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畢業後,結婚前

第2章 第二部分

畢業後,結婚前 苏德 22894 2018-03-13
壹 楚鴻工作室的開幕酒會後不久,我便開始重新找房。 上海那麼大,房產中介也很多,但我很不喜歡那些年輕著的外地來滬者中介。雖然他們走起路來很快,可說的話裡十句有五句是假的,另外五句是誇大的。如果你問他們這房子到某某地鐵口要多久,他們回答:“五分鐘!”但這是車程,如果走路往往就要走上將近二十分鐘,而且要過三條馬路,等四個紅燈;如果你問他們這房子大不大,他們回答:“蠻大的!”那麼,房間的確不小,卻堆滿了房東的雜物且不肯搬走……而這些人在上海灘已經混跡了一段時日,學得一句叫做“清爽”的話。你問他這房間裝修如何啊,他答:“清爽!”可想而知,等你緊趕慢趕地跟著他的腳步來到房屋面前時,裝修、家具、電器,只能用“敗落”來形容。更可氣的是,他們有時候還會說:“這蠻有味道的呀!”

這些中介們往往並不是自己手上有房源的,他們需要通過網絡來聯繫另一些真正的房產中介,那些人手中才握有房主的房源。成交後,租客繳百分之三十五的房租,房東繳百分之三十五的房租,兩種中介便各拿一半,互不拖欠倒也合作有序。有時候,中介們會耍一些手段,先帶你去看兩三處十分糟糕的房子,然後跟你抱怨,你能出的房租太少了,這樣價位的房租租不到好房子的!再然後三百、五百、八百地替你往上調整房租,最後你看看雖然的確價格高一些,但房子有了明顯的改善,便想想算了租下了。可其實,原本並不用多出這點房租的,是中介在裡面搗了鬼。那麼那些同等價位的好房子都去哪了呢?全讓他們租給那些原本想租更低一些價位的租客了。 在看了幾處只能用“糟糕”來形容的房子後,我有些喪氣了。畢綠提議讓我和她還有艾貝蒂一起住,但我一個人慣了,沒答應。最後,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顧姳讓我試試那些開在小馬路上的小中介公司。他們通常都是上海人自己開的,可信度比較高,而且擁有街坊鄰居的穩定房源,要比那些所謂的“連鎖中介”靠譜得多。於是,在一位上海老太太的幫助下,我找到了一處性價比很高的房子,就在原來住的地方往北走五十米。只看了一眼,我就付了訂金,然後開始籌措搬家的事。

到了要真的離開那個小亭子間的時候,我心裡自然地生出一些留戀來。那些窗台上糾結的爬山虎,那些一到半夜就在牆壁縫隙裡穿梭忙碌的老鼠,還有廚房灶頭上放著的那把因為大意燒穿了底的鋁壺……還有,回憶。 攝影棚投入使用後,楚鴻明顯比過去更忙了,顧姳也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廣告客戶的單子,幾乎每天都在攝影棚裡拍上一整天。我沒有告訴他要搬家的事。事實上,我們連電話都很少通了,只偶爾一起吃個飯,然後各回各家。選好搬家的日子後,我開始有些煩惱小屋裡的一張海報。那是那年夏天,我去蘭州簽售時書店替我噴制的,1.5×2兩米開幅,掛滿了一面牆。上面的我還是直頭髮,很長,垂在肩膀上,穿一條白底小黑點的吊帶裙,笑。看著鏡頭笑。當然,攝影師便是楚鴻。當時把海報固定上去的時候,楚鴻費了不少勁,貼牢了牆面。可現在要搬家了,這海報卻怎麼都撕不下來。我一著急,嘩,海報裂了。

搬場工人將我的家整個位移五十米的時候,我正把一個1.5×2米的自己塞進樓下垃圾桶裡。塞進去後覺得心裡很難受,便掏出手機來給楚鴻打過去。誰知道他一接電話便說,他在拍照,等下再說,掐斷了。 這個時候我知道,不能再這麼依賴一個男人,尤其當他不再是你的男朋友時。 那晚十一點多的時候,我聽到樓下有垃圾車的聲響。那個夏天,被帶走了。楚鴻回撥我的電話,接連打了好幾個,我都沒有接。因為我知道,和楚鴻的那個夏天,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就在這一年,畢綠和英颯的感情是最好的。英颯的個子並不高,卻在年屆不惑時還保持了良好的體形。他在公司時一年四季都穿西裝,走路端直,說話穩重。在旁人眼裡,即便是一個笑容都拿捏了分寸。可面對畢綠時,英颯卻是另一副模樣。他喜歡穿寬鬆的便服赤腳在家裡到處亂走,喜歡吃早飯的時候聽畢綠讀報紙上的新聞給他聽。他也會快速地說話,甚至結巴。而吃飽了,就地四仰八叉躺倒在沙發上。這個時候,畢綠心裡會覺得很窩心。原來這樣一個男人,在家裡是這樣的。他不再是那些談判桌上不可接近的人物,也不是無數會議上發號施令的老闆,他就是一個男人,一個她能夠親近,能夠碰觸到的男人。對他,她不是小女生的無限崇拜,也不是年輕女子的嚮往愛慕,而是作為一個女人想要和他緊貼著生活。所以一周裡有三四天時間,畢綠是住在英颯的公寓裡的。他們像所有夫妻那樣週末上菜場買菜,做飯,然後看電影,散步,做愛。只是,每當英颯妻子和孩子們來電話時,畢綠都必須迴避。

英颯的理由是,不希望畢綠難過。可畢綠心裡很清楚,他是不希望妻子聽見他身邊還有其他的聲音。英颯也很了解畢綠,一旦脾氣上來,誰都拉不住,那麼又有誰能擔保,她不會在自己講電話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撲過來對著話筒喊一聲“親愛的”?這種風險,他擔不起。 所以,如果畢綠在家,英颯通常會把固定電話拔掉。他寧可拿著手機到走廊上打。有時候英颯想,這種生活還真他媽的累,兩面都要防著,兩邊都怕得罪了,生氣了,還得照顧孩子的想法。何苦呢?可對於妻子,他真是一點感情都沒有了,甚至即便是親情,也因為長期的兩地分居而淡化了。想起這個女人,他只能把她同“孩子他媽”聯繫到一起。她長什麼樣呢?頭髮是什麼顏色?穿多大的胸罩?做愛最喜歡哪種姿勢?他都忘了。他們在電話裡說得最多的,也是孩子。但他不會離婚,這點從和畢綠在一起時,英颯就清楚地知道。因為離婚就意味著他前半生辛苦賺下的錢,拼下的人生要拱手讓人,孩子也多半會判給母親。即便判給他,他有時間和精力去管去帶嗎?他又能夠保證後來的妻子會對兩個孩子好嗎?而換一個妻子,五年,十年,十五年後,會不會和今天是一樣的局面呢?如果是那樣的輪迴,他又何苦去離婚?只是這種心思,他最多是在心裡想想。面對畢綠,英颯仍一方面重點申明和妻子感情的破裂,另一方面還要告訴她,自己一定會離婚。

剛開始在重慶時,畢綠並沒有想過要和英颯有多久的往來。他們偶然在老火鍋店裡遇見,恰巧鄰桌坐著,又那麼巧兩桌的酒水單錯了,服務員連忙兩邊打招呼。他們便點頭微笑示意,算是問好。離開時英颯問畢綠要了電話,再然後,一切都很自然地發生了。晚飯、酒吧、賓館,然後是英颯的離開和無數長途電話裡累積起來的感情。當時誰都沒想過後來一切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到了今天,畢綠覺得自己一腳踏了進去,拔不出來,她沒有辦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可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陷在淤泥裡就更深一點。她勸誡自己不去想英颯離婚的問題,反正他妻子和孩子都在北京,離自己遠著呢。 這天,畢綠在英颯家中看見一份禮物,上面寫著他妻子的名字:汪然。她打開一看,是枚海棠花的白水晶胸針。畢綠看著,心裡很酸,想發脾氣,卻又忍住了,只站起來順手就將禮物飛出了窗外。她知道英颯一定還會去買新的,可她不管不顧了,反正這些東西現在不能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裡。其他的,她可以自欺欺人,當做沒有。那麼,對於那個叫做汪然的女人而言,是不是像畢綠這樣的角色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故意忍著不捅破呢?因為管得了這一個畢綠,還會有下一個畢綠,她又何苦去管?只要現在不出現在自己視線裡,挑釁妻子的地位,其他的,她也可以自欺欺人,當做沒有。

是的,當做沒有。生活中,又有多少女人,把“當做沒有”作為自己的信條來自欺欺人?如此去想,那句“女人天生需要憐憫”的話也不無道理,因為她們不光會被男人騙,心甘情願地被男人騙,還要為了男人來自己騙自己。而這一切,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貳 在顧姳的安排下,我又和Peter見了一面。 Peter是一個標準的美國西部男人的長相,卻穿了西裝。不止一次,私下里我都和顧姳打趣,他要是換套牛仔服,再騎一匹馬,應該就是西部牛仔啦!顧姳敲我的腦袋:“他可是曼哈頓文化圈裡小有名氣的代理商。因為這幾年中國小說、電影在美國賣得都不錯,所以他才打算在中國找幾個還不算太紅的青年女作家,引一些版本過去。” Peter仍然重複了那些話。十年,我還是猶豫,沒有很快地答應下來。那天我們坐在太倉路的“星巴克”裡聊天,我找了個藉口告訴他,因為身份關係已經在某機構,所以有這樣的簽約動作,還得要報批一下。 Peter聳聳肩,表示無所謂,他可以等。

後來,戴方克說,那天他在“星巴克”裡已經看到了我。 戴方克的出現,純屬偶然。我和Peter見完面後,因為趕著去和畢綠、艾貝蒂吃飯,走得很匆忙。到了飯店,想給她們打電話,一掏口袋才發現手機沒了,只好先跑到路邊的公用電話亭裡給自己的手機打電話。對方是個男人。 “對不起,我想我手機掉了。是你撿到的嗎?”我問,心裡有點忐忑,分不清對方是小偷還是好心人。 “嗯。剛才你把它落在'星巴克'了。”他說。 “哦。”我心有些著落,又問,“那你可以把它還給我嗎?” “可以,不過你得請我吃飯。”對面開始調戲了。 就這樣,我和戴方克開始了第一次見面。也許那個時候,我就該預知到,這個男人身上有他隨性的放縱。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地點還是在原來丟手機的地方。我和他約定好相互會穿衣服的顏色,然後在無數把巨大的遮陽傘下尋找。那也是一個夏天,我穿了一件黑白條紋的T-shirt,一條黑色短裙。他則穿了一件藍色襯衫,一條淺褐色沙灘褲,戴一副墨鏡,遠遠地看過去,挺英俊的。原本在電話裡那麼被調戲,我是想趕緊拿了手機,請這個人吃頓感謝飯,隨便他想吃什麼,然後走人,謝謝,拜拜。可我承認,見了面後,自己心裡動了點不一樣的情愫,像是梅雨過後,長在畢綠家草編脫鞋上的黴菌,小小的,一叢叢的,毛茸茸的。心很癢。他談吐溫和,不似電話裡那麼輕佻,皮膚顏色健康,剃一個乾淨的板寸頭,說話時兩隻手小幅度地比劃。我們隨便聊著,知道他是做諮詢師的,每次一有項目便要出差,一個月,甚至幾個月。

那次見面後,很快我們就在一起了。那也是我和楚鴻毫無聯繫的幾個月。畢綠說得沒錯,走出一段感情的最好方法是,開始另一段感情。我和戴方克像所有熱戀中的男女般,每天打很多電話,發很多短信。我們吃飯,逛街,看電影,做愛。我享受著他說出來的每句甜言蜜語,也享受著被人依賴的滿足感。和楚鴻完全不同,戴方克的表達是熱烈的。雖然很多人都說,過於熱烈的愛,往往消逝得也快,可當時,我並沒有相信。 現在去回想,也許那些熱烈的也不至於是欺騙,因為在愛中,能讓女人跟理智扯上關係的太少太少。不然就不會有我,有畢綠,有艾貝蒂。可為何,大部分男人可以愛得很理智呢?他們即便說再多的情話,心裡仍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告誡自己,別太認真。那是和戴方克徹底分手後,喬楓對我說的話。他說在男人的世界裡,感情遠遠不是全部。即便當他們熱愛著一個女人時,這種熱愛也是有條件的。

戴方克正在洗澡的時候,瞿穎寧在樓下按門鈴了。她將一長束頭髮紮起來,穿簡單的一條長袖裙,站在我家門口,說顧驁不見了。 瞿穎寧和顧驁也是同居的,三年。在這個圈子裡,有太多寧願選擇同居而放棄婚姻的男女。也許,那是因為未來對他們而言,太沒有保障,也因為在這個圈子裡有時冒異端的繁亂,性、愛、情、欲,甚至是一些激素影響下的遊戲,才讓所有人都會覺得安定是一種奢望。因為瞿穎寧和顧驁還算是簡單的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所以我不止一次地問她,為什麼還不結婚。她給我的回答是,還沒有想好。 在很多旁人看來,瞿穎寧和顧驁是不般配的,因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差不多的個;一個不愛說話,一個廢話特別多;一個喜歡外出旅行,一個喜歡在家做菜……但他們還在很努力地相互調整,比如瞿穎寧從認識顧驁後開始不穿高跟鞋了;在他說話的時候,她聽;外出旅行也和他一起;他喜歡在家做菜,她就專心地吃,然後讚美。這些改變,在顧驁身上也有。可昨天,顧驁提出要結婚了,並且要買房子。問瞿穎寧的意見時,被她果斷地拒絕了。拒絕的時候,瞿穎寧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沒想到自己會那麼堅決,也沒想到當聽到顧驁在描述他們的婚姻生活時,她會那麼害怕,心生恐懼。那一晚,她和顧驁都沒有睡著。 今天瞿穎寧去出版社簽了下一本書的合約後回家,打開門才發現,顧驁留了一封信,然後搬走了所有的衣物。這下,她慌了。 因為樓上有戴方克在,我讓瞿穎寧等我一下,然後上樓換衣,並告訴戴方克自己先睡。 他顯得有些不高興:“都晚上十點了,你怎麼還出去?” 我也不高興:“都跟你說了是朋友出了點事,我要陪她聊天。”便由他去嘟囔,噔噔噔地自己下樓,拉瞿穎寧去時光咖啡館。 有時候,戴方克常會說我不夠安生,不愛待在家裡,特別是在他出差的日子裡。可我自己卻總覺得,最好的戀愛關係其實應該是: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不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時候,好像在一起。也就是即便兩個人住在一起了,還能在同一個空間裡各自做些事,不互相干擾;而當兩人分開了距離後,也還能因為心中有愛而貼得牢,塞得滿,不至於疏離。可這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很難。因為戴方克的生活長久以來都在出差與歸返中輪迴。他的每一次到來和離開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需要分享和陪伴。 瞿穎寧的臉上明顯有呆滯的痕跡。她是慌了,亂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顧驁的手機一直不通。 她問我:“你說,同居其實挺好的,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結婚以後麻煩的事情一定還要多。他家裡一定會逼我生小孩,可我不想要小孩。小孩是說要就要的嗎?我們要對他負責任,要教他做人,不是給他飯吃就好了。養小孩又不是養貓!” 我點頭,表示同意。 “可顧驁他本來就是個念家的人。別看他平時嘻嘻哈哈地說個沒完,他其實是很想有個安定生活,很有家庭觀念的。”我嘗試著幫她分析,“也許事情並沒有那麼糟。他那麼做,只是想你緊張一下。當然了,也表達一下自己的憤怒。畢竟一個男人提出結婚被女人拒絕了,面子上掛不住,更何況他還是個東北男人。” 我笑。瞿穎寧也跟著笑。 那一晚,我們在“時光”坐到了凌晨兩點。當我回到家時,戴方克也不見了。他留了一張字條,簡單的幾個字:我不想一個人睡,先走了。晚安。 我給他撥去電話,已經轉到了秘書台。於是我又發了條短信,說晚安。開了熱水放滿浴缸,我想泡一個澡。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晚,我的不安感如此強烈,以至於很後來想起這個日子還是清晰的。泡澡的時候我想念戴方克,可又覺得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什麼,不是那麼親近,哪怕平日里他說出來的甜言蜜語總很得我的歡心。 第二天醒來,陽光很好,透進屋子來燦爛得很。我站去陽台上刷牙,一低頭,戴方克已經在樓下。於是,我們的一次不開心,又在那麼戲劇的場景下被撫平。我想自己是一個渴望平靜生活又同時需要戲劇場面人生的人,所以才會愛戴方克到那麼深。這種愛後來甚至讓人迷失了自己,也在一種臆想裡的未來中久久徘徊不願離開。 叁 顧驁和瞿穎寧和好了。當瞿穎寧在莫太168連鎖酒店裡見到顧驁的時候,哭了。 她安靜地替顧驁整理好東西,把腦袋埋在他的胸口,說:“回家吧。” 這句話出口,顧驁也哭了。他說:“你都不想和我有個家,我還回去幹嗎?” 瞿穎寧抬頭看他,說:“那就去看房子吧。” 就這樣,他們開始籌備婚禮。 瞿穎寧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每說一句話都要嘆一次氣。 我不明白,說:“你都想好了要結婚,還嘆氣乾嗎?” 她半天不吭聲,又嘆一口氣才說:“我放不下顧驁是真的,可要跟他結婚,我怕。我覺得自己有婚姻恐懼症。你看我爸還有我媽,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小時候我多麼渴望像別家的孩子那樣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頓飯。可我呢,回到家,迎接我的,只有他們無盡的爭吵和打罵。他們互相打完了還不算,只要我有什麼地方做得讓他們看不順眼了,那瞿穎寧就是一隻瞿氏出氣筒。別的孩子一放學都盼著回家,可我卻怕。我怕回家。 “你以為我很想過現在這樣的流浪旅行生活嗎?如果不是遇到顧驁,在上海我停不下來。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的家。我爸爸再婚了,他現在有一個小兒子。我的媽媽一直沒有再婚,可她卻接二連三地從舞廳裡帶男人回來。我受不了,所以只能出去,去不同的地方看世界。世界原來很大,不僅僅只有一個家那麼點地方。這是我長大後才明白的。” 她看向我,又說:“你也是寫書的,雖然我們兩個人寫的東西並不同,但我想,我們有各自敏感的共同點,雖然那有時候其實並不是好事。唉。”瞿穎寧又嘆了一口氣,“曾經你在一本書裡說,敏感的人,很難和另一個人好好地生活,但她卻能夠好好地愛一場。這點我很同意。愛和生活,愛和婚姻是兩碼事。如果你能夠把愛愛得粉身碎骨,也就不能和別人稀鬆平常地生活了。因為沾了生活,一切都會不可避免地俗氣起來。”說完,她自己顫抖了一下。 “俗氣”這兩個字像是一根針,扎進了身體。 我很訝異於瞿穎寧看過我的書。每次我們如果搭檔簽售或者開研討會,都會禮貌地送對方一本書。但我一直都以為我送她的書就如同她送我的書那般被擺在書架上,再也不會被抽下來閱讀。可我又覺得她也許是誤解了我的意思。 “我並不同意愛得深的人,不能和另一個人過平靜的生活。關鍵還是要看你自己怎麼看。如果你對婚姻從一開始就報以悲觀的態度,那麼,你的婚姻一定會朝悲觀的方向發展,因為我和你都是善於把所想所看所經歷變成現實的。”我解釋道。但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解釋對於我來說可能有用,但對於她很難。一個童年有過深刻記憶的人,終會給將來的人生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楚鴻是這樣,畢綠是這樣,瞿穎寧也是。 所以我也許應該慶幸,自己的童年完整而無波瀾。雖然,那讓我少了一些體驗與感觸,但我知道生活中不是什麼事情都非得去嘗試的。不是嗎?而這種體驗不僅僅是在童年,也許很多人,在一生中都沒有驚濤駭浪的體驗,卻又能把稀鬆平常的生活過得很美滿。 無風無浪的美滿。 大芳是我的大學室友,本名不叫大芳,之所以管她叫大芳是因為她長得人高馬大。大學時她還扎過兩根粗辮子,像一首歌裡的小芳。大學畢業後,她在某機關做一份內刊,算是公務員,但因為還屬機密單位,因此和老同學來往得很少。一天,她打來電話說,要結婚了,問我地址,要寄請柬來。 婚禮上,看得出大芳為了穿婚紗好看減肥了不少,也算是丰乳肥臀有了曲線。她的性格很樂天,原先讀書時成天嘻嘻哈哈的,所有人都很喜歡她。那時候,因為家離學校近,我並不常在學校裡面住,但和大芳的感情卻一直都很好。 大芳以前在學校裡喜歡過高年級的男生,是個唱京劇的能手。大芳也喜歡京劇,他們倆在京劇社里相遇。可那個男生有女朋友,所以她只能把這種喜歡放在心裡。大芳是那種在感情上想得要比做得多的人,被動。好幾次,在學校裡遇見那個男生和他的女朋友,她都默默地走開了。不開心一陣子,過後又像個沒事人了。這種性格,曾經一度還讓我挺羨慕的,因為能夠拿得起,放得下。可後來某一天,我才猛然覺得,大芳之所以能那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拿起過。所謂不得到,也就無謂失去。 大芳的老公是她工作後相親認識的,算是初戀。老公以前還談過兩個女朋友,都吹了。大芳對這些不大在乎。她覺得誰能沒有過去呢,她也有,只是她的過去要“清白”些。 看見我和戴方克來,她搖著腦袋說:“夏天啊,你男朋友挺帥的啊!” 我笑笑,戴方克更是得意地立即伸手摟我。 婚禮的節奏緊張而有序。聽大芳的爸爸致結婚詞的時候,我還有些動容,想要落淚。記得我們大學快要畢業時,所有人都在學校裡緊張地拍照,只有大芳坐在寢室裡不說話。我問她怎麼啦,她說覺得大學四年浪費了,沒有戀愛。 我便敲她的腦門,笑她:“傻姑娘,那你可以把你的初戀留給你的老公,那多好呀!好多人想做都做不到呢。” 就這樣,據說大芳在和她老公第一次相親見面時,就把我和她說過的話對他說了。男方覺得她很實在,沒多久便開始談婚論嫁。 回來的路上,我對戴方克說,其實大芳身上有她很特別的地方。比如小時候,當老師問我們長大後要做什麼,幾乎所有女孩子報出的答案不是舞蹈家、畫家,就是電影明星、歌唱家,稍微志向高一點,還會報出科學家、外交官之類的答案,只有大芳,大芳說她從小立志要做的就是相聲演員來著。她愛聽京劇和評彈,這些都是為了以後做相聲演員做的準備。戴方克聽我這麼說,哈哈大笑。我說當初我們在寢室裡夜談,大芳這麼說,我們也是哈哈大笑的。但現在想想,她真是很特別的一個姑娘。 接著我又說,大學時大芳還給大家帶來不少歡樂的時光,鬧過不少笑話。比如喝酒,她酒量特別不行,卻只要一喝就很貪杯,而且還會說不少渾話。一次,她喝多了,舉著面鏡子對著鏡子笑。 我問她:“大芳,你在笑什麼呀?” 她歪著語調回答我,對著我笑。我也對著她笑。 還有一次,她對著我看了半天,說:“夏天啊,我發現你變了。” 見她喝多了,我沒理她。邊上的同學又起哄問她,夏天怎麼變啦。 大芳回答:“她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得……喜歡……晃!” 戴方克立即抓牢我的肩膀笑得不行,說:“你別說了啊,再說我就笑死了。” 因為喝了酒,我要求他背我。那時已經過了秋天,夜裡很冷。我們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他耳邊說一些以前讀書時好玩的事。 我說:“你知道嗎?那時候同學都覺得我老成,覺得我和她們不一樣,所以很多話說不到一起去。只有大芳,她願意跟我說一些知心話。她說:'夏天啊,我看你以後一定得找一個比你大很多的男人,不然沒法鎮住你。'” “哦?那我能鎮住你嗎?”戴方克問。 我不響,只在他耳邊脖頸間哈一口熱氣咯咯地笑。就在那一瞬間,我想,究竟什麼才是幸福呢? 我想,像大芳這樣的女孩子,一輩子愛一次,嫁一次,是多幸福的事!因為愛容不得比較,人也容不得。有時候你比較得多了,反而容易迷失自己,不知道什麼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簡單一點的生活,有它安身立命的好處。 一天畢綠突然來找我。她來的時候顯得有些慌張,可這種慌張裡遮藏不住期待已久的喜悅。 “汪然一定知道我和英颯的事了。”她說,說完整個癱倒在我的床上,望著天花板,半天,才又說一句,“夏天,你的天花板好高啊!” 我差點被她氣死,說:“我還以為你有多徬徨難過呢,望著天花板不說話。” 她坐起身來,側過來躺倒,一隻手撐著腦袋,問我覺得英颯接下來會怎麼辦。我想了想,給不出答案。或者說,給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在算準了英颯和汪然會在一起的時間裡,畢綠髮了條短信給他:親愛的,我愛你,是你永遠的寶寶!短信發出去,她覺得汪然一定會看見,因為這天是汪然的生日,英颯特地回的北京。當然,在他找不到那枚海棠花白水晶胸針後,他又買了一瓶寶格麗限量版的香水作為禮物。 畢綠覺得她和英颯的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必須要讓他作出選擇,因為已經夠了。她忍的,吞的,已經夠了。可事情卻並沒有她想得那麼簡單。汪然沒能看到那條短信,因為一回到北京,英颯就把手機給關了。他的手機有密碼,汪然想看也看不到。第二天,他在去機場的路上開機,收到了那條短信。他知道畢綠多半是故意的,卻也沒怪她,因為也許任何女孩都會這樣。誰讓這是他英颯的軟肋呢。既然不能和老婆離婚還和別人有染,就活該他兩頭騙著,累死。 不過回到上海後,畢綠卻沒有放過他。回來後,她翻天覆地地和英颯大吵了一架。她哭,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說話,說到後來幾度呼吸上不來暈厥過去。英颯看著也很動容傷心。他緊緊地摟住畢綠,說:“你的難過我都明白。給我時間,但你要給我時間。”說完,自己也在心裡忍不住罵,覺得真是畜牲啊,明明就是不能離也不會離,卻還要這樣說。可不這麼說,他該怎麼說呢?說我不能離嗎?這話說出去,傷了畢綠他捨不得,是真心誠意地捨不得。 英颯和妻子汪然之間有一個約定,是從他們在大學裡談戀愛時就說好的,其他節日都可以不過,但中秋、新年和彼此的生日一定要在一起過。十多年來,他們也是這麼做的。可自從幾年前有了畢綠,英颯一直都在竭力地說服妻子每年自己生日時,就不回北京了。他這麼說這麼做,也是怕畢綠這麼每年都飛來北京,終有一天會被汪然發現。 其實到了現在,英颯也知道即便往後每年生日都和畢綠一起過,只要他有事回北京,畢綠都會越來越耐不住性子,會有些發瘋,有些著魔。到後來,說不定不需要什么生日的理由,就直接買張機票飛過去了,等在通州他家的小別墅門口。 有時候畢綠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很陌生。她那麼多次的歇斯底里,那麼多次的反复糾結,全是因為一個男人。她在等他離婚,等他像他承諾的那般帶她一起走進民政局,帶她在北京的陽光下散步。可在心裡,還是有另外一個聲音時刻都在提醒畢綠,英颯在騙人!她心想,如果他在騙人,又為什麼不能直接了當地告訴自己,就說不能離?不能離那我們就分手,我沒必要再那麼等下去。但轉念一想,如果英颯真的這麼說了呢?她能那麼瀟灑地離開嗎? 畢綠問自己,問不出答案。 就在瞿穎寧和顧驁籌辦婚禮的時候,我在大街上遇到了顧驁。遇見的時候我們倆都被對方嚇了一跳,或者說是我被嚇了一跳,而顧驁是被驚嚇到了,因為他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個女孩子。 顧驁沒有跟我打招呼,拉著那個女孩的手很快地就走了。女孩子看上去年紀很小,還在讀書的樣子,一臉愁悶。 事後,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他說:“今天看到的事能不能不跟瞿穎寧說?” 我說:“能,但你要給我一個解釋。那女孩是誰?” 其實原本別人的事,我不應該多插嘴,但瞿穎寧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她不樂意結婚,是怕結婚後會像父母那樣不幸福,所以我不能看著顧驁還沒結婚就在外面有個“第三者”,卻由著瞿穎寧走上父母的路。那樣實在於心不忍。 顧驁給不出答案。他只說:“我跟她說清楚了,以後不會再拉拉扯扯,不會做對不起瞿穎寧的事。”但這事,最後還是讓瞿穎寧知道了。她之所以知道,不是我說的,而是那個女孩子直接找上了他們家。她告訴瞿穎寧,自己已經和顧驁好了有大半年,希望她能退出,成全他們。瞿穎寧把女孩子請進家來,把顧驁從暗房裡叫出來,讓他當著女孩子的面說話。最後,顧驁對那女孩子說對不起。女孩子走後,他又對著瞿穎寧說對不起。瞿穎寧給了他一巴掌,第二天卻從家裡取出戶口簿,和他去民政局領證登記了。 我很詫異。我說:“你不是說害怕婚姻的失敗嗎?那麼這是從一開始就存在欺騙的婚姻啊,你不怕嗎?” 她看了我一眼,開始點煙,手在抖,說:“都已經到這份上了,難道分手。分手就無疑把顧驁往那個女人身邊推。我不知道將來如何,但是現在,現在我放不了手。”說著,瞿穎寧哭了。這是我記憶裡第一次看見她流眼淚。 她靠在“時光”的窗台上,看街上的人漫無目的地走,然後轉過臉來又問我:“夏天,你說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的幸福的呢?無風無雨無淒苦的幸福?” 我搖頭。有風有雨有淒苦,並不代表不幸福,因為幸福是在一個人心裡的。 對每個女人而言,千萬別在分手的時候道,沒有幸福了,因為幸福是你隨身的行李,而男人,只是一間房子。有時候你遇見一個男人,一所好房子,便搬了進去,住下。房子可能不大,卻將你的行李裝得滿滿的,幸福感很強。可倘若有一天,這個男人對你說抱歉,這間房子不能再給你住下去了的時候,原因一定很多。這些原因,如果從他嘴巴里說出來,那你千萬要去忘記,因為那些可能是你做得不好的原因,其實只是藉口。你就權當是租約到期了,必須搬走。這時請不要說過激的話,也不要鬧得不可開交。你唯一該做的,就是收起自己的行李,像剛來的時候那樣乾淨地走,離開。但千萬別落了任何東西在這間房子裡,因為那都是幸福,你有責任帶著它們。它們留下來的話,只會被下一個主人丟棄。你忍心看見自己的幸福被人棄之若履嗎?所以無論如何,對女人而言,幸福不會沒有了,只是暫時你將它們收在了行李箱裡。等遇到另一所合適的房子時,打開行李箱,你一定會欣喜地感慨,呀,幸福都還在。 瞿穎寧的婚禮上,那女孩子送來了六隻大花圈,很悚人。她穿著新娘晚裝,站在眾賓客面前,沉默。顧驁則有些暴跳如雷,他支使餐廳的工作人員趕緊將花圈搬走。我在餐桌底下拉著瞿穎寧的手,用了點力,想安慰她一下。可她回過神來,對我只是微笑。我想,在她心裡很清楚,這場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她贏了,雖然代價看起來有些荒唐。 最後,湯姆還是走了。走之前,艾貝蒂都不願意見他。湯姆幾乎天天去艾貝蒂的雜誌社等她午飯,來她們家樓下等她出來說話。可她不見,她氣得要死。但每次,我們出去,她的話題漸漸地由英昊開始轉向湯姆。到湯姆快要上飛機前,乾脆不談英昊了,只說湯姆。 湯姆走之前一晚,給艾貝蒂發了一條短信,告訴她明天自己的航班,希望她能來送他,見他。後來,艾貝蒂去了。畢綠說她是早就準備好要去了,因為晚上三點,她還看見艾貝蒂房間裡的燈亮著。這一晚,艾貝蒂根本睡不著。 到了機場,湯姆看見將近一個月沒見的艾貝蒂,哭了。他抱著艾貝蒂,說:“相信我,相信我。我愛你。” 艾貝蒂也很動容,可她禮貌地推開湯姆,挽著他的手去辦理check in,送他入關。站在關口前,艾貝蒂吻了湯姆。吻的時候她覺得喉嚨口有東西哽咽住,心臟跳得很累。她想哭,很想哭,卻忽然不知道怎麼才能哭。最後,他們站在隔一面玻璃的關里關外,看著對方。艾貝蒂覺得湯姆漸漸地遠去,如煙。她想伸手抓,卻再也抓不住了。 回來後,艾貝蒂躲在房里大哭了一場,扔東西。但畢綠說她理智尚存,因為只扔不會碎的。 戴方克去長沙出差了,這個工程項目需要一個月的駐地時間。我便也離開市區,去郊區的療養院做封閉。可這一個月裡,除了看書和去河邊採一些蘆葦桿,我仍是一無所出。所以,有時候我又會想,是不是任何人都喜歡找藉口,來解釋一個除非自己去低頭認錯才能解釋得通的事實?就好像我自己。其實兩年來寫作的停滯根本不關戴方克的事,寫不出就寫不出了,即便是因為這個人牽腸掛肚,那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怪誰呢?在感情中,亦是。可大部分人都不願意承認是自己錯了,自己沒用,或者自己變心了,自己混蛋,而更願意去尋這個或那個理由,甚至在對方身上找藉口,來緩解自己心理上的內疚,自我催眠一下,心想,哦,原來是這樣的,我還不至於那麼壞,我是無奈,更何況別人身上還有錯。 因為放假了,療養院裡留下的作家很少,只有零星的幾個。看門的大叔去附近農田拾了兩條小狗來,成天轉在腳跟邊哈個沒完。住在我隔壁的是一位中年女作家,她臉色一直都不太好,還經常披著一件大襖去食堂打菜,絕少出房門,也絕少和別人交流,唯一愛做的事,便是把吃剩下來的肉,分給兩條小狗。所以它們只要一看見她的房門開了,便會撒腿跑過去。每週,她大約只有兩三天住在療養院裡,往返市區都有車子接送。後來才聽說,這個人就是《今日早報》主編的妻子,每周其他的幾天,她都要去醫院檢查。 在療養院的日子裡,我和戴方克仍每天保持著緊密的聯繫,說些親暱情話。有時候猛然想起,會覺得自己也和幾年前不同了,變了,變得會去說一些心裡其實並不是這麼想,卻知道說出來一定會讓對方開心的話。但即便如此,大部分場合,我都那麼去做了,去說了。哪怕心裡其實很想關上手機,和外界暫時地失去聯繫,放空自己。 突然,有一天早晨醒來,我去療養院後的河邊曬太陽,手機落進了河裡。我顯得很高興,似乎預謀了很久的離群索居生活終於慢悠悠地降臨了。看著它漸漸下沉,直到看不見,我的心松去很多,顯得很輕垮。初昇陽光的金圈一盤盤打在湖面上,風一起,便散作一大把的碎幣,幾乎就能聽到它們清脆的聲響。後來的半個月裡,我沒有給戴方克打過一個電話。自己也很難解釋這種行為,就是害怕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的樣子。對未來,無窮地恐懼。 也許,每個人都會這樣,突然地,想從一種關係裡掙脫出來。可我和大部分人一樣,掙脫了一下,發現並沒有什麼好的或可期待的,便又在對於過去的種種懷念裡,又心甘情願地束縛回去,想安生地重新過回原來的生活。但要注意,並不是所有人在掙脫了一下後,都能回得去的。所以後來,如果要勸誡身邊的朋友,我往往會問她(他):你想清楚了嗎? 要想清楚的,是你對這段感情的控制力,和對與你共處這段感情的人的判斷力,他(她)是什麼樣的人,愛你多少,又能夠捱住多少寂寞與冷落。 戴方克回來後,並沒有問過我那半個月的行踪。對於他那半個月在長沙的生活,他也遮蓋得很好。可我還是以女人的直覺發現了異端,而這種懷疑,首先是從一張便利的小票開始的。 自從我們同居後,為了更好地照顧起居,我請了一位姜阿姨來做鐘點工。她是四川人,個子不高,手腳卻很麻利,也能做出比較地道的本幫菜。姜阿姨有一個好習慣,每次洗衣服前都會把衣服褲子里里外外掏個乾淨,然後放在一個塑料小碟上讓我自己整理。正因為這個習慣,戴方克回來後的第二天,我就在那個塑料小碟上看到了長沙某便利店的小票,上面有一個日期,是戴方克出差的日子;還有三件物品,兩盒杏仁露露,一盒三枚裝的杜雷斯。 看見這張小票的時候,戴方克正好打來電話。他像往常那樣,問我晚上怎麼吃,在哪吃,幾點。我沒有理他,直接掐斷了家裡的電話,關了手機。呆呆地看著,愣住了。 愣住的時候,心裡好像有很多話,想要去問,也有很多話想要問自己,卻坐得紋絲不動。姜阿姨走後,關上鐵門,我哭了。這是第一次,我用眼淚來表達對戴方克的失望,也由此開始了我們長達一年之久的拉鋸戰。這場戰爭中,從一開始我就輸了,輸在太愛他,又不肯全盤委屈自己,也輸在過於敏感的神經線上。一直到最後,我才不得不承認,瞿穎寧說我小說裡寫的那句話,原來是真的。 人總是在慢慢成長的過程中發現一些道理,但發現的時候,早就讓殘酷的現實實踐了一回,遍體鱗傷。 小票事件讓戴方克開始了第一次的哭泣與懺悔。看著他,我還是很呆滯。他說我那半個月,杳無音信,他的工程又出現了問題,客戶也在拼命地刁難他的團隊。他很想找人訴苦,可……也許在過去,無論是英颯、英昊還是顧驁,兩性裡的背叛都不讓我覺得有多意外,但這次,這次的事情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問戴方克:“你愛我嗎?”他低著頭,只是拼命地捶自己的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點頭,狠狠地點頭。現在回想,我竟有些後悔當時將這小票事件告訴了畢綠與艾貝蒂,因為她們第一時間就跳出來大罵了戴方克一頓。戴方克還嘴了,齟齬得不可開交。 最後,在畢綠、艾貝蒂和戴方克之間,我選擇了戴方克。我對畢綠和艾貝蒂說:“先回去吧,我的事情我自己處理。” 畢綠顯得很傷心,艾貝蒂則有些生氣。她們來我家原本是陪我安慰我的,恰好碰見戴方克回來才起了衝突。可現在我攆她們走,我說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在她們聽來,這話裡的意思就是,用不著你們多管閒事。 戴方克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從小他都是由父親一個人帶著長大的。戴方克的父親是嚴父,小時候只要一調皮,便會挨打,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個渴望深陷溫柔鄉的人,討厭所有的嚴厲與約束。他喜歡女人,喜歡無拘無束,可內心,又很嚮往家庭的安定,是個非常自我矛盾的人。而三十歲之前的戴方克,因為長相瘦小,在人群裡並不起眼。二十九歲那年,他換了一間諮詢公司,職位一路做到了項目副總監,人也開始微微發胖起來,卻分散著落得剛好,整個人英俊體面了起來。很多大學裡的老同學在路上遇見他,都不敢認了。 “是瘦猴?”他們怯生生地問一句。而戴方克自己,則對這些驚羨的目光,和公司裡年輕女子們的愛慕,心覺受用。他的自信天平在三十歲那年徹底地重新添置了砝碼。也許正因為如此,戴方克內心從來不曾真正安定過。他永遠都沉溺在被很多人女人關注歆慕的喜悅裡。如果有一天,當他發現,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愛他,寵他,願意和他在一起時,不安感會吞噬掉他所有的自信。 戴方克在外留宿了兩夜。他回到家的時候下巴已經長出了青胡茬,蜷成一團,坐在房間的角落裡,像一個楚楚可憐的孩子。有時候我懷疑,像我這樣的女子,如果沒有遇見戴方克,也許該是個被男友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姑娘。可偏偏,我愛上了一個年長我許多,內心卻像孩子那樣懼怕孤獨與疏遠的男人,所以對他,我的另一面過早地被激發了,那便是母性。 我原諒了戴方克,他主動寫下保證書,上面說,再犯就裸奔。看到保證書的時候,我笑了。其實表面上來看,原諒一個人很容易,在心里大部分時間原諒也很容易。可難就難在,怎樣去遺忘這件事,因為大部分女人的記憶力都太好了,所以她們心裡存了芥蒂後,要去撫平就很困難。這於我,也一樣。 我們如往常那般,他上班,我坐去電腦前寫作,但大部分都是給雜誌的專欄和報紙的約稿。我很少接《今日早報》的採訪來做了,只在家裡買一些書,想用閱讀來打發時間。戴方克每天必定會打兩個電話來,一是午飯時間,會告訴我在和誰吃飯,二是下班時間,會告訴我幾點回家。因為我的父母來過我住的地方,所以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他們,現在房子裡多了一個男人,也再也沒讓他們來看過我,只按時每週末回家吃一頓飯,說說最近的情況,留下一些錢,然後回來。這時候才發現,原來想要獨立,是必須付出代價的。你不可能再一有什麼事就和他們說了,因為他們老了,需要的是好消息,而不是抱怨哭訴或者一個頹廢喪勁的女兒。 後來,戴方克又照常去出差了。剛開始,他會很警覺地每天在電話裡匯報行踪,並且反复允諾答應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口頭上告訴他不必這樣,不必如悉匯報,但心裡卻又很迫切很想知道,他在另一座城市的每一天裡到底在幹什麼,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只是這種想,我壓抑在了心裡,告訴自己,他如果不說,我也不問。因為既然說好了要相信,就要說到做到。我給畢綠和艾貝蒂打電話,想約她們出來,但她倆好像還在生我的氣,說有些事,這陣子都沒空。掛了電話,我也有點生氣,小女孩的生氣。想起念中學的時候,有幾個要好的女朋友,一旦對方生自己的氣,自己也會故意不理她們,存了心地疏遠。那時候還不懂得去愛男孩子,成天只糾纏在小女孩的感情裡了,簡單,卻又很複雜。 面對畢綠和艾貝蒂的冷落,我給顧姳打電話。我說:“戴方克出差去了,想找你吃飯。” 她說:“那你來我家玩吧。喬楓正好回美國了,我媽媽也在。媽媽說我們兩家搬開後,很多年沒有見過你了。” 我說:“好呀,那我過去。” 掛了電話,我想找一件體面又合時宜的衣服出來穿。對著鏡子比劃的時候,看到這一個自己。心想,在顧媽媽的記憶裡,我應該還是那個剃著游泳頭,胳肢窩裡掛了個泳圈,躲在他們家門楣處的夏家“阿囡”吧。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每天下午都衝著他們的客堂間叫一聲:“姳姳姐姐,游泳去伐?” 肆 顧姳的家在西郊的一個別墅區裡,是一棟並不算大的town house。因為學藝術出身,又在美國做了這麼多年的藝術經紀,她的家裝修得非常西化,而且簡潔實用,曾經上過不少時尚雜誌的家居版。顧媽媽很早就坐在客廳裡等了,聽見外面出租車停車的聲音,首先跑出來開了門。我一邊付錢,一邊對著她招手。我用上海話說:“顧姆媽,儂好。”她穿了件洋紅色的羊毛衫,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笑,沖我點頭。等我下車後,走過來拉我的手。手很溫熱。她像小時候那樣摸摸我的腦袋,說:“小姑娘長大了。”而顧姳就站在門口替我拿拖鞋。 顧媽媽問了我家裡的事,問我父親現在是不是還在原來的食品廠里工作。我說早不工作了,提早退休,現在專心在家裡養魚。又問我母親是不是還在原來的玩具廠裡上班。我說也不做了,她現在在讀一個老年大學,專門學習畫一些山水蟲鳥……將家裡情況問了一遍後,她又開始問我,比如,在哪裡上班啊。我說我不上班,我在家裡。 她說:“哦,你結婚了?家庭主婦?” 我搖搖頭:“沒有,我在家裡寫作。” 她又問:“你有男朋友嗎?沒有的話,我給你介紹。我那些小姊妹的兒子們可都一個個是光棍,三十好幾了,有車有房呢!” 說到這裡,顧姳“哎喲”一聲推開顧媽媽,說:“媽,你煩不煩啊!你自己看會兒電視吧,我帶天天去我房裡參觀。” 在顧姳房裡,她遞給我一罐汽水,說:“快點謝謝我,救你出困境。” 我說:“謝你什麼呀?你媽媽要給我介紹金龜婿呢,你還壞了我的好事。” 她斜眼看了我一下,問:“你和戴方克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怎麼,他就是出差了。” 我並不想再多複述一遍我和戴方克的事,因為那會讓人很累。一些事情既然想好了要去忘記,重複敘述只會加深記憶,而且我怕為了這事,和顧姳會像和畢綠、艾貝蒂那樣不開心,所以選擇了沉默。 吃晚飯的時候,顧姳的兒子喬奇善下樓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喬奇善。他長得很白,高個,瘦瘦的,戴一副眼鏡,看見顧姳、顧媽媽和我,也不說話,不打招呼,只和他們家的保姆說了聲盛一碗飯,然後坐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顧姳有點生氣,但忍住了,只停下筷子來說:“George,你沒有看見在座的還有其他人嗎?起碼的禮貌,你懂不懂?” 喬奇善裝作沒聽見,繼續端著飯碗專心地吃著。 “你……”顧姳剛想開口再說什麼,喬奇善突然啪地丟下飯碗,徑自上樓回房去了。房門關得很大聲。 顧姳氣得有點顫抖,但忍住了,繼續夾菜,往顧媽媽碗裡夾一塊,又往我碗裡夾一塊。我不吭聲,不知道怎麼去說,說點什麼。 倒是顧媽媽開口了,她說:“姳姳啊,人家都說後媽難當,你就讓著點他吧,別計較。” 這話不說還不要緊,一說顧姳立即火了,她說:“我怎麼沒讓著他?我是餓著他還是凍著他了?我把他當祖宗供著,家裡什麼事情都不要他來操心。他倒好,二十歲的人了,連一點起碼的禮貌都不懂!” 喬楓是顧姳到美國後的第五任男友。他們認識後沒多久,就同居了。那時候喬奇善還跟著他母親,一個日本女人一起生活。每週喬楓就去看一次兒子,帶他出來玩,吃東西。從一開始喬奇善就對顧姳很排斥,但這也是顧姳早就猜想到的。 喬楓大顧姳二十歲。他們剛好的時候,喬奇善才十一歲,是個眼睛很大,圓圓胖胖的孩子。顧姳從心底里很喜歡這個小男孩,因為好看。她看見小孩清澈的眼睛,瞳孔那麼黑圓,就覺得很心疼,想拉一拉孩子的手,可喬奇善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她碰一下。他總是躲在爸爸的身後看她,也不笑,不說話。喬楓和妻子在喬奇善還沒有滿周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後來他也嘗試著相處過幾個女朋友,有中國人,也有美國人,可她們都接受不了喬奇善的性格,甚至於到後來,還有些害怕他,因為漸漸地,她們發現喬奇善清澈的眼睛裡,有冷漠。這種在天真孩童眼睛裡透露出來的冷漠,比成年人的更令人駭怕。當時在美國已經二十多年的喬楓一直都在畫畫。他的畫賣得不好不壞,剛夠自己一個人生活。顧姳的公司當時新簽了喬楓,派由顧姳全權代理。就這樣,他們認識了,並且戀愛了。 在喬楓之前,顧姳在美國有一個猶他州人的男友,據說長了一雙寶石藍色的眼睛和深褐色頭髮,很像長大成人後的哈利?波特。當時顧姳剛到美國,還在讀碩士學位,換過好幾個男朋友,那個男孩子是她的同學。他們像所有學藝術的年輕戀人那般看畫展、彈吉他,一起畫畫。她還記得一次吵架要鬧分手,第二天一開門,卻發現那個男孩子守在門口一夜,裹了件單薄的風衣,懷裡是一把吉他。看見她,他便彈了一首Johnny Cash的《cause I love you》,唱得顧姳眼淚汪汪。有時候,放假了,他們還自己開車去海濱,在無人的沙灘上做愛,由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捲來,撲進鼻子裡,是鹹的。可熱戀過去了,文化和認識上的差異,像退潮後的沙灘,一片狼藉。顧姳一直都說自己不好,她覺得和那些男孩們熱烈的愛,像一團團紗布圍困住自己,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最後,是顧姳先出軌了。她在工作後愛上了喬楓。那個男孩子知道後還曾經來找過喬楓,要求和他決鬥。可喬楓卻像一個爸爸般,告訴那個男孩子他的路還很長,如果在這個時候為了一個女人犯了錯,以後會後悔的。 “那他就走了?”我問顧姳。 她點點頭,說自己就一直躲在喬楓的房間裡不肯出來。當時是真的害怕,真的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他。 “那個男孩子走了。很多年以後,我在猶他州見過他。在一次畫展上,他帶著他的女朋友,看見我和喬楓禮貌地打了招呼。但我最好的想法是,永遠都不要再見他,因為羞愧。我覺得自己在處理這件事情上,無情而懦弱,不知所謂。”顧姳說。 其實,不僅僅男人在面對舊愛新歡的時候會表現得無奈而軟弱,女人也會。是人,都會。 三年前,顧姳和喬楓決定回國。走之前,喬楓通過美國律師,將孩子的撫養權要了回來。打官司之前,他問了顧姳的意見。顧姳說都可以,既然她自己不願意再生孩子,那麼有個孩子的家會比較完整。 “其實我同不同意,喬楓都已經想好了,他問我只是尊重我,也是走個過場。如果我不同意,那麼,我們的婚姻一定會出現一條大裂縫。”顧姳說。可她自己也很清楚,喬奇善並不能充當一劑她和喬楓婚姻的粘合劑,並且,很可能因為他的性格,這條原本只是細淺的裂縫,會經過時間,越來越深,越來越大。但這一切都是將來的可能,人沒有必要為將來的可能去過多地擔心。 “不是嗎?”顧姳這麼問一句,好像是在跟我說話,又好像是告訴自己。 顧媽媽和保姆在樓下收拾碗筷,我和顧姳坐在她房間裡說話。我靠在顧姳房間裡的貴妃榻上,隔壁喬奇善的屋子里傳來轟隆隆的搖滾樂聲。他還喜歡在房間裡打籃球,震得地板嘭嘭嘭地響。我看著顧姳,忽然很難想像,像她這麼一個外表看起來強勢的女人,也會曾經在年輕的時候有過對感情懦弱的時候,而且還為了愛為了婚姻做出了讓步。 但,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合拍。為了合拍和生活穩定,學會去讓步,是一種能力。它有時候比起愛——這種能力,還要關鍵。 在湯姆離開中國後半年,艾貝蒂又和英昊在一起了。只是這時候的在一起,表面上看來,好像回到了過去,卻又有了本質性的全然不同。 艾貝蒂不再執拗於英昊究竟會不會與水曉君分手,也許她是心裡越來越清楚地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逼,還不如不逼。自己擺好了心態,開心就在一起,不開心,就拜拜。何必你欠我一個承諾,我還你一個等待呢?可這種想法只有在剛開始的時候才能奏效,起到說服自己走回頭路的目的。最初,艾貝蒂能那麼想,是因為她心裡還裝著湯姆。湯姆也隔三岔五地從南非發來e-mail,裡面字字句句都透露著深情。可漸漸地,湯姆的e-mail少了,艾貝蒂和英昊的來往多了。一切都好像繞過了湯姆這一段,又回到了過去。 一段日子裡,艾貝蒂會經常想起小俞。她常在我們面前說起以前在大學里和小俞的事情,說那時候他們都沒有錢,就去麵館花三塊五毛錢吃一碗牛肉拉麵。還有快畢業的時候,小俞在操場上踢球,因為平日里他最煩操場北側的那個大喇叭,想一腳狠狠地踢過去,看它以後還吵大家睡覺不!可剛一拔腳,艾貝蒂尖叫了,叫聲大得讓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當時是心慌啊,怕小俞這一腳出去,踢壞了操場上的喇叭,也很有可能踢掉了自己的文憑和學位。要知道,有多少快要畢業的學生,就因為想著念著快要畢業了,做了點出格的事情,挨處分,弄得連學位都丟了。而那一聲尖叫,也足可已想見當初她對小俞的感情。只是這感情,到後來,怎麼就慢慢地沒有了呢? 畢綠要換工作了。換工作前,她做東,請我們一起去吃“豆撈”。那時候上海剛出現“豆撈”店,開在離報社不遠的地方,每天都要排很長的隊伍。我們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剛坐下,就發現了英昊和水曉君。過去,在公開場合,英昊很少會帶著自己的女朋友出來,更不用說是在報社附近。艾貝蒂是第一個看見的,她站起來,慢慢地走向英昊,臉上帶著溫和而又極具深意的笑容。畢綠像看熱鬧,牢牢地盯著英昊的臉看。我則想站起來跟過去將她拉回來。可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沒幾步路,艾貝蒂就站到了英昊的面前。 “英主任,好久不見!”艾貝蒂打招呼,不等英昊回話,又側過身去對著英昊的女朋友說,“你就是某某某吧?久仰久仰。”這三個某某某,艾貝蒂是真的就那麼說了,因為她一時忘記了水曉君的名字,也是故意說出來惹刺的。 “水曉君。”英昊立即接口道。 我快步走到艾貝蒂身邊,朝那個叫水曉君的女孩子點頭笑笑。在艾貝蒂的后腰處輕輕地捏了一把,然後幫著打圓場:“畢綠辭職了,我們來陪她吃散工飯。” 和英昊聊了幾句後,我就拉著艾貝蒂回自己的桌。那一頓飯,艾貝蒂吃得都很沉默。我偷看了英昊幾眼,他們吃得也異常冷靜與緘默。 誰都沒有想到,那次見面過後,英昊果真向女朋友提出了分手。 看別人的事,別人的情,別人的恨,往往因為抽身其外,會覺得併沒多麼複雜,就一眼彷彿便能看穿。好比我看艾貝蒂,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像英昊這樣的男人,是不會輕而易舉地和女朋友分手的。更何況,他們曾經有過那麼多患難與共的故事,哪怕可能在英昊心裡,這些患難與共並不是雙方面熱愛的。但這次,英昊的決定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艾貝蒂。 英昊給艾貝蒂打完電話後,她愣住了,呆呆走進畢綠的房間裡。畢綠正在寫辭職申請,手邊還有一罐剛才在澳門豆撈沒有吃完的芭樂汁。艾貝蒂只說了一句“英昊說他跟那個水曉君說分手了”,然後又自己愣愣地走回房。在她心裡,從重新和英昊又扯上關係那一天起,她都提醒自己,不要再去幻想他會跟女朋友分手,不要再去等。如果有什麼好男人,比如像湯姆這樣的,就趕緊脫身。想著這麼過每一天,每一天倒也還能甘之如飴。想英昊了,想和人做愛了,便約著去玲瓏飯店,做完走人,拜拜。 第二天,英昊提著行李過來了。他告訴艾貝蒂,其實那天,他帶水曉君出去吃飯,就是想要跟她提分手的事,沒想到恰好遇見了我們仨。這次艾貝蒂重新回到他身邊,讓他有了失而復得的喜悅,也加深了一種依賴。也許正因為曾經失去過,他才會記起很多艾貝蒂的好,比如艾貝蒂說話爽直,有什麼說什麼,和他聊得來,都喜歡打牌,喜歡運動,還喜歡做愛,充滿激情地做。可他女朋友呢,她偏靜,只喜歡看碟看漫畫,在床上也不太熱情。這種不熱情是天生的,骨子裡的不熱情,怎麼裝也裝不會。 英昊問艾貝蒂:“我能在你這兒借宿一段時間嗎?”卻沒想到被艾貝蒂一口回絕了。 艾貝蒂帶著英昊到離家不遠處的一個小飯店開了間房,讓他安頓下來,並且告訴他,除非分乾淨了,否則他們的關係,還跟原來一樣,是偷情,不是戀愛,更不用說同居。 “你說他想從一個家搬去另一個家就搬去了啊,他他媽的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艾貝蒂這麼對我說。 我點頭,同意。 “可他這麼來'投奔'你,你將其拒之門外,好像過於殘忍了吧?”我看向她,說。 “其實,他說的原因我不信。說水曉君不熱烈,人家不熱烈能為了他私奔來上海?”今天的艾貝蒂神情和過去完全不同,簡直可以用神采奕奕來形容。 現在的她,終於在和英昊的拉鋸戰中占得了上風,她期待已久的上風。 畢綠把這事第一時間就跟英颯說了。她說的時候帶了點自己的意思在裡面。這已經是她跟英颯在一起的第四年,她也等了足足四年。現在的畢綠早已不是三年前剛到上海時的畢綠,她有了自己的朋友、社交圈、工作圈和人脈關係。如果不是因為堅持著一份愛,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讓自己再這麼無端地把青春耗費下去。其實換工作,是她動的第一步。被動太久了,她需要一點主動的權利。 英颯對於英昊鬧分手的事情也很詫異,後來才知道,是水家人鬧逼婚發的端。那個水曉君在得知英昊要離開自己時,選擇了自殺。她割脈,但不是躺在家裡,而是選擇在居住小區的中心花園裡。可想而知,保安很快就發現了她,將她送去醫院。水家的人也第一時間趕來了上海。在醫院裡,英昊被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水曉君也在病床上哭得天昏地暗。第三天,水家一行人把水曉君帶回北京了,並且警告英昊以後走著瞧。 就這樣,僅僅一周的時間,英昊便結束了旅館寄居的生活。他回到和水曉君同居過的地方,一開門進去,傻眼了。房間裡是一片狼藉,能砸的幾乎都砸壞了,不能砸的也被潑上了食用油。水家的人,把恨發洩到了極點。 英昊將行李放下,反鎖了門,一個人慢慢地整理房間,把該丟的全都丟了,該洗的也徹底地清洗一遍。牆上還有他和水曉君一起的寶麗萊相片,上面的人笑得挺開心。忽然之間,他覺得整個生活失重了,艾貝蒂如今的態度又讓他看不懂。以後該怎麼辦?這事情到這兒是結束了嗎?他心裡,完全沒底。 快過年了,畢綠打算把外公外婆接來上海過年。他們兩個老人家自出生起,就沒有出過四川省。畢綠覺得,是該讓他們享福的時候了。可一到年關,那些討債的又開始猖獗起來,他們學港台警匪片裡那樣,掛一把銅鎖在鐵門上,以示再不還錢可能還要鎖鏈條潑汽油。艾貝蒂一打開房門,被這情形嚇了一跳。 “銅鎖春深鎖二喬啊?”她招呼畢綠來看。 畢綠一看,有些心煩了。這外公外婆都是年紀大的人,這樣可怎麼受得了?於是,她給房東王伯打電話,跟他說已經被討債的騷擾得不行,必須要他自己回來處理。 王伯在電話裡打太極,說正在越南沉香廠裡標香呢,標得下這一塊黑棋楠的話,他下輩子就不用愁了。艾貝蒂搶過電話來發了狠話,她說王伯你就別裝了,你再不回來處理這事兒,我們下個月起就不繳房租! “黑棋楠,他以為黑棋楠是給他那樣的人標的嗎?十來萬的賭債都還不了,要躲出去,還有錢去標黑棋楠?放屁!”艾貝蒂氣壞了,從冰箱裡掏出一枚血紅的西紅柿來啃。 在大學裡,艾貝蒂選修過品香課程。她知道一公斤黑棋楠的價格,差不多五十萬美金呢。王伯能標,誰信!況且這東西,因為有短暫的迷幻作用,是能隨便就帶入境的嗎?正說到這裡,家裡的電話又響了。是英昊。 畢綠把電話遞給艾貝蒂,她卻搖搖頭,張著嘴巴變化口形,告訴畢綠說自己不在。 畢綠說:“英昊啊,艾貝蒂剛才出去了,好像是去什麼地中海餐廳拍片子。我等她回來後讓她給你回電吧。手機?噢,她手機可能沒電了,所以關機。”掛斷電話,畢綠撅著嘴斜眼看艾貝蒂。 “你幹嗎要去躲英昊?”她問。 艾貝蒂不響,繼續啃一口西紅柿,徑自往屋裡走。這西紅柿太酸了。 艾貝蒂之所以躲著英昊,是覺得他有時候顯得太窩囊。這種窩囊甚至於動搖了她愛他的決心。艾貝蒂是那種喜歡說一不二的人。她自己有一套強悍的標準理論和行為模式,不管錯與對,都是鮮明的,要清清楚楚坦坦蕩盪。剛開始和英昊在一起,她自己也有些猶豫,那是因為小俞。後來小俞走了,她沒有立即逼迫英昊分手,是因為她心裡也知道分手對一個女孩子意味什麼,尤其是他們還同居了那麼多年。可愛都是自私的,艾貝蒂的愛,更是佔有。她不會像一些女孩那樣矯情,覺得愛是放手,是要讓對方幸福。在她的理論世界裡,愛就是要讓兩個人幸福,如果只一個人幸福,那也不算是愛。 可這個道理,英昊不懂。在湯姆之後,艾貝蒂嘗試著交往過不少男人,有餐廳老闆、攝影師,甚至是男模。但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精力和耐心去和一個陌生男人從完全不相識,到了解,再到喜歡,到相互融洽。或者說,還沒有哪個男人有足夠的吸引力,讓她那麼沉下心來與之交往。通常,她都是直奔主題而去的,先上床,上完床後再看感覺。有一些男人,床上的感覺不錯,可一到白天,開口一說話,陽光下一散步,就好像是夜鬼立即露了原形。而有一些男人,床上的感覺就不行。做愛的當口,艾貝蒂真想一把把他們從身體抽走,讓其立即滾蛋。有一次,在昏沉的酒精裡,賓館房間的燈光也很曖昧,那樣的燈光中,艾貝蒂恍惚在身體上的這個男人背後看到了小俞。他靠牆站著,一臉輕蔑的微笑看著她。一閉眼,艾貝蒂流淚了。 在接連很多天找不到艾貝蒂的情況下,英昊決定上門來等。他坐電梯上來的時候恰好遇見那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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