揚的臉上曾有過那麼低聲下氣的表情呢? 我只覺得心冷和不寒而栗,扭過了頭。 小辮子把我叫到辦公室的時候也是這麼說,她說:“雖然我們都相信你沒有拿錢,蔣藍沒有丟錢,但事情搞成這樣,你並不是一點錯都沒有。” “請不要告訴我家人。”我說,“我可以承擔責任。” “承擔什麼呢?又怎麼承擔呢?”小辮子的一張臉苦兮兮的,我知道她也沒辦法,我真是對不起她。 “我再找蔣藍談談吧,實在不行,週一還是要請你爸爸來趟學校的。” “謝謝老師。”我說,“可是我爸出差了,要一周後才回。” 小辮子看著我,她明知道我在撒謊,可是她並沒有拆穿我,只是朝我無力地揮了揮手說:“你先回去吧。” 從小辮子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語文教研室所在的那幢樓是我們學校最古老的建築。我穿過彎彎曲曲的像迷宮一樣的走道,剛走到樓梯的拐角處,就差點一頭撞到一個人的懷裡。 “終於找到你了。”他說。 竟然是米礫,我這才發現這學期他剪了個平頭,人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 “你被批評了?”他坏笑著問我。 “沒事。”我繞過他往前走,他卻喊住我說,“米砂來了,你不想見見她嗎?” 什麼?米砂?真的嗎? 米礫繼續坏笑地看著我,也不怕是在辦公樓,居然點了一根煙,靠在樓梯扶手上對我說:“聽說你把蔣藍掃地出門了,可真有你的。” “米砂在哪裡?”我問他。 米礫說,“我們家米二對你可真夠關心,一聽說你的壯舉她就急了,立馬從郊區趕了過來。” 哦,可是上午她沒給我短信說要來,難道是為了給我一個驚喜? “她今天不用上課嗎?”我問米礫。 米礫搖搖頭:“今天是周五,私立學校可不比天中,從來不補課的。” “哦。”我想起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機。在小辮子麵前,我不敢開著手機。天中的規定,手機不能帶出宿舍區,否則就犯了很大的忌諱。果然,一打開就收到好多條短信,提醒剛才米砂打過我電話。 正當我一條一條翻看這些短信的時候,米礫又發話了:“還有,我要提醒你,蔣藍可不是好惹的,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怕。”我說。 “或許我可以幫你。”米礫說。 可是,我不太明白他所謂的“幫”是什麼意思。 “她在琴房,你去吧。”米礫說,“她聽說你被叫到了辦公室,不過不想見到小辮子,所以差我跑一趟。” “謝謝你。”我再度對米礫表示感謝。 “需要我的時候,記得來找我。”他說完,把煙頭滅掉,大步走出了辦公樓,很快消失不見。 不知道為什麼,這學期的米礫,仿似從外星球旅行回來,真有點脫胎換骨的意思。 我也大步走出教學樓,往琴房奔去。噢,米砂就是善解人意,總是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 老遠就听到悠揚的琴聲,音符跳躍而纏綿,像從琴房裡飛出的一串白色鴿子,一直飛到天上去。我禁不住慢下腳步。巨大的鵝黃色落地窗遮住了大半的玻璃,我看不到裡面的景象,但我能想像到米砂十指蹁躚,陶醉其中的樣子。 她彈琴的時候,短頭髮總是碎碎地垂下來,脖子後面有一道漂亮的弧度,特別是太陽光照在上面的時候,像極了一塊軟軟的白玉,讓人忍不住想摸摸看。我走近落地窗,從窗簾縫裡往裡瞧。 可彈鋼琴的人,竟是,路理。他筆直地坐在琴面前,手指在琴鍵上忘我地遊走。原來他也是會彈琴的,可我從前真的從來都沒聽過呢,不知道他竟然也能彈得那麼好聽,簡直一點不比米砂差。米砂站在他的身邊,她用胳膊托著下巴,溫柔地看著路理飛舞的手指,聽得專注極了。當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堅信她的光彩又回來了,動容的眼神和緊抿的嘴角,像極了高一時那些初初動心的那些日子,我不忍心打斷他們,於是默默地站在窗外,直到一曲終了。 路理彈的,是那首耳熟能詳的。 米砂曾經告訴過我,第一次看這首歌的MTV,看到那個女的死的時候,她哭得驚天動地差點斷氣,把米礫嚇得躲進了衛生間。 音樂慢慢消失在空氣中,他們還是沒有發現我。我看到路理仰頭對米砂微笑,就在這時候,他又輕輕地抓過米砂一直撐著腦袋的胳膊,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在琴鍵上彈出那首歌的前奏。一個音符連著另一個音符,像一個個排著隊出場的小人兒,每一個都興高采烈,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我在那些音符的舞蹈中,一步一步緩慢地後退著離開琴房。 我會唱的歌並不多,但我記得那句歌詞:我願變成,童話裡,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他應該是她的天使。 只是這些日子,他卻一直守護錯了對象。 想到這裡,我的眼眶又不爭氣地濕潤了。 那些天,我總是想一個同樣的問題: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麼? 這真是一個深奧的問題,它糾纏著我,讓我不得安生。想得長久了,想得深入了,我好像就開始慢慢地理解白然了。如果活著不能帶給別人幸福,我們還有活著的意義嗎? 可是遺憾的是,我沒有白然幸運,我無人可救甚至連死路都沒有一條,唯有一日一日地在熬煎中生存。儘管我的青春,脆弱得像一枚秋天的葉子,隨時隨地,輕輕一碰就會凋落。但在離開枝頭之前,我還得必須保持著我的驕傲和尊嚴,不願被人恥笑。 這難道不是我最可悲的地方嗎? 那個週末我沒有回家,因為在我“偷竊”的罪名沒有洗清之前,我不想在他面前強作歡顏。我帶著一種說不上是什麼情緒的情緒回到了女生宿舍裡。昨晚沒有睡好,現在的我忽然覺得很困。這種困,不是因為疲倦,倒像是因為無事可做。伍優和李妍都回家了,宿舍裡空無一人,蔣藍的行李又奇蹟般回到了她自己的床上。房間裡有她討厭的香水味,我真沒見過這麼愛用香水的女生,而且用的是那麼惡俗的香型。我把窗戶和門都開在那裡,希望這種氣味能早點散去,那麼我才可能安心地睡上一覺。 我沒有脫鞋就倒在了床上,我思考著,如果不回家,該如何跟他撒謊?最充分的理由還沒有冒出來的時候,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是他。 我接起來,習慣等他先發話。 “醒醒,在學校還好嗎?” 怎麼可能會好?不過我還是很鎮定地答:“好啊。” “是這樣,我現在出差了,不在家。臨時決定的,有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你帶沒帶家裡的鑰匙……” “沒關係,你忙,”我搶著說,“我不回家也不要緊的,正好學校裡也還有點事。” “是這樣啊,天涼加衣啊。”他每次一自責就開始嘮叨,“感冒了很麻煩。現在天氣變化大,小姑娘總是愛美不要命……” “好了,”我不耐煩地說,“長途漫遊話費很貴的。” “哈哈。”他笑,“你哪一天學會這麼會算計?” “不跟你說了,我還有事。”我說完這句,就把電話給掛了。手機只有最後一點餘電,只聽它嘟了一聲,自動關機了。 週末,他不在家。也好,我連撒謊都一併省去。只是可憐了他,日日這樣撒謊,不知道會不會累? 臨時的出差?我寧願相信他們是去約會了。 我有過阻止他們約會嗎?我有過警告誰不許奪走我的父親嗎?我是別人幸福的絆腳石嗎?莫醒醒從來不是這種人。我賭氣地想著,把沒電的手機塞進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裡,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那些秋日黃昏里高而淡的雲彩,久違的寂寞又像一團亂草,在我心裡頹然瘋長。 就在又開始有些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又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醒醒?” 我一扭頭,看到了米砂。 她提著一大袋的東西,從開著的門裡輕快地一蹦一跳地過來。我坐直了身體,情不自禁張開雙手迎接她。 她像一隻小鳥一樣朝我跑過來,張開雙臂摟住我。我又一次聞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氣味,比蔣藍留下的可惡的味道要好聞一百倍。可我又小心眼地想,那香氣不單純來自米砂,或者,還來自路理吧? 她放開我,露出嬌憨的神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假裝生氣:“真讓我好找呢!怎麼米礫沒找到你嗎?” 我把她的袋子接過來,說:“你帶了什麼來?” “你猜呢?”她揚揚眉毛,把塑料袋去掉,露出一個灰色的保溫盒。她小心翼翼地把蓋子打開,我才發現這是一個上下兩層的飯盒。上層碼著紅紅綠綠好看的壽司,下層是粒粒白色煮得粘粘的小米粥,一打開上面那層,小米粥的香氣就撲鼻而來。 “你做的嗎?”我問著,眼圈不自覺有些發潮。要知道,在這樣一個被重重憂愁煩悶困擾著的秋日黃昏裡,我是多麼需要這樣一碗溫宛清淡的食物來給我慰藉。米砂,到底還是你最懂我。 “當然!”她靈活地用牙籤串起一個小小的壽司,搖搖晃晃送到我的嘴巴邊,柔聲說,“來,我餵你。” 我乖乖地張開嘴巴。 事到如今,我仍然記得幼年時被餵食的情景。他持著一枚小小的銅勺,送一勺泡飯進我嘴裡,勺子送得過深,碰到我幼嫩的口腔組織,使我說不出有多疼痛,我情不自禁嘔吐出來,他驚惶地揪著我的脖子,試圖使我整個人倒掛著並用力拍我的背部,我才終於可以吐出嗆進食道裡的米粒。那時候白然總是輕輕推開他說:“我來吧,一點耐心也沒有。”他則笑笑,輕鬆地放下碗,去看他的電視了。 他並不知道,從前他不在家的時候,白然很少吃飯,我也不吃,白然也從不餵我吃。我們只是在廚房裡坐一坐,盛兩碗泡飯,過一會,再通通倒掉。 我對餵飯這樁事,從小就不熟稔。其實我害怕被他餵,因為那樣沒輕沒重的餵食,總令我恐懼。不過等白然走後,他就再也不餵我了。他只是哄我,卻常常因為我的挑食大為光火,記得白然走後的第一個夏天,因為天氣過分炎熱,每晚回家他總習慣赤裸上身,卻必須每每弓著背,專心致志哄我吃飯,直到冒出滿背脊的汗水。如果我不吃,他就深深地嘆口氣,一個人坐到沙發上去發呆。 我一直都在折磨他,真是對不起他。 長大後,只有路理和米砂餵過我。他們不會把勺子送得過深,也不送得過淺,其實我並不是那種嬌寵的女孩,我只是喜歡享受那種恰到好處的餵食方法,彷彿補充了幼年時某種缺失,心裡異常踏實。 “好吃嗎?”米砂問我。 我點點頭。 她滿意地笑了。環顧四周,站起身來,敲了敲她曾經睡過的床,輕聲說:“我很想念這裡。” 這時,天已經黑了。週末的天中,一向如此寂靜,有誰不願意回家嚐一嘗媽媽做的好菜?還好我有米砂,不是嗎? “今晚你走嗎?”我問她。 “我陪你!”她拉住我的手,搖頭晃腦的說,“其實好久沒跟蔣藍乾架了,我還怪有些想她!” 我也被她逗笑了:“如果你真跟她在一個宿舍,那伍優肯定天天喊救命。” 她脫了鞋爬上我的床,從我的枕頭下摸出那個沙漏,安心地說:“你帶到學校裡來了?真好。” “是,”我說:“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愛拿出來摸摸,一會就能睡著。” “是嗎?”她搖搖那個水晶般的沙漏,忽然靠在我的肩膀上,把它調了個個,喃喃的說:“醒醒,你說,我們前世是不是好姐妹?” 我逗她:“或許是情人,也不一定哦。” “或許是母女哦。”她嘿嘿笑,“如果真是的話,你說是你是媽媽,還是我是媽媽呢?真有趣!” “一定你是媽媽。”我捏著她的手說,“你這麼婆婆媽媽的。” “討厭!”她重重地打我一下,然後說,“我想麼麼。” 我摟緊了她。我知道她暑假的時候離家出走,就是為了去尋找她的媽媽,但是沒有結果。那晚,一直是米砂在說,她說了很多很多,怎麼從她爸爸的電腦裡找到關於媽媽的信息,又是怎麼一個人到了九華山,怎麼期待著跟她媽媽見一面卻始終沒能如願。她說得很認真,每一個細節都沒能放過,我想她一定很累,或者希望喝杯水,但我不忍心打斷她,因為我知道她需要傾訴,而我,是多麼願意做那個聆聽的人。 “我多麼想她,你知道嗎?她那麼好看,我在夢裡見到她,她也說她想念我,叫我去找她。可是,等我真的跪在她門前,為什麼她都不肯見我呢?我只要見她一眼就好,一眼就罷,不是說母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偉大的愛嗎?可是為什麼女兒那顆等了十一年的心,都不能感動她呢?……”米砂還在迷迷糊糊說著什麼,可人卻枕著我的手臂漸漸進入了夢鄉。她的眼角掛著淡淡的淚痕,我的枕頭卻潮了一大片。 母愛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偉大的愛嗎? 我最親愛的米砂,你可知道,這個問題,也正是令我想了十三年依然沒有人可以給我答案。多少個夜晚我伴隨著飢餓和惡夢醒來,想從那張碩大的黑白照片裡尋找解答,她卻只肯給我那一個虛偽的笑容來默默詮釋一切。 白然,媽媽,你情何以堪? 我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強忍著全身的劇烈顫抖,我只能蜷縮著身子,抱著米砂的腦袋,讓淚水滴在米砂的淚水滴過的地方,重新濡濕那片枕巾。 米砂,我們都一樣,我們都一樣。所以,才會如此離不開彼此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我和米砂同時從夢中驚醒,宿舍的燈同時被打開——天中周末是不熄燈的。 在朦朧中,我似乎看到蔣藍,她帶著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向她的床鋪移過來。米砂從我的身邊一骨碌爬起來,罵她說:“把燈關了,神經病!” 蔣藍似乎有些醉,她看了好一會才認出米砂,誇張地叫著說:“哦也,趁著沒人,回來跟情人私通了,米砂小姐?怎麼,怕見光?” “閉上你那張臭嘴!”米砂跳起來,要去關燈。 “我偏說!”蔣藍攔住她,擺出誓不罷休的架勢,罵罵咧咧開了:“跟這個小偷鬼混,你小心跟著一起下監獄!你家的錢可不要被她騙光才好,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我真佩服她的語文水平,連這麼不相干的話都能用上。 可是米砂根本不依,她直接跳下床,撲在蔣藍身上,開始去撕扯她的嘴! 我還沒反應過來要拉她,她已經把蔣藍放倒,只見她整個人騎在蔣藍的腰上,兩手還扯著她的嘴巴,說:“看我不把你這張破嘴撕爛!” 蔣藍似乎用盡了畢生力氣發出一聲有史以來最高聲的哀嚎,因為嘴巴變形所以喊出來很不利索:“殺人啦!!!!殺人……了!!!!!殺……人啦!!!!” 走道里傳來人跑步的聲音,跟著本來只亮了一盞的樓道燈忽然全部亮了。 蔣藍的三叫成名,再再次讓整座女生樓為之驚動。 米砂終於放開了她,她的唇膏弄花了她的臉,頭髮完全失去髮型,以至於她站起來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可果然不出我們所料的是,她第一樁事就是衝進衛生間,把她花掉的臉衝乾淨。 米砂對著在外面觀看的女生們優雅地說道:“姐妹們晚安。” 然後她關上了門。並將其反鎖了起來。 (紫~雪~草~論~壇~歡~迎~您Www.zxc.yznu.coM )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洗完臉的蔣藍沒有再次撲上來和米砂決一死戰,做出擂門之類的舉動,而是站在門口直接打了電話給小辮子。凌晨三點,我們聽到她在過道里大聲喊道: “是!她們是一伙的!” “私自留外校同學住校,是該警告還是記過?” “雪上加霜,問題很嚴重!” “不能等到明天!這個宿舍讓我很沒有安全感!” 又聽到她在跟看熱鬧的人說:“離這里遠點,小心有病毒,這兩個人,好怕怕哦。” 我們不約而同蒙上被子,由她發瘋。 我又做夢了。這一次我夢見的是海,很藍很藍的海,我將整個的身體放入其中,海水慢慢將我覆蓋、淹沒。我以為我可能會窒息,鼻子裡吸進的卻不是海水,而是淡淡的香味,像米砂曾經用過的一款香水的味道,又像小時候曾經吃過的一種特別好吃的水果糖融化時的氣息,讓我崩緊的全身徹底地放鬆了。我努力地貪婪地吸著那種香,拼盡我全身的力氣,生怕漏掉一絲一毫。然而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卻將我吸入深深的黑暗,我恐慌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可是徒勞無獲。海水漫過了我的身體,我如同墜入深淵,往下掉啊掉啊掉啊,周圍一片黑暗,我試圖尖叫,腹部的肌肉因為緊張而緊縮著,可我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就在我絕望到頂點的時候,感覺到一隻手用力地將我一把提了起來,我又得以重見天日,金色的陽光照射著我,讓我睜不開眼。 我醒了。 握著我的手的人,是路理。 他用一塊早已準備好的濕毛巾替我擦了一把臉,問我說:“喝點水嗎?” 我有點不明白狀況,掙扎著要爬起來,他卻扶著我的雙肩,把我用力按下去:“你再睡會兒。” 夢裡的香味徹底消失了,我聞到的是空氣裡殘餘的酒精氣味,昨晚的一切慢慢在我腦子裡浮現,我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潮紅。天,瞧我都做了些什麼!我不敢看他,連忙搶過那張濕毛巾蓋住我的臉,重新躺了下去。 我居然……喝多了。 “以後不許再喝酒了!”他說,“好在今天是周日。不過我要趕到學校去,晚上還有模擬考。你要是不行就再睡會兒,睡醒了吃點東西,我明天再來看你。” “不用了。”我在毛巾下面發出微弱的聲音。 “想不麻煩我,就別做讓我擔心的事。”他說。 我沒再應他,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應。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站起身來,下了樓,自己開了門,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我的耳朵好像變得特別的靈敏,居然一直能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甚至馬路上的喇叭聲。我用食指用力地按住我的太陽穴,想讓它停止突突跳動,但是不能,它好像跳得越來越厲害,讓我頭痛欲裂並且睜不開眼。想不到經過了睡眠之後,酒精的作用依然那麼強烈。原來醉酒是如此難受的滋味,可為什麼他卻要一醉再醉呢? 一想到他,我忽然變得清醒了許多。我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踩著夢遊一般的步子下了樓。他還在睡,只不過人已經從地板上挪到了沙發上,想必是路理搬的吧,沒想到他竟然有那麼大的力氣。我坐在冰涼的樓梯上,心一下子放了下來。讓他睡吧,等他醒來,一切的不愉快應該都會忘記。只是,最讓我犯愁的是,該如何才能讓他把酒徹底戒掉呢? 沙發前面的茶几上,放著那整齊的一沓一百塊,厚厚的,像一塊方磚——應該也是路理替他收起來的吧。他總是這樣,看到我家最不堪的一面,看到最糟糕時的我,甚至最糟糕時的我父親,被逼無奈收拾殘局,真不知道這是我的不幸,還是他的悲哀。如果他把這一切告訴許琳,不知道許琳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呢?也許,她根本就不會。女人一旦死心,是什麼絕情的事都能做的出來的,這一點我絕對信。我往樓上走去,想讓自己再去睡一下,也讓他再好好睡一會兒。可是我剛跨進我的房間,小閣樓的門還沒帶上的時候,就听到他發出驚天動地的嘔聲,我連忙折身跑下去,看到他在沙發上蜷縮著身子,發出痛苦的呻吟,一張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豬肝。我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燙得我連忙縮回了手。 哦,他病了。 我趕緊跑到他房間去找藥,又到衛生間倒水,拿濕毛巾,等我做完這一切手忙腳亂地回到客廳的時候,他已經吐了。因為沒有可以接的東西,他直接吐到了地板上,地上淌著一灘穢物,可是他的牙齒上卻粘著紅色的東西,我能聞得出那種氣味有別於其他的特別。我的腦子立刻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總是在需要我拿出勇氣的時候一片慌亂,兩腿發軟,或許這正是我最恨自己的地方。 在我的記憶裡,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生過病。他的身體真的很好,就算患上感冒,也是睡一覺就能恢復。這一次他的病真的嚇到了我。我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醫院,醫生的表情看上去特別的嚴肅,當我坐在他的病床邊的時候,夢裡的那種驚慌加倍地來了。我有種很不祥的預感,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些不該有的念頭統統壓了下去。 他掛了點滴,好像好了一些,酒也完全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我,問我說:“醒醒,你怎麼不去上學?” “今天週末。”我說。 “哦,”他想了一下,說,“我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點點頭。 他看了看掛在床頭的玻璃瓶,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故作堅強地問我:“至於嗎?” “你好好休息吧。”我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說,“想吃什麼我去買。” 他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羞澀:“讓你照顧我,真不好意思。” “我出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我站起身來往外走,他卻喊住我說,“不用了,掛完這瓶水,咱們回家去吃好了。” 我卻還是走出了病房。我靠在牆邊,這個醫院對我是如此的熟悉,我曾經幾進幾出,所以對他而言,也應該不算陌生吧。只是這一次,我和他交換了角色,我才能第一次體會到他的心情。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從我旁邊經過,走進了點滴室。我聽到醫生在和他說話的聲音,連忙進去,只見他很不耐煩地對醫生揮了揮手說:“行了,我知道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曉得。” “還是檢查一下吧,不要大意。”醫生說完,看看他,再看看我,走了。 我問他:“醫生說什麼?” 他滿不在乎地說:“還能說什麼?醫院就知道騙人錢!” 他總是這樣,對社會上的壞現象絕對憤憤然,自以為精明,從來都不吃虧。那一天他堅持出了院,我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多了,我看到路理站在樓下的路燈下看著一本物理的參考書。看到我們,他收起書跑過來說:“莫叔叔,你們去哪裡了?醒醒,怎麼手機都不接呢?” “忘帶了。”我說。 “沒事。”他對路理說,“都怪我,又喝多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喝了!” 算了吧,他的保證,我已經聽了不止一百次了。我和路理跟在他後面上樓,他似乎是在證明自己的矯健,上樓梯上得飛快,把我們都甩在後面。我停下腳步,轉身對路理說:“你明天還要考試的吧,快回去吧,我沒事的。” “醒醒。”他喊住轉過身的我,“找不到你我真擔心,以後記得帶上手機。” “放心吧。”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走了。”他說。 “嗯。” 他微笑著,伸出手來,揉了我的頭髮一下,轉身下了樓。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像一塊香甜的巧克力,又像一個大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融化在空氣裡。 噢,他真像一個王子,只差一個漂亮的領結。 我是不是可以替他親手做一個呢? 我懷著這個輕快的想法,邁著輕快的步子回了家。門開著,他沒脫鞋,兩腿蜷曲著,坐在沙發上。一夜之間,他好像又老了一些,歲月和疾病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去了他的風采。我對他說:“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指指腋下,他很迷惑地抬起手,才發現那裡壞掉了。 他驚訝地說:“你是怎麼發現的?也不知道壞了多久了,我自己都沒發現呢。” 如果有個女人在,至少能照顧他的生活,他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我不是不明白。我到他的衣櫥裡給他找了件外套,遞給他說:“換下來吧,我替你縫好。” “過會兒吧。”他靠在那裡,好像很累,有氣無力地問我說:“路理走了?” “是的。”我說。 “你許阿姨說得對,這孩子真不錯。”他由衷地說。 我就知道他又在想她了。 我走到廚房,想看看有些什麼可以吃的。昨天他做的飯菜還在,只是都變得乾巴巴的,看上去讓人沒有一點兒食慾,我看到冰箱里新鮮的西紅柿,忽然決定燒個西紅柿蛋湯。雖然我的廚藝興許比不上米砂,但西紅柿蛋湯我還是有點把握的。我興致勃勃地洗手,挽起袖子準備開幹,他卻打擊我的積極性,在外面大聲沖我喊說:“我不餓,你自己隨便下碗麵吧,吃完了趕緊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遲疑了一下,既然他提到了麵條,我就決定改做西紅柿雞蛋麵。這對我而言有些難度,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但我知道這是他最愛的麵條。我還記得白然把那樣的麵條端到他面前時他興奮的樣子。白然只要肯給他一點點愛,他好像就是興奮和感激的吧。可是他給了白然那麼多,白然卻義無反顧地背叛了他。 ——難道這就是愛情嗎,多麼殘忍的多麼可惡的愛情! 如果愛情真是這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要擁有的才好?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裡卻也好像在想著誰呢?想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弄了一下我的長發,想他的笑,慢慢地融化在夜裡十二點的空氣裡。 我慌忙打開水龍頭,用涼水拍了拍自己發燙的臉,噢,但願我不要被他傳染,也發燒就麻煩了,還是趕快專心下麵條要緊! 當我用了很長時間,終於把那碗差強人意的麵條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還是吃點吧。”我說,“我也吃。” “好!”他坐直了,對我說,“吃一點!” 我倆坐到餐桌上開始吃麵。不知道是我做的麵條不好吃呢還是他身體沒完全康復的緣故,那碗麵他只吃掉了一半。他端著碗,有些抱歉地對我說:“醒醒,你看,爸爸吃不下了。” “那就別吃了。”我說,“你去休息吧。” “也行。”他把碗放下,“這樣,你吃完就上去睡吧,我來洗碗。”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他人已經衝到了廁所裡,我聽到裡面傳來嘔吐的聲音,想到黃昏時的情景,我的心不由地縮成了一小點。我跑去敲廁所的門,大聲問他怎麼樣,過了好久,他才打開門走出來,小聲回答我說:“沒事。” 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得很青,很灰敗。我心裡的不安像昨夜夢裡的海水一樣侵襲而來,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說:“爸爸,我們回醫院。” “不用。”他掙脫我,搖搖晃晃地往沙發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 “去醫院!”我在他身後大吼。他轉過頭來,對我笑,“我都說了,我以後都不喝酒了,還不行嗎?現在,讓我睡一會兒。” 說完這句話,他倒到沙發上,很疲倦地閉上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電話響了很多次,我看了看,是許琳,深夜的電話鈴聲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好像說不動話,壓根也不關心是誰,直接把手機關掉了。 我沒有上樓,而是坐在地板上守著他,沒睡一會兒他又開始哼哼,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他還在發燒,我的觸碰驚醒了他,他猛地睜開眼睛,問我:“現在幾點?” “你得去醫院。”我對他說,“你還在發燒。” “不。”他粗暴地對我說,“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他就是倔,我知道我再勸也沒用,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趁他不注意,我拿起他的舊手機上了我的小閣樓。我坐在我的小床上,看黑夜的天空,星星掛在最遠的天邊,無從靠近的溫暖。我開了他的手機,找到通話記錄,找到許琳的名字,按了撥出鍵。 “我是醒醒。”生怕許琳誤會,電話接通後,在許琳說話以前,我搶先開了口。 “噢,醒醒。”她說,“有事嗎?” “他病了。”我說。 她顯然有些吃驚:“怎麼回事?” “喝多了,吐血。”我說,“醫生讓他住院,他不肯。” 許琳在那邊沉默了好幾秒鐘,對我說:“醒醒,把電話給他好嗎,讓我來跟他說。” “他睡了,許阿姨。要是願意,你回來勸勸他好嗎?謝謝你。”說完這一句,我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有把握,她一定會回來。我始終都記得,她替我爸爸疊衣服時臉上的那種表情,她彈鋼琴的纖細的手指在他粗糙的衣服上仔細地游移,她把它們疊得平平整整,就像新的一樣。至少,我從沒見過白然這樣做過。 她之所以離開,也是因為得不到吧。 哎,總而言之,愛情,真是一個偉大的課題。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懂,也最好一輩子都弄不懂它。 這樣,我才會清靜。 他終究還是住進了醫院。 事實上,那天深夜接完我的電話後,許琳就從南京直接打車回來了。門鈴響的時候是早上七點鐘,我打開門來看到她,她手裡挽著一個棕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很疲憊。我把她讓進來,她沒換鞋,而是直接走到沙發那裡,看著躺在那裡的他,蹲下來,握住了他垂在沙發邊的左手。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請相信,我真的一點彆扭的感覺都沒有。 和許琳一起把他送到醫院後,我遲到了。等我到達教室,第一堂課已經上了一大半,數學老師這學期換成一個古怪的老頭,水平很高,但脾氣很壞。前一天晚上飄了一夜的雨,早晨氣溫驟降,教室的門窗都關著,門更是被精明的老師鎖了起來,我擰不開門,連著大聲 那幾天的課,我都上得很恍惚,心裡充斥著各種古里古怪的想法,有關許多人的。週四的晚上,我逃了晚自修去醫院看他。外面刮著大風,我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差點被風吹倒。天氣實在是太冷,冬天已經迫不及待地要來了。我的腹部又開始有些痛,但我能忍耐。住院部大樓的電梯永遠擠滿了人,我選擇了樓梯。待我拐進窄小的安全出口樓梯時,在暗暗的燈光下,我卻聽到有人有些顫抖的聲音。 “我會替他辦轉院手續。” “一定要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設備,對……”她還在說著,我側耳傾聽,才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看到一個正在打電話的背影。 那件黑色大衣我認得,她是許琳。 哦,我的天,她到底在說些什麼?我走到她身後站住,想再聽仔細些,她的電話卻講完了。等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她臉上的淚水嚇住了我。她是那樣優雅鎮定的一個女人,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見她哭過。她把手機放進大衣口袋,伸出手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印像中,這是和一個年長的女人僅有的擁抱,也是我和她之間的第一個擁抱,早早在我生命裡退席的那個角色,她似乎從未抱過我,即使抱過,我也不曾記得。我的淚水在她的手接觸到我身體的時候就已經噴湧而出。我之前對她的那些戒備和怨恨,似乎隨著這個擁抱的發生而倏忽消遁了。她抱我抱得如此用力甚至有些顫抖,我的四肢因為緊張而僵硬,但我卻能感受到它的耐人尋味,她似乎在把她對一切的珍惜傳遞給我,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個詞語:相依為命。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詞語瞬間就從我的腦子裡冒出來,擊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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