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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部分

畢業後,結婚前 苏德 22621 2018-03-13
壹 艾貝蒂在從山西回來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個新男人阿偉。他在上海當兵,消防兵。艾貝蒂用“性感”二字來形容他。的確,這個叫做阿偉的男人,體格非常挺拔健碩,五官也很英俊。他和我的表妹小芹同歲,也就是比艾貝蒂還要小八歲。 阿偉的文筆不錯,有時還會給艾貝蒂手寫信,寫得字跡很工整,粘了郵票,從市郊的基地裡寄出來。起初艾貝蒂沒想過很認真地交往,但阿偉身上透著點城外孩子的天真和執著,一度深深打動過艾貝蒂。更重要的是,在過完年後不久,英昊回來了。他不僅是一個人回來,還帶著水曉君。 畢綠從英颯那裡得知,英昊一回到北京,水曉君就在水家人的陪同下去了英家。無論是英家還是水家,在皇城根下可都是有頭有臉的家族。水家人覺得英昊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他們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臭小子在上海和別的女人打得火熱,這才要和我們曉君分手。”原本,水曉君的父母是不同意他們倆在一起的,但是女兒脾氣犟,也沒辦法。可現在這事情一出,他們反倒站到了同一條戰線上,哪有你說不要就不要的道理!

英昊對這局面覺得頭疼。他回北京來的路上想過要不要去找一下水曉君。他想去找她,只是想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傷口有沒有復原。至於其它的,分手還是複合,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在上海的時候,他之所以下決心要和水曉君說分手,是因為水家長輩的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水曉君的伯父,他告訴英昊,已經在北京替他們訂了酒店,趕緊回來把婚禮辦了,否則……說話的時候,還帶了威脅語氣。看來,水家人已經認了這事,反正不同意他們也都同居了這麼久,眼看水曉君也到了二十八歲,這婚再不結,就太不像話了。但偏偏,英昊骨子裡是不想安定下來結婚的。他覺得男人結了婚,這一輩子就要這麼定了,完全被束縛住,即便想要掙脫開去尋找自由和快樂,也會落得和英颯一樣的下場。況且,現在的他還不那麼愛水曉君。

而那天,英昊提著行李去找艾貝蒂,其實也並不是就想要和她好,和她戀愛,和她同居。他只是在突然很想見艾貝蒂,很想在自己混亂且無助的時候,能和艾貝蒂像過去那樣兩個人開開心心地靠在一起說話。可他們又多久沒有開開心心地了呢?以前拋去他因為還有水曉君這個同居女友的事,會惹得他和艾貝蒂之間不開心之外,其他時候他們至少都還是熱烈且欣喜的。但這一次,這一次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們不再那麼開心了,兩個人都心事重重的?好像就是從艾貝蒂有了南非男友過後。 看著水家大大小小五六個人,英昊覺得簡直快要被逼瘋了。他後悔回北京了,可北京畢竟是他的家。他連這個家都回不得了嗎?看著水曉君,她明顯瘦了兩圈,穿一件乾淨的卡其色羽絨衫,一圍天藍色羊毛圍巾,怯懦地坐在家人中間。他忽然記起很多年以前的水曉君,那個在三里屯跟著他走了好幾公里夜路的女孩。那時候的她,表情不是怯懦的,而是勇敢,義無反顧。可此刻,英昊真的很想時光能夠倒流,回到當時。如果再回去一次,他一定會堅決地推開這個姑娘,告訴她,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 在英昊為水家和水曉君的事情暈頭轉向的時候,畢綠也給英颯出了個大難題。她在英颯四十歲生日的那天,又去了北京。這次,她不再甘心於呆在英颯為她安排的酒店裡等他和妻子孩子聚餐完畢後再來找她,而是直接去了賽特飯店二樓的粵菜館。在那裡,正舉辦著英颯的四十歲生日宴。那天,她特地穿了條洋紅色的羊絨裙,新剪了一排齊劉海,在飯店門口深呼吸,然後冷靜地走了進去。 生日宴請了有大約七八桌人,因為人多繁鬧,誰都沒有多加留意畢綠。她徑自走向主桌,英颯正在和一個許久不見的大學同學聊將來孩子出國留學的事情,他被畢綠嚇了一大跳,條件反射般地從座位上騰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直愣愣地盯著畢綠。 畢綠倒很冷靜,走過去,伸出手來說:“英總,生日快樂。”然後低下頭去,向英颯的妻子點頭示意,再摸摸小兒子的臉蛋說,“小朋友,你真是可愛。”

這是畢綠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汪然。她保養得很好,皮膚還很透明,只是發式和穿著都老套了些,也中規中矩地沒什麼亮睛之處。她正在替小兒子舀一小碟清炒蝦仁,一隻一隻地餵他。英颯接過畢綠的手,捏在手心裡用了狠力。 他說:“謝謝。你怎麼來了?你老公老吳呢,沒和你一起來嗎?”然後一隻手順著指向最靠門口的一桌,說,“那邊坐吧,那邊都是同事。”說著,帶畢綠走離了主桌。 走出幾步後,畢綠又回頭看汪然。汪然也在看她。她覺得心像一隻沒有充足氣的氣球,被什麼扎了一下,然後慢慢放空。她又回過頭來看英颯。他步伐有力而堅決。 老吳?老吳是誰?她覺得這一切都太好笑了。 生日宴後的第二天,畢綠收到了英颯的機票和玫瑰花。那一刻她知道,這一切終將有個結束。幾天后,英颯給畢綠打電話說,正在北京去機場的高速上。他沒有提生日宴那天的事,也沒有怪責畢綠。他像過去很多次快要從北京回上海那樣,對畢綠說:“寶寶,我很想你。”可這一次,畢綠哭了。

畢綠的哭,不是因為感動,也不是因為難過,而是生氣,憤怒。在電話裡,她罵了虛偽、卑鄙和騙子,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曾經英颯對她承諾過的話。英颯在電話裡聽著,不吭聲,由著她罵。罵完了,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艾貝蒂從浴室取出一面梳妝鏡來,對著畢綠照。她說:“你看看你呀,你看看,臉色慘白,神情木得要死。你幹嗎,為了一個男人裝吸毒犯啊?” 畢綠不響,她接過鏡子來看自己。裡面的那個人是她自己,可她卻不認識了。 在和小俞分手將近三年後,突然有一天,艾貝蒂和他在香港廣場門口遇見了。其實有很多次,艾貝蒂都會偷偷地想,曾經那麼貼近生活的兩個人,分了手,明明知道對方也在這座城市裡生活,卻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她不由心裡問,他現在還好嗎?可再轉念一想,他或許不想見到自己吧。於是,又暗自感懷一番。她也曾經想像過,如果在大街上、商場中、餐廳里或者其他的地方,比如電影院、公園、遊輪、飛機,在那樣的地方和小俞不期而遇,該怎麼辦?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他又會是什麼樣的反應?這是剛分手一年裡,她經常會想到的問題,可後來慢慢地,經過時間和生活,他們並沒有遇見過,艾貝蒂也明白,生活裡哪來的那麼多不期而遇?於是,這種假想,也慢慢地淡忘了。直到這一天,她真的在香港廣場門口遇見了小俞。

隔很遠,艾貝蒂就看到了小俞。他比過去更要俊朗了,少了份大男孩的陽光,卻多了男人的氣韻。艾貝蒂剛燙了一個大波浪,在春天和煦的陽光微風裡,顯得很自信。 她朝他走過去,說:“好久不見。” 小俞有點驚訝,但馬上就回過神來,禮貌地回道:“你好,真巧。”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艾貝蒂,又露出令人熟悉又陌生的微笑,打趣地說道:“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 艾貝蒂覺得自己臉紅了。這種臉紅好像是小俞走的那晚摑的那記巴掌又起了作用。她覺得臉頰一陣辣痛,就那麼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隔了一會兒,她想開口問小俞現在在哪工作,電話是多少,可剛一開口,香港廣場裡蹦出來一個女孩子,挽上了小俞的胳膊。 “喬安娜,這是謝堇,我的大學同學。”小俞給女朋友介紹道。

艾貝蒂看向小俞,從他的眼神裡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也禮貌地自我介紹道:“你好,可以叫我艾貝蒂。” “哦?艾貝蒂,是《時尚周刊》那個專門寫美食專欄的艾貝蒂嗎?”小俞的女朋友興奮地問。 艾貝蒂點點頭:“那隻是工作而已,我是一個美食編輯。” 喬安娜又繞著艾貝蒂問這問那,問她附近有什麼好餐館可以推荐一下。今天是她和小俞戀愛一周年的紀念日,本來就說要去找間好餐館紀念一下的。艾貝蒂粗粗地想了想,便推薦了附近的一間日本餐廳給他們。走的時候,她沒有問小俞留電話,也沒有留自己的電話給小俞,甚至於,她連頭都沒有回。香港廣場的商場里傳來一首歌,叫做《相見不如懷念》。 從陽朔回來後,戴方克在泰國就已經露出端倪的另一場“背叛”終於完全浮出水面。當我看見小碟盤上的上海國際飯店的開房單時,突然覺得原本緊緊繃著的心,沉落了。好像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終於是看到了,而不是在每天猜想。有時候,我也會對自己說一些自欺欺人的話,比如,如果不看見這些,那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反正不知道就是沒有,不是嗎?可他卻又偏偏要如此粗心大意,抑或者,並不是粗心大意,而是他根本沒在乎過,根本沒把這事情當做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需要遮遮掩掩,他覺得不!當然,也許我應該感謝戴方克的粗心與疏忽,這才讓我的直覺和敏感都一一得到了印證。

戴方克承認和那個女人開房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瞿穎寧來找我的那晚,他也是跑出去和她幽會。我憤恨了,暴跳如雷。這是有史以來記憶中,我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我撲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眼淚直流。他也不喊痛,不還手,只一隻手摟住我的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又要我怎麼去原諒,怎麼再去原諒? 其實長沙小票事件後,戴方克陸續地向我坦白過幾次那之前他做過的“錯事”。作為女人,這些事情單獨列出來每一件都應該是巨大的傷害,無法被原諒。可我原諒了,並且原諒的同時還給他找藉口,找理由,比如從小的家庭環境,比如諮詢師長期出差的工作性質,比如我也許長得還不夠有多標致,性格不夠有多迷人,讓他也覺得不夠安定……總之,後來回想,那就是一場自我墮落的開始,拼命拼命地把自己往低裡壓,還真心期待,能夠“低到塵埃里去,然後心裡歡喜地,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實在只能用荒唐二字形容。

其實,如果遇見的人對了,低一些,卑微一些也未嘗不可;可如果這個人本來就是錯的,你越是低,越是卑微,到最後,越會被踩得粉身碎骨。但,又有多少人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人是對的,還是錯的呢?如果不是需要時間來教會每一個人甚麼叫做愛,什麼叫做值得,那生活的意義又是什麼? 在戴方克為自己竭力辯解時,拋出了“我沒有把女人帶回家”的“邀功”言語後,我徹底怒了,將他趕了出去,並把他的所有衣物整理在三個雜物箱內,按照他留的暫住地址叫了一個便利快遞。快遞取走雜物箱後,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叮囑他注意查收。電話裡,戴方克又像一個做錯事遭受處罰的孩子那樣,哭了。說真的,那一瞬間,我仍有一些動搖。可想到真的已經太多次了,太多次的謊言,太多次的背叛,我累了,不想再活在這種搖搖欲墜的信任裡。所以我沒有多吭聲,直接掐斷了電話,並關機。

當我把將戴方克趕出家的事告訴顧姳時,她顯得很開心,拍手。拍完手後,又皺起眉來和我說另外一件事:她發現喬奇善好像和小芹談戀愛了。 第一個發現這事的,是喬楓。一次,他忘記敲門,就直接進了喬奇善的臥室,看見兒子恰好在打電話。喬奇善聽到房門開了,緊張地立即回頭,然後一邊一手摀著話筒,一邊說:“Dad, out!”喬楓覺得有些奇怪,回房和顧姳說,兒子可能談戀愛了。顧姳這才想起會不會是小芹,因為上次小芹和夏家姆媽一起來給顧媽媽拜年時,向來不怎麼搭理人的喬奇善突然變得非常溫和而友善。顧姳讓他下樓來和客人打招呼,他來了,打完招呼,本來按照平時的習慣他就應該回房了,可他卻和小芹坐在餐廳裡看電視,一邊看一邊還嘻嘻哈哈地說話。過不了多久,小芹還去了喬奇善房間裡聽CD。當時大人們都在說話,沒注意到什麼,由著他們去了。但後來想想,好像的確就是從那時候起,喬奇善開始經常一個人窩在房間裡煲電話。 因為從小生長在美國,喬奇善對於私人空間的保護很注重。他房間裡的那根電話線也是單獨拉的,專屬於他自己的一個號。那個號碼原本是給喬楓的前妻打電話找兒子的,現在卻變成了他談戀愛的重要方式。顧姳來找我,就是想讓我去問一下小芹,是不是在和喬奇善打電話,是不是戀愛了。 小芹小我六歲。現在人們說三歲隔一代,那麼,我和小芹這個表妹就隔了兩代人。她小時候膽子很小,暑假寄養在我家,每到下午四五點就會哭著喊媽媽。而就是那麼個小女孩,突然間,我發現,她二十歲了,也到了可以戀愛的年紀。是啊,二十歲的年紀,對於戀愛來說,是多好的年紀,而這又是多麼脆弱的年紀。 在我的身邊,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二十歲時有的愛情,能撐到最後的少之又少。有一些撐過了高中、大學,卻沒能撐過工作這一關。畢業後的世界天翻地覆了。真的,是天翻地覆。有多少男孩女孩,在畢業後,在工作後,突然發現自己想的,要的,和過去不一樣了。這時候身邊一直陪伴著的這個人,也突然就不再是能夠伴之繼續一路下去的人,比如艾貝蒂和小俞。 所以,我問小芹:“你想清楚了嗎?喜歡喬奇善嗎?你是單純地喜歡,還是想到過以後?” 小芹眨巴眨巴眼睛看我,她說:“表姐,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想以後嗎?我是很喜歡喬奇善啊,可我沒想過以後怎樣。我只知道現在,此刻,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 在電話裡,我把小芹的話轉述給顧姳。顧姳一聽,有點憂心忡忡。她說:“喬奇善的親生母親一直想讓他大學畢業後去美國繼續讀碩士,然後留在美國工作,所以小芹和他的未來,幾乎就是渺茫的。二十歲啊,別說是二十歲了,人家三十歲,都結婚了,男人出國去讀書,離婚的一大把。更何況是二十歲。二十歲的變數有多大?” 我聽著,在電話這頭嘆氣。可我沒辦法去說服小芹,而且也覺得沒有必要去說服,因為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擇去走的。在她還沒有走之前,誰都沒權力去粗暴地告訴她將來會如何,因為如果不經過這一個彎,她不會看見未來的風景怎樣。 我只告訴小芹,:“現在的你,從傳統意義上來說,還是完整的。當然,我並不是個處女強調主義者,但畢竟你從小受到的是中式傳統教育,而他,是吃漢堡包喝可樂長大的,所以請你如果想要改變自己的一種稱謂,從女孩到女人的話,一定要想清楚,這麼給出去,以後回想起,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說不值得,會不會等到你要給一個能夠託付終身的男人時,很多愛很多第一次,已經沒有了。” 小芹坐在自己房間裡的電腦前,摘下耳機來和我說話。她已經像個大人了。她說:“表姐,你的意思我都明白的,但我覺得既然要去愛,就不能回頭,也不要提前擔心。如果今後,我遇到了一個可以娶我的男人,我不會多回頭看一眼過去,因為過去的,已經過去。而現在,我也不想去預瞻未來,因為未來會怎樣,誰都不知道。喬奇善他是不是會回美國,他自己也說不准。可如果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不好,即便他留在了中國,也還是照樣會分手。不是嗎?” 我點頭,對這一段回話顯得很服氣。我伸手去摸她的腦袋,說:“小芹你果然長大了呀。” 她便又紅了臉看我,說:“表姐,你好像最近不太開心?” 我搖搖頭,擠了一個微笑出來:“沒有。” 也許,你可以很坦誠地向一個年長的人表達內心悲傷,卻很難在一個比自己小很多的人面前顯示出軟弱的一面,因為你想展示給他(她)的,也許是最堅強的那個自己,哪怕這個自己背後,早已經是脆弱腐壞不堪。 貳 艾貝蒂給我打電話,問我對於貓這種動物有沒有興趣。她有個朋友家的波斯貓生了一窩,想找人領養。 “有個東西陪陪自己也好,你看看你,一個人住,又剛分手,現在去生小孩也來不及啦,但你可以買隻小動物來跟它玩。”艾貝蒂說。於是,我便跟著她和畢綠去了。 只花了半個小時功夫,我便從一窩五隻的小貓咪裡挑出了一隻藍白相間的波斯貓,母的。她才兩個月大,眼睛滾圓,從前肢胳肢窩下一把提起它,還會抬起後腳撓撓你的手背,眨溜溜眼睛,很調皮。我為她取名叫corner,小名coco,因為我和戴方克第一次正式約會吃晚飯的餐廳叫corner。但這個原因我沒有告訴艾貝蒂或者畢綠,否則一定招致一頓臭罵。有時候我想,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遇到情傷,還至少有一個人在罵,一個人在勸慰,而我呢,我只有人罵,無人勸慰。所以我偶爾還是會找楚鴻一起吃飯聊天,即便是在我和戴方克談戀愛的時候也會有這樣的“約會”。我想我只是需要有個人能安靜地聆聽,而不是責罵。 戴方克知道我和楚鴻的過去。對於楚鴻,他很介意。這點我能夠理解。可又不知道為什麼,如果要我完全和楚鴻失去聯繫,完全地將之驅逐出我的生活,我又不願意。雖然百事我有九十九件依了戴方克,但楚鴻的事上,我一直都很固執。 將coco抱回家後,房間裡果然開始生氣勃勃。它總愛玩一些障礙性賽跑,從沙發上跳到床上,再從床上“飛”去浴室門口。我開始學習拋棄與之相伴了十幾年的日記,和貓咪說話。大部分時間裡,它都顯得很無辜,趴在我身上,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艾貝蒂和畢綠也領了一隻奶黃色的波斯貓。她倆都有童年養貓的經驗,細細的手指裡抱著那隻軟綿綿的小東西,專心致志地替它洗澡、剪指甲、挖耳朵,還說些綿軟的撫慰之話,似對所愛的男人,又似對嬰孩。我看著,也學著。雖然大部分人都覺得貓不如狗,不夠貼心,不夠忠誠,且極有可能一轉眼就溜逃出門,與貓私奔,回來大腹便便不知羞恥。可我想,也許只有養過貓的人才知道,貓對主人的貼心與忠誠,是需要用同樣的時間和同樣的貼心與忠誠去交換的。所以貓和單身獨居的女人,很像。會愛,懂愛,卻拿捏了分寸,不輕易交予他人。 在完成了研究生課程論文的答辯後,我把coco寄養在顧姳家,買了一張去大理的機票,和正在那裡旅行寫作的瞿穎寧、顧驁會合。臨走前,我和楚鴻吃了飯。他塞給我一隻小布袋子,裡面裝滿了藥,並且叮囑我要好好照顧自己。第二天,打車去機場前,我在家門口的便利店裡,用公用電話給戴方克打了一個電話。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他不知道是誰,一直在“餵”。我屏住呼吸,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我隨身帶著新換了的手機,把舊號碼留在了家中。我想,這一場旅行,也許能讓我們有個徹底的了斷。 可我沒有想到,那個時候,他已經和另一個女人同居了。那是我們分開後半個月。 後來顧姳坐在“時光”咖啡館裡說她一點都不意外,像戴方克這樣的男人,最耐不住的便是冷落與孤獨。你要他一個人生活,不如乾脆要了他的命。 “他的生活方式一直都是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每個人都一樣,繼續不下去了,便換一個,這叫戀愛病!”這些話,如果在過去我可能並不會贊同並心生感觸。也許是對自己太高估了,總覺得我們的感情其實很深,絕不可能為他人所替代。 “你說你們的感情深,其實都只是在你自己心裡深。怎麼深呢?沒有經過戰爭,沒有經過生死,這種種感情無非都是些男男女女情情愛愛之事。他能和你發生,也能和其他的女人發生,根本沒有區別。”顧姳澆了一大盆冷水下來。我卻覺得這些話好,瞬間令人清醒。是啊,那些過去無非都是些老式的橋段。去細想,只是悵然。 在飛往昆明的飛機上,我耳邊還響著戴方克的那幾句“餵”,急促的,不明所以。最後,他好像猜到是我,問:“是夏天嗎?” 我掛斷了電話。 在大理,王股和他的朋友們帶著我和瞿穎寧、顧驁去蒼山上露營。晚上的蒼山很冷。旅館裡有幾條黑狗,成天搖著尾巴到處撒尿劃地盤。我們圍著火爐吃草莓,說話。王股看起來和前幾年相比,顯得更瘦了。我勸他不要再抽“草”了,他不聽,還在煙盒上顫抖著將一片片葉子碾碎,用捲菸紙捲起來,和他的那些朋友們輪流交換著吸。問他最近在忙什麼,他只是眼神迷離地答一句:“撈錢。” 和麗江相比,大理更適合居住和扎堆玩。很多去過北京做北漂的藝術家,最後都選擇了古城作為落腳點,因為這裡房租便宜,生活散淡。好玩的人,來了一撥,走了,又會再來一撥。我和王股說著後來《今日早報》裡發生過的事,大都是從畢綠那兒“批發”來的。我說最早的那些編輯現在差不多都走光了,《今日早報》也上了正軌,不用沒日沒夜地做版改稿了。他則在裊煙中,陷入一種藥性沉思,目光仍是渙散的:“哦,我聽說了。《今日早報》?上海?遙遠,遙遠的地方……” 一日,顧驁單獨出去拍片,回來時說在古城中心的郵局門口看見了《今日早報》的主編。他一個人,手裡提著袋新鮮的山楂,正在櫃檯處領一份《今日早報》。看得出,應該已經在古城待了有些時日,已經開始通過郵局訂《今日早報》。可惜後來,我一直都沒能遇見他。聽王股說,他在大理和那位主編吃過一頓飯。主編已經請了長假,說要帶著妻子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去所有她想要去的地方。大理,是他們來了後覺得不想再離開的地方。 聽著,瞿穎寧顯得有些動容。她坐在我的房間里和我聊天,說如果顧驁能夠像那位主編對自己的妻子那般不離不棄,那她這輩子賭的最大一把注,贏了。 瞿穎寧結婚後,和顧驁的生活並沒有發生多大的改變,還和原來同居時一樣,只是現在吵架,不能輕易說分手了。她也從這種婚姻生活裡得到了點小女人的“好處”,那便是顧驁錢包裡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她。 “男人沒有錢,就好像女人毀了容,出去見不得人。”她說。 在她心裡,結婚前那一段小插曲,似乎並沒有留下多大的痕跡。她又很肯定地告訴我,在女人原諒男人之後,女人心裡是不是留下痕跡,關鍵還是要看這個男人怎麼做,能做到怎樣。如果他真的改了,這種轉變,敏感如女人,都能感受得到,更何況是她。 我聽著,不置可否。關於我的事,瞿穎寧並不知道,但我承認,這一夜她對我說的話,很大程度上替我減輕了負擔。過去,我常以為忘不掉那些傷害,是自己的問題,是自己過於敏感且小心眼。但現在,我也可以推給戴方克一些責任了,因為他根本沒有改過。那些我無法接受的事,是他血液裡固有的東西,不可能去改變。他永遠都不可能變成一個心中存愛而享受孤獨的男人。他的生活要精彩,要豐富,被女人的愛慕簇擁。 在蒼山上,我給戴方克寫了很多信,卻都寄回了自己家。也許我並不真的那麼迫切地想要讓他讀到,又或許,是因為日記本沒有隨身帶在身邊,我只能對著信紙傾訴。隔了十萬八千里,除了戴方克外,我還很記掛那隻叫做corner的小貓咪,因為它是我和戴方克開始的見證。 當然,有了開始,你也未必能夠猜到結局。這是小芹告訴我的話。 我和王股說起他的遠方表叔。我說:“那個人怎麼欠了這麼多人錢,還總有小混混上來找麻煩?” 他朝火堆裡丟了一根柴,搖搖頭,說:“很快就過去了。”火光印在他的臉上,搖曳著。 忽然間我覺得面前的這個王股,變得陌生而疏離了。他似乎將自己包得很緊,是那種睡著了也隨時會驚醒的人。他已經有兩三年沒寫新小說了。當年那個在飯館裡走起路來古道仙風,喜愛在酒桌上吟詩的王股,不見了。 送我回昆明時,王股在車上突然說:“不想回大理了,因為有些路既然走了,就不能回頭。” 我以為他開玩笑,回了一句畢綠說過的話:“這條路走不走得回來,關鍵還看你自己。” 快到昆明的時候,大巴上在播一條新聞:蒼山著火了。火勢看上去很洶湧。王股自言自語道:“火真好,燒一燒,什麼都成為灰燼。”那時候我不明白他的話,後來才知道,如果可能,王股大約是很想讓自己的過去也燒死在蒼山上。 從雲南迴上海後,我去顧姳家領回了coco。一到家,看到這段日子裡戴方克往舊手機上發過的短信,很多句話讓我看著也有些動容,鼻子一酸想要流淚,可我忍住了不再回他,也是想讓一切都能盡快地平息下來,變成過去。但這種平息到後來卻突然因為情人節那天的一條短信,浪擊千層,也讓我在瞬間喪失了自我抵禦的能力。於是,最後一潮傷害如海嘯般襲來,直接吞噬掉我和原本辛苦搭建起來的堅強。 我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戴方克的心裡,不過是個女人的符號。他輕巧地越了過去。也許開始時並不想完全失去,就像孩子玩膩了一個玩具,卻不願意拱手讓人,即便是自己不要了,也非得藏著收著,說不定哪天又心血來潮了呢。可當我的短信暴露在那個女人的視線裡時,他應該已經安定下來的同居生活,被攪亂了。本能地,他一定像當初那樣也對那個女人懺悔了,表露了深切的愛,然後二取一地做出了對自己影響最小的選擇。既然我這裡早已是“不可能”的代名詞,他又何苦為了這“不可能”去影響現在剛開始正值甜蜜的愛呢?況且,在我面前,他戴方克很難再挺起胸膛將自己表露得和外表那樣正直與體面,因為他是個怎樣的人,有怎樣的習性,我心裡比誰都清楚。所以我想,除了身體和新鮮外,戴方克也是想給自己保全一種體面的尊嚴。至於愛不愛的問題,在他的邏輯裡,次之又次。 貳 楚鴻在顧姳的安排下參加過幾屆美方舉辦的攝影展,拿了不大不小的幾個獎。他的作品也開始被國內的一些畫廊和買家注意,價格每天都在往上走。可為了維持生計,楚鴻的攝影棚兼工作室主要還是接一些商業片來拍,比如華夫公司的這次。 華夫公司請來的外模是兩個巴西女人,身材好得讓女人不忍多看,可惜她們不會說英文。楚鴻手裡舉著攝影機,一邊手舞足蹈,一邊要化妝師注意補妝。本來,我是來幫忙做翻譯的,但巴西語我連一個單詞都不會,也只好站在那兒用陰陽怪氣的英文來幫楚鴻做一些簡單的翻譯。她們雖不會說英文,但簡單的幾個單詞還是能聽懂,比如left、down、right。 我對畢綠說:“你去問問你們華夫,他請來的是什麼模特,起碼的英文都不會,要怎麼在這行混?” 畢綠咬了我耳朵:“早問過了,據說這是他們大老闆的兩隻金絲雀,原來在巴西做業餘模特的,現在早不干了,只負責床上運動。這次大老闆心情好,想讓她們來拍這套時裝片。” 楚鴻聽得我們在背後竊竊私語,停下手裡的機器,回頭嚴肅地對我說:“說悄悄話去那邊。” 我識趣地閉了嘴,看一眼畢綠。畢綠則在他背後做了個誇張的鬼臉,惹得那兩個巴西女人和華夫偷偷地笑。 這距離她和華夫的第一次相遇,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 也許一個月能改變的事情,真的很多,能抽走心裡糾葛的牽掛也是輕而易舉的。這對於畢綠而言,同樣。她再沒有開口提過英颯這個人,我們也再沒有問過,只是有時候突然想起,會覺得不怎麼習慣。畢竟,這個名字曾經幾乎每時每刻都會成為畢綠落淚的發端。而這一刻,她不再在乎了。她所有微笑和開心的理由,都是因為華夫。那麼,戴方克也是那樣的吧。當他不會再因為我和過去而有所動容,當他所有微笑和開心的理由,都是因為那個“戴GF”,那麼,我又有什麼理由可以去多苛責他呢? 人應該對自己好一點,放棄一種暗淡悲傷的生活,去選擇快樂。 因為快樂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選擇的。 其實在英昊決定結婚時,艾貝蒂對於這個男人,早已經不再是最初的感情。他們分了合,合了分,再分,再合。按照她自己的話,全都是見不得光的。和一個未婚男人戀愛,也見不得光,這讓艾貝蒂覺得過去那四年,很晦氣。她幾乎利用節假日去了上海周邊所有能燒香的地方拜佛燒香,比如靈隱寺、普陀山、蘇州花朝廟。每次,拜佛的同時,她還會求一支簽,解姻緣。可每次求出來的結果大相徑庭,弄得她自己也有點暈。 在艾貝蒂對英昊的聯通秘書小姐丟出去那一句“你去死吧”後的第三天,她開始了長達半年的相親生活。這種高頻率的相親,讓她自己應接不暇,又精疲力竭。可艾貝蒂還是很興奮,她不希望自己停下來,也沒真心期待過這種相親能給自己找到姻緣,她只是想看一看現在還沒有人要的男人們,究竟是怎樣的。後來,她竟然發現相親的男人裡也不乏長相英俊,家底深厚的,有不少還真心誠意地想娶個老婆回家好好過日子的。可為什麼城市裡會有那麼多找不到男人的女人呢?他們和她們相互存在著有那麼多,卻就偏偏遇不上?對於相親的男人們,艾貝蒂都沒有感覺。按照她自己的話,她麻木了,忽然不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動心,什麼是牽掛。她心裡空落落的,什麼人都沒有。最後一次,艾貝蒂在咖啡館里相親的對象,竟然是小俞。 替艾貝蒂張羅相親事宜的,是她同事的表姑媽。那位中年婦女幾乎每週都會安排一個年齡相當、事業相當的男人給艾貝蒂約會。一開始,艾貝蒂還認真地聽她說說對方的情況,到後來,她乾脆不聽了,只記住一個約會的時間、地點和對方的電話號碼,便像走過場般赴約了。所以當她發現相親對像是小俞時,覺得異常尷尬。但小俞卻要坦然很多,顯然,來這兒之前,他就知道對方是艾貝蒂。 “你好嗎這幾年?”小俞先開了口。上次在香港廣場匆匆遇見後,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的聯繫方式。其實如果真心要找,小俞也是能夠通過朋友或者同學聯絡上艾貝蒂的,可他覺得沒有必要。況且,那時候他一直是個有女朋友的人。但差不多半年前,小俞和前任女友分手了,因為覺得那個女孩並不是個適合婚姻的人。現在的他要實際很多,和四年前不同,不再是個為了一時歡樂而盲目和女孩子在一起的人。他想結婚,真心誠意地想結婚,所以才會繞過很多彎,開始以最為原始而樸實的相親來結識女朋友。 艾貝蒂點了杯柚子蜂蜜茶,這是她讀大學時最喜歡喝的。但現在,比起柚子茶,她其實更喜歡卡布奇諾。下意識點它,好像只是為了在此刻應景應情。眼前的小俞比起上一次見,要憔悴許多。也許只有身處戀愛中的男女,其身體面目才會有不一樣的光彩。艾貝蒂向後仰了一下,嘆了口氣,回答:“還不錯。” 他們的整場會面、談話,都在平和中度過。小俞並沒有對過去的事恨之入骨,反而重新檢討了自己一番。他說那時候工作不理想,自己也不夠上進,一有空就打遊戲,所以輸給別人是應該的。 艾貝蒂搖頭:“不是輸給別人。你沒有錯也沒有輸,反而是因禍得福。離開我這樣的女人,噢,不,禍害,是贏……” 我和畢綠、艾貝蒂走在夜裡。已是近夏,我們很想去找家“安徽料理”(無證排檔)吃,卻路過了避風塘。我想起三年前也是在這家避風塘的露天室裡,我興沖沖地踩著雙小高跟涼鞋,和畢綠、艾貝蒂聚會的樣子。那時候我告訴她們,自己剛認識了一個撿到我手機的男人,名叫戴方克。那之後沒多久,戴方克便成為我的男友。再過一段日子,他所做的一些事,又讓他成為她倆在我面前開口必數落的男人。就因為這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刻意疏遠了畢綠和艾貝蒂,不是因為感情淺了,而是怕靠得太近終有一天會因為戴方克的緣故壞了這友情。但她們很大度,在我任何需要人陪伴的時刻,總會第一時間打車而來。 我立定住,看了看三年前我們坐過的那間露天室。裡面現在也坐滿了人,高興地說著話。天氣非常好,很濕潤,柔軟。畢綠眼尖,看見了大堂裡正在和女朋友吃飯的楚鴻,一把拽著我的胳膊往裡拖。 “楚鴻!”艾貝蒂走上去打招呼,畢綠則拉著我跟在身後。 看得出,維歐拉?黃並不太喜歡看到我們。她沉著臉看看楚鴻,再看一眼我,好似有很多話想說。一旁的畢綠和艾貝蒂則興奮得像是兩個做了件可以偷著樂壞事的小孩,滿臉隱藏不住的笑,尋了大開心。但她們也不至於過火,看見遠處有一張空桌,便馬上說“慢吃”,拉著我去落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楚鴻的女朋友。 我們點了避風塘的椒鹽富貴蝦、蝦餃皇、菠蘿油和一些湯河粉。 “肉不肉麻啊,你們倆幾個小時裡就這樣在進行自我批評?”畢綠問艾貝蒂。她是在說前幾天艾貝蒂和小俞相親的事。艾貝蒂柱著兩根筷子在桌上篤篤地敲,不回答,只笑,笑得很無奈。見過小俞後,很快她就打電話給那位同事的表姑媽,告訴她相親的事情先不忙了,可她也並沒有和小俞或者任何一個男人在一起,她只是覺得夠了。後來,小俞向艾貝蒂提出過複合的意思,但被她拒絕了。 艾貝蒂覺得,即便小俞現在已經能夠坦然地面對那次背叛,並且既往不咎,她艾貝蒂也不再是以前的謝堇了。況且,如果再和小俞在一起,那這一輩子,她就要活在一種背叛過後的贖罪裡。她忘不掉自己以前做過的,也不相信小俞能夠完全釋懷。過去的事實證明,他們並不合適。最初因為外表的相互吸引和年輕的熱情,時間久了,都淡了,所有矛盾後來也一一顯現。她不會笨到再去證明一遍已經證明過的事。 “分手的理由有很多種,但和好的理由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原來導致分手的那個理由,現在不存在了,或者說,當初的那個矛盾已經解決了。可我和他並沒有。表面看來,當初分手是因為英昊的出現,但我心裡知道,即便沒有這個英昊,也會有另一個英昊。”艾貝蒂說。 當然,如果那時候小俞沒有發現英昊的事,他們會不會分手現在很難說。可是既然已經分了,並且還分了這麼久,那再回頭有什麼意義?未來的路很長,都走不完,老惦記那些走過的路幹嗎呢? 華夫向畢綠求婚了。在錢櫃,他突然掏出一隻紅絲絨小盒子遞到畢綠面前,用意大利語問她:“願意嗎?”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驚呆了,一來是因為他們從相識到現在才半年多,二來大家都沒有準備。來這個地方唱歌,只是為了敲一記楚鴻的竹槓,他剛拿到華夫公司服裝片的報酬。可誰都沒有想到,這場凌晨一點才開始的“飆歌會”後來會變成華夫的求婚儀式。 畢綠在我家,顯得很焦灼。她一會兒上閣樓來看看我寫的新長篇進度如何了,一會兒自己捏著手機看,唉聲嘆氣。我放下手裡的電腦,抱著coco下閣樓。 我說:“你幹嗎這麼緊張,不就是結婚嗎?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的嗎?”話一說出去,才感覺不妥,因為在畢綠聽來,這明顯還有其他意思在裡面。 畢綠看了我一眼。我搖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從我的手裡接過coco,抱在胸口輕輕地拍打,好像在哄一個孩子入睡。 我問她要喝什麼,她說紅酒。 我沖她瞪眼:“還想騙我喝酒!你酒量好,喝再多都沒事,我喝一點就出事了。想起那個情人節,心裡仍不由得發怵。” “出了什麼事?”畢綠放下懷裡的coco,讓它自己去貓爬架上玩。和戴方克的最後一次談話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我卻仍沒能在畢綠和艾貝蒂面前對這件事的終結坦誠。也許在她們看來,這場孽緣的終結,實在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往往,事情會讓你覺得意外,只是因為你還不夠了解。 我和戴方克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與顧姳的談話後。我們約在一個過去常會去的酒吧里,他把家裡的鑰匙還給我。記得很早之前,我對戴方克說過,對於女人而言,鑰匙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兩個人能擁有同一把鑰匙,回同一個家,應該視為某種承諾。可在他和畢綠與艾貝蒂鬧僵後,戴方克總愛以她們為例子來與我辯駁。他說:“你怎麼就能接受自己的朋友婚外戀、情外戀,卻把我趕出去,對我這麼殘酷冷漠?”對於這樣的短信和電話,我通常是沉默。這時才知道,在戴方克的心裡,從沒有覺得這麼做是不對的,是不好的,他只是後悔事情沒能遮掩好,讓我發現了去。那麼,我想,如果我是個愚鈍點不那麼敏感的女子,也許在他的甜言蜜語和我們虛幻的幸福之下,我能活得很開心。 戴方克明顯瘦了,穿一件深藍色的毛衣坐在我面前,說到動情處,又哭了。他怪責我當初攆他走,也怪責我對其拼命挽回無動於衷。我很想忍住不哭,很想標榜了姿態,收回鑰匙就走人。可那一刻,我卻坐住了,看著他,也閉起眼睛來流淚。我說:“事到如今,你都和她同居了,我還能說什麼,你又還需要說什麼?如果上輩子是我夏天欠你的,那麼這輩子,這兩年,要還的都已經還夠了……” 這些對白,原本我聽人說,會覺得很矯情。什麼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的,人活一世,也沒有誰該欠誰的。可臨到自己身上,我還是這麼說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我找到一個藉口去寬慰自己的懦弱與愚蠢。是啊,除了說是命,又還能多說什麼? 我和畢綠坐在沙發上喝酒。如果不是她來,我都忘記了家裡還有兩瓶很好的皮艾蒙特紅酒。那是上次顧姳和喬楓去法國旅行時帶回來送我的。紅酒的氣味很香,入口也不酸。我們坐著,相互看。我笑,她嘆氣,卻是幸福地嘆氣。其實我知道對於畢綠而言,現在的很多慌張都顯得有些庸人自擾,又或許,因為受過一次沉重的傷,她對於男人,對於婚姻,會有不自覺的恐懼。 “你說,如果我結婚了,很多年以後,會不會變成另一個汪然?”畢綠問道。 她的頭髮更長了,垂在耳邊。這一年她沒有再去染那個標誌性的金黃色,而保持了原來的純黑,這讓她看起來恭良許多。 我搖頭:“按照你的性格,你成不了汪然。” 她看我,說:“其實汪然不笨,甚至可以說,很聰明,但聰明得有些病態。”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第五年英颯的生日,畢綠在北京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次,汪然約了畢綠出來見面。她開著車帶畢綠逛了一圈北京城,一邊開一邊和畢綠說著她跟英颯的過去。他們也是大學同學,當時汪然是學校的學生會主席,英颯不過是個體育社的社長。青澀男孩還沒有長開,她卻早已是楚楚動人。畢業後,他們結婚了。剛開始汪然賺錢要比英颯多,但為了孩子,她還是辭職做起了全職太太。而英颯也從公司的小職員一路做到參股董事,事業上順風順水。 “大部分男人有錢了,身邊如果還只有一個女人,他們都會不甘心。”汪然把車停在自己家門口,說。從十年前她第一次發現英颯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起,她就決定了開始裝傻。其實五年前畢綠第一次在英颯公司樓下站著時,汪然就看到她了。那麼窄一條馬路,有個小女孩愣愣地站在對面呆呆地望著自己,她怎麼會沒有感覺呢?英颯半夜三點,從家裡偷偷地開車出去,她又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但我累了,也不想不願意去管了。只要他還把這里當成一個家,對兩個孩子好,沒忘了本分。”汪然打開房門,讓畢綠進來,可畢綠不願意。 她問汪然:“你這是什麼意思?” 汪然卻笑了,說:“你還年輕。我知道上次在生日宴上英颯已經在你和我之間表了態,你覺得不甘心。可我想告訴你,你了解的英颯不會比我深。他是一個怎樣的男人,我心裡比你更清楚。我這一輩子跟了他,現在要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但話說回來,除去男人的通病——喜新厭舊,英颯是一個很招女孩喜歡的男人。但我知道對於一個年輕女孩而言,'專一'是她們放在感情裡第一位的,所以如果是這樣,你應該去找一個能夠滿足你這種要求的男孩,而不是英颯這樣的男人。” 原本畢綠和英颯已經有很長時間不聯繫也不見面了,畢綠心裡對於他有愛,也有怨。那次在生日宴上,的確英颯已經在婚姻和情人之間表了態,什麼更重要,什麼是在檯面上該說的話,做的事,他都已經說了做了有了立場。也正是那些將畢綠傷害得很深。可她還是有慣性的,在第五年英颯生日時,又去了北京。她沒有告訴英颯,卻住進了同一家飯店。就這樣,汪然知道了,這才有她主動找畢綠的事。 末了,汪然掏出一些照片來給她看,那上面是一個個英颯,和很多個不同的女人,其中當然也包括了畢綠。汪然告訴畢綠,其實這一年英颯在上海又有了另一個情人,這次連生日他都沒有回北京過,而是和那個情人去了香港。說著,她指了指照片上的人,給畢綠看,是個更年輕漂亮的女孩,短髮,斜挎了一隻背包,被英颯摟得很緊。十年來,通過私家偵探,英颯在哪裡做過些什麼,她汪然心裡一清二楚。 看著那些照片,畢綠愣住了。她覺得很可怕。眼前這些照片上的男人很可怕,而且可惡;可眼前的這個女人也很可怕,還很可憐。回上海的飛機上,畢綠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回到了重慶。在那間老火鍋店裡,英颯向她索要電話號碼時,她拒絕了。 拒絕了。 肆 遊戲機房的不期而遇後,戴方克又給我發過幾次短信。從小芹口中我得知,他已經和那個“戴GF”分了手。但這是否屬實,我已經不能確定,至少是戴方克自己這麼和那個叫米小舒的女孩說的。由始至終,我都沒有去見過那位“戴GF”,也沒有把戴方克過去的事情告訴她。其實也許,如果我只是個局外人,會有心存一善的好意去做提醒。可身處在這樣一個位置,我的任何話,都可能被視為是嫉妒或者洩憤。那樣,我又何必去多費口舌?而在心底,也許還有一個見不得光的報復私心吧,覺得既然你可以用那種尋釁的語氣來對待我,那麼,這條彎路,就該你走的吧。 最後,我回了八個字給戴方克: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但他看不看得懂,就不知道了。 當我在Peter的合同上簽下“夏天”兩個字後,顧姳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和喬楓一起約我吃飯。吃飯的地方在我家附近的一間餐館,那原是我和楚鴻經常會去的小飯館,後來改建過,擴成四個門面的大飯店。老闆娘卻還是原來的那位。 見著我來,老闆娘顯得很熟絡,拉著我站在收銀台邊說了很多話,比如,怎麼這麼久不見了,那個楚鴻也是的,好像都快一年沒來了。我說他現在是大攝影師了,忙著呢。剛說完一回頭,就看見楚鴻和顧姳喬楓一起走進來。顧姳說正好下午和楚鴻一起見一個美國的客戶,所以便和他順道一起過來了。自從上次在避風塘見過後,我們有好幾個月都沒有任何联絡了,只聽顧姳偶爾說起他的近況,好像剛獲了一個青年攝影家的獎。他將頭髮留長了,和顧驁一樣,扎了一把辮子在腦後。我覺得這樣不如過年時的他好看了,卻也沒有多加評論。我們倆同時脫口而出:“你好。” 又是一句“你好”,又是同樣的地方。 楚鴻說他打算搬攝影棚了。已經在莫干山路看中了一間倉庫,也有一百多平米,搬過來後拍片和做事情會方便很多。 顧姳替他補充:“更重要的是,莫干山路有它在上海藝術圈里特殊的地位。” 我明白她的意思,以後如果有人想要收楚鴻的作品,去莫干山路的確要比去那個市郊儀錶廠來得更像那麼回事。 但喬楓在一旁發話,說:“什麼地位不地位的,關鍵是要自己拍好片子。其他的,都是假的,是虛名,全是你們這樣的經紀人弄出來的噱頭。騙誰呢。” 顧姳張著滾圓的眼睛瞪他:“沒有我們,你能有今天的別墅住?騙誰呢。” 我告訴顧姳,已經和Peter簽了約,他把合約的年限從十年改為六年。 她顯得很高興,對我說:“早就該這樣了。你也別再浪費時間了,快點整理吧。” 飯吃到一半,楚鴻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維歐拉?黃好像正在生氣。他舉著手裡的電話,從座位上站起來,朝窗外張望。 他說:“你在哪?我怎麼沒看見你?”說著,那邊電話便掐斷了,於是他只好匆匆先告辭。 剛才礙於有楚鴻在,顧姳沒有說喬奇善的事。現在見楚鴻離開去哄女朋友了,便將椅子拉得離我近些,說:“夏天,小芹應該跟你說了吧,George明年春天就要回美國了。他現在這樣的年紀,也不可能結婚,所以小芹和他……” 喬楓打斷了顧姳的話,說:“小孩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吧,沒必要瞎操心。” 顧姳有些動氣,說:“你知道什麼!我們顧家和他們夏家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這事情要是弄壞了,小芹傷心不算,還會傷害到我們兩家的感情。所以我早說了,這事情在還來得及控制的時候,就應該像掐火苗一般,掐了它。” 想起小芹那晚的眼淚和迷茫,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當初做那樣的決定放任她和喬奇善自由發展,是對還是錯。因為如果明知道未來的障礙巨大,可能帶來的傷害也巨大,那麼,作為看過很多分分合合的人,是不是應該及早提醒?就像顧姳說的那樣,在愛情火苗還沒躥起來的時候,掐了它。 艾貝蒂開始讀GRE和托福的課程了。她打算出國去留學。 做戰地記者,一直都是艾貝蒂的夢想,也是她當初報考新聞系的初衷。在台歷上,艾貝蒂寫下每次考核的時間和分數,覺得很滿意。生活一旦有了這個目標與寄託,一切都會不同起來。她和湯姆又聯繫上了,知道他在南非已經結婚生子。湯姆說很對不起,沒有守約。艾貝蒂卻顯得很寬容,她說可以諒解,畢竟時間和距離是愛情的最大障礙。湯姆給她看兒子的照片,皮膚很白眼睛碧藍的一個嬰孩。艾貝蒂看著,覺得心生出喜愛來。忽然就在這一天,她發現,對於過去,對於愛情曾給她帶來的傷害,她竟然能放下了。每到週末,她坐車去原來的大學自習。坐在熟悉的教室裡,看年輕新鮮的學生們,她覺得生活雖然很殘酷,卻也讓她在經過後,變得命運豐厚起來。她看見草坪上熱戀相擁的大學生情侶,看見毛主席像後偷偷接吻的中學生,都覺得彷彿回到了過去。那些燦爛的、青春的歲月裡,她也做過如此癡狂之事。只是現在,那些都成為了回憶。 英昊帶著水曉君回北京養胎後,再也沒有來上海。艾貝蒂知道,在英昊的MSN上,她的名字被改成了王富貴,這是後來英昊自己告訴她的。他們已經能像老朋友那樣相互開玩笑。王富貴啊王富貴,有時候,艾貝蒂會這麼想,這個英昊如今在她面前半點掩飾都不需要有了,是最赤裸裸的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已婚男人。雖然現在她有點看不起他,但是那麼淺淡地聊天,這兩個人卻不再有任何感情上的糾葛。 莊子說,哀莫大於心死。可魯迅後來又說,哀莫大於心不死。艾貝蒂同意後者,她覺得只是因為不死心,才會心生出悲哀來。而自己對於英昊的心,早死了。 伍 畢綠並沒有跟英颯走遠。原本英颯想帶她去自己的公寓,可她拒絕了。 她問英颯:“你想做什麼?” 英颯說:“不做什麼,我只是想和你說會兒話。” “那車停路邊,就在車上說吧。”畢綠說。 英颯將車停下來,轉過身來問畢綠:“想清楚了?”他告訴畢綠,自己剛知道汪然找過她。 “你是知道的,對汪然,我只剩下親情。我心裡是愛你的。很愛。” 畢綠笑了,冷笑。她沒有告訴他汪然給她看過的照片,但對於這一句“愛你的,很愛”,她覺得噁心,是真的出自於內心的噁心。路燈透著車窗玻璃打進來,照射在英颯的臉上。畢綠這一天才發現,英颯老了。他眼角早已有很多皺紋,髮際線也高了。過去,在床上,英颯時常會顯現出來的力不從心,在這一刻又重新躍上了記憶。當時,畢綠心疼他,覺得是因為生活壓力大,才過早地壓垮了這個男人的身體。可現在,她覺得自己當初就應該放肆地去取笑他,省得他還在其它地方尋花問柳丟人現眼。最後,畢綠什麼都沒有說。 她下車,對著英颯說:“再見。”同時心裡默念,再也不要見。 她恨英颯,是真的恨。雖然人們說,沒有愛就沒有恨。可在畢綠心裡,這個男人讓她看到了人性最醜陋的一面。他愛不愛她,她心裡也早已有了答案。因為無論這愛是什麼,有多深,他最愛的,永遠是他自己。對於這樣的人,畢綠的確是愛不起了,但她卻有千萬條理由去憎惡。 大芳來找我的時候,肚子已經有些微隆。 她並不知道戴方克的事,一進門就問:“你那英俊男朋友呢?” 我搖搖頭:“跟人跑了。” 因為是孕婦,我覺得她不應該久留這個養貓之地,便帶著她去了“時光”咖啡館。 我問大芳:“你最近好嗎?還在原來的'單位'嗎?” 她點頭,說來找我是想問我要一個蔡大夫的電話,以便日後可以去調理一下身子。接著,大芳又感慨結婚真是不容易啊,一點一滴的小事情都容易吵架,真沒勁……談話到後來,她又突然問道:“夏天,你認不認識王股這個人?” 因為做機關的內刊,大芳最近看到一篇報導雲南和越南邊境線上走私沉香的文章,裡面正在通緝的人,就叫王股。據說以前還是寫小說的,甚至在上海的文藝圈小有名氣。她覺得我可能認識,便隨口問了問。這時我才突然想起那時候艾貝蒂說的,房東王伯在越南標香的事,還有王股隨我一起離開大理去到昆明時車上說的話。 回家後,我給艾貝蒂打了個電話,問他房東最近有沒有和她們聯繫。她想了半天說好像有一段時間沒聯繫了。我說那他們得趕緊整理一下東西,這房子估計住不久了。剛說到這,檢察院就帶著搜查令來敲門了。突然之間,畢綠和艾貝蒂變得無家可歸。 有時候,“人禍”也會和“天災”一樣,令人猝不及防。 艾貝蒂提著箱子來我這兒借宿,畢綠則去了華夫家。艾貝蒂的隨身行李裡最重的是幾本英文字典和語法書。她快要臨考了,我便把閣樓騰出來給她複習。夜裡,有時候我們聊天。有時候特別想畢綠,便一個電話把她也叫來。這時無論多晚,華夫都會親自將她送來,然後自己離開;我們聊完天后,無論多晚,他又會照常從被窩裡爬起來打車過來接畢綠回家。看得出,華夫很愛畢綠,也願意給她自由與信任。而也許對於畢綠來說,也恰是因為有過去的那些經歷,讓她現在更加懂得珍惜華夫。臨走時,我把送給過戴方克的八個字又轉送給了畢綠: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畢綠說:“這八個字,真好。” 也許只有真正懂得什麼是真情的人,才能明白這八個字的含義。 一個月後,王股死了。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肌體組織已經開始腐爛。在大理,他從抽“草”開始慢慢染上了毒癮。為了抵消這巨額的毒品消費,他和在泰國躲債的王伯聯手做一些走私沉香的生意。可最近一次,一塊黑棋楠在過邊境線時被沒收,這使得他和王伯,成為黑白兩道都在通緝的人物。於是,王股乾脆把酒吧頂了,帶著自己在院子裡種的那些“草”,上路了。在王股死後不久,王伯在廣西自首。也許到最後他才覺得,雖然監牢會令人喪失自由,卻是最安全的地方。艾貝蒂和畢綠都沒有再見過王伯。案子結束後,她們被允許回到原來居住的地方整理自己的物品。兩個人都站在客廳落地窗玻璃前許久。她們看了看對方,也看了看玻璃裡模糊的自己,覺得生命何其脆弱。而一個人浮於這生世,走錯一步,要再回頭,又有多困難。但畢綠仍記得那個同學小紅姐姐對自己說過的話,她說這條路走不走得回來,還是要看你自己。 在心裡,畢綠很感激這一句話。無論是在重慶歌舞廳登台,還是後來和英颯糾葛的五年,她都慶幸自己還是走回來了。 艾貝蒂走進自己的臥室,將所有衣物都打包整理好。她已經在不遠的地方重新找了個房子,單間的,十五平米大小。租約簽了半年,半年後,她應該就去英國雷丁讀新聞碩士了。艾貝蒂想起當初自己搬進來時的情形,她和畢綠兩個人,對未來還充滿了期待,哪怕這種期待令人覺得很渺茫,可那也該是最好的時光吧。現在的她,對未來也有期待,只是這些期待已經不再是熱情的憧憬,而是冷靜的規劃。她覺得,是時候該規劃一下自己的未來——只和她自己有關的未來了。畢業這麼多年,艾貝蒂已經從一個熱熱鬧鬧的女大學生變為年逾三十的風韻女子。她的身體上,經過愛,經過恨,也經過怨與原諒。她仍記得最初對於英昊的渴求,心癢癢的,也記得小俞離開前那晚留下的巴掌。她覺得那些都是命數,是該她那麼一道又一道地當做劫數去跨越。她又想起湯姆臨走時,他們隔著玻璃窗對望的情形。 一切都如煙,不留神,便散了。 瞿穎寧懷孕了。可她來找我的時候,是諮詢該怎麼瞞過顧驁而去把孩子做了。其實對於婚姻,她一直都還沒想好。沒想好要做人妻子,沒想好要做人母,可這婚不結也結了,但這孩子,一定不能要。 “我跟顧驁說要去長春簽售三天,到時候我住你這兒吧。留我三天。”瞿穎寧摸著肚子說。 我看她,說:“你真這麼殘忍?這可是自己的孩子啊,而且顧驁好歹也是他爸爸吧?有知情權。” 瞿穎寧接過我手裡的熱水,捧在面前,淺啜了一口:“告訴他,告訴他我就準備在家待產吧,再也別想出去旅行了。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後,成天就圍著它轉了,還怎麼去寫書,去拍片?不寫書不拍片,那我就不是瞿穎寧了。我不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在婚姻裡。”她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 “那你幹嗎要結婚?當初結婚的時候,不就知道一定會走這接下來的一步嗎?生小孩,然後改變你們兩個原來的生活方式。”我問瞿穎寧。 她放下手裡的杯子,抬頭看我,一字一句地回答:“因為我在捍衛自己的生活。” 在瞿穎寧心裡,和顧驁同居生活這六年,“她的”和“他的”早已經分不清楚。她對這段感情所付出的,也早已不能再用感情來衡量。現在的她,有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而這種“自我”裡,包括了她和顧驁兩個人。她絕不允許任何人前來破壞他們的生活。當初,顧驁要求結婚,她不同意,是有自己的考慮;可後來因為有另一個女人出現,威脅到了他們已經出現裂縫的感情時,她讓步了,像一個消防員那樣拿著滅火器撲掉了一朵新躥起來的,但不至於燒毀一切的火苗。那次撲火,讓她覺得很及時。可撲掉了外面燒進來的火,她卻忘記了他們之間存在的最大矛盾——孩子問題。 顧驁的父母都在東北,是典型的老一輩人思想。他們盼著兒子結婚,然後自己能夠抱上孫子。對於瞿穎寧,他們有自己不滿意的地方,比如太瘦,看上去就不好生養。但在婚禮那天,當顧家人看到那六隻大花圈和新娘新郎臉上的表情時,心里便明白了大半。他們知道兒子虧待這姑娘了,所以結婚一年來,她肚子沒什麼動靜,他們也只是在顧驁耳邊嘮叨一下。畢竟顧驁和瞿穎寧都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再不生,將來誰給他們養老? 父母的那些話,顧驁沒有和瞿穎寧說過,他覺得說了也白說。現在上海的房價一天比一天貴,讓他自己也覺得目前也還沒有條件迎接孩子的來臨。畢竟,過去這六年來,他們的生活太飄蕩,這種飄蕩不是用一張結婚證就能立馬安穩下來的。 瞿穎寧從手術室走出來的時候,路走得有些斜。她伸手來抓我的胳膊,說好像喝了酒。我笑,去扶她的腰。 她說:“這孩子就這樣沒了?一點感覺都沒有啊。無痛人流真不好,沒有真實感。” 我說:“你沒有真實感,我有。下次見到顧驁,我都要找個地方躲起來,沒臉見了。” 瞿穎寧便呵呵笑,說:“你知道嗎?前幾天我還在網上看到一條新聞,說某份給小學生考試的捲子上有一道填空題:______的人流。標準答案應該是熙熙攘攘啊,川流不息啊,可一個小學生答了'無痛的人流',老師還給他判了錯。哈。你說現在的小孩啊,比起我們讀小學那會兒,可真是懂得多得多了。” 回到家,我安頓瞿穎寧睡下。因為麻醉藥劑還沒有完全退去,她昏昏沉沉地睡了。我便按照姜阿姨在電話裡的指示,在廚房里為她熬老母雞湯。看著篤篤滾的湯,我想起大芳,她現在一定十分珍惜呵護肚子裡的孩子。原來人和人,從還沒出生起,命數就注定是不同的。一些生命在還沒來到人世前,便被打散了。醫學發達的同時,也會有瞿穎寧這樣的媽媽不禁感慨:噢,就這樣沒了嗎?在她們看來,那些還沒具形的孩子們,在離開自己身體時,沒有絲毫真實感可言。 幾個月以後,水曉君生了個女孩,消息是畢綠原來在《今日早報》的同事告訴她的。據說水曉君因為身子弱,剖腹產的時候大出血,一度嚇壞了水家和英家兩家人。最後還好,有驚無險。畢綠沒有把這個消息轉述給艾貝蒂,因為她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艾貝蒂的GRE考得很好,她如願獲得了雷丁大學的新聞碩士offer。當她開始動手整理行李時,才發現從讀大學起,來到這座城市已經整整十年。十年是什麼意思呢,那首歌裡不是說“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嗎”?現在,馬上就要離開,上海這座城市又可曾真正地屬於過她艾貝蒂? 小俞給艾貝蒂打電話的時候,艾貝蒂正在英國大使館門口排隊等簽證。他從老同學那知道艾貝蒂要去英國的事,在電話裡說:“走之前一起吃頓飯吧。” 艾貝蒂說:“好。” 後來,他們去大學邊的一個麵館見面。那是讀書時他們很愛去吃飯的地方。照舊,艾貝蒂和小俞一起要了碗三塊五毛錢的牛肉拉麵,很開心地吃著。隔著熱騰騰的蒸汽,艾貝蒂恍惚就回到了讀書時。她很想像過去那般掏出一張紙巾來遞給小俞,擦一擦他嘴角上的咖哩湯汁。這個時候,在熟悉的地方,她忽然覺得曾經也有過那麼一瞬間,這座城市是屬於她的。 瞿穎寧術後恢復得很好,至少連顧驁都沒有看出端倪。因為心裡對顧驁有愧疚,她終於決定兩個人一起買房。他們四處去看一些新開的樓盤或者二手房。看的時候,瞿穎寧也心情激動,像個孩子般和顧驁兩個人站在客廳、臥房和陽台上比劃,這裡這裡,那裡那裡,以後要做什麼用,放什麼東西,怎麼裝修。小時候,對於家,瞿穎寧有過莫名的恐懼,這令長大後她離開家時,對那個家連起碼的依戀之情都沒有。在一座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裡,她過了六年的無根漂泊生活,沒有房子,也就沒有家。但現在回想,她會覺得幸好還有顧驁一直在身邊,而所謂的家,其實就是有一個愛你的人,在等你。為此,她將不惜一切地捍衛兩個人的生活。當然,孩子的問題遲早是要解決的,或者說,妥協。可在這個問題還沒有那麼糟糕,還沒有躥出火苗子前,瞿穎寧寧願選擇忽略。 一稿:二○○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二稿:二○○七年三月十二日 定稿:二○○七年四月七日 後記:其實當時不惘然 這幾天上海一直都在下雨,想雨停了,必也就徹底開春了。 細細去算,距離寫《鋼軌上的愛情》已經三年,當年很多圍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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